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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相遇

作者:荔枝蘸酱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时三刻,朱雀门外。毒日头炙烤着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黑压压的人群被木栅栏拦在外围,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潮汐,带着窥伺死亡的病态兴奋。几只秃鹫在低空盘旋,投下不祥的阴影。


    监斩台上,御史中丞裴铮,一身玄色暗绣獬豸的官袍,端坐如万载寒松。面容冷峻,轮廓似刀削斧凿,薄唇紧抿成一条无情的直线。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出鞘古剑,不带丝毫温度地扫视全场,最终落在断头台上那瘫软如泥的身影——工部侍郎周显。他是朝野闻名的“活阎罗”,惊堂木下,鲜有冤魂。此刻,他修长冷白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沉甸甸的惊堂木,冰凉的触感是他唯一的锚点。


    身后半步,推官宋小鱼脸色煞白如纸,揪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吏服衣角,碎碎念着“祖宗保佑…血别溅我…回去要跨火盆…”。仵作阿吉耷拉着眼皮,抱着他硕大的藤箱,像一截失去生气的枯木,只有偶尔抬起的浑浊眼珠,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麻木。


    “大人,时辰已到。”刑部主事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催促。


    裴铮的目光如实质般再次刺向周显。昨日复审画押时,对方眼中那瞬间掠过的、绝非绝望的异样光芒,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头。太顺了,顺得像是有人精心摆好了这盘棋,只等他落下那致命的一子。这感觉让他极其不适。


    “验明正身。”裴铮开口,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冷硬清晰,瞬间压过场下嘈杂。


    “早已验过多次…”刑部主事皱眉,语气不耐。


    “再验!”裴铮眼皮未抬,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威压。


    小吏无奈上前,粗暴地抬起周显的下巴。就在此时——


    “裴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一道清朗温润、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慵懒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如暖风拂过冰面,突兀又自然。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让开,一队玄黑劲装、腰佩狭刀、气息精悍的皇城司精锐,簇拥着一人缓步登上监斩台。


    来人一身绛紫飞鱼服,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如修竹。面容俊雅,肤色是健康的蜜色,唇角天然上扬,噙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正是统领皇城司、深得帝心,朝野私下称为“笑面虎”的指挥使——萧彻。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步履从容闲适,仿佛踏春赏景,与这肃杀血腥的刑场格格不入。然而,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目光扫过全场,精准地落在裴铮紧绷的侧脸上。


    “萧指挥使?”裴铮终于侧过头,冰冷的视线与萧彻含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无形的碰撞仿佛激起细碎冰晶。他对这位八面玲珑、手段通天的同僚,素来敬而远之。“皇城司何时管到刑部法场来了?” 语气疏离,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


    “奉旨巡查京畿,恰逢其会,凑个热闹罢了。”萧彻笑容不变,行至裴铮身侧,距离不远不近,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沉水香与阳光气息,扰乱了裴铮周身的冰冷气场。“再者,”他目光转向断头台上被小吏捏着脸的周显,笑意微深,带着一丝玩味,“裴大人如此谨慎,莫非是觉得…这周侍郎,还能插翅飞了不成?还是说…”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这法场之上,有人比裴大人的惊堂木…更快?”


    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的狂风卷起漫天沙尘,呼啸着扑向监斩台!风沙迷眼,遮天蔽日!风声中,数道极其细微、快如鬼魅的破空声,尖锐刺耳!


    “有刺客!保护大人!”刑部主事惊惶尖叫,狼狈后退。


    裴铮与萧彻却在风起的刹那,做出了截然不同却同样迅疾的反应!


    裴铮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站起,冰冷的视线穿透风沙,死死锁住断头台——目标不是监斩台,是囚犯!他袖中的惊堂木瞬间握紧!


    萧彻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手中把玩的玉佩闪电般收入袖中,右手已按在腰间狭刀刀柄!他并未看向断头台,而是身体微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视风沙来源,周身散发出与方才慵懒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凌厉杀气!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悍勇,瞬间挡在了裴铮侧前方半步!


    “呃啊——!”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断头台方向撕裂风沙!


    风沙稍歇。


    断头台上,那“周显”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眼珠恐怖地暴突出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发紫,口中喷涌出粘稠的黑血,腥臭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毒!是毒针!杀人灭口!”宋小鱼吓得魂飞魄散,抱头蹲下,死死抓住裴铮官袍的下摆。


    阿吉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如一道影子般扑向尸体!


    “好!好得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法场行凶!真当这大胤的王法,是纸糊的不成?!”萧彻按着刀柄,声音不复温润,而是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冷冽与怒意,响彻刑场。他目光如刀,扫过混乱的人群和面色各异的官员,最终定格在刑部主事惨白的脸上。“皇城司听令!即刻封锁朱雀四门!许进不许出!擅闯者,视为同谋,格杀勿论!” 命令森然,杀气四溢,与他“笑面虎”的名号形成惊心动魄的反差。


    裴铮已如离弦之箭冲下监斩台,玄色官袍在混乱中翻飞。他推开挡路的兵丁,不顾污秽,径直蹲到那还在抽搐的恐怖尸体旁。阿吉已经麻利地打开藤箱。


    “颈后!三根!牛毛毒针!见血封喉!幽蓝淬毒!江湖罕见!”阿吉语速极快,用特制镊子精准夹起一根细如发丝、泛着幽蓝寒光的毒针。


    裴铮眼神更冷,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不顾那粘稠黑血,用力搓向尸体耳后!


    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胶状物被搓了下来,露出底下截然不同的、略显粗糙的皮肤纹理!


    人皮面具!假货!


    “周显何在?!”裴铮猛地抬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刺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刑部主事,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压得全场死寂,“谁!在偷天换日?!”


    他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恐慌如同瘟疫,在死寂的刑场上疯狂蔓延。


    萧彻也来到了尸体旁。他并未看那被搓开的面具,而是目光锐利地在尸体凌乱的衣襟处一扫。他俯身,动作迅捷而优雅,修长的手指在尸体内袋处一探,夹出了一小片被揉得不成样子、染着污渍的纸角。他迅速展开瞥了一眼,那总是含笑的唇角瞬间抿紧,眼底的笑意彻底被深不见底的寒潭取代。他不动声色地将纸片攥入掌心,指节微微发白。


    “圣旨到——!”


    尖利高亢的宣旨声,如同裂帛,刺破了刑场令人窒息的死寂!


    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王德海,在一队金甲禁卫的严密簇拥下,疾步而来。他目光扫过地上恐怖的尸体、面色凝重的裴铮和萧彻,眼中惊骇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高举手中明黄卷轴,声音带着宫廷特有的威严与穿透力:


    “陛下口谕:着御史中丞裴铮、皇城司指挥使萧彻,即刻入宫觐见!不得延误!钦此!”


    第二节御前双刃,惊心托付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近乎粘稠,也压不住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的药味。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幽深的阴影,龙椅上,身着明黄常服的胤帝赵崇,面容清癯,难掩病容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唯有捻动紫檀佛珠的手指,稳定得如同磐石。


    裴铮与萧彻并肩跪于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裴铮脊背挺直如松,汇报条理清晰,声音冷硬如铁,将法场变故、毒针灭口、人皮面具之事一一禀明,无一丝赘言。萧彻随后补充,语气沉稳,着重皇城司封锁现场及初步搜查无果的情况(依旧隐去了纸片),言谈间不着痕迹地将刑部可能的疏漏点了出来。


    当裴铮说到发现人皮面具,囚犯系假冒时,胤帝捻动佛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好…好一个狸猫换太子…好一个光天化日,法场行凶!”胤帝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山雨欲来的雷霆之怒,“朕的刑部!朕的法场!成了筛子!成了贼人唱戏的台子!”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裴铮和萧彻,那看似平静的眼底,是滔天的怒火与深入骨髓的失望。


    “臣等失职,罪该万死!”两人同时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裴铮的动作带着请罪的沉重,萧彻则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万死?”胤帝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帝王的冷酷与讥诮,“若万死能换回朕的玦儿,能换回这朗朗乾坤的真相,朕不吝赐你们万死!” 他话锋陡然一转,那强行压制的怒火瞬间被更深沉、更刺骨的痛楚取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在昨夜…朕的玦儿,三皇子赵玦…暴毙于府中!”


    轰隆!


    这消息比法场惊雷更甚!裴铮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猛地抬头,眼中锐利的光芒爆射,瞬间将法场上假周显那诡异的青黑死状与皇子暴毙联系起来,心脏狂跳!


    萧彻低垂的眼帘下,瞳孔亦是骤然收缩!袖中握着那染血纸片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果然!果然有关联!


    “太医署倾巢而出,束手无策…”胤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忍的哽咽,更多的却是对未知的惊惧,“死状…诡异莫名。七窍…无血,面色…青金,如同…如同被邪祟吸干了魂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朕…已秘而不发。然,纸…岂能包火?”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滔天的杀意。


    裴铮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道:“陛下!法场假囚所中之毒,症状诡异,青黑覆面,与三殿下所描述之状…似有相通之处!此案绝非孤立贪墨!幕后之人,手段狠辣诡谲,所图…恐在动摇国本!” 他字字铿锵,直指核心。


    萧彻立刻接口,语气凝重,带着皇城司特有的情报视角:“陛下明鉴!能在法场众目睽睽之下调包杀人,又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三皇子府邸行此诡异之事…非手眼通天、势力盘根错节者不能为!此獠不除,如毒瘤附骨,国无宁日,陛下…寝食难安!” 他巧妙地强调了威胁的严重性,更点出了对帝王安危的关切。


    胤帝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人:一个如寒松孤直,冷硬锐利,眼中只有律法与真相;一个如幽潭深藏,圆融机变,心中自有万千沟壑。风格迥异,却在刚才的危机中展现出了惊人的互补与潜力。他眼中那份审视、愤怒与悲痛,似乎在这一刻,化作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断。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侍立龙椅旁的心腹大太监王德海示意了一下。


    王德海躬身,无声地走到裴铮面前。他并未拿出圣旨,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明黄绸缎严密包裹的、扁平的硬物。他双手捧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极其郑重地递到裴铮面前。


    裴铮双手接过。入手沉重异常,带着一种非金非石的、沉甸甸的冰凉感,透过黄绸直透掌心。他解开包裹。


    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通体乌黑、触手却温润如玉的——**惊堂木**。木料沉重,纹理古朴深邃,正面以古朴遒劲的刀法深刻着一尊怒目圆睁、独角指天的獬豸神兽图腾,威严神圣;背面则是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篆体“胤”字,透着古老沧桑的皇权印记。


    “此乃太祖开国,御赐首任都御史之信物——‘獬豸镇邪’。”胤帝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种穿越百年的沉重威压,“持此木者,如朕亲临!可击天下不平,可审世间魍魉!上斩昏官,下除妖孽!裴卿,”胤帝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裴铮身上,“朕将这江山法度之重器,交予你了。莫要…让朕失望。”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獬豸镇邪!太祖御赐!如朕亲临!


    裴铮只觉得手中的惊堂木瞬间重逾山岳!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要冻结他的血液!这哪里是权力,分明是催命符!是帝王将整个王朝最深的漩涡、最黑暗的秘密和所有未知的凶险,都压在了他一人肩上!他不仅要查清皇子死因,更要手持这“獬豸”,在群狼环伺、鬼蜮横行的朝堂之上,砸开这铁桶般的迷雾!一股沉甸甸的使命感与冰冷的压力瞬间攫住了他。


    “臣…”裴铮喉头滚动,压下翻腾的心绪,将那象征无上权柄与沉重责任的惊堂木,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定不负陛下重托!以血荐轩辕,以法正乾坤!” 誓言掷地有声。


    胤帝的目光又转向萧彻。王德海立刻又从袖中取出一物,捧到萧彻面前。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通体玄黑的——鱼符。非金非铁,入手冰凉沉重,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和一条栩栩如生的螭龙,背面同样有一个小小的“胤”字。


    “萧彻。”胤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托付,“此乃‘玄螭鱼符’,凭此可调动京畿三营禁军,号令皇城司所属,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朕要你做裴卿手中最利的刃!扫清魑魅,荡平荆棘!凡阻挠查案者,无论品阶,皆可…斩之!” 一个“斩”字,带着森然刺骨的杀意。


    玄螭鱼符!调兵之权!生杀予夺!


    萧彻双手接过鱼符,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凛然。这鱼符代表的权力更大,却也意味着更血腥、更黑暗的道路。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俊雅的脸上只剩下肃穆与凝重,深深叩首:“臣,萧彻领旨!定为陛下,为裴大人,廓清玉宇,斩尽奸邪!” 他将“为裴大人”几字说得清晰而自然,目光飞快地掠过身侧裴铮紧绷的侧脸。


    胤帝看着阶下两人,一人紧握惊堂木,如执法剑;一人紧握玄螭符,如掌杀生刀。一法一刃,一明一暗。


    “双剑合璧…”胤帝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望尔等…莫负朕心。去吧。王德海会派人…‘护送’你们出宫。” 他特意在“护送”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裴铮与萧彻再次叩首,起身。裴铮将那沉重的惊堂木小心收入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那獬豸图腾的灼热。萧彻则将玄螭鱼符贴身藏好,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温热的肌肤。


    两人转身,并肩走出紫宸殿。玄色的官袍与绛紫的飞鱼服,在殿外刺目的阳光下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背影挺拔孤直,如即将投入风暴的寒松;一个背影修长从容,却暗藏机锋,如隐入暗流的蛟龙。他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气氛微妙,有被迫合作的生硬,有彼此审视的警惕,更有对即将面对的惊涛骇浪的凝重。


    殿内,胤帝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赫然是一枚小巧的、边缘染着暗红血渍的…玉佩碎片。那玉质温润,与萧彻把玩的那枚,极其相似。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碎片边缘,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刻骨的冰冷算计。


    “铮儿…彻儿…”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沉郁的龙涎香气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帝王心术的冷酷,“莫怪朕…这龙椅之下,尸骨…还不够多吗?” 他紧紧攥住那枚碎片,仿佛攥住了某个惊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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