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医经》 第1章 太子 芈完被送到咸阳城做质子那年,还不满十六岁。 “太子,秦王赐下的这座府邸……似乎有些蹊跷。” 黄歇一双眉头皱得死紧——偌大的宅子,竟然见不到一点儿花木,连他们眼前这方石砌的小池塘里都没有一丝半缕的水草。一池子水碧透见底,仿佛一块毫无杂质的纯净琉璃,清澈得近乎诡异。 ——寸草不生。 “无妨。”楚太子开了口,嗓音低弱而清润。 十五六岁的少年拥着一袭雪白裘衣立在池畔,脸上稚气还没褪干净,却透出卧病多年的孱弱来。瘦削的两颊不带半点儿血色,连头发都是缺乏养分似的干燥枯褐……整个人仿佛一株终年缺水的细弱幼竹,明明骨相秀颀,却活生生憔悴得脱了形。 说这话时,他目光正落在池塘西畔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你瞧那儿,不是还生着一株蓼花么?” ……蓼花? 黄歇闻言一怔,顺着太子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真在池塘西侧暗僻背光的檐荫下,寻到了一株伶仃的蓼花——那蓼花竟长势颇盛,狭长的叶子青翠欲滴,绿郁得十二分讨喜。 怪哉!方才明明没有这么株花,难不成是他老眼昏花? “再者,黄卿何必操这般闲心?”太子打断了他的思路,少年目光落在那蓼花叶儿上,轻轻一扯嘴角—— “秦王日理万机,一个半截儿埋了土的病秧子,哪儿犯得着他这么费神,使上旁门左道来算计?” 这话一落音,黄歇霎时像被什么极尖利的东西猛扎了一下似的,眉尖有些痛苦地向内蜷曲了起来:“太子……恨臣么?” “孤恨你,有用么?” 十五六岁的少年淡淡反诘,同时,心底里莫名涌上一点儿报复似的快意。 但也只痛快了那么一刹,转瞬便又觉得没趣。 黄歇此人,虑事深远,不择手段,惟以楚国社稷为底限,两难之间,从来只会做最“妥当”的选择。 ——列国争伐、血流漂橹之际,祭上一个时日无多的太子,换得国邦十年安宁。若他是楚国首席谋臣,一样会走这步棋,半点都不会犹疑。 一时间,气氛缄默了下来。 黄歇半晌无言,最终仍是温声开了口,勉力劝慰道:“太子此番厚功于国,待他年归楚,公卿翊戴,承位必定会顺遂上许多。” 这谎扯得实在拙劣……真当自己还是十年前楚宫之中,那个任由他这老师随口糊弄的小毛孩儿么? 楚太子听了,几乎想报以一声冷笑。 ——归楚?他的故国,他的父母,又哪里给他留了归路? 但最终,从小畏寒的少年只是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嘴角牵起的一点儿冷笑的弧度仿佛也被瑟瑟秋风冻在那里似的,没有成形。 对着自家谋臣恶形恶状,何必呢?他想。 这整件事厘清首尾,最大的症结其实是:他这病秧子脑子没病,不幸活得清醒。 从启程离国之时,心底里就明白,自己作为贡案之上待人宰割的“牺牲”,未来的命运,无非就是囚死或病死在……他又抬眼环顾了院子一周,这座敌国早早准备好的牢笼里。 或早或晚而已。 当晚,楚太子就这么在秦王新赐的府邸中住了下来。 夜阑人定,周遭万籁俱静。 可少年一向有些认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披衣起了身。他怕冷得很,深衣外面又裹了一袭绵厚的狐裘才稍微觉得暖和了些。 然后,在窗下小漆几边的茵席上坐了下来,就着案头的那盏青铜羽人灯昏黄的光亮,翻开了白日里看了一半的那卷《秦风》——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 他操着路上新学的秦语,磕磕巴巴地用低弱的嗓音读着,遇到读不准的地方时不时停顿,纠正数遍,然后又重起了头开始读,认真且专注…… “哎呀!吵死了!!!” 大约一刻钟后,静寂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了一记稚嫩的童音,银铃一般空灵清越,却透着忍无可忍的暴躁—— “大半夜的,还教不教人睡觉啦?!” 少年握着竹简的手蓦然一紧,怔了足足一息,缓缓回神后目光透过半启的菱格纹长窗向外看去,正值满月,似水月华照得院中景物格外清晰,但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扰了你休息么?”下意识地,他并没有怀疑自己幻听,而是试图与那个声音搭话。 “不然呢?” 对方显然十分不爽,接着抱怨道:“还有啊,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秦语有多蹩脚,听得我简直想堵了耳朵,真真好生折磨!” “抱歉,”少年难得神色中露出一丝窘迫,“我并不晓得这儿还有旁人……我,看不到你。” “凡人当然看不到我喽。不过,你想看到么?” “想。” 鬼使神差般,少年一字以应。 “……呃?”那厢反倒十分意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是反复斟酌之后才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决择,“好罢。” “不过,不许反悔哦。” 这句话里透着几分难得的郑重意味。 少年微一迟疑,点了头。 下一瞬,他只觉得心口处针砭般细细地起了一丝极锐利的疼——还好他自幼是忍惯了疼的,几乎在一瞬间便咬紧了齿关生生扛住,没有出声。紧接着,嘴里被喂进了一滴温水似的东西,来不及反应已然咽了下去。 “我取了你一滴心头血,又喂你饮了我的,歃血为盟,我才能信你。” “现在,你可以看到我啦!”那声音是孩童独有的精灵俏皮,又透着一丝丝狡黠,“不过,只有你才看得到,说出去旁人不会信的哦!” 话一落音,少年便见到了有生以来最美的一帧画面-- 他窗前那株伶仃的蓼花上,纤纤袅袅地立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儿,烟水碧色的轻纱襦裙,玉琢粉研般精致的眉眼,踮着笋嫩玉白的足尖儿立在碧郁翠叶上……霜天月华下,她浑身都仿佛都泛着一层莹莹光华。 一瞬间,少年情不自禁地缓缓睁大了眼,凝神屏息,唯恐自己呵一口大气便惊破了这脆弱绮丽的梦境。 “好看么?” 那玉琢粉研的小女孩儿,踮着足尖转了个圈儿,烟水碧色的裙裾旋成了朵盛绽的朝颜花,一双明眸宛如夜空里的星子般光华流转,盯着他问。 “好看。” 他已经全然愣住了,怔怔半张着嘴,答。 “那当然!这条裙子可是照着咸阳城当年最尚行的式样幻化出来的,我头一回见着就觉得好看极啦!”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有些遗憾似的扫了眼水碧色裙角,神色显得有些沮丧:“可惜,我的叶子只能化出绿色的衣裳来……” ——原来,是问他裙子好不好看? 眼前的情形天方夜谭一般,但这一刻,少年却仍是忍俊不禁……原来,只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呀。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这身碧纱襦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衣裳,而眼前这个孩子,是这世上最最好看的小姑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小花妖似乎对他满满都是好奇,大睁着一双点星眸子,十分自来熟地问。 “芈姓,熊氏,名完。”楚太子神色微微郑重了起来。 “完?”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好奇怪的名字嗳!” “完者,全也。是周全其身的意思。”芈完好脾气地解释,“因为我胎息积弱,生来就多病,母亲希望我能全乎性命,安然此生,所以才取了这个字。” “哦,这样啊。”小花妖恍然大悟似的舒开了眉头,又好奇道,“那,你还能活多久呀?” 这本是忌讳极了的话题,但莫名地,她这样浑不在意地问出来,芈完发觉自己竟然没有多少抵触,甚至,开口时语气平静得过分-- “宫中的侍医断言,活不过弱冠年纪,下月初九……便是我的十六岁生辰了。” “唔,只有四年了呀。”她漫不经心,对这事儿好像远不及刚才对他名字那么感兴趣。 “那你呢?”芈完很快就适应了和她聊天,“你可有名字,唤作什么?” “当然有啦,我叫蓼萧!”小花妖宛如银铃的声音一下子扬高了不少,带着些小孩子似的炫耀,“很好听的名字,对罢?” “是取自《小雅》中的《蓼萧》么?” 他眼角微微一弯,温和带笑地点出了这名字的出处--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萧草长得真茂盛,露珠颗颗多晶莹。今日见到君子你,我心欢喜难平静。 “很好的名字呢。”少年原本低弱而清润的嗓音,在万籁俱寂的静夜里听来更加纯澈。 “那当然,这可是先生翻遍了三百篇《诗》取的!”小花妖不禁神采飞扬,一双点星般的眸子灿然发亮,恐怕连天边的月亮都听得出蓼萧的得意。 “先生?”少年一怔。 “这儿是樗里先生家啊,你竟不晓得么?!”蓼萧不可思议似的高高扬了双眉,惊讶得仿佛是他不知道当今秦王似的。 ——樗里先生? 芈完生生愣在了原地。 【雅言】相当于先秦时代的普通话,以当时的国都洛邑及其周边口音为基准。 【蓼萧】这几诗是我自己译的,可能不是很好,大家凑合着看(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太子 第3章 旧疾 “嗯。”芈完很轻地应了一声。 他伸手缓缓拢住了漆几上那只盛了温水的漆耳杯,好像可以借此汲取些微暖意似的—— “我的母亲,是秦国宗室之女。秦楚不睦,父王又沉湎声色……她身为王后,日子十分艰难。” 少年指尖摩挲着髹漆的杯身,声音低而平静:“所以,我出生时,听说连满殿宫人都跟着喜极而泣,以为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不料——” 不料,这孩子是个胎里带病、先天不足的药罐子。 他缓了缓,才又开了口:“因为一直生病,我很小的时候,她护我护得几乎过了头……恨不得抱在怀里一刻不撒手,从食水到衣物,事事亲为,断不许旁人插手,成日疑心整个楚宫的人都在图谋害了她的儿子。” 所以,他只和她一个人亲近,极其认生,胆子小到外间一点儿风吹草动便被吓哭,可连哭都弱声弱气,到三岁上还不会走路。 “直到,年纪比我小的王弟们都开始礼仪周全地跟着父王出席宫宴时,她才觉察出,自家儿子似乎被……养废了。从此,便有些矫枉过正。” 少年伸手覆住了半边杯口,略微偏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向了窗外…… “你身子弱,骑射这些便不指望了,可宫规礼仪,诗书术算之类总不费什么力气罢?明日我便请了子师来教你,片刻都不许偷懒!不然——阿母就不要你了!” 女子有些尖利的嗓音刺入耳膜,“不要你了”几个字,吓得紧紧拽着她裙角的幼童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从小,他就只和阿母一个人亲近,对她的依赖远远超过同龄的幼童。他小小的世界只装了她一个,连自己都只是她的附庸。阿母“不要”他了,对自幼病弱胆怯的孩子而言,是世上最最可怕的事情。 ——渐渐地,她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擅长利用,很快就成了对付儿子的撒手锏,并随着他一天天长大,变本加厉。 五岁,“继续跪着!今日练不熟稽首礼,阿母就不要你了”…… 六岁,“继续念!辰时背不下这一张《算经》,阿母就不要你了”…… 七岁,“敢打瞌睡?!晚间还默不出这一卷《虞书》,阿母就不要你了”…… 小小的孩子体质孱弱,其实根本负荷不起这样昼以继夜,甚至偶尔不许吃饭、不许睡觉的生活……所以,原本勉强控制的病情日益恶化。 但,他一次也不敢教她失望。 每回,不管怎样超出年纪与能力的“课业”任务,小小的孩子都会拼了命完成,直到母亲满意为止。以至,六岁就习惯了犯困时便狠咬齿关,生生将舌尖咬出血来……然后,靠那点极尖锐的刺痛,和后续伤口绵绵不断被触碰的蜇痛,勉力支撑着不在她面前睡着。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暗无天日,一直熬到了九岁上。 “我九岁那年的腊日节,宫中照例要举行岁终大祭。阿母煞费苦心,筹划了一月有余,请黄歇代笔写了一篇祭词,洋洋五千余言,令我分毫不差地背熟。满心殷切地盼着,我能在父王与诸位公卿面前一鸣惊人。” 小花妖听到这儿,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少年终于伸手完全覆住了杯口,声音静而缓:“不料那天逢了大雪,我陡然病发,晕倒在了祭坛上。” 隆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他却遵从母亲的安排,为了不显得那么弱不禁风,只和旁人一样穿着单薄的曲裾深衣,立在砭骨的北风中。 漫天朔雪,在祭坛边冻了快两个时辰后,才终于轮到他上前祝祭。九岁的孩子早已唇角乌青,浑身僵冷,才哆哆嗦嗦开了口,就浑身脱力径直向下倒去,失去意识前,他用仅剩的一点点力气地看向了母亲的方向。 ——望子成龙的父母,只需一记绝望中透着嫌恶的眼神,便足以击垮这世上绝大多数脆弱的孩子。 “从那以后,阿母终于迷途知返,不想被我这个不成材的废物拖累了。” 他的阿母,终于真的不要他了。 少年自漫长的追忆中回了神,语气透着一点刻意的散漫和罕见的刻薄:“这几年间她遍召名医,一心想给我添个胞弟……却至今也未能偿愿,恐怕是要憾恨终身了呢。” 室中静极,落针可辨。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出生之时就夭折,会不会好一些?” 漫长的沉默之后,少年终于开了口,右手仍是紧紧扣着那只漆耳杯,指节发白,声音轻得有些像梦呓。 如果那样,父王会伤心痛失长子,母后怕更是悲痛欲绝。然后,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会一次次地虚妄地假设,如果这个孩子活着会是怎样怎样的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甚至,拿着这个虚妄的设想,来做训诫弟弟们的榜样。 ——只有在纯白无辜的年纪里死去的孩子,才是父母心里最完美的孩子。 室中又静了一会儿。 少年终于侧过头来,与小女孩儿四目相对,两相默然。他并没有说话,但她却懂了—— 其实,我同你一样,一直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啊。 …… 几日后,黄歇复命,寻觅半载,终于访得一位精通堪舆之术,且修为高深的老方士。 “禀太子,依地势风水而观,此宅乃是一个聚灵之阵,其间极宜蕴养妖物……尤其草木之类的灵魅。” 前院正堂中,一个麻衣布履的鹤发老翁,立在芈完下首,眼角余光遥遥眺向小池塘的方向,苍老的嗓音微微透着沉嗡—— “依老朽拙见,樗里先师当年营建此宅,大约……为求长生。” 其实,因为这座府邸前任主人的传奇事迹,以及宅中寸草不生的蹊跷,樗里先生逝后不久,秦王嬴稷曾先后募集了许多民间异人前来探查——“长生”二字,足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趋之若鹜,连以睿智果决著称的当今秦王都不能免俗。 只可惜,前赴后继的方士们几乎将此间掘地三尺,却未寻到一丝妖类的踪迹,久而久之,秦王也只得熄了心思。 “长生?”楚太子闻言,果然也神色一顿。 老方士自然晓得这少年太子一身药石罔效的旧疾,所以解释得仔细:“草木精灵,钟毓天地灵气,身体发肤皆是天材地宝。” “食其妖魄,可得长生。” 楚太子闻言,良久也未应声。 半晌后,老方士忖度着开了口:“虽则樗里先师已弃世多年,当年内情无从得知——但,太子若想探知此间是否有妖,甚至狩捕那妖物,老朽不才,愿勉力一试。” 少年只是静静眺向灵池的方向,并不言语。 老方士却像是极想抓住这希望微茫的一线契机,循循劝诱:“此事毋须太子费心,老朽一手布置便是。成败在天,生死由命,只需向太子借取一物——” 楚太子闻言,神色一顿,有些疑惑。 “太子冠服组绶上那颗佩珠。” * 五月初五,清晨,太子府内院侧室。 “芈完,这是在做什么呀?” 天光破晓,小花妖带着一身清晨的露水气息从糊绮的菱格长窗钻了进来,看着少年好奇道。 窗下,月白色曲裾深衣的少年跽坐在竹簟上,正将手中赤、青、黄、白、黑色的五根缯丝仔细搓合,捻成一条鲜亮的五色丝缕。 “这是楚地的习俗。五月是阴阳交争之月,病疾多发,所以要用缯丝合成五色彩缕给小儿系在腕上,作辟邪之用,唤作‘长命缕’。” 他一边温声答话,一边低头继续着手上细致的活计,缯丝捻罢,抬手取过了漆奁内一颗雀卵大小的润白珠子,穿过彩缕,选了个合适的长度绾结缀在了丝绳尾端。 “手伸过来。”手上的活计终于完工,少年抬起眼来冲身旁的小花妖道,“我替你结上。” “咦?给我的?”小花妖惊讶地瞪大了眼,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了那根五色缕上……等等,这颗珠子,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你冠服组绶的那颗珠子?” 那颗珠子很特别,颜色并不像寻常白玉那样晶莹明剔,而是那种经过了若干年岁月磨砺后透出的古拙沉敛的润白,份量也比普通的玉石沉了许多……据说,是楚国王族世代相承的古物。 “嗯,上回我见你看了它好一会儿,想必颇合眼缘。你一惯喜欢漂亮可心的小玩意,我这儿最好的珠子就数这颗了。” 少年眼角略略一弯,笑意浅暖。 他轻轻捋起小花妖的衣袖,执了那五色彩缕在她纤白的右腕上绕了一匝,绾了个精致的绳结:“好了。” “呀!好漂亮!”蓼萧神色雀跃,迫不及待地抬起自己的右腕伸到了窗隙下,透户而入的一缕阳光打在润白的珠身上,泛出一层凡人看不见的淡青色光晕。而五色缕中,那根赤色的缯丝殷红如血,正好环住了她腕间命脉…… 【腊日节】就是现在的腊八节,当时要大腊祭祖,十分隆重。 【只有在纯白无辜的年纪里死去的孩子,才是完美的孩子。】 这个观点出自马赛尔·卢弗的《破解儿童身体语言的密码》,我截这一段给大家看(原文太长,中间删了几句):“家长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生病的孩子,这种关心还反映出对孩子今后的发展及前途的忧虑。但这其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这孩子假如不生病的话,肯定能获得成功,正像家长所期望的那样。他也可能成为最理想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在现实中是绝不会有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孩子的疾病让家长保留着他们的梦想。一个孩子,虽然大家都喜欢他,可他肯定不如想像中的孩子那么优秀。家人有时会觉得他真的让人厌烦。要是不常见他,家人会在梦中惦念着他,会想起他惹人喜爱的地方。要是他真的去世了,他就完全成为理想中的孩子了。” 当年学生时代看这本书时,读至此处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旧疾 第4章 及笄 八年后,咸阳,仲秋。 “太子,华阳夫人今日又提了您的亲事么?” “嗯。” 太子府前院的议事堂中,黄歇与芈完相对跽坐。 芈完依旧一袭月白色曲裾深衣,却早已褪尽了少年时的病容。整个人仿佛抖落了积尘的玉璧明珠,眉目韶秀,气度清贵,一身风华不可方物。 当年,被断定命不久矣的楚太子,竟在住进樗里先生故居后奇迹般转危为安,可算得上咸阳城一桩奇谈。街巷闾里流传甚广,连以往为他诊过病的医工都跟着沾了光,听说一时间慕名来求医的病人多不胜数,都堵了半条巷子。 如今楚太子已届婚龄,到了娶妻立室的年纪。而华阳夫人——秦国太子的宠姬,恰出身楚国宗室,算起来乃是他的族姐,所以免不得登门“关怀”一番。 “那,太子……可中意哪家的女公子?”黄歇问得慎重。毕竟,同龄的诸侯公子,哪个不是美人环伺,儿女绕膝? “孤,无意婚娶。” 芈完的嗓音分明是温润清和的,但此刻听在耳中,却莫名感到几分冷意-- “楚国的质子,一个就够了。” 黄歇先是一怔,而后暗自长长松了一口气--太子心思通透,又这般果决,当真是再好不过。 身为质子,将来的妻子儿女自然也会成为秦王手中制衡楚国的筹码。所以,成婚乃是不智。 * 芈完回到内院时,已是月华初上时分。 墨蓝色的无垠天幕间,稀稀疏疏地缀着几点淡亮的星子。一抹薄薄的铅灰色云翳,斜长地横亘在西边天穹,半遮了那一轮皎白的月胧。 “你回来了呀!” 霜天月华似水泻下,小院灵池畔,临水而立的少女一袭如烟笼雾的雪色襦裙,纤纤袅袅,绰约轻灵得仿佛一抹淡白剪影,随时便会飘散似的。 蓼萧已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幼时略略带着婴儿肥的面庞褪去了稚气,蜕变作了属于韶龄少女的皎丽……此刻,她展颜一笑,哪怕霜天月华都黯了颜色。 他即便早已见惯,仍是一霎间微微晃了眼。 “这么晚了,怎的还不歇息?”他很快敛了心神,长辈般薄责道。 “当然是在等我的生辰礼呀!”蓼萧瘪了瘪嘴角,孩子气的委屈。 他怔了下,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一袭雪白襦裙上:“你不喜欢这衣裳么?” 蓼萧一直遗憾自己的叶子只能化出绿色的衣裳来,所以相识以来,他但凡见到鲜丽的衣料,都会留下几匹来予她裁衣裳。 谁料,小花妖极爱干净又极挑剔,喜欢各式各样的襦衫衣裙,却讨厌凡间的衣料会沾尘染灰——她骨子里懒得出奇,明明精擅御水,却一件儿都怕洗。 不久前,他偶然得知,西南边的哀劳族出产一种极稀有的“桐华布”,质地奇异,不染尘埃,穿着经年,依旧雪白如新。 于是,耗费数月工夫终于得了这一匹,亲手裁成襦裙,作了她十五岁的生辰礼。 “这么好看的裙子当然喜欢咯,可是——”蓼萧大睁着一双点星眸子,像个担心被父母赖掉了贻糖的孩童,“十五岁生辰,不是还应当行笄礼的么?” 笄礼?他不由愣了下。 公卿士族的女公子,十五岁束发而笄。笄礼之后,当论婚嫁。可,这样的成年礼……于蓼萧而言又有何意义? 但,相识以来,他几乎从没有拒绝过蓼萧,哪怕她只是一时任性,心血来潮—— “好,我为你插笄。” 她开心地牵着他的衣袖进了屋子,如往常一样跪坐在东窗边的茵席上,他揽衣坐在了她身后。 皎白的月色照澈厅堂,屋子里连铜灯都不必点。他十分谙熟地解下了少女头上原本束着丫角的水碧色丝绦,又伸手挽住了那如瀑般泻下的长发,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柄半月状梳篦 ——蓼萧手脚有些毛燥,也懒得打理自己的头发,所以,他便时常为她梳头束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今连随身带着梳具都成了习惯。 “今日那位华阳夫人来,又和你提了哪家的女公子呀?”蓼萧刚一坐定,就兴致勃勃地八卦起了他今天的应酬。 他被秦王“安置”在这宅中,形同幽禁——整整九年,未曾有过一回出门的机会。平日里楚太子府的访客也屈指可数,所以偶尔有人登门,蓼萧得稀奇上好半天。 “只来得及开了个头,还未提到人选……家丞来传讯,说她家长姊带了个唤作吕不韦的赵国巨贾登门请见,她也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边替少女梳头,一边好脾气地满足着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唔,这样啊,那你自己想不想娶妻呢?” “你想我娶妻么?”他轻声反问,带着一惯温和的笑意 “不想!”蓼萧答得干脆。 “……为何?”他手上动作微微一滞。 “因为你喜欢我,娶了别人不会开心的呀!” 花妖少女转过头来看他,脆生生的语声传入耳中,却炸得他耳中轰然一响,手上顿松,绾了一半的长发如流瀑般泻了下来…… 许久许久,他才缓过神来,而后不禁微微苦笑……他自以为一直掩饰得很好,却忘了,这是阅世百载、冰雪剔透的花妖啊。 是的,芈完喜欢蓼萧。不知自何时起,楚太子芈完悄悄地喜欢着花妖蓼萧,可—— “蓼萧,你明白什么是凡人的‘喜欢’么?”他垂眸默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眼看她,四目相对。 “嘻嘻,这方圆百里,日日嫁娶,我耳朵这么灵,有什么事儿不明白?”她神色有些好笑,仿佛他才是那个懵懂单纯的孩子。 “一双男女两情相许,缔三生之盟,结白首之约,夫妻燕好,抚育儿女……”她眼角翘着精灵明媚的笑,说得头头是道,“我清楚得很呀!” “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说破。” 霜天月华下,花妖少女凝视着他,一双点星般的眸子澈然又深邃,仿佛能洞见人心-- “只是,这俗世礼法,于我而言算得了什么?我也从未想过,要你的任何承诺。” 她与他四目相对,忽然俏皮地弯了弯眼角:“而且,最最要紧的是,芈完,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也喜欢你呀!”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小院中静好缱绻的日子过得飞快,展眼已是一年光景。 这晚,他又做了梦,梦里是当初和蓼萧相识次年的一幕…… “芈完,你很想回楚国去么?”七岁的小女孩儿看着室中那面南壁,歪着小脑袋问他。 蜃涂的白壁上,他手绘了大幅的地域图,囊括秦楚,从咸阳到陈郢的水路陆路,连她都已经熟得不能于熟。 “嗯,”他下意识垂了眼睑,“我想回去。” 楚国南起南岭,东至大海,有广袤无垠的云梦泽,有高耸际天的武陵山,有闻名六国的良材嘉木,有数不尽的异兽珍禽……那是生养他的故国,而他身为太子,却什么都还没见过。 “去年被遣送入秦,才我生平第一次出宫,也是第一次知道国都陈郢是个什么模样——当时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多看上几处地方,以为此一见便是永诀。” 小花妖闻言,惊讶得瞪大了眼。 他误解了她的错愕,下意识宽慰道:“毋须替我担心。前些日子医工诊脉,说我的病况近来竟缓和了许多,大约又能延几年性命,日后或许——” “怎么可能只延几年性命!”小花妖听到这儿,一双眸子瞪得更圆,终于忍无可忍道-- “你饮了我的一滴心头血,寻常人的话,少说可以增寿五十年的啊喂!” 他被惊得生生愣住,仿佛那短短数十个字语意艰深,怎么都无法理解似的。 而后,小花妖却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遗憾地轻声叹了口气:“可惜你生来就有不足之症,多年下来病势已然积重难返……所以,增寿什么的就不用想啦。不过,活到常人的寿数却是无虞的。” 她银铃般空灵清越的语声,一字字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连那遗憾的叹息也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他只疑心自己幻听,不可置信地呆在那里,木雕泥塑似的。 “唔,虽然见效不算多快,但长则五年,短则三载,你的病症绝计是可以痊愈的。”小花妖信誓旦旦地保证着药效。 下一瞬,看着那厢已经错愕惊诧得全然失了言语的他,她双眉一扬,点星眸子里透出几分得意来- “当年先生说过,草木精魅,钟毓天地之灵气。我的气血灵魄,于凡人而言都是稀世之珍呢。” 过了好半晌,他神情才渐渐缓了过来,嘴唇几番翕动,最终却只是垂了眼睑,很轻地道了一声:“谢谢。” 见他的郑重模样,她唇角翘得更高,笑声很脆:“不必啦,我也取了你一滴心头血,很公平呀!” * 梦境在蓼萧银铃般清脆的笑音里渐渐变幻。玉琢雪研的小女孩儿,一点点蜕变成了如今清姿玉质的少女,一双点星般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芈完,时至今日,你仍想离秦归楚,弃我而去么?” 近日,一则坊间流言横空出世,并迅速传遍了整个咸阳城——樗里先生故居,有妖作祟。 流言甚嚣尘上,引得人心浮动,不知多少方士术人闻讯向咸阳而来,城中更有不知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往宅中窥视,欲一探究竟……甚至,据说已惊动了咸阳宫。 第2章 花妖 “老臣遣人仔细探问过了,秦王赐下的这座宅邸,乃樗里先生故居。” 次日傍晚,前堂中,黄歇向太子仔细回着话。 樗里先生赢疾,当今秦王羸稷的亲叔叔,更是曾经名闻天下的秦国右相。因为封地在樗里,世称樗里疾——不过,如今已下世整整二十八载了。 “当年先生逝后,这宅邸便一直空置,直到近日太子住了进来。”黄歇续了话头。 芈完垂着眼睑,看不出什么情绪:“樗里先生在此间住了多久?” “先生精通堪舆之术,十余岁时卜了城西这个不怎么繁华的地段儿开府建宅,之后便再未迁过居……算来有七十多个年头。” “堪舆?”芈完不禁睁大了眼,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堪,天道也;舆,地道也,所谓堪舆,就是以观测天象地形来推断祸福吉凶,寿夭穷通……近乎是一门通神的学问。 “不错。”黄歇点头,而后道出了原委。 这位出身王室的秦国公子生来天赋异秉,夙有慧根,相传幼时曾见过许多“异象”,及至少年,一度立志问道修仙……其后虽未能偿愿,却于堪舆一途却造诣颇深,至今仍被术士们奉为“樗里先师”。 楚太子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缓声问:“樗里先生,可有亲眷后人在世?” 黄歇摇了摇头:“并无。” “先生十六岁那年,自郑地鄢陵带回一位乡野女子,罔顾俗议,聘为夫人。第二年,这位郑夫人诞下一女,却自此大病不起,短短半月就撒手人寰……遗下尚未弥月的女婴。那女公子先天不足,极为孱弱,宫中一众侍医断言‘命定早——” 黄歇蓦地住了声,自悔失言。 楚太子倒没有被人无意间戳到痛处的样子,神色清淡,只抬眼看了过来,示意他继续。 黄歇略松了口气,接上了话头:“樗里先生为此四处寻访,遍求名医,可终究也没能留住稚女性命……夭折时,才不过六岁年纪。” “据说,那女公子,闺名唤作蓼萧。” 楚太子扶着小漆几的手,指尖微微一颤。 “蓼萧,这宅中没有其他花草,是樗里先生特意布置的么?” 晚上,自来熟的小花妖照旧出现在了窗前,芈完起了话头和她闲聊起来。 “是这方灵池的缘故啦。”她像个热忱的主人,耐心又自豪地向新来的客人介绍自己的家—— “这宅子的选址,是天下间难得的一处灵脉。先生当年动用了许多方士,掘地九仞,终于涌出了一脉灵泉,汇聚成潭,又用天罡石砌成了这方灵池。灵气充盈于宅中,寻常的草木自然经受不住……所以,日子一久,这儿就只剩下我啦。” 芈完神情专注又安静,看上去是个难得耐心的听众……于是,宅了很多很多年的小花妖,很快就显出了点儿话唠本性。 “我天生通灵,先生发觉这一点后便常常同我闲话。只是那时候我尚未化形,虽听得懂却无法回应。”说到这儿,小花妖声音却低落了下来,缓缓垂眼盯着自己脚尖…… “六年前,我终于修行小成,化得人形,可先生他……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从少年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嘴角抿直成一线,下唇紧绷得发白的模样有些可怜。他几乎是下意识道-- “外面冷,不若进来说话罢?” “好呀!”生来寒暑不侵,一点儿都不怕冷的小花妖却很开心他的邀请,神色一扫之前的郁郁,轻快地自蓼花叶儿上踮了足尖,灵巧地跳到了窗沿上。然后,猫着腰自半启的菱格长窗中钻了进来,赤着一双纤足落在了他身旁的茵席上。 她从容地敛了衣衽,在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跽坐下来。 ——仪止端庄,娴雅自若得如同任何一个士族高门的女公子。 他不由顿了顿。 那厢的小花妖却是一眼盯上了他案头的那方菱形石砚,和悬在笔格上的几管缠丝兔毫笔,眸子霎时亮了起来:“嗳,芈完,我教你秦语,你教我写字,好不好?” 说着,微微撇嘴嘟囔了一句:“这《诗》我早就背得精熟,可还一个字都不会写呢……” 少年愣了愣:“好。” 第二天清晨,芈完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昨晚竟就这么倚着小漆几睡着了……正欲揽衣起身,不想才微一挪动,就听见身畔有个稚嫩的童音不满地轻呢了一声——那玉琢粉研的小女孩儿蜷成狸儿似的一团,正软软靠在他身旁睡得酣甜。 少年怔了片刻,微微失笑,而后抬手拿起了原本覆在自己膝头的雪狐裘,动作轻悄地盖在了好梦正酣的小女孩儿身上,又替她掖了掖袍角。而后重拾了手边那卷《秦风》,沿轴展开,安静地看了起来…… 次年,暮春桃月,拂晓时分。 “小心点儿,莫磕着。” 熹微的晨光里,小花妖惯常猫着腰从窗户钻了进来,却险险被菱格窗棂撞到前额。 坐在窗下小漆几边看书的少年,听着动静温声提醒——这大半年里,她五官眉目稍稍长开了些,看着像是七岁女童的模样了,个头也比初见时高了一点点,原本出入自由的窗户就显得有点儿逼仄了。 “蓼萧,你们妖类化形之后也同凡人一样,每年形貌都会长一岁么?”她轻巧落地后,他终于捺不住好奇,问。 蓼萧听了这话,却活像只猝不及防被人踩了尾巴的狸儿似的,动作蓦地僵住。她咬了咬下唇,而后一双灿亮眸子气呼呼地朝他瞪了过来:“--我怎么知道呀?!” 芈完怔住。 她却垂了眼盯着自己脚尖儿,倏地安静了下来,一声不吭。 --妖类,原本是不该生活在凡间的呀! 八荒**之内,万类生灵各有自己的栖居之所……蓼萧的存在,原本就是一个意外。 自出生起,身边既没有长辈亲族照看,也没有兄弟姊妹为伍。除了天赋的本能,仅有的一丁点儿关于妖类的了解,都是来自樗里先生。 蓼萧,其实是一只离群索居,几乎没有任何妖类常识的花妖啊。 室中静了下来,许久没有一点动静。 “我记得你说过,待日后修行有成,凝出妖魄,就能离开此地了……到那时,天高地阔,来去自由,你便可去寻你的故乡和亲族了。”半晌后,少年温和清润的嗓音响起在室中,带着几分熨帖的安抚。 身为妖族,蓼萧毕竟年纪太小,修为浅薄,需要依赖这方灵池生存。所以眼下同他一样,无法离开这宅子一步。 “唉……来去自由?哪儿那么容易?”小花妖却叹了声气,闷闷地抱着双臂,趴在了漆几沿儿上,“就算我够争气,三百年就能凝出妖魄,那也不过是比现在根基稍微扎实点儿,不至于一离开灵池就元气大伤罢了。” “可,就算到那会儿,顶多也就离开这宅子,到方圆五百里内溜达溜达……根本走不远!!!” 她说得沮丧又气闷,而少年却在听到她若无其事地说出“三百年”时,微怔了下,目光有一瞬的恍惚。 室中静了一会儿。 “算啦,不提这些丧气话啦!”小花妖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脾气,一刻工夫足够她自我开解,然后带着满满的好奇心满血复活。小女孩儿脆如银铃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嗳,芈完,说说你罢。” “呃?” “你生为楚国的太子,从小一定是父母的心尖子、眼珠子,宝贝得不得了罢?”她秾长得过分的睫羽眨了眨,瞳子深处透着异样的亮光……辨不清更多的是羡慕还是渴望。 ——蓼萧很喜欢听他讲以前在楚国时的种种,无论多么寡淡无趣的生活琐碎,都能听得津津有味。在这事儿上,她简直像个从小饿坏了的小孩子似的,不管什么菜上了桌都当山珍海味似的一扫而光,然后舔净碗,扑闪着晶亮的大眼睛问“还有么?” 相识以来,芈完几乎搜肠刮肚地细细梳理了自己十多年无趣的药罐子生涯中,所有可以当作谈资的部分。然后,一点点掰碎成各种趣闻,给她下饭——只刻意忽略了有关父母的那些。 在蓼萧面前,他总会下意识地收敛起性格中所有尖锐冷硬的部分,仿佛她是块极易碎的瓷玉,一不留神便蹭刮了丁点儿。 此时此刻,看着小女孩儿一双清澈晶亮,满溢着期待的眸子,有那么一瞬,他很想点头应“是”。 但最终,楚太子却是垂了眼睑,转而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 “以前在楚国时,宫中的兽苑养着许多珍异的鸟兽。我自小就病弱,没有机会像弟弟们那样跟着父王出宫田猎,只能守着兽苑瞧瞧稀奇。平日里功课之余难得的一点儿闲瑕,全耗在了那里……” 少年嗓音有些低,语气却称得上平静。 “六岁那年,我心血来潮,好奇刚出生的小兽长什么模样儿,所以盯了一只怀妊的玄豹足足两个来月,终于守到了它及期产崽。两只湿漉漉的小豹崽儿只有手心儿那么大,毛色斑斓,极是可爱。我看着母豹低头下去为它们舔舐身上的血斑和水迹,然后——” “一口咬断了其中一只豹崽的脖颈。” 小花妖的眼睛蓦地瞪大,生生呆住。 “后来,我问了宫中饲兽的小寺人才晓得,许多兽类如果一窝生了好几只小崽儿,体格最弱的那只……就会被母兽抛弃或生生咬死。” 物竞天择,孱弱的孩子意味着最可能夭折,理所当然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蓼萧冰雪剔透,想必听得懂这故事里的未臻之意—— 身为太子,他生来孱弱多病,下头却有十多个弟弟。所以,他的楚王父亲,是一早就不曾对这个儿子抱过什么期许,更不曾给过丁点儿关切的。 “那,你家阿母呢?”缄默了半晌,一向话唠的小花妖终于重起了个话头,嗓音很轻,“我记得,她只有你一个孩子。” 【跽坐】很端庄的跪坐姿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