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季节》 第1章 分手 烟燃到尽头,灼热的刺痛感将余确从一片空茫中拽回。 他靠在冰冷的大理石阳台栏杆上,指尖猩红一点在黑暗中明灭,烟雾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月光照亮他眼下淡淡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意。 身后阳台的玻璃门被拉开一条缝,暖气和灯光一下涌出来。 “怎么又跑来这儿吹风?”来人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裹挟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热度靠近,一件厚实的羊绒毯子不由分说地披在余确肩上,带着沈烬身上特有的、侵略性的暖意。 对方的手臂很自然地环过他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下巴搁在他微凉的发顶,亲昵地蹭了蹭。 “当心着凉,小祖宗。” 在他靠过来时,余确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放松下来,任由自己陷入这个暖烘烘的怀抱。 他垂眸,看着自己指尖新点燃的烟,低头深吸了一口,白烟刚吐出来就被晚风吹散了。 学会抽烟也是沈烬教的,在那个混乱又带着奇异兴奋的夜晚,他呛得眼泪直流,沈烬就在旁边笑得肆意又张扬,手臂却稳稳圈住他,带着薄荷烟草气息的呼吸拂过耳廓:“笨死了,慢点吸,像这样……” 现在其实他已经很熟练了。 “在想什么呢?”沈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点探究,手臂也收得更紧了些。 “没什么。”余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在楼下。 街角那家精品店的橱窗里,早早换上了圣诞装饰,巨大的圣诞树模型缠绕着彩灯,橱窗顶端,悬挂着一簇新鲜的深绿色槲寄生枝叶。 那抹绿色刺痛了余确的眼睛,指尖的烟几乎被他捏断。 就在前几天,沈烬公司为了圣诞节预热,搞了出年度派对,余确就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实在是被扰得没办法,才跟着他一起去。 结果中途沈烬人就走开了,说是去应酬一下潜在客户,很快就回。 满场的笑声喧哗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眼里只有那个熟悉身影可能出现的方向。 然后,他就如愿捕捉到了对方的身影。 就在宴会厅侧门装饰精美的拱廊下,缠绕着常春藤和闪烁小灯,一簇新鲜的槲寄生悬挂正中,沈烬就站在那里,被一个穿着亮片吊带裙的女孩半推半就地抵在门框上。 女孩踮着脚,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而沈烬,他微微低着头,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惯有的漫不经心,非但没有推开,反而配合地俯下身。 他们在象征着爱恋与祝福的槲寄生下,缠绵地完成了一个旁若无人的吻。 余确和沈烬第一次接吻,也是在槲寄生下。 就在沈烬吻下去的瞬间,那双深邃且总是带着蛊惑的眼睛,竟倏地抬起,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晃动的人影,直直地捕捉到僵立在几米开外的余确。 没有惊慌,没有愧疚,那双眼里,只有冰冷的玩味,甚至带有清晰挑衅的笑意。 在看见他后,沈烬甚至没有停下动作,反而加深了那个吻,仿佛在欣赏他的表情变化。 世界瞬间失声,周围的色彩尽数褪成灰白,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大力揉碎,巨大的羞辱、背叛感和荒谬感像是冰水兜头浇下。 手里的东西‘啪嗒’掉在地上,他都没有弯腰去捡,而是僵硬地转身,飞也似地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气。 “嘶……”指尖再次传来真实的灼痛,烟又燃尽了。 余确猛的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刺痛。 “怎么了?”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呼吸的变化,沈烬稍稍退开了一点,低头看他。 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带着真实的关切,眉头微蹙,伸手去碰他被烫到的手指:“这都能被烫到,在发什么呆呢?” 他的指尖温热,动作带着熟稔的亲昵。 但余确却猛地抽回手,动作迅速得有些失态。 沈烬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神暗了暗,探究和不易察觉的阴鸷飞快掠过,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带笑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 他抬手,强势而不容拒绝地捏住余确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和他对视。 “做噩梦了?”沈烬的拇指轻轻摩挲过余确冰凉的下颌,声音低沉,带着蛊惑的磁性,“还是……在想我?” 他的眼神深邃,像不见底的寒潭,又像带着燃烧的火焰,紧紧锁着余确,带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这眼神,和几天前那冰冷挑衅的一瞥,在余确看来非常割裂。 看着这张曾让他无比眷恋、奉若神祇的脸,余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皮,避开了沈烬的目光,声音哑哑的,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麻木:“冷,进去吧。” 他挣开沈烬的手,拢紧肩上的毯子,转身推开通往室内的玻璃门,将身后的城市夜景,连同那个眼神复杂,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沈烬,一起关在了门外。 但室内同样是属于沈烬的世界。 屋里暖和多了,灯光亮得有些晃眼,这间平层公寓面积很大,一面墙全是玻璃,能清晰看见外面城市的夜景,但余确不是很喜欢这种,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他无力地坐进沙发,侧过头一眼便瞥见旁边扔着几本翻开的杂志,封面上印着沈烬那张帅得扎眼的脸,他不听他爸的安排去搞金融,自己跑去当模特,居然还混得挺出名。 厨房的吧台上还放着半瓶洋酒,应该是白天沈烬和他那些朋友剩下的。 余确过去拿了个玻璃杯,拧开水龙头,接了满满一杯冷水,一股脑全灌进喉咙后,稍微压下了点心里的烦闷。刚放下杯子,他放在吧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收到一条新信息。 发信人是一串没存名字的数字,但那个号码好像有点眼熟。 信息很短,寥寥五个字。 “下周我回国。” 余确盯着那几字看了几秒钟,手指无意识抠着吧台光滑的边缘,半天没有动作,只是端起那杯冷水,又灌了一大口。 身后传来阳台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动静,沈烬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他没再追问阳台上的事,只是走到余确身后,伸手想去够吧台上那半瓶洋酒。 在他靠近的瞬间,余确的身子又绷紧了,他放下水杯,没看沈烬,侧身从高脚凳上下来,径直朝卧室方向走去。 “我先去睡了。”他丢下一句话,声音还是哑的,没什么情绪。 闻言沈烬倒酒的动作顿住了,看着余确走进卧室,关上了门。他端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下喉咙,视线紧盯着那扇禁闭的房门,眼神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吧台上,余确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条五个字的未读信息,静静地躺在那里。 进屋之后余确只犹豫了不到两秒钟,便果断地将那个蒙了层薄灰的旧行李箱拖了出来,沉闷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沉默地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一件件塞进箱子。 就在他拉上行李箱拉链,发出‘刺啦’的声响时,卧室门被猛地推开。 沈烬高大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客厅的光,看不清表情,但那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你在干什么?”沈烬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余确直起身,手里还握着行李箱的拉杆,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过身,平静地看向门口那个身影。 这个举动仿佛彻底激怒了对方,他几步跨进来,一把抓住余确的手腕,力道很大,试图将他拽离那个碍眼的箱子:“我问你话呢,把箱子放下!” 余确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手腕传来钻心的疼,但他并没有挣扎,反而借着这股力道,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和愤怒的沈烬对视。 “沈烬,”他的声音哑得更厉害了,但却依然清晰,“我们分手。”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烬的瞳孔骤然缩紧,抓着余确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一瞬,随即攥得更紧,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嘴角扭曲地扯了一下,眼神里是滔天的怒火和惊疑:“你说什么?分手?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说,分手。”余确重复道,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他用力一挣,手腕从沈烬的钳制中挣脱出来,白皙的皮肤上瞬间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他毫不在意,只是弯腰,重新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 “让开。”他声音冰冷,拉着箱子就要往外走。 “余确!”沈烬终于彻底爆发,他横跨一步,死死堵住门口,俊美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变形,那双曾让余确沉溺的眼睛此刻燃着骇人的火焰,“你疯了,谁准你走了!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再说了,你离了我还能去哪儿?去你那乡下破地方发霉?还是出国去投奔那个装模作样的关稚?!” 恶毒的咒骂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朝他袭来。 想来好像每次沈烬生气都是这样的状态,余确却在今天才觉得被冒犯到,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抬头再次和沈烬对上视线。 “沈烬,”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你都让我觉得恶心。” 不管是和别的女生当众接吻,还是不顾他的意愿强行介绍那些‘特殊圈子’的朋友,甚至是带着外面的人在他们的卧室里□□。 话音落下,他不再有丝毫停留,猛地发力,将堵在门口的沈烬撞开一个趔趄,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卧室。 “余确!你给我站住!你他妈的敢走试试!”沈烬狂怒的咆哮和东西被狠狠砸在墙上的巨响从身后传来。 这番威胁余确充耳不闻,一把拉开沉重的大门。 走廊里还好,出了大楼,冬夜凌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单薄的衣衫紧贴在他身上,刺骨的冷意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沌的大脑异常清醒。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踏入黑暗。 身后是他依赖多年的沈烬,身前就是未知的迷惘寒夜。 就在这时,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弱的光,照亮了那条未读信息。 余确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毫不犹豫地抬脚,拖着行李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寒冷的夜色里。 没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第2章 初见 七年前—— 余确的鞋底里还沾着乡下老屋干硬的泥块。 他拘谨地坐在轿车后座,把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车窗高楼像山一样压过来,车流快得晃眼,新奇的事物太多,他看得脑袋发晕,赶紧低下头。 驾驶座的司机再次通过后视镜看他时,余确梗着脖子正襟危坐,悄悄把磨白的牛仔裤又往下拽了拽,试图遮住运动鞋侧边开裂的胶底。 “小少爷,到了。” 这个称呼让余确很是惶恐,他学着司机的动作笨手笨脚地去解安全带,手指却在金属扣上打滑,最后还是司机探过身帮他弄开。 车门从外面被拉开,春末潮湿的风裹着陌生花香涌进来,他吸了吸鼻子,一抬眼,愣住了。 眼前是栋灰白色的两层楼房,隐在一批桦树边上,五级浅灰色石阶上去,是扇墨绿色的大门,门上面还有个小圆窗,房子看起来干净又安静。 司机领着他往里走,他瞥见左边有条鹅卵石小路,不知通去哪儿。院子里的草剪的整整齐齐,门口开着几团淡紫色的花。 “余确?” 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余确赶紧小心翼翼地从司机身后挪出来一点。 站在光晕里的少年看起来要比他高出许多,精致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黑发微卷,瞳色深黑,在光下泛出一点深褐,灰色高领毛衣裹着修长脖颈,手里端着个冒热气的杯子。 “我是关稚,”他走过来,很自然地弯腰提起余确那个旧行李箱,“路上还顺利吗?” 听到他的名字余确微微一怔,他知道妈妈再嫁的叔叔就是姓关,这个大概就是那个‘继父’的儿子。 他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张开嘴想说“还行”,嗓子却像是被堵住了,只发出个含糊的“嗯。” 但关稚像是没在意,转身时毛衣擦过余确的手臂,某种温暖香气钻进余确的鼻腔,弄得他痒痒的。 “那就好,跟我进去吧。”他说。 屋内的摆设跟外面一样,简单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讲究。 噔噔噔高跟鞋的声音从楼上砸下来,余确站在大厅里,局促不安地抬头,许久未见的母亲就站在楼梯中间,卷着新烫的卷发,指甲涂得鲜红。 “怎么磨蹭这么久?”她的声音隔着距离传来,有点不耐烦,“张妈,带他去洗澡,看看这穿的什么呀?” 话音未落,余确就慌张地低下头检查自己的着装,虽然外套上的卡通人物已经被他洗得看不出形状了,但明明是干净的。 只有他脚上那双旧球鞋,在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两道灰扑扑的印子。 “没关系的徐阿姨,我先带他放行李,”关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时,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余确的肩膀,“房间在二楼,都收拾好了。” 他手上用了点力,带着余确往楼梯走。 肩头重量让余确僵了一下,那陌生的温度隔着单薄的衣服透进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 听到关稚说话,妈妈的声音立刻软了,笑得很温柔: “行,麻烦你了关稚,待会儿让张妈帮他弄就行。” 那语气,是余确从来没在她嘴里听到过的。 “你先住这儿。”关稚推开二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余确的瞳孔微微扩大。 比他原来的房间大了好几倍,墙壁是浅浅的蓝色,窗帘是带波浪纹的白布。床靠着墙,铺着蓝格子的床单,上面还随意扔着个鲸鱼形状的抱枕。书桌椅子都是白的,摆着新书新本子。 看着既不过分童稚,也不显得过分清冷,也看得他有点不敢进去。 “还喜欢吗?”关稚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我们问过奶奶,她说你比较喜欢蓝色。” 听到‘奶奶’两个字,余确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局促和新鲜感一下子没了,只剩下空落落的感觉。 他垂下眼点点头,试探性地小声开口:“我奶奶她……”他们答应过,以后也会把奶奶也接来。 “下周就接她过来检查身体。”关稚的声音不高,却让余确莫名觉得踏实了点。 “谢谢……”他嗫喏地道谢。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客气的,”关稚说着还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浴室在左边,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张妈,或者直接来隔壁找我。” 这么近啊。余确又点了点头。 浴室又大又亮,白瓷砖和黑地砖晃得他眼晕,淋浴间的玻璃门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墙上那一排亮闪闪的金旋开关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试探性地拧了拧其中一个。 “咔哒”,没动静。 他又去拧旁边那个,这次用了点力。 “哗——” 冰冷的水柱猛地从头顶浇下来,激得他浑身一哆嗦,倒抽一口冷气。他咬紧牙关没动,冷水顺着脖子后背往后淌,冻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慌忙伸手去摸开关想关掉,手指却碰到另一个。 一股更急的水柱从侧面冲出来,狠狠打在他腰上,疼得他闷哼一声,赶紧缩到角落。等身上没那么抖了,他才伸手去够架子上的瓶子。 玻璃瓶上印着弯弯曲曲的外国字,他拧开其中一个闻了闻,浓得发腻的花香冲进鼻腔,和他用惯的硫磺皂味儿完全不一样。 最后他胡乱挤了点滑溜溜的东西抹在身上,在冷水里冲开,味道才淡了点。 好不容易把水关掉,浴室门被轻轻叩响,关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衣服我给你放床上了。” 余确屏住呼吸,听到关门声,又在里面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没动静了,才用大浴巾将自己裹严实,光着脚走出去。 床上放着一套叠好的白色衣裤,T恤和薄长裤都太大了,穿在身上晃晃荡荡,幸好不会掉。 一路颠簸,加上刚才那通冷水澡,他累得只想躺下。刚挨着柔软的床垫,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奶奶在临行前给他塞进行李袋的东西,余确立马起身下床,在鼓鼓囊囊的袋子里翻找。 那是乡下他们自己养的母鸡下的蛋,奶奶特意用旧报纸一层层裹好的,塞进包里时她还念叨:“城里东西金贵,这个你早上煮着吃,顶饿。” 当摸到那团湿漉漉的报纸时,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心拆开,蛋液早就泅透了报纸,黄黄白白的浆糊沾满了他的衣服和袋子里其他东西,散发着一股腥味儿。 “余确,我可以进来吗?”关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余确正手忙脚乱地想把没碎的鸡蛋捡出来,听见声音,慌得不知道该让他进还是让他等,结结巴巴应了声:“可、可以的。” 门被推开时,余确正半弯着腰,面前摊着一片狼藉的蛋浆,手上全是黏糊的蛋清。他下意识低着头,等着预料中的嘲笑或责备。 “是我疏忽了,”关稚的声音带着歉意,“坐这么久的车肯定饿了,行李晚点再收拾吧,先下去吃点东西?” 不是命令,而是温柔地在询问他的意见。余确本来就不习惯说“不”,面对这样的关稚,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点点头,赶紧跑着进浴室把手冲了好几遍。 出来想跟着关稚下楼,对方却突然转身拐进了隔壁房间,很快又出来,手里多出来一双毛茸茸的鹅黄色拖鞋。 “虽然铺了地毯,春末晚上还是凉,穿上。”关稚把拖鞋放在他脚边,示意他穿上。 “好……好的。”余确低头穿鞋,身子有些晃,下意识想扶一下关稚的肩膀。 一只手便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胳膊肘:“当心。” 那手又干又暖,一点茧子都没有,手指修长,力气却不小。余确穿好鞋,想把胳膊抽回来,关稚却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手怎么这么凉,”关稚皱了皱眉,“刚刚用冷水洗的手?”他握得并不紧,但那暖意让余确冰凉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关稚的手很暖,那股暖意顺着手臂往上爬,让余确冻僵的指尖慢慢有了点知觉。 他没敢挣开,就这么被关稚牵着下了楼,穿过空旷得有点吓人的客厅,进了厨房。 厨房也很大,比他在乡下的整个厨房加客厅还大,光滑的白色台面亮得晃眼,上面摆着好些他不认识的金属器具。关稚松开他的手,走到巨大的银色冰箱前。 “想吃什么,面条行吗,快一点。”关稚拉开冰箱门,侧头问他。 余确站在厨房门口,还是很拘束,只敢小声说:“都、都行。” “我拿手的也只有面条了。”关稚打趣了一句,利落地从冰箱里拿出几个番茄、两颗鸡蛋、一把小青菜,又拎出一包挂面。 他挽起毛衣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动作熟练地洗菜、切菜,番茄被他熟练地切成均匀小块,案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余确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刀柄,又快又稳,和自己刚才在浴室里笨手笨脚的样子完全不同。 油锅烧热,关稚把打散的蛋液倒进去,“滋啦”一声,金黄的蛋液迅速膨胀,香气立刻飘了出来。余确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赶紧捂住。 “马上就好。”关稚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点笑意。 他把炒好的鸡蛋盛出来,又炒番茄块,红色的汁水在锅里咕嘟冒泡,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最后加入鸡蛋和烫好的青菜,倒进煮好的面条里一拌,两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就做好了。 “过来坐吧。”关稚把面端到旁边的餐桌上,拉开椅子。 闻言余确挪过去坐下,面条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碗里的面条裹着红亮的茄汁,金黄的鸡蛋和翠绿的青菜点缀其中,好看又诱人。 他拿起筷子,又有点犹豫。 “吃吧,别拘束。”关稚自己先挑起一筷子,吃了起来。 余确这才小心地夹起一小撮面,吹了吹,送进嘴里,带着番茄酸甜和鸡蛋香气的温热面条滑进胃里,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和一路的疲惫,他忍不住又夹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慢点吃。”关稚提醒了一句,语气温和。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一个带着点懒洋洋笑意的声音:“哟,关大少爷亲自下厨,真稀罕,是在招待什么贵客啊?” 余确一惊,差点被面呛到,连忙放下筷子转头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倚在门框上,穿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卫衣,双手插在兜里。 他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直直地落在余确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兴味? 第3章 新学校 那目光让余确很不舒服,像被什么滑腻的东西扫过,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沈烬?你怎么来了。”关稚放下筷子,语气没什么波澜。 “来找你打球啊。”叫沈烬的少年迈着长腿走进来,很自然地拉开余确旁边的椅子坐下,手臂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几乎把余确圈在了他和桌子之间。 余确顿时觉得空气都稀薄了,身体绷得紧紧的。 “结果你家阿姨说你在厨房伺候人呢,”沈烬的目光又转向余确,带着点戏谑,“这位就是徐阿姨接回来的那个……余确小朋友?” “嗯。”关稚应了一声,看向余确,“余确,这是沈烬,我同学。”又对沈烬说,“他刚到,还没吃饭。” “看出来了,”沈烬盯着余确碗里快见底的面,轻笑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关少爷的手艺,好吃吗?” 余确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敢抬头,胡乱地点了点。 “瞧这小可怜样儿,”沈烬忽然伸出手,在余确蓬松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动作看似亲昵,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狎玩感,“跟只落水的小狗似的。” 这话余确猛地一僵,头发被揉乱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像被冒犯了领地的小动物,却不敢反抗,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关稚微微蹙了下眉,正要开口,一个略显严肃的中年男声从厨房门口响起: “关稚,沈烬也在?” 余确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眼神锐利、表情严肃,他在照片上见过,正是他的继父关宏远。 “爸。”关稚站起身。 “关叔叔好。”沈烬也收回了揉余确头发的手,笑着打招呼,姿态随意中带着熟稔。 关宏远的目光扫过餐桌,落在余确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余确,你跟我来一下书房。” 被喊到名字余确心里一紧,求助似的飞快瞥了一眼关稚,对方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去吧。” 余确只能忐忑不安地跟着关宏远上了楼,走进一间充满书卷气和冷硬线条感的书房。关宏远在宽大的书桌后坐下,示意余确站在桌前。 “既然来了关家,以后就是关家的一份子,”关宏远开门见山,语气不容置喙,“下周去办手续,把名字改了,以后就叫关确。” 改名字?余确愣住了。 ‘余确’是奶奶给他取的名字,说“确”是实在、稳当的意思,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一股说不清的抗拒猛地涌上来,他不敢看关宏远,但第一次,他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我……我不想改……” “你说什么?”关宏远的语气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不悦,“这由不得你,改姓是必须的,方便你以后上学、生活,难道你还想顶着那个乡下的姓?” “余确挺好听的。”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余确猛地回头,只见关稚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手里还拿着个水杯,像是路过。 关宏远看向儿子,眉头皱得更深:“关稚,这事你别掺和。” 关稚走进来,把水杯放在书桌上,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爸,名字只是个代号,他刚来,突然让他改掉用了十几年的名字,心里肯定别扭,既然是一家人,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勉强他。叫余确还是关确,都是您和徐阿姨的孩子,外人知道他是关家的人就够了。” 关稚顿了顿,看向身体微微发抖的余确,发现他小脸发白,声音又放得更缓了些:“况且,‘余确’这名字确实不错,简单,寓意也好,我觉得挺好的。” 书房里安静下来,关宏远看着儿子,又看看低着头倔强地抿着嘴的余确,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在权衡。 过了半晌,他才沉声道:“随你吧,但进了关家的门,就要守关家的规矩。”这话是对余确说的,带着警告。 “知道了,谢谢……叔叔。”余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那份紧绷的抗拒感明显松动了,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关稚,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行了,出去吧。”关宏远挥挥手,显然不想再多说。 余确如蒙大赦,赶紧转身离开,关稚也跟了出来,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余确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刚才那股强撑的劲儿泄了,只觉得腿有点发软。 “没事的。”关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轻。 余确抬起头,看着关稚平静温和的侧脸,刚才在书房里那份沉稳可靠的样子仿佛只是错觉。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喉咙却哽住了,只发出一点气音。 关稚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很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像是无声的安抚,然后转身,端着那杯水走向自己的房间。 看着关稚走进隔壁房间,门被轻轻合上,余确靠在墙上,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碗番茄鸡蛋面的温暖香气,耳边回响着关稚那句平静却有力的“余确挺好听的”。 楼下隐约传来沈烬和妈妈说话的笑声,那笑声爽朗,却让他觉得离自己很远很远。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过于宽大的白色T恤,又想起浴室里冰冷的水,破碎的鸡蛋,继父冰冷的眼神……还有关稚递过来的那双鹅黄色的的拖鞋。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新房间的蓝色墙壁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昏暗。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很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刚才关稚拍他肩膀的温度,似乎还留在那里。 楼下,沈烬也端着杯水,靠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看着花园里渐浓的暮色,继而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二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些。 “关稚啊关稚……”他低声自语,“你对这小可怜,可不能太好啊……” 关家的司机把车停在校门口,余确眼前这所学校和他以前读的乡下中学完全不同。 高大的铁艺校门,里面是成片的绿茵和红砖尖顶的建筑群,穿着统一制服的少年们三三两两走过,谈笑风生,带着一种余确从未接触过的、自然而然的优越感。 他身上穿着昨天关稚送来的新校服,面料挺括,剪裁合身,深蓝色的外套,白色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藏青与暗红交织的条纹领带。 衣服肯定很贵,穿在他身上却像偷来的,浑身不自在。他低头看着脚上擦得锃亮的新皮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可能存在的污渍。 “高二(三)班,记住了吗?”司机提醒他,“教学楼B栋三楼左转。” “记、记住了。”余确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扑面而来的除了清晨微凉的空气,还有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明显轻蔑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误闯进天鹅湖的丑小鸭,每走一步都可能会引来旁人的嘲笑。 本来关稚说要陪着他一起,但临时被什么竞赛的老师叫走了,所以只能他独自来学校。 他按照司机的指示,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朝B栋走去,一路上,他能清晰地听到周围的议论声,像细小的砂砾钻进耳朵: “看,那个就是关家新接回来的?” “啧,一股子土腥味还没散呢吧?” “关稚学长怎么会有这种弟弟……” “听说他连淋浴都不会用,真的假的?”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余确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脚步加快,只想快点躲进教室。 高二(三)班的教室宽敞明亮,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余确进去时,原本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僵在门口手足无措。 “新同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站起来,语气还算温和,“进来吧,你的座位在那边第四排靠窗的空位。” 得到安排,余确立刻低着头,快步穿过过道,走向那个唯一空着的座位。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带着探究和毫不掩饰的排斥,他拉开椅子坐下,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盯着崭新的桌面,不敢看任何人。 一上午下来,这些课听得余确云里雾里,老师讲的很多内容都和他以前学的不一样,语速和课堂节奏也快。 周围的同学彼此都很熟悉,讨论问题时默契十足,而他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课间休息,他独自坐在座位上,看着别人三五成群地聊天、分享零食,也不敢贸然上前搭话,自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 午饭时间,巨大的学生餐厅人头攒动,各种陌生的食物香气混合在一起。余确端着餐盘,茫然地看着长长的队伍和一张张坐满了人的桌子,他犹豫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角落里只有一个人坐的小桌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眼神询问是否可以坐下。 那是个留着厚重刘海的男生,看起来也有些孤僻,他看了余确一眼,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 这个举动让余确松了口气,刚坐下拿起勺子,一个篮球“砰”地一声砸在他面前的餐盘边缘,汤汁和饭菜溅了他一身,白色的衬衫瞬间染上大片污渍。 “哎呀!不好意思啊新同学!”一个穿着篮球背心、身材高大的男生笑嘻嘻地走过来,脸上毫无歉意,“手滑了,没看见你坐这儿呢。”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球衣的男生,发出一阵哄笑。 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前襟余确僵在原地,手指用力捏着勺柄,但他并不敢抬头看那个男生。 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周围投来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旁边那个男生也迅速端起盘子,躲瘟疫似的溜走了。 “啧,弄脏了你的新衣服,多可惜。”篮球背心男俯下身,凑近余确耳边,压低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嘲弄,“乡巴佬就该待在乡下,干嘛要跑这儿来污染环境啊?” 周围稀稀拉拉的笑声更大了些。 这让余确的眼眶发热,呼吸也变得急促,他死死咬着下唇。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他想反驳,想站起来,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餐盘里混着汤汁的饭菜。 这个情景他不是没预料到,没想到会这么快。 没事的,等他们笑够了就好了,等他们觉得没意思都走了,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点漫不经心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传来,瞬间压住了周围的哄笑:“王宇,你手滑的毛病,怎么还没去医院治治?” 第4章 槐花 余确错愕地抬起头。 沈烬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双手插在制服裤兜里,嘴角甚至还噙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凌冽的视线直直地钉在那个叫王宇的背心男身上。 像是对沈危感到忌惮,王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畏惧,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烬、烬哥……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小心……” “不小心?”沈烬慢悠悠地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宇,无形的压迫感让余确都放缓了呼吸,“不小心弄脏了新同学的衣服,不小心吓跑了他的同桌,不小心……在这儿耀武扬威?” 他每说一句,王宇的脸色就白一分,额角也很快渗出冷汗。 “道歉。”沈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 王宇几乎是立刻转向余确,九十度鞠躬,声音发颤:“对不起!余确同学,是我手贱!衣服……衣服我赔!我赔新的!” 场面转变得太快,余确下意识地冲着王宇摆手:“没、没事。” 沈烬没再看王宇,而是将他的目光转向余确,看到对方满身的狼藉,眼尾发红,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却依旧好脾气地表示没关系,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近乎餍足的光。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切换得极其自然,变得温和了些,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 “没事吧?”沈烬抽出插在兜里的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包带着淡淡薄荷清香的手帕纸,递到余确面前,“擦擦,关稚的弟弟也算是我半个弟弟,以后谁再找事儿,就告诉我。”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力量。 还没反应过来的余确愣愣地看着沈烬,又看看那包纸巾,迟来的情绪让他鼻子一酸,拼命抑制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他瑟缩地接过那包纸巾,指尖还不小心碰到了沈烬微凉的手指,瞬间便收回了手。 “谢谢……”他低声道谢。 “没事,”沈烬说得轻描淡写,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最后落在还保持着鞠躬姿势的王宇身上,语气又冷了下来,“带他去找生活老师处理一下衣服,然后,”他顿了顿,“剩下的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是是是,烬哥放心!”王宇如蒙大赦,赶紧直起身,对着余确又是点头哈腰,“余确同学,跟我来,我带你去换衣服。” 说完他也不管余确的意愿,半拉半拽地把人带走了,临走前,余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沈烬还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 余确被带到生活老师那里,换上了一套备用的旧校服,王宇在旁边不停地道歉,态度谄媚得让余确更加无所适从。 处理好一切,余确才踩着午休的铃声回到教室,但教室里没几个人,有的在低头认真看书,还有几人凑在一起交谈着什么。 “你好,我叫林小雨,你叫余确是吧,是哪两个字儿啊?”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蹿出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很热情地朝他打招呼。 这算是在班级里第一个主动找他搭话的人,余确虽然有些紧张,还是认真地回话:“多余的余,确定的确。”像是怕对方不理解,便翻开了自己的书封展示给对方看。 “哦,这个也是富余的余嘛,真好听,肯定是你家里人深思熟虑给定下的,”林小雨直接在他课桌前坐下,毫不掩饰话里的羡慕,“不像我,我老爸说,当天我出生的时候刚好外面在下小雨,所以就给我取名林小雨。” “林小雨也很好听。”或许是对方太过自来熟,余确也没那么局促了。 “说的也对,我该庆幸的,还好当天下的是小雨,不然我可能还会叫林大雨、林中雨或者更难听点儿,叫林阵雨,”林小雨夸张自嘲的语气把余确逗笑了。 这下他才认真和林小雨对视,是他目前为止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鹅蛋脸,一双圆圆的大眼,像是小鹿,此刻就算是撇着嘴也很可爱。 “聊什么呢,在教室外都能瞧见你咧着个大嘴,”一个穿着和王宇相似篮球背心的男生抱着篮球满头大汗地进来了,视线触及到余确时一愣,“哟,新同学是吧,上午打比赛去了,都没碰上面,你好,我叫程夏。” “你好,我叫余确。” 在程夏做自我介绍时,林小雨便转身取了张便利贴,将两个人的名字都写上。 如果光看见这个潦草的字迹,余确根本不可能把它和林小雨联系上。 “得了吧,小林子,跟鸡爪子刨出来似的,简直就是玷污了我俩的名字,”程夏嫌弃之色溢于言表,伸手把那张便利贴扯下来,用投篮的动作,轻松命中垃圾桶。 “我看你是最近皮痒痒了,”林小雨站起身刚想要抡程夏几拳头,在瞥见他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后兀得收回手,“算了,今天看在余确的面子上先饶了你。” 俩人的眼里全是对彼此的嫌弃。 “诶,对了,我听说今天中午王宇在食堂找你茬了是吧?”林小雨又将话题转移到余确身上。 “也不是找茬,就是他的球不小心砸到我餐盘旁边了。”余确下意识替王宇解释。 “那还能叫不小心啊,哪个正常人会在食堂里打球,”林小雨忿忿不平地谴责,“他就是故意的,真是哪天不找事就不舒服。” “别和那傻大个置气,不值当,”程夏说着就将篮球举起,在指尖转了几圈,“前几天和隔壁比赛,他转头就把球直接送到别人怀里了,事后还吵吵嚷嚷地怪其他人不配合。” “哈哈哈哈,我知道这事儿,不是还有人传视频嘛,里面还拍到关稚学长了,平日里多温柔的人儿啊,脸上那表情都差点没绷住。”林小雨嗤笑着附和。 “关稚?”余确好奇地提了一下,关稚还会去看他们打篮球啊。 “关稚是我们队长,高咱们一届,等他今年一毕业,就该我继承他的衣钵咯。”程夏说着又转了圈篮球。 两人就在他跟前叽叽喳喳地聊开了,但让余确震惊的是,关稚居然会是篮球队的队长,他那么温柔,当队长能管住王宇那样的人吗?脑海里却又不由自主闪过关稚在书房里,面对继父时那份平静去不容置疑的沉稳样子。 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余确。” 他正想着,熟悉的声音便从外面传来,林小雨和程夏的谈话声也戛然而止,和余确一起看向门口,应该是教室里的学生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好奇地朝前面探看。 关稚就站在前门,身姿挺拔,深色的校服衬得他皮肤更显冷白,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余确身上,自然也扫过在他面前的另外两人。 “队长?你找我有事?”程夏疑惑地站直。 “耳朵瞎了,人学长找的是余确,”林小雨嘲弄了他几句,又转向余确指了指门口,“余确,学长好像在叫你哦。” 虽然声音不大,但余确听得清晰,被提醒了一句后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向门口。 按照年龄,他应该称呼关稚为“哥哥”,但不知为何,当着面他根本叫不出口,过去的途中,手指便无意识地揪着身上那件旧校服的袖口边缘。 好在关稚先开口了。 “晚上学生会有点事,处理完大概需要晚1个小时,你在教室等等我,一起回家。”关稚的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明显旧制的外套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眸里没什么波澜,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温和。 “好的。”对方话音刚落,余确就忙不迭地点头应下了,幸好不用他单独回去面对妈妈和关叔叔。 “到时候我过来找你,”关稚脸上的神情像是早就知道了他的回答,视线再次掠过那件不属于余确的校服,“你的衣服换了?” 余确心下一惊,手指下意识把袖口揪得更紧,也不敢看关稚的眼睛,视线慌乱地飘向地面:“在食堂不小心弄脏了,同学带我去换的。”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急于撇清的慌乱,比起林小雨他们,余确更不想让关稚知道食堂发生的事情。 来学校第一天就惹事,还不敢反抗,他害怕关稚觉得自己没用,也害怕关稚觉得过错在自己。 毕竟他是王宇的队长。 “嗯,没事就行,”好在关稚没继续追问下去,也移开了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回去吧,午休时间也快结束了。” 沉默的那几秒里,余确只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在飞快加速。 “好。”余确如蒙大赦,飞快地应了声,转身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心脏还在咚咚狂跳,他能感觉到关稚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队长和你说啥,”程夏好奇地凑过来,“你和我们队长认识啊?” 关于他俩的关系余确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叫“哥哥”?他既叫不出口,也怕别人觉得他攀附。叫“继兄”?既显生分还容易引起别人的发散的猜忌。 或许是他脸上的为难太过明显,林小雨和程夏都适时转移了话题。 “你管那么多,还是多看点书吧,马上又要小测验了,别又拖咱们后腿。” “小林子,我俩不是倒一倒二吗,你不怕我抛弃你成为倒三啊?” “滚蛋!” …… 从他们的话里余确了解到,原来沈烬也在这个班里,最后一排就是他的靠窗的座位就是他的专属,但整个下午也没见到他人。 不过在食堂沈烬的出手帮忙,让余确对他的印象稍微有了点改观,刚开始见到他,还以为他很不好相处呢,不过,他和关稚是朋友,人应该不坏吧。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同学们瞬间作鸟兽散,林小雨和程夏和他道完别也并排着吵吵嚷嚷地出去了。 整个下午的课程余确又是在迷惘中度过的,看着空荡荡的教室,他犹豫了一下。虽然关稚说让他在教室等着,但还有一个小时,他也不想干等着。 最后他收拾好书包,决定趁着放学没什么人,随便在校园逛逛,等差不多了再回来教室。 这所学校真的很大,不像他原来的学校,一眼就能望到边,红砖建筑掩映在高大的树木间。 余确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道,这边弥漫着一丝他熟悉的味道,然后,他便停住了脚步。 小路尽头,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静静伫立。余确过去站在树下,仰着头,昏黄的阳光从叶隙漏下来,在他脸上投射出细碎的斑驳。 虽然这树不如老家的树高大,但被修剪得更规整,而且风吹过时的沙沙声响倒是如出一辙。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低垂的槐枝,恍惚间回到了去年夏天,奶奶坐在藤椅上摇扇子,隔壁家的孩子隔着篱笆喊他:“小鱼儿,快出来,河里的大鱼在等着你呢!” 第5章 篮球场 他低头捡起一片完整的槐花,指腹蹭过花瓣边缘,柔软微凉,老家的槐树这时候应该开得更盛,说起村里的奶奶们都拿手的一件事,那就是蒸槐花饼,然后和村里面几个孩子坐在井边分着吃,甜丝丝的。 “你在这儿啊。” 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余确猛地抬起头,关稚站在拐角处,他手里还抱着一叠资料,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领带微微松开,看起来刚刚忙完。 见状余确慌忙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我就是随便看看。”已经过去1个小时了吗? 关稚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走近几步,弯腰也捡起一片槐花,捏在指尖轻轻捻了捻。 “喜欢槐花?”关稚说着便举起来嗅闻,“你家那边的槐花应该也开了。” 关稚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村里有槐树? 面对他提的问题,余确攥紧了手里的花瓣,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走吧,回家。”关稚没追问他的沉默,反而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着眼前在黄昏下静默的老槐树,过了快半分钟才动身,“去拿你的书包。” “嗯。”余确低低应道,跟着关稚离开。 而在他们身后,沈烬靠在图书馆二楼的窗边,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目光落在槐树下的两人身上。 他本来是想‘偶遇’余确的。 可没想到关稚先找到了他。 沈烬眯了眯眼睛,看着余确亦步亦趋地跟在关稚身后,像只迷路的小动物终于找到了主人。 真有意思。 他弹了弹烟,没抽,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因为有关稚的带路,余确很快便小跑进教室取了书包,司机就在学校大门等着。 一上车,关稚就靠着椅背合上了眼,这时余确才察觉到他脸上的疲软。 所以余确坐在旁边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响,害怕会打扰到他。 “第一天感觉怎么样,能适应吗,老师和同学还好相处吗?”关稚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偏过头望着他,表情和话语中都是关切。 这些问题让余确很有负担,中午的事情能算作被欺负吗? 他在心里斟酌了很久才开口:“嗯,他们都好,就是上课的内容我有点跟不上。” 不是有点,而是听不懂。 “这样啊,刚到新环境很正常,”关稚收回了视线,“课业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不会的可以问我,也可以让父亲找个家庭老师,周末替你补补课。” 这两个选择余确都不想要,如果被他们知道自己脑子里根本没装多少东西,即使表面上没显露出来,心里也肯定会嘲笑他。 许是看出了余确的为难和抗拒,关稚再次开口:“父亲和徐阿姨不会强行要求你的学业,在学校里也能学到其他你感兴趣的知识,不用着急。” “嗯呢。”有关稚这么厉害的儿子,肯定不会太严格要求他。 车内陷入寂静,不久关稚又偏过了头:“如果学校有人欺负你,记得要告诉老师,或者来找我。” 这话让余确攥紧了袖口,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沈烬的脸,接着点头应下:“好。” 关家的别墅灯火通明,却空荡安静,妈妈和关叔叔都不在,这让余确松了口气。 关稚弯腰替余确寻拖鞋,抬头对迎上来的张妈说:“张妈,今天晚饭加道槐花饼吧。” 正在换鞋的余确动作顿住,略显诧异地看向关稚。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关稚侧过脸,对他露出个了然的笑容:“今天瞧见了,就想着尝尝,”他说完便带着余确上楼,“张妈,我们先去换衣服,到时候我来帮忙。” “不用,做槐花饼要帮什么忙啊。”张妈从厨房探出脑袋拒绝。 本来余确还在回想行李箱里有哪些衣服,结果关稚就拿给他一套宽松的蓝白配色衣裤,像是运动服。不像是刚拆封,上面有着和关稚一样温暖的气味。 看到余确换好了衣服,关稚就卷起袖子,径直走进了厨房。身后的余确犹豫了一下,也是跟了过去。 张妈见到跟在后面的余确,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小篮刚摘下的槐花:“那小确就来帮忙洗洗,这花儿新鲜,香着呢。” 四月末到五月初正是槐花的花期,这些成串的花淡白微绿,带着清香。余确笨拙地接过篮子,站在水槽边,学着张妈的样子,小心地摘掉花帝,接着用水仔细冲洗。比在家里要复杂,奶奶每次做之前,都是让他们带去河边漂洗几下就带回去。 关稚则在料理台前调着面糊,动作不算娴熟,但神情专注。 槐花的清甜混着面粉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当热腾腾的槐花饼被张妈端上桌时,余确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来,小确,听说你老家的槐树也很多,试试和我做的有什么不一样。”张妈招呼他上桌。 奶奶做的槐花饼,粗糙,微甜,盛在豁了口的粗瓷盘里,而关稚家的槐花则装在精致的白瓷盘子里。 饼子刚出炉时,边缘有点焦。 关稚切下最完整的一块,放在余确面前的盘子里:“尝尝。” 余确咬了一口,甜得发苦。 “不好吃,”关稚皱着眉评价,“糖放得有些太多了。” 盯着饼里星星点点的槐花,余确很捧场:“不多,很好吃。” 虽然嘴上给予着赞赏,但余确努力吞咽的样子并没逃过关稚的余光。然后他也低头,将自己盘子里甜得发齁的饼尽数吃干净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他和关稚两人。 饭桌上很安静,余确没忍住偷偷用余光去打量关稚,发现他吃饭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连一点咀嚼声都听不见。 这也让余确意识到自己吃饭时的声音有多大,为了不让空旷的餐厅都是他的动静,余确也刻意学着关稚的动作,并且尽量降低自己的声音。 前几天他还在老家的桌子上和奶奶讲着白天村里的趣事儿,现在一顿饭下来,余确都要被憋坏了。 饭后,关稚的手机在客厅茶几上震动了一下,彼时他正准备带着余确去拿之前的笔记。他走过去拿起看了一眼,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的侧脸。 “沈烬他们约了球场,”关稚放在手机,对还坐在沙发上的余确说,“问我去不去。” “我自己在后院转转就行。”余确立马正襟危坐,生怕自己耽误了关稚的时间。 “那个篮球场就在学校附近,要一起过去吗?”关稚提出邀约,“刚吃完饭,正好可以消食。” 既然是打球,人肯定不少,除了沈烬,余确根本不认识其他人。而且白天还被沈烬看到了他那么狼狈的一面,现在和对方碰上面,总感觉有些别扭。 但又不能拒绝地太直白,余确迟疑地开口:“我就不去了,明天还要上课,我得去预习一下,不然肯定又跟不上。” 虽然是推脱的说辞,但他是真担心明天的课。 闻言关稚看着图,似乎在斟酌,最终点了点头:“好,那你……”他顿了顿,“不要看太晚,早点休息。” “少爷,夫人说她带了旗清斋新出的点心,让你等她回来再出门。”张妈小跑着过来通知。 “我跟你一起去吧。”余确瞬间改口,他不想独自面对妈妈和关叔叔审视的目光,“我也想去看看,行吗?” 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急于逃离的恳求和小心翼翼,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关稚。 对于他改变主意,关稚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点点头:“当然可以。” 接着又转头对张妈说:“徐阿姨费心了,先放着吧,明天我和余确带去学校尝尝。” 司机将他们送到学校旁边,是个露天的篮球场,灯火通明,将四周映照得如同白昼。 球鞋摩擦地面的尖锐声、篮球撞击篮板的闷响、还有少年们兴奋的呼喊和口哨声混杂在一起,远远的都能感受到那股青春躁动的热浪。关稚带着余确过去时,场上打得正激烈。 人群中有那么多穿着黑色无袖运动背心的少年,余确却一眼锁定了沈烬,他那张脸和矫健的身形无疑是场上的焦点。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细碎地贴在额角。只见沈烬一个利落的变向晃过防守队员,高高跃起,手腕一抖,篮球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 “好球!”场边爆发出一阵喝彩。 即使搞不懂规则,这一下也看得余确有些沸腾。 沈烬帅气落地,抹了把下巴的汗,目光恰好扫过关稚,以及紧紧跟在他身后穿着便服的余确。他嘴角瞬间勾起,抬手示意暂停,径直走了过来。 “关大少爷总算来了,”沈烬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和调侃的腔调,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余确身上,“哟,还带了个小尾巴?”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揉余确蓬松的头发。 那带着汗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发丝的瞬间,余确本能地往关稚身后缩,避开了他的触碰。动作幅度不大,抗拒意味却很明显。 “怎么还认生啊?”沈烬若无其事地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一瞬,随即,那点尴尬又被他嘲弄话盖过。 就在这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又插了进来:“还真是关家的‘吉祥物’啊,被带出来见世面的吗?” 是王宇,他怎么也在? 余确直接把自己完全隐到关稚背后,虽然这句话听不出明显的恶意,但想到白天的场景,他的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王宇,给余确道歉。”关稚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王宇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但和关稚相处时间不短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是在生气。 “队长,我就是开个玩笑,”王宇心虚地开口解释,眼神还不断瞟向旁边看热闹的沈烬,“我这也是想和新同学亲近亲近嘛。” “这对余确来说不好笑,”关稚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不止是刚才,还有白天在食堂用餐区打球,破坏了同学们正常的用餐秩序,三千字检讨。” 听到这话,躲在他身后的余确心里也是一咯噔,原来关稚都知道。 一股混合着难堪和被人出声保护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头蔓延。也让他下意识还想往后躲,仿佛这样就能避开王宇投来的怨怼目光。 被当众训斥王宇的脸立马就挂不住了,但关稚他是惹不起的,只能再次求助似的看向沈烬。 然而对方却只是抱着手臂,斜倚在篮球架上,眼神在关稚冷峻的侧脸和余确躲藏的身影来回扫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篮球场 第6章 测验 “行了王宇,待会赶紧回去把检讨写好,明早拿去教务处,”沈烬单手抱着球走上前,从王宇背后伸手看似随意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却不轻,“还不赶紧去给咱弟弟道个歉。” 对于他口中的称呼让在场的几个人神色各异,最为明显的就是余确。白天沈烬是出手帮了他,但这突如其来的“哥哥”身份,他浑身不自在。 “啧,”王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白天丢的脸还没捡回来,晚上又要当众赔罪,但肩上传来的压力让他不得不低头。他硬着头皮凑过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好意思啊余确,我刚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其实余确没太在意那句“吉祥物”和见世面那句话,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王宇白天在食堂的行为。 “没关系。”说完,他下意识看向关稚,对方平静温和的眼神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便鼓起勇气补充道:“那你以后不要在食堂打球了,真的……挺危险的。” 这个小乡巴佬还敢教育他,王宇嘴角一抽。嘲讽的话都到了嗓子眼,余光瞥见旁边沈烬似笑非笑的脸,和关稚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后,硬生生又咽了回去:“行,我以后……肯定不在食堂打球了。” “肯定”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赶紧回去写检讨,”沈烬在后面催促了一句,随即转向关稚,话语里满是挑衅,“你把人赶走了,上来补位?” 临走前王宇还不忘恶狠狠地剜了眼余确。 “行,打半场,明天还有事,”关稚抬腕看了眼手表,又扫了眼目前空着的场地。 “既然如此,”沈烬单手拍着球,看似在思考,目光却落在关稚身后,“One on noe,三球定胜负?” “好。”关稚淡淡点头,也顺了他的心意。 见关稚答应,沈烬抬手示意,场上的同学立刻识趣地给他们空出了最近的场地,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多了起来。校队队长关稚对主力沈烬的一对一,谁都不想错过。 余确也忍不住有些期待,想看看平日温和的关稚在球场上是什么样子。 “这么来劲儿啊小余确?”沈烬几步就晃到了余确身边,“会打篮球吗?” “不会。”余确如实摇头,身体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开点距离。 “那在你看来,我和关稚,”他指了指正在挽起衣袖的关稚,又指着自己,篮球在他指尖灵活地旋转,“一对一,谁赢?” 问题像是块石头被投进平静的水面,惊得余确猛地侧过头,他觉得沈烬就是故意的,对方眼里除了试探还带着挑衅。 “嗯?”沈烬的尾音上扬,带着催促。 余确的目光在张扬笑着的沈烬,和平静挽袖的关稚之间游移,关稚似乎也正看向他这边。 他没犹豫多久,回答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关稚,我觉得关稚会赢。”程夏打球那么厉害都信服关稚,还有王宇,队长的话肯定会更厉害。 话音未落,沈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眼神却暗下去几分。 他抬手,动作看似亲昵,实则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道揉了揉余确的发顶,嗔怪地开口:“你个小白眼狼。” 他直起身,不再看余确涨红的脸和慌乱的眼神,转身大步走向场地,笑容重新变得乖张,路过关稚时故作委屈:“看来我被小瞧了,如果真的让你赢了,我不是很没面子?” 这时两人都注意到,关稚把衣袖又重新放了下来,正在整理袖口。 “什么意思?”沈烬眉头拧起。 “我们刚吃完饭,果然还是不适合剧烈运动,”关稚走回余确身边,带着人朝着出口过去,“不好意思,你们继续,我带着他到附近走走,消消食。” 虽然不明白关稚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但余确还是顺从地紧跟他的脚步离开。 看着余确乖巧地跟在关稚身边,沈烬就莫名涌起一股无名火,果然还是最开始那副模样顺眼。 “砰——!”一声巨响,篮球高高弹起,又重重落下,滚向远处,场边一片死寂。 说是带他到附近走走,关稚却带他绕到了学校后面,塑胶跑道上,晚风带着凉意。关稚放慢了脚步,余确也默契地跟着慢下来。两人一路无话,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其实我和沈烬之前也经常一对一,”关稚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清晰。 那为什么刚才要拒绝呢? 虽然余确没问出口,但关稚却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 “结果是有输有赢,”关稚说着直接停住脚步,转身朝学校看去,“但刚才你觉得我会赢。” 余确心跳漏了一拍。 “所以,”关稚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等我下次有了十足的把握,再去和他比一场。” “这样啊,”余确故作镇定地点头,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没想到原来关稚也会在意输赢,他在心里偷笑,像是得知了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然后他就愣住了,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学校里那棵高大的槐树。 在灯光下,那些躲在绿叶间成串的小白花格外惹人注目。但余确的目光很快又落回到关稚身上,夜风吹起他的发梢,侧脸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沉静而柔和。余确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比槐花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 晚上回去,关稚又特意叮嘱他早点休息。这一晚,是余确来到关家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 一周的时间在紧张、局促和偶尔的温暖中滑过。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进高二(三)班的教室,却没什么温度,教室里也依旧没几个人。 林小雨把脸贴在冰凉的课桌上,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老李头昨天讲的那个三角函数公式,是sin还是cos开头来着?程夏!程夏记得不?” 趴在桌子睡了一上午的程夏,罕见地没去打球,闻言不耐烦地抬起头,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我倒是想记得,但昨晚我在盘山公路跑到凌晨三点,现在脑子跟浆糊似的。”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泪水,“小雨同志,放弃吧,咱俩就是吊车尾联盟,稳稳的幸福,别挣扎了。” 坐在他们后面的余确,正对着一本摊开英语课本皱眉。 和其他对余确不冷不热的同学不一样,林小雨和程夏每天都变着法儿地找他搭话,甚至还直接把座位换到了他前面。 虽然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他们的存在,让余确在格格不入的新环境里找到一丝喘息的缝隙。他们吵吵闹闹,互相嫌弃,对成绩什么的都毫不在意,这种没心没肺的轻松感,是成天在学校处于紧绷状态的余确难得的慰藉。听着他们关于考试“战略性放弃”的讨论,他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点。 只是……余确的目光掠过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位置。沈烬,这一周,他就像当余确不存在。 偶尔在走廊遇见,余确鼓起勇气打招呼,对方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是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这让余确心里像是堵了团棉花,闷闷的,难道那天在球场,自己说关稚会赢,把他得罪了吗? “喂,余确,”林小雨转过身戳了戳余确的手腕,把他从思绪中拉回来,“下午有外语课哦,会抽背课文,你行不行啊?我反正打算装肚子疼去医务室躲躲。” 回过神的余确脸上带着点茫然:“我……我还没背熟。” 他说的是实话。英语书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单词看得他头疼,那些拗口的发音和复杂的语法结构对他来说如同天书。 关稚给了他学习用的平板,即使他很努力模仿着里面老师的语调,但说出来总带着抹不掉的蹩脚口硬,还连不成句。 “哎呀,没事儿的!”程夏大手一挥,毫不在意,“背不出又不会掉块肉,老李头最多让你站一会儿,你看我,上次数学小测交白卷,不也活蹦乱跳的?”他凑近余确,压低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嘚瑟,“秘诀就是,脸皮要厚。” 余确勉强笑了笑,没说话。继续低头看着书页上陌生的字母组合,心里沉甸甸的。 脸皮厚?他做不到像程夏那样满不在乎,明明他和小雨口语都很流畅,只是觉得背课文浪费时间。但他每一次磕磕绊绊的朗读,每一次被老师点名时周围投来的目光,都让他如芒在背。 下午的抽背余确果然又站了一整节课。 好想回镇上的学校,比起这里,还是乡下更适合自己,至少在那不是只有他一个笨蛋。 第一次小测验的成绩很快发下来了。班级后墙的成绩榜上,倒数第一的位置赫然写着“程夏”,后面跟着醒目的缺考标记(数学、物理)。而紧挨着他的倒数第二,就是“余确”。 围到后面看成绩的没几个人,林小雨垫着脚扫了一眼,回头冲程夏做了个鬼脸:“恭喜恭喜,难兄难弟!我是倒三,嘿嘿,险胜!”对于这个名次,林小雨反而有点小得意。 余确捏着发下来的英语卷子,上面用红笔圈出的错误触目惊心。 听力部分几乎全军覆没,阅读理解连蒙带猜,作文更是写得语无伦次,语法错误百出。鲜红的“52”分印在醒目的左上角,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便迅速把卷子折起来,塞进了桌肚深处。 放学铃响,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程夏和林小雨勾肩搭背地商量着去哪吃晚饭。余确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心里想的全是那张英语卷子。 又想起关稚之前的话,说等他考完试,可以帮他看看卷子,分析一下问题。 刚走出教室门,就看到关稚站在走廊尽头的光晕里,似乎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考得怎么样?”关稚瞧见人后主动走过来,声音温和,目光落在余确略显沮丧的脸上。 听程夏说,关稚这次又是全校第一,余确张了张嘴,那个“倒数第二”和“52分”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难堪。他下意识避开关稚的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卷子带了吗?”关稚似乎没察觉他的窘迫,或者说察觉了但选择给他留点空间,“晚上我和你一起看看。” 余确心里一紧,这次不是用的答题卷,就是普通的试卷,还是老师亲自批改。 让关稚看那张满是红叉的英语卷子?让他听自己那带着浓重口音、错误百出的朗读?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余确就觉得呼吸不顺畅了。 因为关稚实在是太优秀了,从他嘴里出来外语,不仅流畅,而且还带着股说不出的腔调,优雅又矜贵。自己在他面前,笨拙地像是刚学步的婴儿。 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明明对方是好意,却还遭到自己的抗拒和排斥。 有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朝他们一路小跑过来:“关稚学长,学生会那边说是研学的住宿安排出了点岔子,让你过去看看。” “好,”关稚应下后,双手搭上余确的肩膀轻轻按了按,“你先回教室等我,我处理完就回来。” “嗯。”余确点点头,看着关稚快步跟着来人消失在楼梯转角。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些,随之涌上的是更深的茫然和对自己下意识想要逃避的羞愧。也不免在心里感慨,篮球队、学生会,关稚真的好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