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下,绿荫浓。
清凉山风轻轻拂过,姜娆坐在树下的石头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正在抹泪的白衣女子。
女子坐在书生让出来的石头上,脸色苍白神情凄楚。长长的睫毛轻轻一眨,一串眼泪便顺着脸颊滑落,挂在尖尖的下巴上,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一边泣,一边道:“奴家本是山上猎户之女,与父亲一起打猎为生,居住在一处无人的山谷。”
姜娆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恨恨想,什么‘无人山谷’?既然无人,你和你爹又是什么?
女子继续哭诉:“三日前,奴家随父亲去城中卖货,不想遇上一伙恶霸。为首的那位欲强纳奴家为妾,父亲不肯,就被……呜呜呜呜……”
却怎么了,倒是说啊?
姜娆心里翻了个白眼。
“父亲死后,奴家侥幸逃脱回到家中。却不想,那伙贼人竟然追了上来,将奴家……给……呜呜呜呜……”
女子伤心到极致,再也说不下去,身子一歪,伏在树干上。
她的衣襟松散,动作间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隐约可见上面红斑点点,宛如雪地里的梅花。
姜娆:“……”
她瞥了一眼旁边的两位男士。
书生目光从女子身上扫过,又飞快收回,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至于车夫,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的胸口,咽口水的声音响得震天。
姜娆叹了口气,心里暗想:男人啊,色字头上一把刀不知道吗?
无奈之下,姜娆只好出面做这个恶人。她冷声开口:“既然那伙贼人都追到你家了,你怎么又会在这里?”
女子被她问得浑身一抖,缩了缩脖子:“奴家……趁他们不备时,往饭菜里放了耗子药,将他们放倒了。”
“你来此是要作甚?”
“奴家……”女子看了她一眼,眼睛一眨又是一串眼泪:“家父尸首尚在城中,奴家想在此处搭车,入城去为他收尸。”
“那……”
“好了!”书生突然开口,打断了姜娆的话。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姜娆:“这位姑娘已经十分难过,姑娘你也是女子,又何必打破砂锅,揭人短处?”
姜娆:“?”
她差点气得跳起来,兄弟,你知道她是什么玩意吗?就这样维护?
正要开口发作,一转头,无意间对上了女子投来的目光——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和洋洋得意。
姜娆瞬间冷静下来。
她抿唇微笑,故作歉意道:“是我错了,只想着问问姐姐,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却没想到会牵扯到姐姐的伤心事。”
接着,她用自己都觉得恶心的绿茶语气道:“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应该不会生我的气吧?”
女子一愣,摇摇头:“妹妹哪里的话。”
就在两人你来我往间,车夫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时间不早了,也休息够了,我们赶紧上路吧。”
书生起身,面对两位姑娘小脸通红:“路上颠簸,马车不大,还要辛苦两位姑娘跟我挤一挤了。”
“哪里的话,”姜娆连忙接话,“公子能载我这一程,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眼看书生要去扶那女子,姜娆连忙挤过去,一屁股将他挡开:“我来,我来,这种事怎么能劳烦公子呢?”
说罢,她抓住白衣女子的胳膊,带着她往马车走去。
上马车之际,趁着书生和车夫都没靠过来,姜娆低声怒道:“你是哪条道上的妖怪?这人我看中的,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吗?”
是的,妖怪。
姜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女子也是一只狐狸精,那股骚味她大老远就闻到了。
女子娇娇柔柔地转过头来,媚眼如丝,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什么先来后到?奴家只知道各凭本事。”
呦呵!还是个硬茬。
姜娆心里冷笑。
她还想再说,女子却突然身子一歪,往前一倾,哎呦一声倒在车内座位上。
正巧书生提着姜娆扔下的野鸡掀开车帘,看着两人,目瞪口呆。
好家伙,这是演甄嬛传啊?
眼看脏水就要泼到自己身上,姜娆灵机一动,脚下装模作样一崴,柔若无骨栽在女子怀里,“哎呦——”
书生张着手站在车门处,看着她的眼里写满震惊。
姜娆破罐子破摔,爬起来坐在中间位置上,拍拍衣服淡定道:“公子的车也是时候换一换了,车上居然不平,害我和姐姐都摔倒了。”
书生无言以对,默默坐在旁边座位上。
马车轻轻一晃,在两妖一人诡异的平静中,缓缓向前驶去。
一路气氛凝固。
好一会儿,书生轻轻一咳,开口:“一路同行也算有缘,小生姓林名书闻,不知道两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奴家没有取名字,只爹爹常唤娇娇,公子若不介意,唤奴家娇娘便是。”
声若黄莺,娇娇脆脆。
不说男人,姜娆同为狐狸精,都觉耳酥腿软,身子麻了半边。
“我姓姜名娆。”姜娆道,“林公子若不介意,也可唤我娆娘。”
林书闻红着脸,声若蚊呐:“娇娘,娆娘……”
有了这样一茬,三人之间的气氛总算不那么古怪。
娇娘问林书闻:“公子看着不是云崖镇人,这是往云崖镇来作甚?”
林书闻失落道:“我本江城人,家中有田有地。因今春落第,听说云崖镇风景优美,特在此处赁了一间院子用来读书,以盼来年能考取功名。”
江城乃附近一座大城,热闹非凡,离云崖镇不是很远。
娇娘道:“读书辛劳,看公子脸色,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多谢娇娘。”
两人你来我往,眼神搅在一处,眼看就要视姜娆于无物。
姜娆连忙假咳两声,开口:“读书一道,勤奋为最,但也要有好老师。公子来此可来对了,镇上听说住着一个京城来的大人物,想来能拜访一番。”
这可不是胡诌,是姜娆这两天闲逛时,听镇上几位做生意的老板说的。
林书闻看她一眼,讷讷道:“多谢娆娘,若真有此人,待书闻在镇上安顿好后,定会前去拜访……”
然后,就不再多言。
姜娆:……怎么到她这里,偏偏就不一样了呢?
蹄声吧嗒,带着马车在姜娆满肚子的疑问里慢慢往前,等驶过一处牌坊,道上的行人就多了起来。
书生放下车帘,回头道:“前面就是云崖镇,不知道两位姑娘在何处下车?”
姜娆人设是进城卖皮子的猎户,自然说:“皮货店。”
娇娘也说了一个地方。
“正巧。”林书闻脸色微红,看着娇娘笑道:“离我赁的院子不远,娇娘可与我同行。”
娇娘眼神如勾,羞涩低头:“多谢公子。”
姜娆无语。
刚想说,她人还在这里呢。行进的马车突然一顿后停了下来,车夫粗声吆喝:“皮货店到了。”
她还没动,林书闻已经提了她的野鸡递过来,拱手:“娆娘慢走。”
竟然是巴不得她快点离开。
事已至此,姜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叫娇娘的狐狸精不正经,衣衫不整直钩钓鱼。这姓林的书生怕也是心知肚明,但送上门的美人,便宜不占白不占。
只不过。
他不知道的是,这娇滴滴的美人,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男人呐,姜娆心中叹。
她接过野鸡,目光钉在这书生脸上,诚意十足:“公子,色字头上一把刀,可别昏了头。”
性命关天,姜娆此言不是唬人。
她与这娇娘虽同为狐狸精,但二者却有极大的不同。
姜娆师承正经狐仙,修炼是老老实实打坐闭关,吞吐灵气。平日里不杀生不为祸,因此气息纯净,早早辟谷。
而这娇娘。
凡人或许闻不到,但在姜娆鼻子里,当真是又臭又骚。
不仅如此,姜娆观她印堂之间黑里透着红红里泛着黑,煞气浓到怎么都遮不住,也不知道平日里为了修炼吃了多少人。
虽然在许多志怪小说里,狐狸精吸□□气剜食人心是天经地义。
但小说是小说。
姜娆所在的这个世界,妖怪修炼,艰难重重。
难中之最者,是为雷劫。百年一小劫,千年一大劫。死在滚滚雷霆之下的妖怪,十个里面至少有七个。
想要平安度过,说起来也很简单——老老实实静心修炼,吞吐月华吸收灵气,少杀生造孽就行。
但这种修炼极为枯燥,动辄闭关十年百年。那些才化成人形的小妖怪们往往贪念人世的热闹繁华,静不下心来。
而人遍地都是,随便吃下几个便能增长道行,也不用忍受清修寂寥。因此,纵然妖怪们知道造下杀孽后天雷难渡,也依旧一批又一批走上这条老路。
而且雷劫百年才一至,道行高了,或许还能从别的妖怪那里抢来一些不出世的法宝抗一抗也说不定。
久而久之,像姜娆这种老实清修的妖怪,反而成为了少数。当然,也有一些走双修路子的,这里先暂时不表。
姜娆找这书生,只求一场情爱,好应她的桃花煞。
一场下来,最多伤心伤肺。
而这半路杀出来的娇娘,求的却是这书生的一身精气、一身血肉,好增她的修为长她的道行。
一场下来,命都没了。
若书生能克制色心,说不定还能留一场活命。否则……
书生满脸通红,看姜娆一眼,面色不悦:“娆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是与娇娘萍水相逢,路见不平伸出援手罢。”
做贼的人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贼。
姜娆还想再说,但看娇娘在旁虎视眈眈,只好先止住话头掀帘下车。
障眼法加持下,身上猎户皮衣化作红裙。她背着背篓站在原地,看马车缓缓继续向前,转眼消失在街角。
提在手里的野鸡化作小黄鸟,扇着小翅膀停在她肩膀上,问:“主人为何下来,不继续了吗?”
“继续什么?”姜娆抱胸,冷哼:“看见一个漂亮点的女人就走不动道,明知道有问题还来者不拒的书生,也配让姑奶奶和他谈恋爱?”
区区一朵桃花而已,没有这一朵,还有下一朵。
只要她出手快,桃花永远开。
小黄鸟不懂:“那主人,我们现在要去找下一朵桃花吗?主人在我身上施过法术,下朵桃花信息还不能出现呢。”
“不急。”姜娆摇头,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巷,“抄个近路,先跟上去看看。”
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就这样看着他这样死在自己面前,姜娆觉得,自己以后的百年、千年,恐怕都会活在良心的谴责里。
娇娘道行不弱,打起来自己不一定能占到便宜。但若知道她在旁边有所顾忌只采不吃,书生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小黄鸟扇着翅膀跟在旁边,奇怪:“为何不直接将那书生抢过来?”
“人家自愿,我又不是他妈。”
“而且……”她抬抬下巴,示意周围来往的人群,“抢也不是在这里抢,得找个没人的地。”
说完这句。
她身子一闪,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