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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作者:我是吴休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三部分


    我的十八岁在这一箭中结束。


    这一年我好像忽然就长大了,因为我听到了珍贵的东西消失的声音。


    这一年我几乎对所有的事情渐渐厌倦和失去兴趣,唯一能支撑着我的,就是想到我爸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活着——这样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31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看到了我爸——他围着我送他的格子围巾,站在小白桥上手捧一本书正专注地读,我越是靠近,他越是后退,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手里的书,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大声喊着“爸!”——我爸笑而不语,就只是看书。


    我朝他狂奔过去、终于冲上小白桥的时候,我爸竟然和他的书、他的格子围巾一起,消失了。


    我还看到了迪子——我们俩穿着一模一样的漂亮裙子,手里拿着琼给买来的一模一样的美味早餐,可是当我想和她一如既往地勾肩搭背的时候,她却忽然从我的臂下一闪身,消失了……


    七年之前,当我被这些混沌的梦惊得一身汗、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时候,正看见“机器手”在我妈亲自对着操控仪语音的指挥之下,替我肚皮上的伤口清创。


    我看见地上的箭——箭头上带着的血迹都已经发黑了。


    那是我的箭。


    应该还不算太深的伤口,因为我还可以感觉到肚子里的器官在正常蠕动。


    我望着我妈专注的神情——这样的小手术,何劳她亲自指挥呢。


    “给她擦擦汗。”她发现我醒了,对站在旁边的“机器人护士”说。


    大滴的汗珠提示我,这不是梦。


    “清创后立即缝合。”她从容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我的手术床旁。


    “简,你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吗?”我妈的目光令我不敢对视。


    我努力回忆着,记忆却像跌进了无底洞,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你用箭刺伤了自己,还好不是要害。幸好安救了你,机器手给你缝了二十几针,很深,你到底在想什么,简?!”


    我刺的竟然是我自己,不是安?!安救了我?!我到底在想什么?!


    又一次意识模糊,我进入了混沌的梦。


    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安正坐在床旁。


    她微笑着俯身,“简,你好些了吗?”


    “你……”


    “我想要找你聊一聊切小姐,老葛告诉我你在射箭。”


    “那么我……”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如此窘迫不安,床上像忽然长出了很多针刺,令我躺上去如此焦灼。


    “对,等我赶到河边,发现你的肚子上扎着一支箭,流下来的血染湿了裙子……我从来没见你穿过那么漂亮的裙子啊。简,你到底在河边遇到了谁?有谁要伤害我们可爱的简?”她担忧的眼里满是真诚。


    “我……我不知道。”我别过脑袋不看她,我不知道是被她的担忧和救助感动到了,还是被她说的“漂亮的裙子”惊到了,亦或是——被自己的“心魔”惭愧到了。


    我穿了那条十四岁时候花了七张票子买来、想要让迪子看却没来得及看的裙子???


    自从迪子离开,这条裙子我再也没穿过。


    我到底当时在想什么?!以至于翻出这条已经瘦小了的裙子去射箭?!


    脑袋一阵剧痛,我闭上眼睛。


    安把手搭到我的手臂上轻轻来回摩挲着,她的手绵柔极了,我感到一阵皮肤接触带来的温暖,“简,如果你不方便带我去看切小姐的话,等你好了转告她,我很想念她。还有,这是给你的,简,你好好休息,我改天来看你。”


    她轻拍了拍我的手臂,我听见她的高跟鞋惦着脚尖走出去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到床边放着一个十分精美的礼盒,上面还插了一个小小的卡片——‘简,祝早日康复’。


    我认得那盒子,那是最最流行的设计大师最新推出的限量款裙子,在大姜那里“卧底”的时候,看那些紧跟潮流的女人们摆弄过那种盒子。


    这些女人似乎是以能拥有这样一个盒子里的东西作为无上光荣。


    你有过这种感觉没有,有时候,你就是吃不准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


    这七年的时光里,切小姐用她的“烟熏嗓”与镇上已经红得发紫的爵士鼓手完美结合,成功转型为女爵士歌手,而鼓手似乎也尝到了她给乐队带来勃勃生机和越来越多票子的甜头。


    从戒酒中心回来后,她用她依然动人的美貌、超高的情商和亲和力,为自己开辟了一条新的、更加耀眼的明星之路。


    镇上一场又一场的狂欢盛宴,再次成为她璀璨夺目的舞台。她的“爵士风”在小镇火了整整七年并大有经久不衰的架势。


    有些好事的女人口口相传她与其中一个鼓手关系不清。可我看到的却只是他们在演出之余的偶尔打情骂俏——经过这七年的时光,我当然知道了判断男女关系的标准并不是这么简单。


    嚼舌头的时候,女人们似乎都忘了保持高贵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


    我妈依旧在研究她的药物。


    我不再追问那些关于为什么“她是我爸的学生却从不和我提起”、为什么那个小男孩“是我的表弟却不是她的外甥”……这些问题除非自己去寻找答案,别指望从她的嘴里听出分毫。


    从某种角度讲,和那些爱陷在是是非非里议论人的女人相比,我倒觉得我妈这样更酷。


    路老师和安还是那么恩爱,缺少了“路宝宝”的生活依然甜蜜如初。


    而我——自从安七年前去医院探望我之后,再也没有在他们家厨房外的大树后偷窥他们的生活,至于那件美丽的裙子……那个精美的盒子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打开过,一直放在衣柜的最顶端,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总会有意无意看到,也会经常想起安,想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表弟还是在地下那个不为人知的“角斗场”里,尽管我会经常担心着他的成长,却再也没有机会进入那里。七年的时光,我无数次试探着再去请求基路老伯,然而他就像把我当成了隐身人一样。


    我知道那里隐藏着绝世秘密,既然是秘密,就会有密钥——任何秘密,只要时间够慷慨,都终有揭晓的那一天。


    既然时光不急,我当然也不急。


    基路老伯还是穿着他那件黑色风衣,帽子永远盖住脑袋。


    除了对我暗示他去开那扇“神秘的门”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以外,他仍会在“十分巧合”的场合“十分巧合”地出现,可我还是没有听到过他讲出哪怕一个字。


    琼在两种角色之间又切换了七年。


    我断定他患上了书中说的“双重人格障碍”,但他就是不肯去医院,而我又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帮他,只能看着他一会儿结巴一会儿不结巴,一会儿看书一会儿打球,一会儿穿皮鞋一会穿球鞋。


    大姜当然还是在他的“饕餮大餐”里大显身手。


    自打他从“戒酒中心”回来,我发现他深沉了许多,但最重要的是,多萝西又有口粮了。


    说起多萝西就真的奇怪,就算我十四岁那年遇到它的时候它才零岁,现在算起来也应该有十一岁了——可它还是像一条青壮年的狗一样,窜上窜下,跑起来飞快。听说狗的鼻子会随着年龄渐渐褪色,但是多萝西的鼻子,一直就是一个黑黑的小疙瘩。


    而我本人在这七年里以一年一本书的速度,一共完成了七本长篇小说,这些小说竟然在小镇的少年群体中“大火”了起来。从大前年起,就在我妈开始担忧我会不会被“红房子”测试到低年级、甚至担心我被“送离小镇”的时候,忽然开始有人用票子买我的书了。


    我不再射箭。自从肚子被自己扎了一箭,所有射箭的装备都被我藏在了地下室。虽然不再射箭,我还是偶尔会去看看老葛——他毕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师父”。


    我也不再研究“人工智能”,自从那次与琼夜闯医院失败了之后,我就知道我根本不是这块料,而琼也只不过玩玩儿理论而已。


    我妈说:你终于找到了在小镇站稳脚跟的手段。她认为我的书面对的是“少年”群体,应该是十分安全的。东方先生的事情,可能在小镇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个战战兢兢又不能多问的回忆吧。


    毕竟有东方先生这样曾经风靡一时的作家为前车之鉴——在写小说的起初,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我妈还是爱她那盆兰花胜过爱我。只要她在家,和那盆兰花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


    长大意味着谋生,我还算选择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式。其实我也很意外自己的“谋生手段”。对于继承她的衣钵,我实在没有兴趣,我可不是迪子。


    七年的时光里,除了切小姐又一次成为焦点级的人物,除了我开始靠卖书赚票子,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包括所有人的容颜。


    人们好像都慢慢停滞在了某一个年龄,包括我的狗——多萝西。


    从这一年开始,镇上只有我和琼的额头没有长出黑色的圆点。有人说可能是饮食结构的问题,毕竟镇上的食物链都是自己解决的——但我们都知道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丝毫说服力。


    我妈研究过那么多的病例和药物,却独独没有对此给过任何结论。


    还有一件特别稀奇的事情就是——“海文号”消失了。


    32


    “海文号”到底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消失的,似乎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从我二十五岁这一年开始,镇上便彻底告别了与“出生”和“死亡”有关的所有事情——诸如妇女怀孕,诸如重病号进城堡。


    最近小镇流传着一种说法:人们的脑门都有一颗“黑痣”的原因,导致妇女们不再能怀孕、同时人们也不再有染上重疾的机会。


    这真是真实的谎言。


    我一直认为高智商的人自欺欺人起来,就连“真实”这个词都会退避三舍。


    有一件事倒是真的:自从东方夫人的遗腹子七年前忽然早产、降生在医院,而不巧她彼时不知道靠什么凭一己之力竟然抵抗了麻醉药的威力刚好醒来,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活生生出现在手术台上哇哇大哭的时候,拼却了性命也要留下那个小男孩“丹尼”,还扬言如果敢动她的丹尼,她就要为了丈夫替天行道施展她的本领、谁也别想好过……


    这些虽然只不过就是传言,但小镇的医院确实从来就没有人敢如此放肆过。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对于东方夫人真正的职业还是一无所知。但是——存在即合理,没有一点过人的本事,紧紧凭借“东方夫人”这个称号,想必她也不会在东方已经死了的情况下依然留下来、直到孩子出生。


    我倒是很佩服她的勇敢,并笃定她一定是处心积虑想尽了一切办法让自己能在产床上忽然醒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猜得到后果。


    东方夫人的脑袋里一定承载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很奇怪的是,几天后当东方夫人抱着她的小孩从医院走出来,人们发现她变了——满脸平和幸福,好像忘了自己那些发狠的话,忘了自己曾怎样拼却了性命把手术室折腾得乱七八糟。


    “只要丹尼没事,我就开心……只要丹尼没事,我就开心……”这个曾经无比高贵的女人逢人便说这句话。


    女人们认为她疯了,有人说通灵师这种行业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小镇,还有人说他们夫妇本来就是疯子,作家遇到通灵师——天知道能维持正常的几率还有多大。


    但这都是人们的猜测,我倒是一直对他们的组合非常好奇。就像好奇当年“B角”的切小姐是如何被选中的一样——到底是什么人在操控着这一切?


    因为出了这件事,我妈曾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肯回家。


    人们开始由质疑她的麻醉药渐渐发展为质疑她的所有药。但是我一点都不担心她,我知道她的能力一直都超乎我的想象力。


    我想起迪子说过的一句话——“你是唯一出生在小镇的人。”我知道现在还根本无从寻找答案,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只能因为我妈是——商医生。


    现在,我不是唯一的了。


    “小丹尼”按照年龄推算如今应该有七岁了,但是很奇怪,他的个子一直就不长,好像还是三岁左右的样子——这也很容易解释,他毕竟是个早产儿。


    东方夫人“护犊子”就像个疯子一样,所以尽管丹尼只有一个三岁小孩那么高,也断然不敢有人取笑。


    人们的悲悯之心还是有的——特别是在一个绝对劣势的人面前。


    城堡开始废弃。


    老葛是城堡里唯一留下来负责看守的人。那些白衣天使好像都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转型”了还是离开了,但是确确实实是小事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从前在这里认识的“白衣天使”们会不会都是机器人,毕竟在医院、在大姜的“饕餮”,这都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可是这些“白衣天使”不同,他们实在是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人。这个想法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打寒战。


    这两年有很多人议论说,这才像是真正的天堂小镇,虽然没有了出生,但也没有了染病和离开——不,死亡。


    “老葛!师父!”隔着大铁门,我的声音回荡在城堡前空旷的草地上。


    老葛正一个人在院子里除草,我的出现令他满脸洋溢着喜悦,他放下除草机,大踏步走过来开门。


    “不是可以用机器除草嘛,何必亲自动手。”


    “不一样啊,可以闻到草里面的香气啊。”


    “我不爱闻,老葛,那根本不是什么草香,那是草被割了头流血的味道。”


    “哈哈,简,你还真是个写小说的材料。”


    他打开大门,由于年头久了,那两扇大铁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我看着他手里那把造型奇异的大锁,以前的看门人——不,我舅舅,每每把那把大锁从门上卸下来的时候,我都曾经幻想过自己也能拥有……奇怪,现在竟然看不到老葛拿着钥匙来开门了。


    “老葛?你不用钥匙的吗?”


    “简,你要相信,生命中有些特别的东西,是可能存在的……哈哈!”老葛总是这样,故作深沉之后就会在你脑回路没转过弯来的时候哈哈大笑。


    但我喜欢他那些故作深沉时候说过的话。


    我看了看他的两只手,确实没有钥匙,“你又取笑我。”


    “我哪能取笑大作家。”


    真不知道老葛还会身怀什么绝技,从我十四岁跟他学射箭起,就感觉他像一个“超自然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其不意地惊到你。


    “简,你真的不再射箭?”


    “你认为我还有脸射箭吗?”


    “毕竟不可能总把肚子看成靶心吧!”


    “老葛!”我的窘迫被老葛逼到了墙角。


    “简,射箭不能荒废,任何技能,都有用到的那一天。”


    “今天你陪我逛逛城堡吧,就当我帮你打扫卫生了。”我故意岔开话题。


    “确实有一个多月没进来打扫了,怎么,你又来体验生活?下次能在不体验生活的时候想起你师父吗,小丫头?”


    “还小丫头呢,我都二十五了!再说我哪有那么没良心啊老葛。他们不给你分配清扫机器人的吗?”


    “我没要,我一个糟老头子,正好活动活动。”他步入城堡的楼梯间,钻进去拿出来几种清扫工具——这些工具都是老葛自制的,虽然没有机器人的“完全替代”作用,倒也十分有趣。


    现在镇上哪还有人用这些东西,人们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他们认为“值得”和“伟大”的事情上。


    “老葛,这还是上次那把苕帚吗?怎么感觉怪怪的。”我按动苕帚上的一个小按钮,看着它扭动起身躯,有趣极了,特别像大姜跳舞,胖胖的身躯一点不妨碍律动感。


    老葛是用了什么材质,使得苕帚的韧性这么强大。


    “聪明,也只有你能看出不同。”老葛接过苕帚,用力扭了一周那苕帚头。


    “嚯!你这是爵士苕帚啊!”我看着地上连唱带跳的苕帚忍不住大笑。


    老葛索性接连扭了好几把苕帚的苕帚头,一一放到地上。顿时间几把苕帚惟妙惟肖地组成了爵士乐队,居然还配有声效!


    “像不像切小姐的乐队?像不像?”老葛望着几把苕帚得意极了。


    我瞠目结舌,“不能太像啊!你怎么做到的老葛?怎么做到的?!”


    “只要你开心,我没有做不到的啊,我是你师父。”老葛收起笑容。


    “老葛,你知道我不喜欢煽情,不过,还是谢谢你。”


    “师徒之间,何劳如此。”


    “咱们去阁楼看看?”


    “不去爸爸的房间了?这几年你每次来都要去阁楼看看,阁楼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去那个房间有什么意义,再去,他也是回不来了……去阁楼!人生永远也不会结束,死亡是另一种人生,你说的,忘了?哈哈!”


    我转身大笑的时候,忽然眼眶一热。


    “老葛,怎么没声音了?”我站在那五十级台阶下面,把头发用手拢起来,露出两只耳朵使劲听。


    “从来也没声音啊!简,你的耳朵可能是彻底痊愈了。”


    我真后悔没把琼带过来,除了他,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让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懂!写那些神神怪怪的小说也实属不易,难怪小孩子们喜欢啊,连我这糟老头子都爱看呢。”


    “老葛你成熟点行吗?那些东西都是骗骗小孩子的。”


    “不行啊,我成熟了,你就觉得我无趣了,看你的小说也有成年人啊,都是一些还有着可贵童心的人呢,比如我,哈哈!不打扰你了简,你自己体验吧,待会走的时候去我那喝一杯啊,别忘了!”


    “知道啦!”


    老葛指的,当然是酒。


    从大姜那里当然不能一次买一瓶。小镇的酒仍是限量的,但我现在有票子了,自然就有办法带出来,一杯杯——攒够了,老葛也就有酒喝了。


    自从知道了“戒酒中心”的事情,老葛知道绝不能喝多的道理。


    听见老葛下楼的声音后,我坐在台阶下,从兜里掏出小录音笔,“我现在又来阁楼了,这几次都没有听到声音,我正在考虑老葛的话,是不是我的耳朵真的好了,下次还是需要带琼过来确认一下……”我扭身,抬头望了望大锁头上的丑陋怪物,“不过,这里的气氛倒是我喜欢的,适合……”


    门内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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