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遣人仔细探问过了,秦王赐下的这座宅邸,乃樗里先生故居。”
次日傍晚,前堂中,黄歇向太子仔细回着话。
樗里先生赢疾,当今秦王羸稷的亲叔叔,更是曾经名闻天下的秦国右相。因为封地在樗里,世称樗里疾——不过,如今已下世整整二十八载了。
“当年先生逝后,这宅邸便一直空置,直到近日太子住了进来。”黄歇续了话头。
芈完垂着眼睑,看不出什么情绪:“樗里先生在此间住了多久?”
“先生精通堪舆之术,十余岁时卜了城西这个不怎么繁华的地段儿开府建宅,之后便再未迁过居……算来有七十多个年头。”
“堪舆?”芈完不禁睁大了眼,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堪,天道也;舆,地道也,所谓堪舆,就是以观测天象地形来推断祸福吉凶,寿夭穷通……近乎是一门通神的学问。
“不错。”黄歇点头,而后道出了原委。
这位出身王室的秦国公子生来天赋异秉,夙有慧根,相传幼时曾见过许多“异象”,及至少年,一度立志问道修仙……其后虽未能偿愿,却于堪舆一途却造诣颇深,至今仍被术士们奉为“樗里先师”。
楚太子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缓声问:“樗里先生,可有亲眷后人在世?”
黄歇摇了摇头:“并无。”
“先生十六岁那年,自郑地鄢陵带回一位乡野女子,罔顾俗议,聘为夫人。第二年,这位郑夫人诞下一女,却自此大病不起,短短半月就撒手人寰……遗下尚未弥月的女婴。那女公子先天不足,极为孱弱,宫中一众侍医断言‘命定早——”
黄歇蓦地住了声,自悔失言。
楚太子倒没有被人无意间戳到痛处的样子,神色清淡,只抬眼看了过来,示意他继续。
黄歇略松了口气,接上了话头:“樗里先生为此四处寻访,遍求名医,可终究也没能留住稚女性命……夭折时,才不过六岁年纪。”
“据说,那女公子,闺名唤作蓼萧。”
楚太子扶着小漆几的手,指尖微微一颤。
“蓼萧,这宅中没有其他花草,是樗里先生特意布置的么?”
晚上,自来熟的小花妖照旧出现在了窗前,芈完起了话头和她闲聊起来。
“是这方灵池的缘故啦。”她像个热忱的主人,耐心又自豪地向新来的客人介绍自己的家——
“这宅子的选址,是天下间难得的一处灵脉。先生当年动用了许多方士,掘地九仞,终于涌出了一脉灵泉,汇聚成潭,又用天罡石砌成了这方灵池。灵气充盈于宅中,寻常的草木自然经受不住……所以,日子一久,这儿就只剩下我啦。”
芈完神情专注又安静,看上去是个难得耐心的听众……于是,宅了很多很多年的小花妖,很快就显出了点儿话唠本性。
“我天生通灵,先生发觉这一点后便常常同我闲话。只是那时候我尚未化形,虽听得懂却无法回应。”说到这儿,小花妖声音却低落了下来,缓缓垂眼盯着自己脚尖……
“六年前,我终于修行小成,化得人形,可先生他……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从少年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嘴角抿直成一线,下唇紧绷得发白的模样有些可怜。他几乎是下意识道--
“外面冷,不若进来说话罢?”
“好呀!”生来寒暑不侵,一点儿都不怕冷的小花妖却很开心他的邀请,神色一扫之前的郁郁,轻快地自蓼花叶儿上踮了足尖,灵巧地跳到了窗沿上。然后,猫着腰自半启的菱格长窗中钻了进来,赤着一双纤足落在了他身旁的茵席上。
她从容地敛了衣衽,在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跽坐下来。
——仪止端庄,娴雅自若得如同任何一个士族高门的女公子。
他不由顿了顿。
那厢的小花妖却是一眼盯上了他案头的那方菱形石砚,和悬在笔格上的几管缠丝兔毫笔,眸子霎时亮了起来:“嗳,芈完,我教你秦语,你教我写字,好不好?”
说着,微微撇嘴嘟囔了一句:“这《诗》我早就背得精熟,可还一个字都不会写呢……”
少年愣了愣:“好。”
第二天清晨,芈完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昨晚竟就这么倚着小漆几睡着了……正欲揽衣起身,不想才微一挪动,就听见身畔有个稚嫩的童音不满地轻呢了一声——那玉琢粉研的小女孩儿蜷成狸儿似的一团,正软软靠在他身旁睡得酣甜。
少年怔了片刻,微微失笑,而后抬手拿起了原本覆在自己膝头的雪狐裘,动作轻悄地盖在了好梦正酣的小女孩儿身上,又替她掖了掖袍角。而后重拾了手边那卷《秦风》,沿轴展开,安静地看了起来……
次年,暮春桃月,拂晓时分。
“小心点儿,莫磕着。”
熹微的晨光里,小花妖惯常猫着腰从窗户钻了进来,却险险被菱格窗棂撞到前额。
坐在窗下小漆几边看书的少年,听着动静温声提醒——这大半年里,她五官眉目稍稍长开了些,看着像是七岁女童的模样了,个头也比初见时高了一点点,原本出入自由的窗户就显得有点儿逼仄了。
“蓼萧,你们妖类化形之后也同凡人一样,每年形貌都会长一岁么?”她轻巧落地后,他终于捺不住好奇,问。
蓼萧听了这话,却活像只猝不及防被人踩了尾巴的狸儿似的,动作蓦地僵住。她咬了咬下唇,而后一双灿亮眸子气呼呼地朝他瞪了过来:“--我怎么知道呀?!”
芈完怔住。
她却垂了眼盯着自己脚尖儿,倏地安静了下来,一声不吭。
--妖类,原本是不该生活在凡间的呀!
八荒**之内,万类生灵各有自己的栖居之所……蓼萧的存在,原本就是一个意外。
自出生起,身边既没有长辈亲族照看,也没有兄弟姊妹为伍。除了天赋的本能,仅有的一丁点儿关于妖类的了解,都是来自樗里先生。
蓼萧,其实是一只离群索居,几乎没有任何妖类常识的花妖啊。
室中静了下来,许久没有一点动静。
“我记得你说过,待日后修行有成,凝出妖魄,就能离开此地了……到那时,天高地阔,来去自由,你便可去寻你的故乡和亲族了。”半晌后,少年温和清润的嗓音响起在室中,带着几分熨帖的安抚。
身为妖族,蓼萧毕竟年纪太小,修为浅薄,需要依赖这方灵池生存。所以眼下同他一样,无法离开这宅子一步。
“唉……来去自由?哪儿那么容易?”小花妖却叹了声气,闷闷地抱着双臂,趴在了漆几沿儿上,“就算我够争气,三百年就能凝出妖魄,那也不过是比现在根基稍微扎实点儿,不至于一离开灵池就元气大伤罢了。”
“可,就算到那会儿,顶多也就离开这宅子,到方圆五百里内溜达溜达……根本走不远!!!”
她说得沮丧又气闷,而少年却在听到她若无其事地说出“三百年”时,微怔了下,目光有一瞬的恍惚。
室中静了一会儿。
“算啦,不提这些丧气话啦!”小花妖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脾气,一刻工夫足够她自我开解,然后带着满满的好奇心满血复活。小女孩儿脆如银铃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嗳,芈完,说说你罢。”
“呃?”
“你生为楚国的太子,从小一定是父母的心尖子、眼珠子,宝贝得不得了罢?”她秾长得过分的睫羽眨了眨,瞳子深处透着异样的亮光……辨不清更多的是羡慕还是渴望。
——蓼萧很喜欢听他讲以前在楚国时的种种,无论多么寡淡无趣的生活琐碎,都能听得津津有味。在这事儿上,她简直像个从小饿坏了的小孩子似的,不管什么菜上了桌都当山珍海味似的一扫而光,然后舔净碗,扑闪着晶亮的大眼睛问“还有么?”
相识以来,芈完几乎搜肠刮肚地细细梳理了自己十多年无趣的药罐子生涯中,所有可以当作谈资的部分。然后,一点点掰碎成各种趣闻,给她下饭——只刻意忽略了有关父母的那些。
在蓼萧面前,他总会下意识地收敛起性格中所有尖锐冷硬的部分,仿佛她是块极易碎的瓷玉,一不留神便蹭刮了丁点儿。
此时此刻,看着小女孩儿一双清澈晶亮,满溢着期待的眸子,有那么一瞬,他很想点头应“是”。
但最终,楚太子却是垂了眼睑,转而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
“以前在楚国时,宫中的兽苑养着许多珍异的鸟兽。我自小就病弱,没有机会像弟弟们那样跟着父王出宫田猎,只能守着兽苑瞧瞧稀奇。平日里功课之余难得的一点儿闲瑕,全耗在了那里……”
少年嗓音有些低,语气却称得上平静。
“六岁那年,我心血来潮,好奇刚出生的小兽长什么模样儿,所以盯了一只怀妊的玄豹足足两个来月,终于守到了它及期产崽。两只湿漉漉的小豹崽儿只有手心儿那么大,毛色斑斓,极是可爱。我看着母豹低头下去为它们舔舐身上的血斑和水迹,然后——”
“一口咬断了其中一只豹崽的脖颈。”
小花妖的眼睛蓦地瞪大,生生呆住。
“后来,我问了宫中饲兽的小寺人才晓得,许多兽类如果一窝生了好几只小崽儿,体格最弱的那只……就会被母兽抛弃或生生咬死。”
物竞天择,孱弱的孩子意味着最可能夭折,理所当然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蓼萧冰雪剔透,想必听得懂这故事里的未臻之意——
身为太子,他生来孱弱多病,下头却有十多个弟弟。所以,他的楚王父亲,是一早就不曾对这个儿子抱过什么期许,更不曾给过丁点儿关切的。
“那,你家阿母呢?”缄默了半晌,一向话唠的小花妖终于重起了个话头,嗓音很轻,“我记得,她只有你一个孩子。”
【跽坐】很端庄的跪坐姿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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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