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心泡泡”奶茶店里暖烘烘的,空气里塞满了甜腻的奶精、糖浆和各种水果香精混合的味道,甜得发齁。粉红色的墙壁,亮晶晶的灯带,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便利贴和情侣照片,背景音乐是当下最流行的口水歌,节奏欢快得让人心慌。周末下午,店里挤满了学生情侣、闺蜜团,叽叽喳喳的谈笑声、吸管搅动冰块的声音、店员此起彼伏的叫号声,汇成一股巨大的、粘稠的声浪,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庄晏清被柯珩生拉硬拽地按在一个靠窗的高脚凳上。透明的玻璃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和流动的人群,更衬得他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幽灵。他浑身僵硬,像块被强行按进柔软沙发里的石头,卫衣的帽子依旧严严实实地罩在头上,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紧绷的下颌线。他低着头,死死盯着面前光滑的塑料桌面,仿佛上面刻着宇宙的终极奥秘。周围那些鲜活的笑脸、轻松的氛围,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甚至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
“两杯超大杯芋泥啵啵奶茶!一杯多加啵啵多加糖,一杯少糖少冰!” 柯珩元气满满的声音穿透嘈杂,熟练地点单付钱。她转过身,把其中那杯堆得像小山一样、插着粗吸管和粉色小铲子的奶茶“咚”一声放在庄晏清面前,塑料杯壁上迅速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喏!你的!甜度致死量!快喝!” 柯珩自己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脸颊鼓鼓的像只仓鼠,然后用手肘捅了捅身边这根“木头桩子”,“喂!别装深沉了!抬头!看看这世界多美好!阳光!奶茶!还有本美女作陪!”
庄晏清被捅得身体晃了一下,依旧没抬头。那杯粉紫色的、散发着浓烈甜香的奶茶像一颗巨大的、不合时宜的糖衣炮弹,杵在他面前,散发着让他胃部隐隐抽搐的气息。太甜了,太亮了,太……正常了。和他格格不入。
“尝尝嘛!真的超好喝!芋泥糯叽叽的,啵啵□□弹弹!” 柯珩不死心,把自己那杯凑过来,吸管几乎要戳到庄晏清脸上。
一股更浓烈的甜腻味道扑面而来。庄晏清猛地往后一缩,动作幅度不大,但那种生理性的抗拒极其明显。他放在桌面下的手在宽大的卫衣口袋里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用力抠着掌心的软肉,试图用尖锐的痛感压住心里那股翻涌而上的恶心感和窒息感。
“我……不渴。” 他终于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柯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庄晏清这副油盐不进、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样子,一股火气混合着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她把奶茶杯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哐”一声响,引来旁边一桌小情侣好奇的侧目。
“庄晏清!” 柯珩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点委屈和恼火,“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叫你出来散散心,不是让你来这儿给我表演自闭的!我是病毒吗?碰你一下你躲?跟你说话你装听不见?奶茶放你面前你当它是毒药?”
她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一点:“你看看你这鬼样子!黑眼圈快掉地上了!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手缩在袖子里干嘛?又藏什么了?是不是又……” 她的话猛地顿住,像是被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个猜测烫到了嘴,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那些藏在袖子底下的秘密,了解他那些无声的、自我毁灭的宣泄。
庄晏清的身体在她那句没说完的“是不是又……”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帽檐下露出的嘴唇抿得死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能感觉到柯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他紧紧缩在袖子里的左手上,那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罪犯,手腕上那道道狰狞的伤疤仿佛在众目睽睽下灼烧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不行!不能再待在这里!
一秒都不行!
他猛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椅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我去下洗手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仓惶。他甚至不敢看柯珩惊愕受伤的表情,低着头,像只慌不择路的困兽,粗暴地拨开挡路的人(引来几声不满的抱怨),一头扎进了奶茶店深处那个小小的、贴着卡通贴纸的洗手间门里。
“砰!”
门被他从里面用力摔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上的贴纸都颤了颤。
柯珩僵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杯冰凉的奶茶,指尖冻得发麻。她看着那扇紧闭的、还在微微震动的洗手间门,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杯一口未动、杯壁上水珠已经汇成小溪流下来的芋泥啵啵奶茶,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无力感猛地冲上鼻尖,眼睛瞬间就红了。
“……混蛋蜗牛庄!” 她咬着嘴唇,小声骂了一句,声音却带着浓浓的鼻音。她颓然地坐回高脚凳,泄愤似的狠狠吸了一大口奶茶,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泛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洗手间里空间狭小,弥漫着廉价的空气清新剂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依旧无法完全掩盖下水道隐约的反味。顶灯惨白的光线照亮了贴着廉价瓷砖的墙壁和那个小小的洗手池。
庄晏清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抬手,用力扯下罩在头上的卫衣帽子,露出汗湿的额角和凌乱的黑发。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布满冷汗、眼神惊恐涣散的脸,像刚从噩梦中惊醒。
刚才柯珩的目光,那未尽的质问,还有周围那铺天盖地的、属于“正常人”的欢声笑语……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那股熟悉的、冰冷粘稠的绝望感再次从脚底升起,混合着被窥探的羞耻和无处可逃的恐慌,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理智。
手腕!手腕那里又开始剧烈地抽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那些新旧的伤痕!他猛地抬起左手,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将宽大的卫衣袖子用力撸了上去!
苍白的、瘦削的手腕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那上面,新旧交错的伤痕狰狞地盘踞着!旧的疤痕凸起,像丑陋的藤蔓;新的那几道边缘还红肿着,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结痂,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刺目的、病态的光泽。其中一道最深、红肿最明显的,正是昨晚在冰冷雨水和巨大恐慌中反复刺激过的那一道!
痛!好痛!
不仅是手腕的皮肉在痛!是心口!是灵魂深处!是那种快要把他整个人撕裂的、无处宣泄的黑暗情绪在疯狂叫嚣!
他需要释放!需要那种熟悉的、尖锐的痛感来盖过这一切!来证明他还活着!
庄晏清猛地扑到洗手池前,手抖得不成样子,慌乱地拧开了水龙头!
“哗——”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瞬间冲泻而出,砸在白色的陶瓷池壁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整个左手腕连同那些狰狞的伤疤,狠狠地、不管不顾地摁在了那冰冷湍急的水流下!
“嘶——!”
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冰针,瞬间刺透了皮肤,狠狠扎进了那些敏感的伤痕里!那剧烈的、尖锐的、几乎让他眼前发黑的刺痛感猛地炸开!像是电流瞬间贯穿了全身!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整个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蜷缩起来,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镜子上,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冰冷的水流无情地冲刷着红肿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锐痛。但这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底那翻腾的恐慌和绝望,带来一种扭曲的、短暂的清明和……解脱感。
镜子被他的额头抵住的地方,蒙上了一小片模糊的雾气。水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门外,奶茶店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水流冰冷的声音,和他抵在镜子上、微微颤抖的身体轮廓,在这狭小、惨白、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构成一幅无声的、破碎的画面。
冰冷的自来水在手腕上冲了足有半分钟,那钻心刺骨的锐痛才慢慢被一种麻木的钝感取代。庄晏清喘着粗气,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镜子,镜面上那块模糊的雾气被他蹭开一小片,映出他苍白如鬼、眼神涣散的脸。
痛,还在。
但那股快要把他撕裂的窒息感和恐慌,被这冰冷的剧痛强行压下去了一点。至少,能让他暂时喘口气,能让他……装下去。
他猛地关掉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手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被水冲过的伤痕边缘红肿得更加明显,几道新鲜的划痕因为刚才粗暴的按压,似乎又渗出了一点点细小的血珠,混着水迹,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淡粉色的痕迹,刺目又狼狈。
他看也没看,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麻木,把**、冰冷刺骨的手腕胡乱地塞回宽大的卫衣袖子里。粗糙的棉质布料瞬间吸饱了冷水,紧紧贴在那片刺痛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新的、粘腻的不适。他用力拉下袖口,确保遮得严严实实,然后胡乱地用冷水抹了把脸,试图冲掉脸上的冷汗和狼狈。
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惨白,眼里的惊惶和痛苦被强行压下去,只留下一片死水般的空洞和疲惫。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没事”的表情,镜中的影像却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弧度。
够了。就这样吧。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消毒水和霉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他猛地拉上卫衣帽子,再次将自己大半张脸藏进阴影里,然后拧开了洗手间的门锁。
“吱呀——”
门开了。外面奶茶店那混合着甜腻奶香、糖浆味和嘈杂人声的暖风瞬间涌了进来,裹挟着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和欢快的谈笑声,像一记闷棍砸在庄晏清刚刚勉强维持的脆弱平衡上。他脚步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门框,才没一头栽出去。
他低着头,帽檐压得极低,视线只盯着自己脚下那块反光的水磨石地面,像躲避瘟疫一样,快速穿过几张桌子,朝着柯珩所在的那个靠窗角落走去。他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好奇或探究,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柯珩还坐在那个高脚凳上,背对着他。她的肩膀微微垮着,面前那杯超大杯芋泥啵啵被她用吸管戳得面目全非,粉紫色的芋泥糊满了杯壁。她低着头,马尾辫的尾巴也无精打采地垂着,整个人笼罩在一层低气压里。
庄晏清脚步僵硬地走到桌边,拉开自己那张高脚凳,动作机械地坐了上去。塑料凳面冰凉。他依旧低着头,双手死死插在卫衣口袋里,湿冷的袖管紧贴着手腕,那麻木的钝痛感依旧清晰。
他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柯珩也没立刻抬头。空气凝固了几秒,只剩下背景音乐在聒噪地唱着“甜蜜蜜”。
“……” 柯珩终于动了动,她没看庄晏清,只是拿起吸管,泄愤似的又狠狠戳了一下杯底残留的啵啵,发出“噗叽”一声闷响。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头!
她的眼睛有点红,明显是刚才强忍过眼泪,但此刻眼神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执拗,直直地射向庄晏清低垂的帽檐!
“喂!蜗牛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庄晏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插在口袋里的手指用力抠着布料。
“别跟我装死!” 柯珩往前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灼热的怒气和无法掩饰的担忧,“你当我是瞎子吗?还是傻子?从你出来就他妈不对劲!碰你一下跟触电似的!跟你说话爱答不理!奶茶放你面前跟见了鬼一样!现在去个洗手间回来,脸白得跟刚刷了墙似的!手缩在袖子里抖什么抖?!”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死死锁定在庄晏清紧紧缩在袖口里、微微颤抖的左手上。那眼神锐利得让庄晏清感觉自己的袖子都要被烧穿了!手腕上那被冷水冲刷过的伤痕仿佛在柯珩的注视下再次灼烧起来!
“是不是又弄了?!” 柯珩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撕裂般的尖锐和恐惧,随即又猛地压下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来,“是不是?!庄晏清!你看着我!说话!”
最后那声低吼,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庄晏清摇摇欲坠的伪装上!他猛地抬起头!
帽檐下,那双总是死寂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惊惶的血丝,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慌而微微放大。他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看着柯珩那双通红的、燃烧着愤怒和心疼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想逃!立刻!马上!
就在这时——
“叮铃铃铃——”
柯珩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疯狂地亮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如同救命的警报,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剑拔弩张的对峙!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名字:**妈妈**。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柯珩眼中燃烧的火焰。她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回过神,看着庄晏清那双惊惶无助、几乎要碎裂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疯狂震动的手机,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慌乱。
“喂?妈?……什么?!……现在吗?!……好好好!我马上回来!” 柯珩接起电话,语气从惊愕迅速转为焦急,她一边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包和那杯被戳烂的奶茶,匆匆站起身。
她挂断电话,看向还僵坐在原地、脸色惨白的庄晏清,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愤怒、担忧、心疼、无奈、还有一丝被电话打断的仓促……最终都化为一声重重的、带着鼻音的叹息。
“我妈……家里有点急事,我得立刻回去!” 她语速飞快,带着点喘息,把桌上那杯庄晏清一口没动、杯壁上水珠已经汇成小溪的芋泥啵啵奶茶粗暴地塞进他冰凉的手里,“这个……你拿着!必须给我喝完!不准浪费!我……我回头再找你算账!”
塑料杯壁冰冷湿滑,那过分的甜腻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庄晏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冰凉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
柯珩深深地、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帽檐的阴影,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咬了咬嘴唇,留下一句:“……给我好好的!听见没!” 然后,她像一阵风似的,转身推开玻璃门,冲进了外面明晃晃的阳光里,很快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
奶茶店里依旧喧嚣吵闹,背景音乐还在欢快地唱着。
庄晏清一个人僵坐在高脚凳上,手里捧着那杯冰冷刺骨、甜得发齁的奶茶,像一个被遗弃在游乐园中央的巨大玩偶。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杯奶茶杯壁上,不断滚落的水珠,和他卫衣袖口下方,那一点点悄然洇开的、深色的水渍,无声地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