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愈盛,万灵匿迹。啼起密木,凄音难绝。簌簌沙沙,枝断叶陨。
白玖桉看似无序地漫步过无人之境,行走间目光流转四方。她莲步轻移,宽松的衣摆与裤腿如翻滚的浪花,又似塘里盛放的荷花。
雪间漫步,纸伞也掩不住的端庄从容与周身密密麻麻的黑雾纠缠。
不可见的利刃撕裂周围可怖的怪物,带来了耳边清静。
收回左手,白玖桉闭目垂听万灵的声音,最终走向了那弯弯溪流边的小木屋。
这个地方很偏,背靠着大山,前挡着树木,矮小而破败的房屋可谓沧海一粟。
白玖桉轻轻扣响那指痕遍布的木门,耐心等待屋主的接待。
雪掩埋了草尖,白玖桉再度叩门。她仿佛有无尽的耐心去沉默地等待。
“这里不欢迎你。”一道呕哑嘲哳的声音顺着那一线门缝钻出来,那藏着一双黑漆的兽瞳。
“贸然打扰,确实是我的过错。”白玖桉浅浅微笑,抬手间,掌心出现一朵无叶花,“可眼熟?”
“你的目的?”
“我不问你过去,亦不问你功罪。”白玖桉讲明自己来意,“只送姑娘往生。”
木门打开,一只长满疙瘩的人手快速接过了那朵蓝紫的疙瘩花:“快进来。”
“你想知道什么?”
“不如按时间来——两年前开始,怎么样?”
孙莲嘴唇微张,半晌挤出一句:“不怎么样。”
“老夫人的话语胜过窗外飞雪,不知满山亡灵那时是否也觉得如此寒心?”
含笑的言语像冰锥狠狠刺向孙莲。
“你很无礼。”孙莲和蔼的面色出现裂缝,裂缝中爬出了丝丝缕缕的敌意。
席释景适时露出饱满的歉意,浅浅弯腰垂首:“我很抱歉冒犯到您,但,晚辈很想知道漠视无辜的性命是否更无礼。”
“那与我无关。”
“‘那’?您指哪件事?是您孙子与孙媳妇的离世,还是那一夜身死的故人?”
席释景从容平淡的语气之下,颇有咄咄逼人的架势。
孙莲的右眼起了波澜,那轻柔的语气不再,反而冷厉:“我可以请你出去。”
“我的遗憾。但是,您早该知道我的来意,老夫人。”席释景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是自信的,“方才我观察过,您的垃圾桶里躺着八个纸杯,按照最多人数来算,在我来之前已经有两个小组来找过你了。”
“您知道我局的信息库是如何描述您的吗?”席释景微微俯身直视对方敌视的目光,出口的言语犀利异常,“危险、神秘、疑似异类。”
“我想来您这做客的成员都问了你一件事……”
孙莲不屑抬眸,淡粉的嘴唇轻启:“我自杀的孙媳到底遭遇了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席释景的声音盖过了孙莲的声音。
他在试探孙莲的耐性底线。
很显然,孙莲对家人很敏感。
孙莲心头一跳,略微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岿然不动的男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而已,不如我直接告诉你,省得你像前面那几个人一样浪费我时间……
“我的孙媳是抑郁自杀的。我是那场屠戮的幸存者之一。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至于你们要调查的什么特殊事件,我更是从未听闻。倒是你们走访来走访去,已经快打扰我的正常生活了。”
席释景耸耸肩,似乎只是想放松放松肩颈。
“看样子老夫人对聊家里事的兴致不高。不若晚辈换个问题。”席释景似乎主打一个油盐不进,“之前那两批警员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们进了大山,可能是失足滚落也说不定。”一瞬躁郁过后,孙莲忽而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不过,也有可能是触犯了山灵。”
“山灵?”
“对啊对啊,我们好久都没看见山灵了,刚才都忘了。”大壮跑过来抓住陆知屿黑色的衣角,一只手还握着糖,“梦梦的婆婆知道很多,你可以去找梦梦的婆婆哦。”
“你是说孙莲——也就是梦梦说的灵婆婆?”
“是的呀!”大壮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对了大哥哥,你们是在查案子吧?”
陆知屿眉头轻扬,桃花眼溢出笑意。
他蹲身伸手戳了戳小孩的脸蛋,询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两年前也有像你们一样的外地哥哥姐姐过来问我们很多问题。”大壮侧身抬手指向矮山坡后方若可见的山,“他们去了那里,就没再回来了。”
“那是什么地方?”
大壮压低了嗓音,大抵是怕触了什么忌讳:“是坟山,也是每年祭拜山神的地方。”
“山神永眠,凡胎禁扰。若有擅闯者,伴灵必诛杀。”黑衣人喃喃道。
“山神是何人所封?”
“孙莲。”那浑身包裹在黑色披风下的人缓缓开口,“村里人更喜欢叫她灵婆。她很神秘,也很厉害。”
“如果你想查,就从她和她家里人开始。”黑衣人手紧紧握住那枝花,“外民造访,山灵震怒,血祭坟山。”
那人捏着一片花瓣送入嘴中,久违的温暖流淌全身,让亡灵重逢阳世,生息再访枯体。
“我只知道这些,希望能作为对等的报酬。姑娘,愿你的善良保你长岁永安。”
白玖桉目睹那丑陋的躯体慢慢变得平整,属于人的肌肤重曝于天光之下,而后逐渐透明,直至消散。
她静默于座,回忆着黑衣人消散前的话语——
白玖桉甫一进屋便又闻到了属于死亡的气味。她不作何感想,随着前面人的步伐走到了那把看着还算坚实的椅子边。
“姑娘,在你询问之前,可否告知我你如何得知我的存在,或者说知道我需要这朵花?”
“亡灵怨念已然吞没了这个村庄,遑论那不知因何而生的恶灵影。”白玖桉说话间,她的指尖溢出了红色流萤,转瞬没入那黑衣人的眉心,“窗外的黑雾是怨念和恶灵。而你本身,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那难辨男女的声音再度响起,隐隐能感觉到纠结的语气:“我也不想……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我为什么还活着?”
“或许是被牵连了。尽管满村黑雾都是怨灵,但这其中绝大多数不过是失航的旅人。姑娘活了十八载,最后沦为一抹残魂,是世道之错。”
“你看得见我的原貌?”
她的话听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那如石磨陡路的声音,着实让人辨不出男女。
然而白玖桉给出了一个十分温柔而暖心的答复:“当然,姑娘芳容未逝。”
“我以为旁人只会看到我满身疮疤与丑陋吓人的疙瘩。”肉眼不见原貌的姑娘闻言,声音染上了喜悦的色彩,“你给了我两份礼物,我愿意用最真诚的答复作为回馈。”
“不若姑娘先说说自己所知晓的。”
似乎又察觉自己的要求有些苛刻,白玖桉又补充道,“和孙家有关。”
“孙家么?我想想……”黑衣人一字一词,“我印象深刻的是孙家的那个孙媳妇,具体的我也不了解,只知道是外地下嫁来的。小两口感情很好,就是碰上的长辈不太仁慈……她好像是两年前自杀的,在我死之前……”
“你和两年前来的人是一起的么?你不要到那山里去,那是我们祭拜山神的地方,也是埋葬死人的地方。”
……
收回远走的思绪,白玖桉的目光又落在了窗外。
逝者已安息的灵魂似乎平息了这场连续下了一周的大雪。
孙莲松了口气,喝口茶润润嗓,随即说道:“山神不欢迎外来的客人,一旦山神震怒,来客将死无葬身之地。”
“世间何来神鬼一说?这山神谁封的?老夫人您封的么?”席释景面露疑色。
两人对峙间,席释景自知等不到回复,恰巧联络器在震动,他站起身,从容躬身道别后,便推门离去。
泄气的孙莲靠着椅背后仰,她盯着不知何时落户的蜘蛛,一时无语。
出了门的席释景回应了陆知屿的讯息后赶回了孙庄年的住舍。
孙庄年不知何时坐在了那陈旧的木椅上,他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在等人。
没有合上的门被推开,风推着薄薄的雪絮进门,引来了座上人的侧目。
“只有你回来了。”
“嗯。村长是在等人吗?”席释景摘下手套别在腰间,“您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孙庄年眼珠子轻轻转动,若蒙薄纱的双目映着对面那人颀长的身姿。
“你的队员呢?”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刚合上的门外传来了明快的声音。
“白顾问!真巧,我们竟然同时到诶。”
推门而入的陆知屿愣愣地面对两道或平淡或灼热的视线,犹豫着挥了挥手:“……嗨?”
孙庄年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最后进门的白玖桉身上。他深深地看了对方如画的眉眼,克制着收回了目光。
颤颤地站起身,孙庄年拄着拐杖挪动着脚步,慢慢地走到白玖桉身边,又错开她:“我出门了。屋里的东西……你们随意。”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陆知屿推了推席释景。
“应该是。”席释景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眼熟,“上去聊聊吧。”
“我和陆三没有什么详细的线索,不过涉及的内容很多。”孙航尹将手中的记录表递给对面两个人,“其中最合理且在目前具有价值的信息,是灵婆家月圆突增的萤火虫。”
陆知屿点头赞同:“我们猜测那所谓的萤火虫应该与异能有关。”
“在我去之前有两个小队询问了孙莲。他们比较关注孙莲的孙媳。同时我了解到他们有坟山拜神,山灵护佑的风俗。”
白玖桉指尖轻点墙壁,斯斯文文地接上一句:“孙莲孙媳因长辈长期打压轻生,但与丈夫感情甚笃。同时,那山神是孙莲封的。”
所以,按他们目前收集到的仅有的信息来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孙莲和她名义上的家人。
“刚刚村长说我们可以随意动屋子里的东西……”陆知屿喃喃自语,“他这种突然放权而隐含信任的行为,有点像在……”
“求助。”席释景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到了窗外,“他有了可以抵抗长期压制他的势力的底牌。”
而这个底牌,或许和白玖桉有关。
回想起孙庄年主动搭话、看似等人的举动,还有数次偷偷观察白玖桉的行为,席释景对这位顾问的好奇心也愈发重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一切可能与异能量波动有关的事件。
席释景他们暂住的房间不出意外是那对小夫妻的房间。
成双成对的日常用品占据着这不大的房间每个角落,温暖的爱意充满了这间空置两年的冰冷房间。
祝简,城镇小康家庭的孩子,与孙玉是大学同学。二人志趣相投、脾性相合,日久生情后顺理成章地成婚生子。偏生他们婚后第七年,怀有身孕的祝简自杀。一年后,孙玉失踪,最终在荒郊野岭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时法医鉴定是自杀。
席释景几人有针对性地在寻找类似于日志或者照片的东西。
白玖桉走到了角落,背对众人,在旁人眼里她指尖捏着的是空气。
她两指揉搓着那死气沉沉的黑色物体,眉眼冷寒甚至带着杀意。
“你见过雄鹰吗?象征死亡的乌鸦,也不过是杀昏了头脑的猛禽的猎物。”弥留之际,恢复原貌的人似乎重回她的面前,难逃桎梏的女生与她耳语,留下这般意味不明的话。
记忆中的那片林海,展翅啼鸣的雄鹰对她虎视眈眈……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是谁的鲜血,染红了那紫藤花林的圣洁
收敛情绪,白玖桉心念一动,一个印有雄鹰的布料出现在她手中。她没有立即给席释景他们。
她想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过多的问题只会让初上战场的人方寸大乱。
另一头,席释景成功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本日记本。
2015年7月8日
我结婚了!阿玉和我依然走到了一起。阿婆亲手绣的婚服很好看,我会珍藏一辈子。
2015年8月20日
今日是七夕。可喜鹊未曾为我搭桥,我思念的他在外工作,牛郎织女相遇鹊桥时,阿玉与我相隔万里。
将近凌晨,我接到他的视频了。他说为我买了很可爱的编织兔,希望我会喜欢。
我想爸爸妈妈了。
2016年2月8日
我好痛。
阿玉说他今天会回来。我很期待!
我去看了阿婆,她身体似乎慢慢变好了。她说多亏了我。或许我学的补汤确实有效。
我和阿玉在戏台那偷闲。
这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那个时候我们在做志愿者,趁着休息,我和伙伴在看戏,他就在我旁边。后来我登台表演的时候,他就在台下看我。
2017年2月3日
今日立春,村里有躲春的风俗。
婆婆又生气了。可是今天阿玉不在……或许他在也没用吧。
爸爸妈妈没有联系我的第三年。我好想他们。
2018年2月5日
又上山祭祖了。
离开前我好像看到了陌生人。
他们是在扮演角色吗?
我脱离了大部队,我在庙前跪拜天地,向天地祷告。
2019年9月13日
阿婆病情每逢中秋病情就加重。
她让我帮她,我不明白但同意了。我为她煲了汤,中途差点打翻了汤碗,母亲又打我了。可明明打的是我的背,我的脑袋却很疼。
真奇怪,为什么我越来越暴躁了?或许我该去看医生了。
所有的纸张都泛着黄,或皱巴或残破的纸页是执笔人情绪的缩影。
不甚了了的话语,让事情的疑点又增多了。
与此同时,白玖桉在纸篓的底下发现了一堆碎纸片。
她将纸张散开,慢慢拼凑出了一段话:
我时常看着婴儿床回忆我的过去,幻想我的将来、我悲惨命运的终结。终在这天,我的祷告被天地聆听。我立于高山之巅,俯瞰着荒瑟萧芜。青丝藤蔓将我缠绕,世界渐静……如有如果,我想倾覆人间污浊。
她想,她知道影主为何而存在了。
不过,影主究竟是何人有待商榷。
她看了看正在搜查床头柜的二人几眼,随即将目光转向书桌前的那人——
席释景垂眸看着日记上的字,突然有了一个猜想:孙莲,也就是灵婆,她日渐好转的身体和祝简崩坏的精神与体质,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可人界根本没有关于异术的资料,总局的资料库他们任何人员都没有查看资格。
只有她可以帮他们。
席释景匆忙转身,却恰好对上那双盛着碎雪的眼眸。
心跳骤空,一瞬回神。
他拿起日记本走向了白玖桉:“白顾问,请你先看看这几页的日记。”
白玖桉看完日记,思路渐渐明晰。不过想到自己的目的,她又放缓自己的步伐,逐步引导:“席队长有何感想?”
“我有个问题,还想请白顾问为我解答。”
席释景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困惑,这让白玖桉起了几分兴致。
“愿闻其详。”
“不知这异界,有没有一种类似于转移的异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