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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日宴

作者:音栀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五月端午,榴火初燃。


    阳光烂漫,汨罗江畔舟竞人喧,艾蒲悬门,汇聚着无数争睹龙舟的士女乡邻。一时间劈波斩浪,裹粽蒸糕,鼓沸喧阗。千载而下,犹闻屈子吟诵。


    龙舟竞渡,大江之上鼓沸喧阗,旌旗蔽日,两岸人潮涌动,声浪几欲掀天。道旁高台锦帐相连,罗伞如云,数名珠围翠绕的贵女正凭栏远眺,为赛事争得面红耳赤。


    “定是吴郡的‘飞蛟’!瞧那桨手,臂膀如铁,鼓点催得紧,已领先半舟身了!”


    “我看未必,岭南‘破浪’队气势如虹,船首那夺标手矫若游龙,后劲十足!”


    “哼,皆是虚张声势。我押金陵卫的‘虎贲’,军中健儿,令行禁止,才是真章!”


    正争论间,一位身着鹅黄衫子、簪着榴花的少女忽地拍栏而起,声如裂帛:


    “都错了!必是姑苏‘锦帆’夺魁!我家三兄就在船上掌舵,他亲口说此番……!”


    话音未落,旁侧一位年长些的贵女已急急拽住她衣袖,力道之大,险些将那榴花步摇扯落。她压低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


    “噤声!快坐下!你瞧瞧上首——太子殿下在!”


    “东宫那位……太子殿下?”


    提及此名,方才还笑语晏晏的几位贵女霎时屏息凝神,连手中团扇都忘了摇动。


    “便是那位……废后陈氏所出,幼年即随母幽禁冷宫,十三岁自请戍边,十五岁领孤军破敌酋王帐,十七岁平定三藩之乱,手握北境十万铁骑,归京时连陛下銮驾都需避让三分的……”


    一位身着杏子黄罗衫的少女攥紧了帕子,声音细若蚊呐,“……李珏?”


    李珏身世可谓跌宕。其母陈皇后因巫蛊案被废黜赐死,他亦从云端跌落泥淖,在冷宫夹缝中挣扎求生。其母族陈氏一脉凋零殆尽,几无依仗。


    转机始于北狄叩关。年少的李珏抓住唯一的机会,以皇子之身请缨为前驱,实则为质。然谁也未料,此子竟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通天路。他治军严酷,用兵如神,以赫赫战功生生将已被遗忘的废后之子,重新钉回了帝国权力版图的最中心。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任人揉搓的冷宫稚子。他掌虎符,控京畿,门下聚拢着一批务实强干的能臣干吏。朝堂之上,太子所奏,纵使陛下心有微词,亦常需斟酌再三;军国要务,若无东宫首肯,枢密院亦不敢擅专。其威势之盛,几与君父分庭抗礼。


    他行事果决狠辣,雷厉风行,动辄抄家灭门,却条理分明,证据确凿,令政敌无从置喙。支持者赞其刚毅果决,乃中兴之主;畏惧者则暗骂其酷烈无情,类同修罗。


    然,最令世家贵女们私下蹙眉、避之不及的,却是一则阴毒流言:传闻太子殿下因早年重伤,或是在冷宫受了阴寒,以至……不能人道。此等秘辛,虽无人敢明证,却在深闺绣阁间悄然流布。一位着茜色纱裙的贵女以扇掩面,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怜悯与疏远,低低笑道:


    “唉,纵是龙章凤姿,权倾朝野又如何?听闻东宫至今无嗣,那太子妃原是多少神仙般的人物啊,如今……妹妹们若论婚嫁,这等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此言一出,其余几位贵女面上皆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既有对那滔天权势的忌惮,亦有对这隐秘缺陷的鄙夷与庆幸。殿下的名号,于她们而言,不仅是敬畏,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尴尬与避忌。


    少女们嬉闹着推搡作一团,银铃般的笑声在花荫下回荡。


    “说起来,你们可知晓东宫那位太子妃?” 一位着水绿罗裙的贵女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太子妃?谢家那位金尊玉贵、眼高于顶的小女儿,谢滢?” 另一位贵女挑眉,语气带着难以置信,“陛下赐婚,她真就嫁了?”


    “千真万确!圣旨一下,谢氏便是九州第一世家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水绿罗裙的贵女用纨扇点了点掌心,“想想看,谢氏门生故吏遍布九州,世代簪缨,是真正跺跺脚朝堂都要震三震的庞然大物。谢滢身为谢老太爷年近半百才得的幺女,阖族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珍宝,自幼被送到蓬莱外祖家娇养,轻易不在京中露面……多少王孙公子连她一片衣角都摸不着,求亲的帖子堆起来能烧三冬的暖炉!”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可这又如何?在皇权面前,再显赫的世家,也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这门婚事,说白了,就是陛下要借谢氏这棵参天大树稳住东宫根基,而谢家……也需要一位未来的皇后,来延续他们‘第一世家’的辉煌。至于谢滢本人愿不愿意?呵,重要吗?”


    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直白,水绿罗裙的贵女连忙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轻轻叹道:“唉,一朵养在蓬莱仙境的绝世名花,就这么被移栽到东宫那等……刀光剑影之地。也不知这位娇滴滴的谢娘子,能在咱们那位‘冷面阎罗’太子爷的屋檐下,熬过几日安生。”


    众女一番唏嘘感慨,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水榭雕花长窗边,那道始终如冰雕玉琢的优昙般静默伫立的倩影。


    斜晖透过窗棂,勾勒出清绝孤冷的轮廓,她面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绡面纱,只露出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眸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偏又在那幽深处,若有似无地流转着一丝慵懒媚意。正是这种清冷与魅惑交织的矛盾感,使她即使不言不语,也牢牢攫住所有人的视线。


    “向欣表姐,”一位身着鹅黄衫子的少女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好奇,“听闻你自幼长在蓬莱莫氏本家……与那谢家娘子,总该有些往来吧?可知那位嫁入东宫的太子妃娘娘……如今是何光景?”


    看戏的冰刃,猝然悬到了自己眉睫。


    真身乃太子妃谢滢、化名莫向欣的女子,指尖几不可察地在冰凉的窗棂上轻轻一叩。她并未立刻回首,只是任由那带着海风咸涩与蓬莱仙气的“莫向欣”身份,在唇齿间无声碾过片刻。


    旋即,她微微侧过脸,面纱随着动作漾开极其细微的涟漪,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隔着轻纱,平静无波地扫过问话的少女。唇角似乎极淡地向上牵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只余一缕清泠泠的嗓音,如同碎玉投入寒泉:


    “蓬莱云深,谢氏门高。” 她顿了顿,继续,“妾身微末,何缘得识……九天凰女?”


    她是表小姐“莫向欣”,亦是东宫太子妃谢滢。


    是众人口中那朵被强行移栽、锁入金笼,不知能否在雷霆雨露下存活的……娇贵名花,亦是她们此刻试图窥探,却浑然不知真佛就在眼前的——笼中鸟。


    去岁冬,谢氏门庭煊赫,子弟遍布朝堂要津,其势之盛,隐隐有凌驾君权之势。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谢父敏察圣心渐生猜忌,为保全族,未待帝王发难,便先一步以年迈体衰为由,上表恳请辞去中枢要职,携家眷退隐琅琊故园。


    然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其虽乐见谢氏暂退,却深知太子李珏根基未稳,登基之路必有世家掣肘。谢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与其连根拔起引发朝野动荡,不如暂且修枝剪叶,化为己用。赐婚东宫,既是对谢氏主动退让的“恩典”彰显,亦是借谢家之威势为太子登基铺平道路、减少阻力的妙棋,更可借姻亲纽带,将谢氏牢牢绑上太子这艘注定驶向御座的大船,一石三鸟。


    这场御赐的联姻,从始至终皆是庙堂博弈的冰冷注脚,无半分儿女情长可言,当然,谢滢也不需要这些。她与太子也算是旧识,从冷宫到战场,再到现在,她也只能评价,太子会是一个好帝王。


    新婚之夜,龙凤喜烛高烧。锦帐之内,太子李珏神色疏离,眸光审视,带着些许疑惑、熟悉。


    谢滢却面无波澜,只以清泠泠的声线,平静陈述:“殿下,礼不可废。既为夫妻,当全其礼。” 她主动解下繁复的嫁衣,如同完成一项不容推卸的职责。


    芙蓉帐暖,**巫山,不过是两具躯体在皇权与世家意志驱使下,进行的、毫无温情的仪式。


    事毕,谢滢披衣而起,径直走向妆台,自暗格中取出一枚早已备好的乌金丸药,就着冷透的残茶,喉间微动,仰首咽下。避子之药,苦涩冰凉,一如她对这场婚姻的定论——权宜的结合,不能留下任何牵绊己身的麻烦。


    思绪沉凝,谢滢望着铜镜中自己毫无涟漪的眼眸,唇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罢了,眼下并非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机,她也不愿被困于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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