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完被送到咸阳城做质子那年,还不满十六岁。
“太子,秦王赐下的这座府邸……似乎有些蹊跷。”
黄歇一双眉头皱得死紧——偌大的宅子,竟然见不到一点儿花木,连他们眼前这方石砌的小池塘里都没有一丝半缕的水草。一池子水碧透见底,仿佛一块毫无杂质的纯净琉璃,清澈得近乎诡异。
——寸草不生。
“无妨。”楚太子开了口,嗓音低弱而清润。
十五六岁的少年拥着一袭雪白裘衣立在池畔,脸上稚气还没褪干净,却透出卧病多年的孱弱来。瘦削的两颊不带半点儿血色,连头发都是缺乏养分似的干燥枯褐……整个人仿佛一株终年缺水的细弱幼竹,明明骨相秀颀,却活生生憔悴得脱了形。
说这话时,他目光正落在池塘西畔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你瞧那儿,不是还生着一株蓼花么?”
……蓼花?
黄歇闻言一怔,顺着太子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真在池塘西侧暗僻背光的檐荫下,寻到了一株伶仃的蓼花——那蓼花竟长势颇盛,狭长的叶子青翠欲滴,绿郁得十二分讨喜。
怪哉!方才明明没有这么株花,难不成是他老眼昏花?
“再者,黄卿何必操这般闲心?”太子打断了他的思路,少年目光落在那蓼花叶儿上,轻轻一扯嘴角——
“秦王日理万机,一个半截儿埋了土的病秧子,哪儿犯得着他这么费神,使上旁门左道来算计?”
这话一落音,黄歇霎时像被什么极尖利的东西猛扎了一下似的,眉尖有些痛苦地向内蜷曲了起来:“太子……恨臣么?”
“孤恨你,有用么?”
十五六岁的少年淡淡反诘,同时,心底里莫名涌上一点儿报复似的快意。
但也只痛快了那么一刹,转瞬便又觉得没趣。
黄歇此人,虑事深远,不择手段,惟以楚国社稷为底限,两难之间,从来只会做最“妥当”的选择。
——列国争伐、血流漂橹之际,祭上一个时日无多的太子,换得国邦十年安宁。若他是楚国首席谋臣,一样会走这步棋,半点都不会犹疑。
一时间,气氛缄默了下来。
黄歇半晌无言,最终仍是温声开了口,勉力劝慰道:“太子此番厚功于国,待他年归楚,公卿翊戴,承位必定会顺遂上许多。”
这谎扯得实在拙劣……真当自己还是十年前楚宫之中,那个任由他这老师随口糊弄的小毛孩儿么?
楚太子听了,几乎想报以一声冷笑。
——归楚?他的故国,他的父母,又哪里给他留了归路?
但最终,从小畏寒的少年只是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嘴角牵起的一点儿冷笑的弧度仿佛也被瑟瑟秋风冻在那里似的,没有成形。
对着自家谋臣恶形恶状,何必呢?他想。
这整件事厘清首尾,最大的症结其实是:他这病秧子脑子没病,不幸活得清醒。
从启程离国之时,心底里就明白,自己作为贡案之上待人宰割的“牺牲”,未来的命运,无非就是囚死或病死在……他又抬眼环顾了院子一周,这座敌国早早准备好的牢笼里。
或早或晚而已。
当晚,楚太子就这么在秦王新赐的府邸中住了下来。
夜阑人定,周遭万籁俱静。
可少年一向有些认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披衣起了身。他怕冷得很,深衣外面又裹了一袭绵厚的狐裘才稍微觉得暖和了些。
然后,在窗下小漆几边的茵席上坐了下来,就着案头的那盏青铜羽人灯昏黄的光亮,翻开了白日里看了一半的那卷《秦风》——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
他操着路上新学的秦语,磕磕巴巴地用低弱的嗓音读着,遇到读不准的地方时不时停顿,纠正数遍,然后又重起了头开始读,认真且专注……
“哎呀!吵死了!!!”
大约一刻钟后,静寂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了一记稚嫩的童音,银铃一般空灵清越,却透着忍无可忍的暴躁——
“大半夜的,还教不教人睡觉啦?!”
少年握着竹简的手蓦然一紧,怔了足足一息,缓缓回神后目光透过半启的菱格纹长窗向外看去,正值满月,似水月华照得院中景物格外清晰,但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扰了你休息么?”下意识地,他并没有怀疑自己幻听,而是试图与那个声音搭话。
“不然呢?”
对方显然十分不爽,接着抱怨道:“还有啊,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秦语有多蹩脚,听得我简直想堵了耳朵,真真好生折磨!”
“抱歉,”少年难得神色中露出一丝窘迫,“我并不晓得这儿还有旁人……我,看不到你。”
“凡人当然看不到我喽。不过,你想看到么?”
“想。”
鬼使神差般,少年一字以应。
“……呃?”那厢反倒十分意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是反复斟酌之后才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决择,“好罢。”
“不过,不许反悔哦。”
这句话里透着几分难得的郑重意味。
少年微一迟疑,点了头。
下一瞬,他只觉得心口处针砭般细细地起了一丝极锐利的疼——还好他自幼是忍惯了疼的,几乎在一瞬间便咬紧了齿关生生扛住,没有出声。紧接着,嘴里被喂进了一滴温水似的东西,来不及反应已然咽了下去。
“我取了你一滴心头血,又喂你饮了我的,歃血为盟,我才能信你。”
“现在,你可以看到我啦!”那声音是孩童独有的精灵俏皮,又透着一丝丝狡黠,“不过,只有你才看得到,说出去旁人不会信的哦!”
话一落音,少年便见到了有生以来最美的一帧画面--
他窗前那株伶仃的蓼花上,纤纤袅袅地立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儿,烟水碧色的轻纱襦裙,玉琢粉研般精致的眉眼,踮着笋嫩玉白的足尖儿立在碧郁翠叶上……霜天月华下,她浑身都仿佛都泛着一层莹莹光华。
一瞬间,少年情不自禁地缓缓睁大了眼,凝神屏息,唯恐自己呵一口大气便惊破了这脆弱绮丽的梦境。
“好看么?”
那玉琢粉研的小女孩儿,踮着足尖转了个圈儿,烟水碧色的裙裾旋成了朵盛绽的朝颜花,一双明眸宛如夜空里的星子般光华流转,盯着他问。
“好看。”
他已经全然愣住了,怔怔半张着嘴,答。
“那当然!这条裙子可是照着咸阳城当年最尚行的式样幻化出来的,我头一回见着就觉得好看极啦!”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有些遗憾似的扫了眼水碧色裙角,神色显得有些沮丧:“可惜,我的叶子只能化出绿色的衣裳来……”
——原来,是问他裙子好不好看?
眼前的情形天方夜谭一般,但这一刻,少年却仍是忍俊不禁……原来,只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呀。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这身碧纱襦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衣裳,而眼前这个孩子,是这世上最最好看的小姑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小花妖似乎对他满满都是好奇,大睁着一双点星眸子,十分自来熟地问。
“芈姓,熊氏,名完。”楚太子神色微微郑重了起来。
“完?”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好奇怪的名字嗳!”
“完者,全也。是周全其身的意思。”芈完好脾气地解释,“因为我胎息积弱,生来就多病,母亲希望我能全乎性命,安然此生,所以才取了这个字。”
“哦,这样啊。”小花妖恍然大悟似的舒开了眉头,又好奇道,“那,你还能活多久呀?”
这本是忌讳极了的话题,但莫名地,她这样浑不在意地问出来,芈完发觉自己竟然没有多少抵触,甚至,开口时语气平静得过分--
“宫中的侍医断言,活不过弱冠年纪,下月初九……便是我的十六岁生辰了。”
“唔,只有四年了呀。”她漫不经心,对这事儿好像远不及刚才对他名字那么感兴趣。
“那你呢?”芈完很快就适应了和她聊天,“你可有名字,唤作什么?”
“当然有啦,我叫蓼萧!”小花妖宛如银铃的声音一下子扬高了不少,带着些小孩子似的炫耀,“很好听的名字,对罢?”
“是取自《小雅》中的《蓼萧》么?”
他眼角微微一弯,温和带笑地点出了这名字的出处--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萧草长得真茂盛,露珠颗颗多晶莹。今日见到君子你,我心欢喜难平静。
“很好的名字呢。”少年原本低弱而清润的嗓音,在万籁俱寂的静夜里听来更加纯澈。
“那当然,这可是先生翻遍了三百篇《诗》取的!”小花妖不禁神采飞扬,一双点星般的眸子灿然发亮,恐怕连天边的月亮都听得出蓼萧的得意。
“先生?”少年一怔。
“这儿是樗里先生家啊,你竟不晓得么?!”蓼萧不可思议似的高高扬了双眉,惊讶得仿佛是他不知道当今秦王似的。
——樗里先生?
芈完生生愣在了原地。
【雅言】相当于先秦时代的普通话,以当时的国都洛邑及其周边口音为基准。
【蓼萧】这几诗是我自己译的,可能不是很好,大家凑合着看(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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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