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终还是选了东南亚。
七月,热浪离谱。
刚落地不到三小时,任照已经在酒店房间门口晃得像条湿毛巾。
“……我觉得我脑子在冒烟。”
“我墨镜片都起雾了。”
“这什么地方?地狱吗?”
陆行淡定地拉开窗帘,阳光正好打进来,落在木地板上。
“你是自愿选的。”
“我当时就建议你留在云南山里养生。”
“你不听。”
任照坐在地上,抱着空调遥控器,一脸被晒伤的表情:“我、我现在反思了。”
“咱下午还出去吗?”
陆行:“五点出门。”
任照:“你真的不怕热吗?”
陆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体寒。热一点挺舒服。”
任照:“……你就说我俩是不是物种不一样。”
五点过一点,他们去了琅勃拉邦城中心,佛寺、金色屋顶、缓慢走路的僧人。
空气还是热的,但没了正午的锋利,街上多了风,路边有小贩摆摊,卖芒果饭、果汁冰沙、还有带着咸味的甘蔗片。
任照一边走一边不停拍照,拍一张擦一下额头汗,再拍一张,转头就把相机塞给陆行。
“你帮我拍一下这只狗,它眼神特别像你。”
陆行:“……”
“我说真的。”
“它刚刚路过我,完全没看我一眼,超级有你那种‘不理人’的高冷气场。”
陆行没说话,只是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然后转头就进了旁边一家便利店。
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瓶冰矿泉和一根椰子味冰棍。
冰棍塞进了任照手里。
“吃。”
任照愣了一下:“你买两根啊?”
“没有两根。”陆行淡淡地说。“我不吃冰。”
“……那你还买?”
“你热。”
简单四个字,说得任照原地安静了五秒。
然后用冰棍捂着自己脸,闷声闷气地说:
“你再这么对我好,我真就赖上你了啊。”
陆行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水瓶拧开,递过去。
“赖着我也不算占便宜。”
“记得拍佛塔。”
夜色落下来时,他们走进夜市。
空气没那么热了,但任照还是边喝冰椰子水边抱怨,步伐黏黏的,像快溶化的软糖。
但手,一直牵着陆行的手,不放。
像抓着一块世界上最踏实的地方。
琅勃拉邦的夜晚总是热的。
不是气温,是空气的密度——像被慢慢煮沸的水,一点点蒸出人声、酒气,还有灯光下的轻响。
他们在一家小酒吧落了脚,木结构的屋顶,法式殖民风格的百叶窗,外头是夜市尽头那条安静街道。
酒吧不大,气氛松散,前面摆了台麦克风,轮着客人上去唱歌,谁都能报首歌名唱一段,没人要求唱得好。
任照一杯啤酒下肚,整个人都有点飘,兴致勃勃地转头看陆行。
“你去唱一个。”
陆行:“不去。”
任照双眼发光:“你声音这么好听,唱一句嘛——我都没听过你唱歌!”
陆行瞥他一眼:“我没喝酒。”
“那我喝了,我想听。”
陆行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是很典型的“你自己作你自己收拾”的冷淡——可惜对任照没用。
他凑过去,把脸贴在他肩膀上,轻声说:
“求你了嘛。”
……于是陆行起身了。
点歌单一翻到底,他挑了一首很老的英文歌。
钢琴前奏响起时,酒吧里竟安静了几秒。
他声音一出口,酒杯有几秒没被举起来。
是偏低的声线,干净又收得住,每一个字都落得很稳,没有了夏日的燥热,像一个坐在冬天角落弹琴的人,把感情藏进音符里,不轻易给,但给了就不收。
《The Night We Met》。不算热门的电视剧主题曲,旋律却像为他们两个写的——关于某人走进你的人生,一声不响,却待得那么稳。
任照一开始是带着起哄的心情推他上去的。
但陆行唱到第二句时,他已经不笑了。
手指搁在酒杯上,耳根一点点烧起来,像被烫着,又不敢动。
他没想到陆行唱得这么好听——不是专业的好听,是有种平时太克制的人忽然动情了的那种好听。
像歌被他唱成了“对你说”。
等陆行唱完坐回来时,他还一动不动。
陆行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看他那副模样,淡淡问:“唱得不好?”
任照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掏手机,翻出刚刚偷偷录下的一段视频,笑得贼兮兮地说:
“你唱得太好,我录下来了。”
“发群里了哦。”
群名:【Free Cabin小饭桌】
何安第一个冒泡:【卧槽!!这谁???】
庄梦:【这是陆行?!这酒吧还配了专业调音台?】
宋静凝:【……我一直以为你是声带冷感型。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沈既明:【老陆你再这么一惊一乍,我真得考虑重启你当年开发声培训的计划了】
陆行看了一眼屏幕,没说话。
任照已经躲在他肩膀后偷笑个不停,耳朵红得像晚市摊头烤着的糯玉米。
“陆老师。”他小声说,“你以后可以多唱给我听吗?”
陆行淡淡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那你别录。”
任照:“……那不行。”
后来那段视频成了群里每年旅行视频混剪的“年度封面”。
只有任照知道,当天晚上回酒店后,陆行洗完澡出来,看他睡着了,又把那条视频拿出来,静静看了一遍。
没点赞,没转发,没说话。
只是靠在沙发边,戴着耳机,把那首歌的原唱听了一遍。
“Take me back to the night we met...”
那天傍晚他们刚从集市回来,天还没完全黑。
空气湿热得像锅盖,酒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啪啪响,像要下一场暴雨。
任照窝在沙发上,脸色不太对。
陆行正在冲凉水,看他一直不说话,转头问了句:“你是不是不舒服?”
任照愣了下,才慢半拍开口:“……有点晕。”
那句话刚落下不到十分钟,他就开始吐。
体温计显示38.8。
陆行没说一句废话,转头打开行李箱,拎出药包、水、电解质粉,把床边窗帘拉上,再调低空调温度。
他整个人沉得像石头一样,话不多,但动作极快。
任照缩在被子里,脸红烧到了眼底。
他胃里一片翻江倒海,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陆行坐在床边,一只手搭在他后颈,一点点替他敷着毛巾,换着水。
没碰他哪儿,却把人压得一点都不敢乱动。
“我是不是发烧了……”任照迷迷糊糊地说。
“嗯。”陆行的声音很稳,“脱水有点重,应该是中暑带上热感冒。”
“……那你怎么办?”
陆行没答。
他在拨国际电话,跟诊所讲英文,语速不快,却句句清楚。
他以前也发烧,也吐,也烧过到意识不清楚。
但从来没人这样……抱着他,一晚上都不走。
第二天凌晨,烧退了一点,天还没亮。
任照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陆行靠在床头,闭着眼休息,嘴角往下,眉头紧皱着——显然一夜没怎么睡。
任照看着他,没出声。
他只是轻轻伸手,把陆行搁在床边的那只手抓过来,贴在自己心口。
陆行没醒,却像下意识一样握住了他。
手心温热,没什么力气,却让任照忽然有点想哭。
他本来是想说句“谢谢”的。
但那一口气堵在胸口,没出声,反而先把眼眶热出了水。
眼泪一掉,像开了闸,止不住。
他先是别过脸想擦,结果越擦越模糊。
陆行睁眼,第一时间发现他在抖。
“……照照?”
他低声唤他。
任照咬着唇不说话,眼泪哗哗往下掉,喉咙一紧,带着点鼻音地抽了一下。
“……你别对我这么好。”
“我、我一被照顾我就想哭。”
“我明明、明明已经不是小孩了……”
话没说完,鼻子先酸成一团。
陆行没问为什么,只伸手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手掌覆上他的后背,缓慢地拍着,一下一下,像是替他撑住呼吸的节奏。
“没事。”
“想哭就哭。”
任照埋在他肩头,声音终于溃散下来:
“以前我生病都没人管。”
“小时候是奶奶会管我,后来她走了,就没人了。”
“我记得……我记得那年我在餐厅打工,发烧到四十度,一个人躺在员工宿舍里。”
“连冰都懒得敷,退烧药也没了,我就那么躺着。”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会死。”
“死在一个连被子都是油烟味的地方,没人知道,没人在乎……”
他说到最后,整个人开始剧烈地发抖。
眼泪一串串掉下来,沾湿了陆行的衣领。
哭得不再收着,是那种真正的、从记忆深处涌出来的号啕大哭。
像是终于找到一个能把这些话说出来的人了。
陆行没打断。
他只是抱着他,低头用手轻轻擦他眼角。
声音一贯低稳,但这一次,带了一点哑。
“不会了。”
“你现在有我。”
他用指腹擦他睫毛边的泪,把他额发拢到耳后。
“以后你生病,我都在。”
“你不会再一个人。”
那天的行程全取消了。
陆行说:“今天你不准动。”
任照闷闷地窝在被子里:“那你呢?”
陆行翻了页书,语气淡:“看着你。”
任照眨了眨眼,笑出来:“……你这样,我可能会烧上瘾。”
陆行抬眼看他:“你可以试试。”
任照顿了一秒,然后闭上嘴,整个人重新缩回了他怀里。
那天晚上,风下来了,窗外终于下起小雨。
不像国内那种呼啸着来的暴雨,老挝的雨是湿的、温的,像是从树叶上慢慢滴下来的水,打在屋檐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连绵不止。
他们没出门,晚饭也没点,就窝在那间临街小旅馆的床上,看雨,看街灯下慢慢模糊的屋檐,看风把叶子吹得乱动,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任照抱着杯温水,靠在陆行身边,身上还带着没彻底散去的虚汗,但脸颊是热的,眼神是安静的。
他忽然说:
“这是我最记得的一个地方了。”
陆行偏头看他一眼。
“我……会记一辈子的。”
他语速慢,像是想清楚才说出来。
陆行没回应。他只是伸手,把他抱得更近了一点。
雨声落进窗缝,像是一场慢慢展开的背景音,什么也没打断。
过了一会儿,陆行忽然开口:
“以后有机会,带我回漠河吧。”
任照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陆行没看他,只望着窗外的雨。
“我也想看看——你曾经看过的极光,有多漂亮。”
那句话不重,但落得很稳。
任照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鼻子有点酸。
他点了点头,小声说:
“那你得多穿一点,很冷的。”
陆行“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
“没关系,我有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