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要塌了,世界一片昏暗。
云。乌云。浓重的乌漆漆的云,覆盖天空。
要下雨了。倾盆大雨,世界模糊,城市颠倒。
柏州县公安所门口,王雩低头站立,一下一下地,揪着绿化带的木叶。墨绿的叶子或被人拦腰截断,或整片摘下,又随意地丢弃。
风来了,吹起地上的叶子,飘向远处。风从耳边吹过,呼呼作响,吹得发丝张牙舞爪。
王雩没有停下,一片一片地扯下叶子。一道闪电过后,“轰隆!”雷声穿透云层,她吓得收回手。
“儿子!我说!我的儿子被他们给弄不见了!”
王雩不知道为什么在外面也能听到刘梅的声音。
公安局里边,刘梅怒气冲冲地指着面前的几个黄毛:“要不是他们追我儿子,他能跳下江去?!”
为首的黄毛双手挥舞:“他自己非要跳下去!给我们打一顿不就好了,我们又不可能把他打死,非要跳下河去发癫!”
警察拉住刘梅,劝道:“这几天落大水,南江边又没监控,这帮后生也是不懂事……”
说话的黄毛叫黄诚,是王遇同校的死对头。王遇是刘梅的儿子,王雩的弟弟。王遇比王雩小一岁,两人从小一块读书。
黄诚家里有点关系,在县里的初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角色。黄诚和王遇不对付,一中的人都知道。王遇很会来事,早早地就懂得搞好人际关系,也有自己的小团体。
中考结束,没想到他俩还能在假期里扯出事情来。王遇不知发什么神经,一个人去南江区晃悠,遇到黄诚一伙人。两边人发生争执,黄诚要教训王遇。王遇逃跑,黄诚追,于是王遇跳到了南江里。
前段时间下了好几场大雨,南江水位高得要命。那边属于县城的半开发区,平常也没几个人会去溜达。
“我怎么知道他会跳下去?!那个傻子敢直接跳下去!”黄诚挣脱拉扯他衣领的刘梅,“再说,他跳下去,我们不就跑来报警了吗?这事能赖我吗?!”
“这样,你儿子会游泳,那说不定……”
“我们待会去看看……这几天一定会……”
里边乱哄哄的,外边雷声愈发骇人。
赶紧结束吧,王雩心想。
天空却飘起细雨。
上午,天气还晴朗,王雩出门散步。回到家后,她把眼镜摘下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刚要脱鞋,就看见刘梅火急火燎地收拾。
“怎么了?”王雩问。
“你弟弟跳江了!”刘梅眉头紧锁,凝视王雩的眼睛,用她一贯不知道是不耐烦还是生气,亦或着急地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黄诚把你弟弟逼得跳江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王遇跳江是王雩的错。
平日的王雩,一到难得被刘梅批准能“自由活动”的时候,就喜欢到南江边散步,即使南江的水浑浊,江边又总是扬来不远处建筑工地的浮灰。
最近连续暴雨,很少有人会到南江边去。
王雩把脸撇向右边,轻声地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刘梅皱眉没再多说:“走吧。”
王雩又打开刚关上门。
……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王雩坐到绿化带旁的长椅上,撑开从刘梅的电动车上拿的伞。
雨变大了,刘梅还是没有出来。雨下到极限了,噼里啪啦,如同无数细小的石头砸落地面。密不透风的白色小石子填满王雩的视线,雨幕中,她下意识地用手往脸上摸,才反应过来,眼镜没带。
在王雩模糊的视线里,刘梅越走越近。人还没走到她跟前,她便把伞递了过去。刘梅抓过伞,两人向电动车的方向走去。走到车旁,刘梅又把伞递给王雩。她要找雨衣,可是忘带了。
“啧”的一声,后座坐垫被人用力关上。
“砰!”整辆车都抖一抖。
声音听得王雩心头一紧。
“上车。”刘梅的声音还算平稳。
王雩坐上车去。刚坐好,车就开动了。
回家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刘梅的车开得和平常一样快。
肆虐的风似乎势必要把人刮倒,王雩两手用力支撑着伞往前,让它不会摇晃或整个往后仰。又是“啧”的一声。刘梅伸手抓住伞,扯过去。
王雩把被伞刮到的手往身后收,微微俯下身,把头轻轻地虚贴上刘梅的肩膀,撇过脸看向远方,思绪放空,轻轻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王雩很瘦弱,力气也小;刘梅身形微胖,力气比王雩大很多。
车开到家门口,雨终于停了。他们的家在小区的一楼,正好停车也方便。
刘梅锁车,王雩等着刘梅拿钥匙来开门。家门刚打开,刘梅的电话响了。她立马接通:“王志你死哪里……”
电话里的声音很响。王志哭得很大声:“刘梅你快来,我的脚摔断了!医生说……”
一番通话过后,刘梅变得慌忙,她冲进家门,直奔卧室,乒乒乓乓地翻找起来。她从房间里出来后,叹了口气,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王雩开始她的交代:
“你爸爸下货车的时候着急,把腿摔了,要做手术,让家属过去。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你自己把今早的菜热一下,厨房里有鸡蛋,要吃自己煮。晚上不要乱跑,早点睡觉,你弟弟如果回来了就让他打个电话……”
刘梅交代完,王雩小声开口:“我用和你去吗?”
刘梅在穿鞋,没抬头:“不用。你去也没用。”
王雩张嘴想说点什么。“妈。”在刘梅要关门的时候王雩叫住她,“……别忘了带伞。”
刘梅点点头:“知道。”
王雩欲言又止,嘴刚张开。
“砰!”门关上了。
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弟弟王遇不知道跑哪去,到现在还没有回家。爸爸王志在下货车时摔断了腿。妈妈刘梅为一家人忙活一整天,现在要赶过去陪爸爸做手术。今天是王雩中考结束的第七天。
王雩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她低着头,十指相扣。她的刘海太长,挡住大半张脸,也遮蔽了神情。下午的光线柔和,透过窗户照在王雩细软干枯的头发上。
客厅高挂的时钟走动声似急促似缓慢,没人在意。王雩就这样坐着,直到屋外照进客厅里的光渐渐黯淡,她终于回过神。
左手的小拇指传来被刮伤的刺痛,太阳下山了——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又在王雩的世界里突兀的走响,她的神思回到现实,眼前灰蒙蒙一片,该开灯了。
“啪,搭。”“啪!搭!”头顶的灯毫无反应,停电了?王雩回到自己在厨房旁的房间,又试了一次,停电了。
她的手虚抓着门框,望向门外朦胧的家,眼神发愣。她的嘴唇无声地成圆,成线,微张:“去——你——的——”
她像个失声的玩偶,嘴唇缓慢地重复这几个字,直到眼前的最后一点光亮消失。
四周安静得不像话,王雩终于把房门关上,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她以为自己会失眠,可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
她的夜晚向来多梦。王志的哭喊声,刘梅严肃的话语,王遇讥讽的脸孔,无数画面在她的脑内闪烁;一中的学生们课间的喧闹,南江边的建筑地,大街上的滂沱大雨敲打井盖……
深夜的闪电照亮空荡荡的客厅又再次黯淡,循环的雷声始终萦绕在王雩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