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怀瑾那点微弱的、鞋尖传递过来的暖意,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就被庄晏清心里那潭越来越冷的死水吞没了。
他醒了,或者说,意识从迷糊中挣扎出来。脚还贴在余怀瑾的鞋边,那点暖意似乎还在。但他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了,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果然。
这点施舍般的、转瞬即逝的温度。
跟他这个人一样。
靠不住。
持续不了多久。
庄晏清面无表情地把脚收了回来,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调整一下坐姿。他直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眼神空洞地看着黑板。自习课快结束了,老师在讲台上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余怀瑾在他挪开脚的瞬间,身体似乎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但那细微的变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依旧维持着那副专注看书的姿态,侧脸线条冷硬如初。
庄晏清心里最后那点侥幸和试探的火苗,彻底熄灭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寡淡、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行。
不管了是吧。
无所谓了是吧。
那正好。
他也……无所谓了。
放学铃响,庄晏清没像往常一样磨蹭着等余怀瑾动作。他第一个收拾好书包,看也没看旁边的人,拎起来就走。脚步不快,但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疏离。
余怀瑾抬起眼,看着那个单薄又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深不见底,指尖捏着书页的边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力道重得让纸张起了褶皱。
* * *
接下来的日子,庄晏清彻底进入了一种“摆烂”状态。
余怀瑾无视他?
行。
他也当余怀瑾不存在。
上学放学,他不再刻意落后或追赶,自己走自己的。余怀瑾走前面,他就慢悠悠在后面晃荡;余怀瑾如果放慢脚步,他就直接越过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却泾渭分明的距离。
车上?副驾驶就副驾驶。庄晏清上车就闭眼假寐,或者塞着耳机听歌(音量不大,但足够隔绝外界),把旁边驾驶座的C和后座那个冰山当空气。C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气压越来越低、脸色越来越沉的老板,再看看旁边闭着眼、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少年,额角的汗就没干过。
吃饭?余怀瑾不给他准备?行。庄晏清就自己动手。煮个白水面条,煎个糊掉的鸡蛋,或者干脆啃个冷面包。味道?能吃就行。营养?管他呢。反正也没人在乎他是不是低血糖会不会晕倒。
他不再试图靠近余怀瑾的桌子。
不再偷偷观察余怀瑾的反应。
甚至……连余怀瑾偶尔扫过来的目光,他都像没看见一样,眼神直接飘过去,空洞地落在别处。
整个人像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壳,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沉默,疏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只有柯珩,敏锐地察觉到了庄晏清的变化。
课间,她终于不再躲着庄晏清,主动凑过来,看着他餐盘里那碗寡淡得连油星都没有的白水面条,眉头拧成了疙瘩。
“蜗牛庄?” 柯珩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浓的担忧,“你这……吃的什么玩意儿?余怀瑾那混蛋连饭都不给你吃了?” 她眼神瞟向远处独自坐在窗边吃饭、气场冰冷的余怀瑾,充满了敌意。
庄晏清慢吞吞地挑了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没什么滋味地嚼着。他抬眼看了看柯珩,眼神没什么焦距,扯出一个很淡的笑:“……我自己弄的。挺好的,清淡。”
“清淡个鬼!” 柯珩气得想拍桌子,又怕引来注意,“你看你脸色白的!跟鬼似的!你……” 她看着庄晏清那副油盐不进、死气沉沉的样子,心里又急又疼,“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他又欺负你了?你跟我说啊!”
庄晏清摇摇头,低头继续吃面:“……没有。他不管我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不管你了?” 柯珩愣住了,随即更气了,“他凭什么不管?!他把你弄成这样,现在撒手不管了?!这王八蛋!” 她看着庄晏清麻木的样子,又心疼又无力,“蜗牛庄,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害怕。”
庄晏清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没抬头,只是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柯珩,别管我了。我没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真的。习惯了。”
习惯了没人管。
习惯了冷暖自知。
习惯了……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
柯珩看着他,眼圈红了。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知道庄晏清把自己封闭得更深了,那层壳比任何时候都厚都硬。她默默地把自己的餐盘推过去一点,里面还有大半份没动过的糖醋排骨。
“吃点肉。” 她声音有点哽咽,“看你瘦的。”
庄晏清看着那诱人的排骨,没动。他沉默地吃完自己那碗没滋没味的面条,推开餐盘,站起身。“我吃饱了。先回教室了。”
他转身离开食堂,背影单薄又孤寂,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柯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远处那个同样孤绝冰冷的余怀瑾,气得狠狠捶了一下桌子。这两个混蛋!到底在搞什么?!
* * *
家里更是成了冰窖。
余怀瑾依旧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庄晏清就缩在客厅沙发或者客卧里,看书,发呆,或者用备用手机看些没营养的搞笑视频,声音开得很小。
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像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
这天晚上,庄晏清洗完澡出来,发现客厅的灯被关了。只有书房门缝下透出一点光。他摸黑往客卧走,脚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可能是余怀瑾随手放在地上的文件袋),一个踉跄,膝盖狠狠磕在了茶几坚硬的边角上!
“唔!” 剧痛瞬间袭来!他闷哼一声,疼得瞬间弯下了腰,冷汗都冒出来了。
客卧离书房很近。那声闷哼和身体撞上茶几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庄晏清疼得吸着冷气,扶着膝盖,在黑暗中缓了好一会儿。他能清晰地听到书房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椅子挪动的声音,没有开门查看的声音。
果然。
不管了。
彻底不管了。
庄晏清扯了扯嘴角,那点因为疼痛泛起的生理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忍着疼,一瘸一拐地摸黑走进客卧,反手关上门,也没开灯,直接把自己摔进床里。
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青紫了一大块。
但他没去管。
只是拉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了起来。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感觉不到膝盖的疼,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磕了一下,比膝盖更疼,也更冷。
* * *
第二天早上,庄晏清起床时,膝盖果然青紫了一大片,肿得老高,动一下都疼得抽气。他咬着牙,动作僵硬地洗漱,换衣服。
走出客卧,余怀瑾已经在吃早餐了。他今天似乎走得晚一点。
庄晏清一瘸一拐地走到厨房,准备给自己弄点吃的。动作因为膝盖的疼痛显得格外笨拙和缓慢。
余怀瑾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在几天后,落到了庄晏清身上。那目光扫过他明显不自然的走路姿势,最后停留在他微跛的左腿上,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深了一瞬。
庄晏清感觉到了那目光,但他像没察觉一样,低着头,专注地(或者说僵硬地)给自己倒牛奶,手指因为用力握着冰冷的牛奶盒而指节发白。他刻意放慢动作,掩饰着膝盖的疼痛。
余怀瑾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他站起身,朝着庄晏清这边走了过来。
庄晏清身体瞬间绷紧,捏着牛奶盒的手指收得更紧。他要干什么?质问?还是终于忍不了他的笨拙,要把他赶出去?
余怀瑾在他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庄晏清。
庄晏清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牛奶盒,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驱逐并没有到来。
余怀瑾只是伸出手,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生硬的力道,直接从他手里把那个被他捏得有点变形的牛奶盒抽走了。
庄晏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
余怀瑾看也没看他,拿着牛奶盒走到餐桌旁,倒进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然后,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片吐司,放进多士炉,按下开关。动作流畅,带着他一贯的精准和效率。
做完这些,他把那杯牛奶和加热好的吐司(甚至抹了一层薄薄的草莓酱),直接放在了自己刚才坐的位置对面——那是庄晏清前几天坐得离他最远的位置。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和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转身,走向玄关换鞋。自始至终,没有看庄晏清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换好鞋,他拉开大门,走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
屋子里只剩下庄晏清一个人,还有餐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散发着焦香与草莓甜味的吐司。
庄晏清僵在原地,看着那杯牛奶和吐司,又看看紧闭的大门。膝盖的疼痛还在清晰地叫嚣着。
余怀瑾这算什么?
迟来的、施舍般的关怀?
还是……仅仅因为看不下去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嫌他碍眼?
庄晏清扯了扯嘴角,那点因为食物香气而本能升起的微弱暖意,瞬间被更大的冰冷和讽刺覆盖了。
他走过去,没有坐下。只是端起那杯温热的牛奶,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然后把那片抹了草莓酱的吐司拿起来,几口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尝不出任何味道。
吃完,他把杯子和盘子拿到厨房,洗干净,放好。
动作利落,面无表情。
然后,他背起书包,一瘸一拐地,也走出了这个冰冷得像停尸间的“家”。
膝盖的疼痛在提醒他刚才的狼狈。
而余怀瑾那无声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早餐”,则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已经麻木的心上,又缓慢地、狠狠地,划了一下。
果然。
这种虚假的温暖……
持续不了多久。
也……暖不到心里去。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咯吱咯吱地往前挪。庄晏清彻底把自己活成了一潭死水。
余怀瑾那点无声的“早餐关怀”,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没激起一丝,就被更深沉的冰冷吞没了。庄晏清照单全收,也照旧无视。牛奶喝了,面包吃了,洗干净杯子盘子,然后一瘸一拐地出门。动作机械,眼神空茫,仿佛那点食物只是维持这具躯壳运转的燃料,与情感无关,与余怀瑾……更无关。
膝盖上的青紫慢慢褪成了黄褐色,走路不再跛得那么明显,但心里的那道口子,却好像越裂越宽,灌满了冷风。
余怀瑾依旧无视他。那层冰墙似乎砌得更厚了。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像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真空地带。庄晏清不再试图靠近,也不再有任何期待。他甚至觉得,这样挺好。至少……清净。
他开始放任自己沉溺在前世那种熟悉的、冰冷的麻木里。
低血糖犯了?没关系。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就找个角落靠着墙缓缓,等那阵眩晕过去。反正晕倒了也没人管,自己总会醒的。实在撑不住,就剥一颗兜里常备的橘子糖塞嘴里,动作熟练得像呼吸。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带着点死亡的气息,反倒让他觉得……安心。
柯珩送来的排骨和关心?他接受,但也仅仅是接受。味同嚼蜡地吃完,然后继续沉默。柯珩看着他越来越苍白消瘦的脸颊和越来越空洞的眼神,急得直跺脚,却无能为力。她骂余怀瑾混蛋,庄晏清也只是扯扯嘴角,连附和都懒得。
他像一株被遗弃在阴暗角落的植物,失去了所有向光性,安静地、缓慢地枯萎下去。
* * *
这天体育课,自由活动。庄晏清找了个最偏僻的看台角落坐着,远离人群的喧嚣。阳光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他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冷。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没有焦距地望着远处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
真吵。
他想着。
不如……回教室待着。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沿着看台后面的小路往回走。小路旁种着一排低矮的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
就在他经过一处枝叶格外茂密的地方时,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不是石头,像是什么软软的东西。他本就有些神思恍惚,重心不稳,整个人就朝着旁边尖锐的冬青枝杈摔了过去!
“嘶——!”
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从左手臂外侧传来!
庄晏清摔倒在地,手肘下意识地撑了一下地面,火辣辣的疼。但他顾不上手肘,只觉得左臂外侧一阵钻心的锐痛。他低头一看,校服袖子被冬青锋利的枝杈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布料翻卷着,露出底下同样被划开的一道血口子!不算很深,但皮肉翻卷,鲜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迅速染红了周围的布料。
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更白了。他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手臂的疼痛让他动作有些迟缓。
就在这时,旁边冬青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钻出两个鬼鬼祟祟的男生,是周浩和他的跟班。两人脸上还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显然是故意把什么软东西(可能是件旧校服或者破布)丢在路上绊人的。
“哟!这不是‘嫂子’吗?走路不看路啊?” 周浩阴阳怪气地开口,眼神瞟向庄晏清手臂上渗血的伤口,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带着幸灾乐祸,“啧啧,这细皮嫩肉的,划一下可不得了哦!”
“浩哥,你看他那样儿,脸白的,该不会又要晕了吧?哈哈!” 跟班也跟着嘲笑。
庄晏清没理会他们的嘲讽。手臂的疼痛让他额头冒出冷汗,他看着那不断渗血的伤口,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漠然。
这点疼,比起心里那种空落落的、被彻底遗弃的冷,算什么?
他撑着地面,咬着牙站了起来。没看周浩他们一眼,也没去捂伤口,任由鲜血顺着小臂流下,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他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低着头,继续一瘸一拐地(膝盖的旧伤似乎又被牵扯到了)朝着教学楼医务室的方向走去。背影单薄,沉默,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
周浩和跟班看着他这副样子,反倒愣住了。想象中惊慌失措或者愤怒的样子都没出现,这平静得……有点瘆人。
“妈的,没劲。” 周浩啐了一口,拉着跟班走了。
* * *
医务室。
张校医看到庄晏清手臂上那道还在渗血的口子,吓了一跳:“哎哟!怎么弄的?快坐下!”
庄晏清默默地坐下,伸出受伤的手臂。伤口暴露在灯光下,皮肉翻卷,看着有点吓人。
张校医一边麻利地准备消毒水、棉签和纱布,一边絮叨:“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口子得好好处理,不然容易感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又低血糖了?等着,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下,再去给你拿块糖……”
冰冷的消毒水淋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庄晏清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轻轻蹙起,牙关咬紧了些。他看着张校医用镊子夹着棉球,仔细地清理着伤口边缘的泥土和碎屑,动作很轻,但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点痛,清晰地存在着。
反而让他觉得……真实。
比心里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麻木,要好受一点。
他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怕疼而别开脸或者抽冷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自己的皮肉被清理,看着碘伏涂上去,看着纱布一圈圈缠上手臂。像个旁观者,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器物。
张校医给他包扎好,又塞给他一块巧克力:“快吃了!补充点糖分!你这孩子,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看着庄晏清苍白麻木的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庄晏清接过巧克力,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起身,离开了医务室。手臂被包扎好,疼痛被暂时包裹起来,但那股钝痛感还在持续地提醒着他。
他没回教室,而是去了教学楼顶层那个废弃的、堆满杂物的水房。这里平时几乎没人来,安静得只剩下水管偶尔滴答的水声。
他靠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水箱上,慢慢剥开巧克力的包装纸,小口小口地吃着。甜腻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却压不住心里的苦涩和手臂上那清晰的痛感。
他低头看着被白色纱布包裹的手臂。那下面,是新鲜的伤口,是清晰的疼痛。
而这具躯壳里面,那颗心,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冷。
他抬起右手,食指的指甲,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隔着那层薄薄的校服布料,在左臂那道旧疤——前世留下的、被余怀瑾无数次确认过的那道粉色疤痕的位置,轻轻划了一下。
很轻。
但指甲划过皮肤的触感,带着一点细微的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病态的慰藉。
然后,他的指尖缓缓下移,隔着纱布,落在了今天新添的那道伤口上方。指尖微微用力,隔着纱布按压下去。
“嘶……”
清晰的、新鲜的刺痛感瞬间传来,让他忍不住吸了口气。手臂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但这痛,如此鲜明,如此真实。
像一根针,扎破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麻木。
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闭上眼,后背靠着冰冷坚硬的水箱,任由那清晰的痛感在手臂上蔓延,一点点侵蚀着内心的冰冷和空洞。嘴角,无意识地扯出一个极其寡淡、带着点自毁意味的弧度。
* * *
余怀瑾是在放学后,庄晏清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时,才注意到他左臂上多出来的那圈刺眼的白色纱布。
他收拾书本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圈纱布。那白色在庄晏清单薄的校服袖子上,显得格外突兀。
庄晏清感觉到了那道目光,但他像没察觉一样,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拉好书包拉链,拎起来就走。依旧没看余怀瑾一眼。
余怀瑾看着那个沉默离去的背影,还有手臂上那圈碍眼的白色,下颌线瞬间绷紧。他抓起自己的书包,快步跟了出去。
车上,死寂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庄晏清依旧坐副驾驶,塞着耳机,闭着眼。但余怀瑾的目光,却像烙铁一样,牢牢地钉在他左臂的纱布上。
回到家,庄晏清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客卧,打算换下校服。
他刚解开两颗扣子,手臂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钝痛,他微微蹙眉,动作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客卧的门被猛地推开!
余怀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几步跨进来,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直接走到庄晏清面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没有受伤的右手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庄晏清被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转过身面对他。他抬眼,撞进余怀瑾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里。那里面有冰冷的怒火,有被隐瞒的焦躁,还有一种……深沉的、被压抑的恐慌。
“手臂。” 余怀瑾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怎么回事?”
庄晏清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的平静。他看了一眼自己左臂的纱布,又抬眼看向余怀瑾,眼神空洞,甚至还扯出一个极其寡淡的、带着点嘲讽的笑:“……摔了一跤。划到树枝了。死不了。”
他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摔跤?” 余怀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戾气!他捏着庄晏清手腕的力道猛地加重,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在哪里摔的?跟谁?为什么不说?!”
他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庄晏清身上出现他未知的伤口!无法忍受这种被蒙在鼓里的失控感!更无法忍受庄晏清这副“死不了”的麻木态度!
庄晏清被他捏得痛哼一声,眉头紧锁,却依旧没有挣扎,只是眼神更冷了些:“……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也没人在乎。” 他顿了顿,看着余怀瑾那双因为愤怒而赤红的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淬毒的冰冷,“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余怀瑾的心脏!
他浑身猛地一震!捏着庄晏清手腕的手指,因为巨大的冲击而瞬间松开了力道!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愤怒、恐慌、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的狼狈!
他看着庄晏清,看着他那张苍白麻木的脸,看着他左臂刺眼的纱布,看着他眼底那片死寂的冰冷……
一股灭顶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比前世看到庄晏清冰冷的尸体时,更甚!
他不管他了?
他怎么能不管他?!
他不管他,他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
余怀瑾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混乱,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庄晏清,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这个被他强行拉回人间,又被他亲手推入更冰冷深渊的人。
那层被他强行筑起的冰墙,在这一刻,在庄晏清那麻木的眼神和冰冷的质问下,轰然崩塌,露出了底下早已溃烂流脓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