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整座淮城顷刻间被灰蒙蒙的水雾吞没,潮湿的热风在街巷间流转。
雨点砸在遮阳棚上的声响越来越密,像是在催促着书店里最后几位顾客结账离去,潮湿的空气中,翻书声和脚步声渐渐消散停息,最后只余下空调运作的细微嗡鸣。
“得,收摊。”
邬趣瞅了眼天色,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刚长出来的发茬。
男生动了动有点僵硬的长腿,把翻得卷边的漫画塞回架子,从兜里掏出遥控器,伴随着“哗啦啦”的沉重呻吟,卷帘门缓缓下降,等门降到齐腰高时——
一道瘦削的身影突然从缝隙里闪身进入。
“——我擦!”
邬趣猝不及防,惊得往后一抖。
来人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进来的,动作迅疾又不拖泥带水,沾满雨水的衣角和裤腿擦过生锈的金属门框底部,发出短促的“嗤啦”轻响,他险险闯进店内,卷帘门沉重的底边几乎擦着那扬起的发梢轰然落地。
邬趣瞠目结舌地盯着这堪称特级表演的一幕。
来人在地上顺势滚了半圈卸力,最后单膝跪地稳在那里。尽管脸被鸭舌帽盖了个彻底,但还是能从被湿透卫衣包裹的身形看出,这是个年轻纤细的少年。
“……谢净?”
邬趣心跳还没平复,骂道:“……你这个病秧子抽啥风!大雨天在这找死呢?”
谢净没应声,只是保持着低头半蹲的姿势愣在那里,肩膀微微颤抖,呼吸声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沉重和急促,带有一种脱力的虚弱感。
“喂,你哑巴了?”
男生利索地从收银台翻了出来,走到近前俯身,高瘦的影子将少年完全笼罩其中,他伸手去够他的帽子。
谢净下意识扣住帽檐,脑袋后仰着躲避,但这个抗拒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失去平衡后,少年砰的一声仰面摔在地板上,帽子也滚落在一旁。
邬趣顿在原地。
瘫在地上的谢净也懵了。
书店昏黄的灯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漂亮的脸上——底色还是惯常的苍白美丽,两颊边却是少有的晕开一片潮红,眼尾洇粉,一头湿发柔软服帖,衬得那张不近人情的面庞多了种怯怯惹怜的味道。
显而易见的病容。
“嚯……发烧了?”
邬趣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回过神赶紧上前搀扶,双手轻轻握上少年单薄的肩,担忧道:“脑袋摔着没?这是江书郁那王八蛋又招你了?气得你病成这样还往外跑。”
谢净闻言,恍惚地睨了邬趣一眼。
明明烧得眼神都有些涣散,那副拒人千里的架子却还端着,精准地揪住了某些字眼:“……什么叫‘又招我’。”
语气很不爽,但碍于生病声音低哑的缘故,邬趣没感到什么威胁,只觉得耳根有点麻。
“行行行,是我用词不当,你赶紧起来……”邬趣懒得掰扯,只小心地把这个**、轻飘飘的“不速之客”半扶半抱地弄到了书店后面的隔间里。
“老实待着。”
邬趣甩下这句话,转身去翻箱倒柜。
等人拿着退烧药、干毛巾和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回来时,就看见谢净已经脱得只剩一件洗得发薄的背心,手臂环抱膝盖,腿上胡乱搭着毯子,就这么蜷缩着坐在铁架子床的一角,甚至因为太瘦,领口和袖口松垮地荡开,露出一大片明晃晃的皮肤。
邬趣偏开视线,把毛巾扔过去,语气刻意拔高,带着点混不吝的调侃:“……你倒是不嫌弃我这狗窝埋汰。”
谢净没察觉到他飘忽的眼神和怪异的语气,反而是后知后觉感到一阵不好意思。
“没有……嫌弃的……”
为刚刚自己的态度,为如今两人的关系。
他们之间,其实远没有那么熟稔,不过是初中同校、住所邻街。初见时还因为邬趣误把自己当女生追求起哄闹得那场大乌龙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现在毕业两年还能有联系全靠邬趣单方面、一厢情愿地联络与讨好。
想到这,谢净又有了点愧疚。
他长相冷俏,在面无表情时便显出一种凌厉的疏离感,耳垂却是红得要滴血,半晌才弱声道:“……我能在你这住一晚吗?”
邬趣没什么恶意的嗤笑一声,默认了,把药和水往旁边小桌一放,一屁股坐到了对面的旧凳子上,一双狭长的、微垂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盯住谢净。
追问道:“这回又是因为啥闹离家出走?”
他对谢净这套流程熟得很——挑事、冷战、离家出走一条龙服务,环环相扣,专门招待江书郁一个人,不过以前这位祖宗都是去他那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家,摸到他这破书店躲清净还是头一遭。
谢净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没什么情绪地说:“我哥看到我的交换生申请表了。”
邬趣挑眉:“然后?”
“交换的学校是所私立,那里强制住校。”谢净言简意赅。
邬趣夸张地吹了声口哨,一张帅得不正经的脸上顿时堆满看好戏的促狭,揶揄道:“明白了!你哥这是因为要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所以闹脾气了?啧啧啧……”
谢净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想生气,但碍于寄人篱下,最后只是冷淡地哼了声。
邬趣讨饶地笑笑,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你这次怎么摸到我这犄角旮旯来了,你那个好朋友呢?难不成也因为这事闹僵了?”
“……”
谢净冷淡的眉眼倏地一沉,一丝清晰的厌烦飞快掠过。
邬趣识相地闭嘴,但心里诡异地舒坦了一点,就好像少了这么个人自己在谢净心里的地位能提升点似的,真是脑残了。
男生起身看了眼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算了,撬不开你这尊佛的嘴……我这儿也没条件洗澡,你晚点擦擦得了,我现在去给你弄身行头凑合着穿。”
说完还要等人点头后才抓起伞从后门出去。
隔间里重归寂静。
窗外雨声潺潺,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某种沉滞的疲惫。
谢净把毛巾随手扔开,端起那杯温热的水,小口啜饮着,等吃完药,他慢吞吞地从湿透的牛仔裤口袋里翻出已经碎屏的手机,估摸着是刚刚表演特技的时候压碎的,不过还能开机。
手机启动的微光映亮了他苍白的脸。
[你出去了?]
[我看伞没有少,你是不是没有带伞……]
[你身体那么差,淋雨的话会发烧生病的,别拿自己的健康闹脾气,先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找到地方落脚了吗?]
[雨太大了,把位置告诉我好吗?]
[……………]
刚一进入桌面,通知栏便像失控的洪流,几十条未读消息的提示疯狂地跳动叠加,从愤怒到担忧再到哀求。
全部来自同一个联系人——「江书郁」。
谢净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眼底没什么波澜,只是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其他信息被顶了上去,只有最后一条预览清晰地显示在锁屏上:[对不起,是哥哥太偏激了,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好]
[回句话吧]
谢净从头看到尾,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阴翳,然后,他用那沙哑的、没什么力气的声音很轻地嗤笑了一下。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我在邬趣这,明早回去」
几乎是信息发送成功的同一秒,对话框顶部的状态立刻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谢净没等看到回复,随手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左右不过是些交代和问话。
他没兴趣,要是想看往上翻能找出几百条。
毕竟每次两人意见有分歧时,他就会一声不吭偷跑躲藏,不消片刻便能收获一大堆虽然没有诚意但能看出焦躁心情的道歉和自省,早就看腻了,但他只会在对方明确妥协后才有回应。
这种畸形扭曲的流程是谢净抗衡江书郁控制欲的惯用手段。
从相伴在孤儿院时就屡试不爽了。
谢净贪凉,目的达成后松口气,顿觉闷热。
这间不大的书店是邬趣家祖传的产业,平日里多半由他妈妈照看,只偶尔的时候会临时抓邬趣这个“壮丁”来看店。
隔间是杂物室改的,铁架子床一边挨着成摞的箱子,一边挤着张旧木桌和破凳子,逼仄不说,空气和外间的冷气还都被带磁吸的防蚊门帘给拦了。
“那家伙平时是怎么睡得……”
谢净嘟囔一句,犹豫片刻,确认邬趣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才慢吞吞地爬下了床。
他踩着拖鞋,两条细长的腿光裸在空气中的瞬间,整个人便不禁打了个冷颤,一阵刺痒从喉间窜上来,本人这才想起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素质,忙扯过毯子围在腰间。
少年像是穿了条简陋的裙子般,脚步趿拉地去把门帘给掀了起来,同时用脚把板凳勾过去给挡住。
做完这一切,三步并两步回到床上坐着。
——
邬趣回来的时候一手拎着个纸袋,一手拎着个热气腾腾的塑料袋,他身形精瘦,但个子太高,进门时得微微弯着腰,随着动作一同涌入的还有一阵潮湿的雨气和街边小摊的油烟。
注意到门口的板凳,他垂眼扫了眼床边正襟危坐的少年。
光着腿下床弄得吗?
邬趣当然没敢问出口。
“喏,去陈姨店里给你顺的短袖和运动裤,尺寸是随手拿得中号,你这么瘦肯定能套进去。我还买了炒饭,多少吃点。”
谢净接过纸袋,淡声说了句谢谢。
他套上T恤,领口果然有些大,黑色布料衬得露出的那截锁骨白纸似的单薄抓眼,运动短裤也不合身,布料和腿根间至少能塞下一整个手掌,坐下时,柔软的腿肉便会从宽松的裤管边缘微微挤压出来一点。
邬趣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有点突兀地、声音发紧发涩,做贼似的小声问:“哎,你……你十七岁生日还没过吧?”
谢净偏头看他,男生似乎有点不自在,线条清晰的下颚线绷着,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青涩棱角,但眉宇间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儿又冲淡了稚气。
后者对上他打量的视线,耸了耸肩。
“……我就问问。”
谢净一边拆塑料袋一边回答:“后天就是了。”
邬趣抬手用力蹭了下鼻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本来想顺水推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临到头又胆怯了,手指用力地摩挲着裤兜里的方盒,内心涌上一阵悲哀。
他自高中辍学后就一直宅在家里混吃等死,没工作、没本事,除了有张还算能唬人的脸和一身腱子肉外一无是处,不读书后甚至连混混都不当了,平日全靠爹妈接济和游戏代练勉强过活。
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废物拿出来的礼物估摸着是没人会收的。
毕竟送啥都显得贵重,谁敢要。
更别说两人连朋友也不是……
邬趣盯着少年吃东西微微鼓起的脸颊,忽然升腾起了一股自信——说不定已经是了呢!谢净这么孤僻排外爱干净的人,居然愿意上他的床!不就恰恰说明自己已经被划分进了朋友的身份里了!
哈哈哈!果然!好女怕缠郎,谢净还是被自己的毅力折服了!
朋友送的礼物肯定没理由拒绝!
“那个……”
唰——
谢净倏地站起,打断了他。
“今晚怎么睡?”
邬趣脑袋一下子宕机,结巴道:“什、什么?”
少年指指下铺,又指指上铺,说:“你睡上铺还是我睡?”
邬趣最终还是没掏出礼物,他咬牙:“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