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余确的鞋底里还沾着乡下老屋干硬的泥块。
他拘谨地坐在轿车后座,把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车窗高楼像山一样压过来,车流快得晃眼,新奇的事物太多,他看得脑袋发晕,赶紧低下头。
驾驶座的司机再次通过后视镜看他时,余确梗着脖子正襟危坐,悄悄把磨白的牛仔裤又往下拽了拽,试图遮住运动鞋侧边开裂的胶底。
“小少爷,到了。”
这个称呼让余确很是惶恐,他学着司机的动作笨手笨脚地去解安全带,手指却在金属扣上打滑,最后还是司机探过身帮他弄开。
车门从外面被拉开,春末潮湿的风裹着陌生花香涌进来,他吸了吸鼻子,一抬眼,愣住了。
眼前是栋灰白色的两层楼房,隐在一批桦树边上,五级浅灰色石阶上去,是扇墨绿色的大门,门上面还有个小圆窗,房子看起来干净又安静。
司机领着他往里走,他瞥见左边有条鹅卵石小路,不知通去哪儿。院子里的草剪的整整齐齐,门口开着几团淡紫色的花。
“余确?”
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余确赶紧小心翼翼地从司机身后挪出来一点。
站在光晕里的少年看起来要比他高出许多,精致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黑发微卷,瞳色深黑,在光下泛出一点深褐,灰色高领毛衣裹着修长脖颈,手里端着个冒热气的杯子。
“我是关稚,”他走过来,很自然地弯腰提起余确那个旧行李箱,“路上还顺利吗?”
听到他的名字余确微微一怔,他知道妈妈再嫁的叔叔就是姓关,这个大概就是那个‘继父’的儿子。
他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张开嘴想说“还行”,嗓子却像是被堵住了,只发出个含糊的“嗯。”
但关稚像是没在意,转身时毛衣擦过余确的手臂,某种温暖香气钻进余确的鼻腔,弄得他痒痒的。
“那就好,跟我进去吧。”他说。
屋内的摆设跟外面一样,简单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讲究。
噔噔噔高跟鞋的声音从楼上砸下来,余确站在大厅里,局促不安地抬头,许久未见的母亲就站在楼梯中间,卷着新烫的卷发,指甲涂得鲜红。
“怎么磨蹭这么久?”她的声音隔着距离传来,有点不耐烦,“张妈,带他去洗澡,看看这穿的什么呀?”
话音未落,余确就慌张地低下头检查自己的着装,虽然外套上的卡通人物已经被他洗得看不出形状了,但明明是干净的。
只有他脚上那双旧球鞋,在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两道灰扑扑的印子。
“没关系的徐阿姨,我先带他放行李,”关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时,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余确的肩膀,“房间在二楼,都收拾好了。”
他手上用了点力,带着余确往楼梯走。
肩头重量让余确僵了一下,那陌生的温度隔着单薄的衣服透进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
听到关稚说话,妈妈的声音立刻软了,笑得很温柔: “行,麻烦你了关稚,待会儿让张妈帮他弄就行。”
那语气,是余确从来没在她嘴里听到过的。
“你先住这儿。”关稚推开二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余确的瞳孔微微扩大。
比他原来的房间大了好几倍,墙壁是浅浅的蓝色,窗帘是带波浪纹的白布。床靠着墙,铺着蓝格子的床单,上面还随意扔着个鲸鱼形状的抱枕。书桌椅子都是白的,摆着新书新本子。
看着既不过分童稚,也不显得过分清冷,也看得他有点不敢进去。
“还喜欢吗?”关稚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我们问过奶奶,她说你比较喜欢蓝色。”
听到‘奶奶’两个字,余确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局促和新鲜感一下子没了,只剩下空落落的感觉。
他垂下眼点点头,试探性地小声开口:“我奶奶她……”他们答应过,以后也会把奶奶也接来。
“下周就接她过来检查身体。”关稚的声音不高,却让余确莫名觉得踏实了点。
“谢谢……”他嗫喏地道谢。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客气的,”关稚说着还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浴室在左边,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张妈,或者直接来隔壁找我。”
这么近啊。余确又点了点头。
浴室又大又亮,白瓷砖和黑地砖晃得他眼晕,淋浴间的玻璃门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墙上那一排亮闪闪的金旋开关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试探性地拧了拧其中一个。
“咔哒”,没动静。
他又去拧旁边那个,这次用了点力。
“哗——”
冰冷的水柱猛地从头顶浇下来,激得他浑身一哆嗦,倒抽一口冷气。他咬紧牙关没动,冷水顺着脖子后背往后淌,冻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慌忙伸手去摸开关想关掉,手指却碰到另一个。
一股更急的水柱从侧面冲出来,狠狠打在他腰上,疼得他闷哼一声,赶紧缩到角落。等身上没那么抖了,他才伸手去够架子上的瓶子。
玻璃瓶上印着弯弯曲曲的外国字,他拧开其中一个闻了闻,浓得发腻的花香冲进鼻腔,和他用惯的硫磺皂味儿完全不一样。
最后他胡乱挤了点滑溜溜的东西抹在身上,在冷水里冲开,味道才淡了点。
好不容易把水关掉,浴室门被轻轻叩响,关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衣服我给你放床上了。”
余确屏住呼吸,听到关门声,又在里面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没动静了,才用大浴巾将自己裹严实,光着脚走出去。
床上放着一套叠好的白色衣裤,T恤和薄长裤都太大了,穿在身上晃晃荡荡,幸好不会掉。
一路颠簸,加上刚才那通冷水澡,他累得只想躺下。刚挨着柔软的床垫,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奶奶在临行前给他塞进行李袋的东西,余确立马起身下床,在鼓鼓囊囊的袋子里翻找。
那是乡下他们自己养的母鸡下的蛋,奶奶特意用旧报纸一层层裹好的,塞进包里时她还念叨:“城里东西金贵,这个你早上煮着吃,顶饿。”
当摸到那团湿漉漉的报纸时,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心拆开,蛋液早就泅透了报纸,黄黄白白的浆糊沾满了他的衣服和袋子里其他东西,散发着一股腥味儿。
“余确,我可以进来吗?”关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余确正手忙脚乱地想把没碎的鸡蛋捡出来,听见声音,慌得不知道该让他进还是让他等,结结巴巴应了声:“可、可以的。”
门被推开时,余确正半弯着腰,面前摊着一片狼藉的蛋浆,手上全是黏糊的蛋清。他下意识低着头,等着预料中的嘲笑或责备。
“是我疏忽了,”关稚的声音带着歉意,“坐这么久的车肯定饿了,行李晚点再收拾吧,先下去吃点东西?”
不是命令,而是温柔地在询问他的意见。余确本来就不习惯说“不”,面对这样的关稚,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点点头,赶紧跑着进浴室把手冲了好几遍。
出来想跟着关稚下楼,对方却突然转身拐进了隔壁房间,很快又出来,手里多出来一双毛茸茸的鹅黄色拖鞋。
“虽然铺了地毯,春末晚上还是凉,穿上。”关稚把拖鞋放在他脚边,示意他穿上。
“好……好的。”余确低头穿鞋,身子有些晃,下意识想扶一下关稚的肩膀。
一只手便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胳膊肘:“当心。”
那手又干又暖,一点茧子都没有,手指修长,力气却不小。余确穿好鞋,想把胳膊抽回来,关稚却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手怎么这么凉,”关稚皱了皱眉,“刚刚用冷水洗的手?”他握得并不紧,但那暖意让余确冰凉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关稚的手很暖,那股暖意顺着手臂往上爬,让余确冻僵的指尖慢慢有了点知觉。
他没敢挣开,就这么被关稚牵着下了楼,穿过空旷得有点吓人的客厅,进了厨房。
厨房也很大,比他在乡下的整个厨房加客厅还大,光滑的白色台面亮得晃眼,上面摆着好些他不认识的金属器具。关稚松开他的手,走到巨大的银色冰箱前。
“想吃什么,面条行吗,快一点。”关稚拉开冰箱门,侧头问他。
余确站在厨房门口,还是很拘束,只敢小声说:“都、都行。”
“我拿手的也只有面条了。”关稚打趣了一句,利落地从冰箱里拿出几个番茄、两颗鸡蛋、一把小青菜,又拎出一包挂面。
他挽起毛衣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动作熟练地洗菜、切菜,番茄被他熟练地切成均匀小块,案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余确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刀柄,又快又稳,和自己刚才在浴室里笨手笨脚的样子完全不同。
油锅烧热,关稚把打散的蛋液倒进去,“滋啦”一声,金黄的蛋液迅速膨胀,香气立刻飘了出来。余确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赶紧捂住。
“马上就好。”关稚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点笑意。
他把炒好的鸡蛋盛出来,又炒番茄块,红色的汁水在锅里咕嘟冒泡,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最后加入鸡蛋和烫好的青菜,倒进煮好的面条里一拌,两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就做好了。
“过来坐吧。”关稚把面端到旁边的餐桌上,拉开椅子。
闻言余确挪过去坐下,面条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碗里的面条裹着红亮的茄汁,金黄的鸡蛋和翠绿的青菜点缀其中,好看又诱人。
他拿起筷子,又有点犹豫。
“吃吧,别拘束。”关稚自己先挑起一筷子,吃了起来。
余确这才小心地夹起一小撮面,吹了吹,送进嘴里,带着番茄酸甜和鸡蛋香气的温热面条滑进胃里,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和一路的疲惫,他忍不住又夹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慢点吃。”关稚提醒了一句,语气温和。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一个带着点懒洋洋笑意的声音:“哟,关大少爷亲自下厨,真稀罕,是在招待什么贵客啊?”
余确一惊,差点被面呛到,连忙放下筷子转头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倚在门框上,穿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卫衣,双手插在兜里。
他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直直地落在余确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