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凌晨五点。
门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凳子上掉了下来,把冷气尽数隔绝在了外面。
谢净是被热醒的。
他还有些没弄清状况,只下意识地伸手去勾床边的人,腕骨便这么不偏不倚地磕上了冰凉的铁架。
“嘶……”
一声短促的音节从唇齿间溢出后又连忙止住,少年懊恼自己的习惯,确认上铺没有传出被吵醒的动静后才吹了吹手腕,慢吞吞地坐起身。
谢净摸了摸额头,没再发烫,有的只是汗湿后的冰凉。
他自小体弱,处于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的情况,不过随着年龄和近些年的护养,就算生病的频率没减少但也是来的快去的快。
没烧,不用担心江书郁唠叨了。
谢净安心了,捞过手机看起了留言。
一目十行地掠过那些关心和嘱托,最终定格在最新消息上。
04:32——[我在书店门口等你]
谢净眨巴一下眼睛,赶忙下床去找自己的湿衣服,地上没有,桌上没有,他犹豫片刻,还是准备不人道地叫醒邬趣问问,结果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一双直勾勾的眼睛。
谢净吓到了,皱眉瞪他:“你有病?”
“我……”
邬趣其实罕见地失眠了。
他一整晚不敢频繁翻身,怕动静吵到谢净,又不想看手机,怕荒废了两人难得的独处时光,于是只能一直僵硬地平躺着,双眼无神地盯着斑驳的天花板。
好安静……
邬趣放空大脑,试图捕捉一点下铺的呼吸声。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一句沙哑的呓语,音调细细的,像是小鸟:“滚……”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发现谢净睡颜痛苦,似乎正深陷梦魇,将亮未亮的天光从铁栅窗漏进来,隐隐绰绰掠过少年濡湿的睫毛、秀气的面庞和苍白的唇瓣。
良久,那双黑到发蓝的眼睛才睁开,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什么,纤瘦细长的手也在悬空摸索着什么。
包括之后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但这种事不好说明白,搞得像变态一样。
邬趣只能尴尬地挠挠脸,嘴巴无意义地发出几个嗯嗯哦哦,幸运的是谢净极其善解人意,很快从他难看的脸色中看出了什么,主动递了台阶:“……我吵醒你了?”
谢净性子冷傲,意识到是自己的错也说不出什么软话,只会老老实实地道歉。
少年脑袋一点点地垂下去,半长的发丝因为这个小鸡啄米似的动作从耳后滑落至颊边,遮住了那张昳丽精致的脸。
语气依旧没什么情绪,但很小声:“抱歉。”
邬趣得了便宜还赛脸,踩着楼梯爬了两节后直接往下跳,落在谢净跟前。
男生漆眉深目,将头低凑到一个谢净不会后退的近距离,嬉皮笑脸道:“嘿嘿……没事,我也没有很困,你烧退了吧?醒这么早是饿了还是热了?饿了的话……这个点应该只有包子你要不要吃?”他边说边上手,想要扶着人往外走。
“热了的话去店里面坐着……”
谢净被这一段大段话砸得懵了下,等人摸上肩膀才反应过来,侧身躲开,问他:“我原来的衣服呢?”
邬趣收起落寞的表情,指指外面:“我挂起来了,放外面通风干的快。”
谢净点点头,道:“不麻烦你去买早餐了。”
“我哥已经在店门口等我了,我先跟他回去了 。”少年顿了顿,漂亮的手抬起又落下,踌躇半晌后还是轻轻搭上了邬趣的肩,算是回应刚刚自己的躲避并非故意。
他尽可能柔软下语气,因此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声线清脆好听:“谢谢你昨晚让我留宿,改天要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
谢净说完,安静地站在原地瞅他,等邬趣也发表一下朋友宣言。
可惜没等到。
男生嘴巴张张合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揪在一起,像是深陷在某种难以抉择的思考和纠结中,又像是醍醐灌顶突然领悟到了什么。
这是不想和他当朋友?
谢净生性冷淡,待人疏离,身边仅有的几个朋友,也都是各自凭着股执拗劲儿硬闯进他生活的——那些人从不在意他的冷脸,反倒越挫越勇,他原以为邬趣如此也是为了这个,现在看来是自作多情了。
说不准是想弥补下那个误会?
少年无所谓地挥手算作告别,掀帘进店里拿过自己的帽衫和牛仔裤从后门出去了。
邬趣没去追,思绪纷飞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门一推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湿热的、裹挟着细密雨点的风,谢净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下一瞬,一件尚存体温的外套便兜头罩下,臂弯里湿漉漉的衣服也被拿走。
江书郁空着的那只手握上他略显红艳的指节,皱眉道:“手怎么这么凉……是晚上睡觉空调打得太低了吗?”
“我不是一向这样。”
谢净有些自来卷,一头半长不长的黑发沾了水气后发梢便会凌乱的翘起,羔羊毛似的簇拥着面白唇浅的一张脸,看起来像是橱窗里还未上妆梳理却也足够漂亮的精致人偶。
但人偶的脾气很不好,身体更不好,他用力抽回那只秀颀的手,软绵绵地又捂上了胃,闷声道:“我饿了,想喝粥。”
昨晚在邬趣这儿没睡好不说,那碗炒饭更是食不知味,只勉强吃了几口,剩下的全被邬趣给打扫了。
他得先填饱下肚子。
以前每次分歧都以江书郁的妥协而结束,但这次没有,就算到了后面,男人发来的信息也只是软化语气后的再议而非答应,这意味着回家还有的争论。
不垫垫可没力气吵。
“回去给你煮。”
江书郁闻言挑了挑眉,倦怠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他的肚子上,男人个子出挑,一头张扬另类的红发衬得五官愈发立体,神色间却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态,他伸手取下盖在少年头上的外套,仔细替人披好。
看着这样的江书郁,谢净心里泛起一丝悔意。
倒不是后悔挑衅——他哥搅黄了自己一段交情,心理层面受点罪是应该的。只是不该选在那个时间点,平白让人熬了个通宵伤身。
他们住在淮城的老城区,这里与新建区共享天气,却不共通富贵,坑洼的路面、低矮的建筑、纵横交错的电网……无处不在地提醒着何为天壤之别。
其实近些年这里的收入也有提升,很多没有消费能力的中学生会在周末假期来这边玩。
两人走出这条街,拐个弯就能看见自家门店——一家两层楼的纹身店,纯黑的招牌,没花名,不知道的估摸着会以为是家棺材店。
谢净的朋友为此老是说他家是开黑店的。
一楼是待客的工作室,二楼是房间和厨卫。老城区的大部分店铺都是这种模式,一层赚钱,一层生活。
江书郁进门就上楼往厨房钻了。
谢净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回房准备拿衣服洗澡,卧室挺大的,空调一直开着,除了一个衣柜和一套书桌外就是两张挨得很近的单人床,属于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弄得像是学校宿舍一样。
衣柜打开,左边清一色的黑白灰,右边则跟调色盘似的各种亮色。
他随手从右边拿出来两件往卫生间里走。
谢净白衣服有,黑衣服没两件,偶尔穿也是拿江书郁的,因此总被朋友酸溜溜地调侃像只花孔雀、招蜂引蝶什么的。
江书郁是在他吹头发的时候进门的。
“下次自己吹的时候不要开最高档,伤头发。”
男人一边说,一边拿过吹风机,将档位调至中档,手指穿过少年微湿的发丝,动作轻柔地梳理着。
谢净往后靠了靠,后背抵上江书郁的大腿。
他稍稍仰起脸,发现男人似乎从见面起就始终是面无表情的状态。这副模样要是自己来做只能说平淡无奇、见怪不怪,可放在向来温和的江书郁身上却显得格外反常——看来这次是真的把人惹急了。
不过没事,等今晚卡点过生日的时候他就摊牌,讲明白自己不是真要去当交换生,只是借此惩戒他弄没了自己一个朋友。
他哥肯定会原谅他的。
少年半眯着眼看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抱枕流苏。江书郁问他听见了没有,他就懒洋洋地“嗯”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像是猫儿打哈欠时带出的颤音。
江书郁笑了笑,轻轻地顺着他柔软的发顶,温声道:“先吃饭吧,吃完饭你补个觉,有什么事我们睡醒后再聊。”
谢净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安静喝完他哥端进来的粥后就往自己的床上倒去。
“做个好梦。”
江书郁带上门,把碗筷放到水槽里盛上水后就下了楼,顶着一身疲惫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
男人坐在工作台前,心里五味杂陈,就是没有设计的想法。
他比谢净大四岁,同是一家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后者因为身体孱弱和相貌讨喜的缘故特别招职工怜惜,但这份额外关照却也惹来其他同龄小孩明里暗里的排挤。
谢净自小聪明,那时候就懂了什么叫狐假虎威,被欺负了以后就开始总围着他这个全院最大的孩子转,遭到驱赶也不气馁,反而会像只谨慎的猫崽般蹭到他常待的树荫角落,只为了让那些同龄小孩产生自己有人罩着的误会。
江书郁看破不说破,见人还算顺眼乖巧也就放任了,两人渐渐熟悉后,谢净还自顾自认了哥哥。
后面因为读不下去书,他十六岁就从孤儿院跑了,走之前捎上了他,自此也就落不下了。
笔尖落在设计稿上点了两下。
“还是不能答应……”
只这一件事,不会妥协。
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没道理放出去。
学坏了怎么办。
晚上过生日的时候再议……
谢净是很有素养的好孩子,到时候收了礼物、吃了蛋糕、自己再说些软话肯定就不会再坚持了。
江书郁叹气,下了决定后,尽可能心无旁骛地画起设计稿。
——
谢净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屋里就他自己。
少年翻了个身,倦意并没有因为补觉而消散,反而弄出了一身疲惫,他暂且不想和他哥掰扯,于是干脆摸过手机,把几个折叠的聊天框给放了出来。
灵芝:[啾啾,你跟又又是……真掰了?]
裴舒:[你跟尹双秋怎么一回事?]
纪真川:[断了?]
三个人都了解他古怪的脾性,各自只发了一条没敢多发。
看到这个名字,谢净就一阵头疼。
其实说是他哥搅黄得两人的朋友关系并不完全,江书郁私下警告尹双秋离自己远点只能说是导火索。
那家伙自身的问题更大,还搞得他迁怒了他哥。
谢净没法明说,只能一个个回复。
[真掰了,合不上]
[他是傻缺]
[对]
发完,除了估摸着在上补习班的林枝,另外两个秒回。
裴舒:[懂了]
纪真川:[好]
谢净皱眉,但也懒得多问。
这俩和尹双秋关系本来就不好,一碰面三人就都跟吃了火药似的互呛,私下不知道打过多少回了。
没了自己,估摸着是要跟着断交了。
他有些烦,只觉得自己的朋友里只有林枝这个小姑娘是个正常人,裴舒假正经,纪真川死装男,尹双秋倒是阳光开朗,结果是个同性恋。
他不歧视这个群体,但不代表能接受被同性恋喜欢。
尤其是打着朋友的幌子。
想到这,谢净厌恶地揉了揉手腕。
后悔最后那次见面收了手。
就应该打重点,让他长长记性。
谢净决定要是尹双秋还来自己眼前晃悠,就……再给人几拳,以报被恶心之仇。
在此之前,约朋友见面才是主要。
放假后几人就没见过。
他点开日历,开始算暑假还有多久。
他因为身体原因比同龄人晚上一年学,所以下半年开学也就高二,不然老师也不会把交换生申请表给他。
今天是七月二十,还有得是时间玩。
谢净圈了几个日子群发给三人,让他们从中勾选自己有空的时间,然后合计一下。
“醒了怎么不下楼?”
他歪过头,发现江书郁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来了也不第一时间出声,就这么倚靠在门框边,漫不经心地垂眼盯他。
谢净把手机倒扣,起身坐着。
“那个……哥。”
江书郁走到他跟前给人轻轻拉了起来,无奈道:“有什么想吃的?”
……啊?
谢净闻言怔住了。
还以为他哥是来兴师问罪的,难不成是要就此揭过当没没发生吗?
这算什么?
那晚上还道不道歉?
少年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应,只是困倦地眨着眼睛,因为思绪混乱,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无意识地抿在了一起。
他皮肤白,眼皮纤薄,一个晚上没睡好眼周就会有很明显的血管纹路,一时半会还消不了,因此总会衬得原本清纯的面庞显出种别具一格的美艳,此刻那种病态的阴郁便与懵懂的神情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很漂亮,也很勾人。
江书郁心里想着,面上只是没好气地轻轻捏了捏弟弟细瘦的指节,又重复一遍:“晚上不是过生日,我现在要去买菜,你晚餐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他哥变了。
看来这次闹得够大,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谢净微微挑了挑眉——断定自己让他哥无论何事都顺从的目的达成了。
少年拍开男人作怪的手。
“哥你看着买吧。”
感觉有一个点击就能写下去了(嘻嘻[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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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