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朝阙》 第1章 春日宴 五月端午,榴火初燃。 阳光烂漫,汨罗江畔舟竞人喧,艾蒲悬门,汇聚着无数争睹龙舟的士女乡邻。一时间劈波斩浪,裹粽蒸糕,鼓沸喧阗。千载而下,犹闻屈子吟诵。 龙舟竞渡,大江之上鼓沸喧阗,旌旗蔽日,两岸人潮涌动,声浪几欲掀天。道旁高台锦帐相连,罗伞如云,数名珠围翠绕的贵女正凭栏远眺,为赛事争得面红耳赤。 “定是吴郡的‘飞蛟’!瞧那桨手,臂膀如铁,鼓点催得紧,已领先半舟身了!” “我看未必,岭南‘破浪’队气势如虹,船首那夺标手矫若游龙,后劲十足!” “哼,皆是虚张声势。我押金陵卫的‘虎贲’,军中健儿,令行禁止,才是真章!” 正争论间,一位身着鹅黄衫子、簪着榴花的少女忽地拍栏而起,声如裂帛: “都错了!必是姑苏‘锦帆’夺魁!我家三兄就在船上掌舵,他亲口说此番……!” 话音未落,旁侧一位年长些的贵女已急急拽住她衣袖,力道之大,险些将那榴花步摇扯落。她压低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 “噤声!快坐下!你瞧瞧上首——太子殿下在!” “东宫那位……太子殿下?” 提及此名,方才还笑语晏晏的几位贵女霎时屏息凝神,连手中团扇都忘了摇动。 “便是那位……废后陈氏所出,幼年即随母幽禁冷宫,十三岁自请戍边,十五岁领孤军破敌酋王帐,十七岁平定三藩之乱,手握北境十万铁骑,归京时连陛下銮驾都需避让三分的……” 一位身着杏子黄罗衫的少女攥紧了帕子,声音细若蚊呐,“……李珏?” 李珏身世可谓跌宕。其母陈皇后因巫蛊案被废黜赐死,他亦从云端跌落泥淖,在冷宫夹缝中挣扎求生。其母族陈氏一脉凋零殆尽,几无依仗。 转机始于北狄叩关。年少的李珏抓住唯一的机会,以皇子之身请缨为前驱,实则为质。然谁也未料,此子竟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通天路。他治军严酷,用兵如神,以赫赫战功生生将已被遗忘的废后之子,重新钉回了帝国权力版图的最中心。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任人揉搓的冷宫稚子。他掌虎符,控京畿,门下聚拢着一批务实强干的能臣干吏。朝堂之上,太子所奏,纵使陛下心有微词,亦常需斟酌再三;军国要务,若无东宫首肯,枢密院亦不敢擅专。其威势之盛,几与君父分庭抗礼。 他行事果决狠辣,雷厉风行,动辄抄家灭门,却条理分明,证据确凿,令政敌无从置喙。支持者赞其刚毅果决,乃中兴之主;畏惧者则暗骂其酷烈无情,类同修罗。 然,最令世家贵女们私下蹙眉、避之不及的,却是一则阴毒流言:传闻太子殿下因早年重伤,或是在冷宫受了阴寒,以至……不能人道。此等秘辛,虽无人敢明证,却在深闺绣阁间悄然流布。一位着茜色纱裙的贵女以扇掩面,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怜悯与疏远,低低笑道: “唉,纵是龙章凤姿,权倾朝野又如何?听闻东宫至今无嗣,那太子妃原是多少神仙般的人物啊,如今……妹妹们若论婚嫁,这等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此言一出,其余几位贵女面上皆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既有对那滔天权势的忌惮,亦有对这隐秘缺陷的鄙夷与庆幸。殿下的名号,于她们而言,不仅是敬畏,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尴尬与避忌。 少女们嬉闹着推搡作一团,银铃般的笑声在花荫下回荡。 “说起来,你们可知晓东宫那位太子妃?” 一位着水绿罗裙的贵女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太子妃?谢家那位金尊玉贵、眼高于顶的小女儿,谢滢?” 另一位贵女挑眉,语气带着难以置信,“陛下赐婚,她真就嫁了?” “千真万确!圣旨一下,谢氏便是九州第一世家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水绿罗裙的贵女用纨扇点了点掌心,“想想看,谢氏门生故吏遍布九州,世代簪缨,是真正跺跺脚朝堂都要震三震的庞然大物。谢滢身为谢老太爷年近半百才得的幺女,阖族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珍宝,自幼被送到蓬莱外祖家娇养,轻易不在京中露面……多少王孙公子连她一片衣角都摸不着,求亲的帖子堆起来能烧三冬的暖炉!”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可这又如何?在皇权面前,再显赫的世家,也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这门婚事,说白了,就是陛下要借谢氏这棵参天大树稳住东宫根基,而谢家……也需要一位未来的皇后,来延续他们‘第一世家’的辉煌。至于谢滢本人愿不愿意?呵,重要吗?” 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直白,水绿罗裙的贵女连忙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轻轻叹道:“唉,一朵养在蓬莱仙境的绝世名花,就这么被移栽到东宫那等……刀光剑影之地。也不知这位娇滴滴的谢娘子,能在咱们那位‘冷面阎罗’太子爷的屋檐下,熬过几日安生。” 众女一番唏嘘感慨,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水榭雕花长窗边,那道始终如冰雕玉琢的优昙般静默伫立的倩影。 斜晖透过窗棂,勾勒出清绝孤冷的轮廓,她面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绡面纱,只露出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眸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偏又在那幽深处,若有似无地流转着一丝慵懒媚意。正是这种清冷与魅惑交织的矛盾感,使她即使不言不语,也牢牢攫住所有人的视线。 “向欣表姐,”一位身着鹅黄衫子的少女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好奇,“听闻你自幼长在蓬莱莫氏本家……与那谢家娘子,总该有些往来吧?可知那位嫁入东宫的太子妃娘娘……如今是何光景?” 看戏的冰刃,猝然悬到了自己眉睫。 真身乃太子妃谢滢、化名莫向欣的女子,指尖几不可察地在冰凉的窗棂上轻轻一叩。她并未立刻回首,只是任由那带着海风咸涩与蓬莱仙气的“莫向欣”身份,在唇齿间无声碾过片刻。 旋即,她微微侧过脸,面纱随着动作漾开极其细微的涟漪,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隔着轻纱,平静无波地扫过问话的少女。唇角似乎极淡地向上牵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只余一缕清泠泠的嗓音,如同碎玉投入寒泉: “蓬莱云深,谢氏门高。” 她顿了顿,继续,“妾身微末,何缘得识……九天凰女?” 她是表小姐“莫向欣”,亦是东宫太子妃谢滢。 是众人口中那朵被强行移栽、锁入金笼,不知能否在雷霆雨露下存活的……娇贵名花,亦是她们此刻试图窥探,却浑然不知真佛就在眼前的——笼中鸟。 去岁冬,谢氏门庭煊赫,子弟遍布朝堂要津,其势之盛,隐隐有凌驾君权之势。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谢父敏察圣心渐生猜忌,为保全族,未待帝王发难,便先一步以年迈体衰为由,上表恳请辞去中枢要职,携家眷退隐琅琊故园。 然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其虽乐见谢氏暂退,却深知太子李珏根基未稳,登基之路必有世家掣肘。谢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与其连根拔起引发朝野动荡,不如暂且修枝剪叶,化为己用。赐婚东宫,既是对谢氏主动退让的“恩典”彰显,亦是借谢家之威势为太子登基铺平道路、减少阻力的妙棋,更可借姻亲纽带,将谢氏牢牢绑上太子这艘注定驶向御座的大船,一石三鸟。 这场御赐的联姻,从始至终皆是庙堂博弈的冰冷注脚,无半分儿女情长可言,当然,谢滢也不需要这些。她与太子也算是旧识,从冷宫到战场,再到现在,她也只能评价,太子会是一个好帝王。 新婚之夜,龙凤喜烛高烧。锦帐之内,太子李珏神色疏离,眸光审视,带着些许疑惑、熟悉。 谢滢却面无波澜,只以清泠泠的声线,平静陈述:“殿下,礼不可废。既为夫妻,当全其礼。” 她主动解下繁复的嫁衣,如同完成一项不容推卸的职责。 芙蓉帐暖,**巫山,不过是两具躯体在皇权与世家意志驱使下,进行的、毫无温情的仪式。 事毕,谢滢披衣而起,径直走向妆台,自暗格中取出一枚早已备好的乌金丸药,就着冷透的残茶,喉间微动,仰首咽下。避子之药,苦涩冰凉,一如她对这场婚姻的定论——权宜的结合,不能留下任何牵绊己身的麻烦。 思绪沉凝,谢滢望着铜镜中自己毫无涟漪的眼眸,唇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罢了,眼下并非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机,她也不愿被困于一隅。 第2章 朱颜血 她今日易了容,戴了面纱遮面,以“莫向欣”之名现身这龙舟现场,肩负要务——今晨暗线急报,谢家三房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堂兄谢珩,竟暗中联络五皇子李玦,欲行“拥立之功”。 此等自寻死路、牵累全族的祸事,谢家主支自然要雷霆处置。然父亲已然退隐,不便直接出手;族中其他长辈或观望、或避嫌,而她原是家中内定的家主,由她处理,再合适不过 于是,这位“清冷孤高、不谙世事”的琅琊莫氏表小姐“莫向欣”,便成了传递家主密令、督促三房悬崖勒马的最佳人选。她不得不舍弃难得的清净,顶着灼灼烈日,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来到这处借着热闹劲把事给处理了。 与几位旁支女眷虚与委蛇的寒暄并未探得关键消息,谢滢——或者说莫向欣,寻了个由头辞别众人,沿着岸边朝三房那边行去。 刚绕过一片翠竹掩映的小道,便见贴身侍女云岫神色仓惶地迎上来,压低嗓音急道:“小姐,三公子……三公子他不在!下人说……说他一早便带着心腹,寻五皇子去了!同行的……似乎还有几位生面孔!” 汨罗江边后山夕水亭 十余名劲装护卫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正与几名身着常服、却掩不住精悍之气的男子低声密谈。见到莫向欣一行人出现,谢珩面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愕与不耐。 “向欣表妹?” 谢珩强作镇定,上前一步,试图挡住她探究的视线,“此地乃男儿阔谈之所,表妹怎的到这种地方来了?” 她怎么来了? 因为谢滢不喜欢蠢货,因为谢滢不想看着谢家百年基业毁在鼠目寸光之辈手里,太子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当今还只是掣肘,谢家就急流勇退了,若是太子,就是能够直接拔除世家了。 谢滢目光清冷,越过谢珩僵硬的肩膀,落在那几名气息沉凝、目光锐利的“生面孔”身上。为首一人虽作商人打扮,身形魁梧,指节粗大,腰间佩玉的系法却带着禁军中特有的规制痕迹…… 还真是出事了。 天大的事。 五皇子李玦的母妃正是禁军副统领的胞妹!再结合谢珩此刻的心虚与这几人的身份…… 三房投靠五皇子、意图不轨,已是板上钉钉。这已不知是五皇子拉拢的第几家心怀异志的势力了。狼子野心,眼盲心瞎,太子继位可谓板上钉钉,还嫌死的不够快啊。 她环视众人,声音带着“莫向欣”应有的疏离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表哥,这几位是……?” “表妹,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珩额头渗出细汗,抢先一步开口,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这几位是……是南边来的行商!对,行商!我正与他们商议一笔药材生意……” 若只是寻常生意往来,最多算三房钻营,族中申斥几句便罢。可现在,他们密谋的是“拥立新君”,是站队夺嫡。 卷入天家之争,行差踏错便是抄家灭族之祸!虽谢家已被迫卷入太子一系,但只要维持中立态度,未来必平。可是…三房那群蠢货…唉! 谢滢凝神,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商人”首领腰间那块佩玉,其上隐有龙形暗纹——乃皇子近侍方可佩戴的信物! 若五皇子想借谢家三房为跳板,在谢氏这棵大树上和太子之间撬开一道裂缝,进而动摇整个世家格局,为夺嫡增添筹码——则眼前这几人,必定是五皇子心腹,甚至可能就混迹于京中勋贵圈内,以便于探听消息、串联势力。 “哦?南边行商?” 谢滢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锁住那首领,“不知阁下做的是哪一路药材?川贝?虫草?还是……龙胆、凤髓这等……禁药?” 她话音未落,那首领面色陡然一沉,右手已下意识按向腰间佩刀的位置。 “表妹慎言!” 谢珩脸色煞白,厉声喝道。 “拦住他们!” 莫向欣的声音陡然转厉,清泠泠如碎冰击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她带来的几名谢家暗卫瞬间现身,隐隐封住对方退路。 正僵持间,一阵沉闷而极具压迫感的马蹄声如滚雷般由远及近,惊起飞鸟无数。紧接着,一道凛冽的刀光破空而至,并非斩向任何人,而是“锵”地一声,深深嵌入众人脚边的青石板缝隙中,刀柄犹自嗡鸣震颤! 另一道身影快如鬼魅,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首领身侧,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精准地扣住了他按向佩刀的手腕!力道之大,令那首领瞬间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谢滢呼吸微窒,抬眸望去。 只见猎场入口处,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骑装、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男子。他墨发仅用一根墨玉簪束起,面容俊美无俦,眼眸深邃,正冷冷地扫视着场中众人。正是太子李珏! 那首领看清来人,瞳孔骤缩如针,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见到了索命阎罗,竟不顾一切地爆发出蛮力,猛地挣脱钳制,扭头就朝密林深处狂奔! “站住!” 此人不只事关谢家三房的生死存亡,也关乎谢家全部,更可能牵出五皇子夺嫡的阴谋,谢滢无暇细想太子为何会在此刻出现,几乎是本能地疾步上前,纤手如电,精准地扣向那首领袖口! “刺啦——” 一声脆响,半截深色衣袖被谢滢生生撕扯下来。那首领踉跄一下,头也不回地没入林中。 谢滢垂眸,指间紧攥着那截断袖,冰冷的眸光转到谢珩身上!那个蠢货,简直够了!还嫌谢家不够烈火喷油啊! 还有太子李珏!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否认出了她?他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他会如何想谢家? 谢滢强自镇定,敛衽垂眸,依礼盈盈下拜,姿态端庄而清冷疏离,嗓音碎玉泠泠:“民女莫向欣,拜见太子殿下。” 李珏目光如淬寒冰,沉沉锁住她面纱下的轮廓:“抬起头来。” 她依言微抬螓首,鲛绡薄纱后,仅露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眸。 “孤看你……甚是眼熟。” 他声线低沉,紧紧盯着莫向欣,不错过她一丝一毫异动。 谢滢心弦骤紧,面上却无半分异色,只将手中那截扯来的袖子攥得更深,迎上李珏探究的目光,恭声应答: “殿下天颜,威仪赫赫,民女陋质,岂敢攀附眼熟之说?许是……殿下曾在某处,见过与民女形貌略似的女眷,民女与谢家有亲?” 她将“眼熟”之疑,轻巧推至“谢氏女”这层身份之上,既未否认,亦未坐实。言罢,复又低眉垂首,姿态恭顺,岿然不动。 李珏眸光微凝,审视不减,语意含糊:“是么?许是孤认错了。” 而当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谢滢紧攥断袖的手时,话锋陡转,冷冽诘问:“哦,莫姑娘好身手。方才情急之下,竟能撕下那贼人衣袖。不知这位莫小姐,何时习得这般利落功夫?” 谢滢感受到压力骤增,如芒在背,心头电转,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羞赧与后怕,微微侧身,将断袖示于眼前,声音微颤: “殿下明鉴,民女惶恐。哪有什么功夫?不过是……不过是见那凶徒欲伤及谢家表哥,情急之下,忘了闺训体统,胡乱一抓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面如土色的谢珩,语气带着几分恳切与无奈:“表哥今日也是糊涂,交友不慎,险些酿成大祸。幸得殿下神兵天降,方未让宵小奸计得逞。此等教训,想必表哥定当铭记于心,不敢再犯。” 谢滢言毕,再次垂首,姿态恭谨,静待裁决。心中雪亮:此刻撕破脸,于太子剪除五皇子羽翼、稳固自身的大局,并无半分益处。 李珏目光如寒刃般在莫向欣与谢珩的脸上巡梭划过,终是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他勒转马头,带着凛冽煞气绝尘而去,只余蹄声渐远。 待那迫人威压刚去,谢滢就迅速直身,侧目望向谢滢,眸光冷冽如冰。 谢珩被刺得浑身一颤,几乎瘫软在地。 谢滢莲步轻移,无声无息间已至谢珩身前。在对方惊恐放大的瞳孔中,皓腕微抬,从容地从发髻间拔下一支通体莹润、末端却异常尖锐的羊脂白玉簪,簪尖精准地抵在谢珩脖颈上你。 冰凉的触感瞬间激得谢珩汗毛倒竖,喉头一哽,连呼吸都停滞了。 “今日之事,烂在肚里。就此了结。” 谢滢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淬冰,敲骨入髓,“若再敢行差踏错,牵累宗族……” 她手腕微不可察地向前一送,簪尖立时刺破皮肤,血珠瞬间沁出,触目惊心。她凑近谢珩耳边,一字一顿,“不要怪家族无情!” 言罢,簪尖瞬间撤回,重新插到头上。谢滢转身疾步离去,只留下身后已然彻底瘫软在地的谢珩。 甫一登上来时的青帷小车,侍女云岫便急禀:“小姐,暗哨传讯,太子殿下正在回宫!” 谢滢心下一凛。“快!抄北巷近道,务必赶在殿下之前抵宫!” 她果断下令,马车奔驰间冲入岔路。车厢内,谢滢动作迅疾熟练,以特制药水浸湿素帕,用力擦拭脸颊、颈项。薄如蝉翼的易容面皮与脂粉迅速溶解、剥落,露出原本更为欺霜赛雪的肌肤与清冷绝艳的真容。 谢滢不紧不慢地从车座暗格中取出备好的衣物——一袭素麻裁就的广袖长裙。发髻也重新梳就,仅簪了一只羊脂白玉簪。 青帷小车从东宫侧门悄无声息先太子一步回到东宫。 此刻的她,已非方才林间的“莫向欣”。谢滢跪坐于自己的寝屋折兰殿侧间琴塌前,低眉敛目,指尖焦尾琴弦上轻拢慢捻。琴音淙淙,如幽涧寒泉,流淌在殿宇间,其声哀婉低徊,诉尽才志难伸、孤影彷徨的寂寥。 当太子李珏沉着脸,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踏入折兰殿时,所见正是这幅景象。 他的太子妃穿着一身素麻衣,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于脑后,在这金碧辉煌的殿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无声的、近乎挑衅的疏离。 谢滢惊觉有人到来,琴音乍停。她缓缓抬眸,见到太子的瞬间便收敛了所有情绪,对着李珏依礼盈盈下拜,声音清泠无波:“臣妾参见殿下。” 李珏并未如往常般让她起身。他一步步走近谢滢,在她面前停住,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手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迫使谢滢不得不抬起头,迎上太子目光! “谢滢,”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你这一身缟素,这一曲悲哀的调子……究竟是何意! “你就这么厌恶东宫?就这么……不想做孤的太子妃?!” 最后一句,李珏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谢滢被迫仰着头,承受着他的怒火。下巴传来的剧痛让她微微蹙眉,但那双清冷的眸子依旧沉静,不起半分波澜。她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答。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两人在死寂中对峙,一个怒火滔天,一个沉默如渊。 不知过了多久,李珏眼中翻腾的怒意似乎被这死水般的沉默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失望与忌惮。他一下松开了钳制着谢滢下巴的手指。 粗糙的指腹在谢滢下颌细腻的肌肤,留下了刺目的红痕。而就在那禁锢消失的刹那—— 一直强撑着维持跪姿的谢滢,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向一旁倾倒!又被太子迅速拉住。 谢滢感受到了牵着自己的温暖而粗糙的大手,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第3章 春光明 北境的风雪在军帐外凄厉呼啸。彼时的谢滢,化名“谢水玉”,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袍,易容作少年模样,阴差阳错地与李珏分入了同一小队。 李珏武艺卓绝,锋芒毕露。他一路从小兵擢升至统帅之位,背后虽有帝王推手,但其自身能力之强,亦是不争的事实。 谢滢身量高挑,根骨上佳,自小得家族精心栽培,武艺同样不凡。加之她自幼研习兵法史策、山川地势乃至营建之术,学识极为渊博。此番易容从军,正是得祖父默许,意在磨砺。她从最底层小兵做起,与李珏志趣相投,在铁血军营中并肩作战,互相扶持,最终凭借过人智谋,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军师祭酒。 最后一战时,中军大帐内彻夜烛火摇曳。沙盘之上,敌我态势犬牙交错。身着玄色劲装、难掩疲惫的少年统帅李珏紧锁眉头,盯着代表敌方主力的黑色旗帜,薄唇紧抿。 而她,一身纯白文士袍,以祭酒的身份立于一侧,指尖划过沙盘上一条险峻的山道,声音清泠却斩钉截铁:“殿下,敌酋骄横,必以为我军不敢翻越‘鬼见愁’。今夜子时,雪势最大时,遣一支死士由此攀援而上,直捣王帐。此为死中求活之局,然,可速破之。” 那时的他,用审视、却又带着深沉的信任目光看向她,最终缓缓颔首,吐出一个字: “准。” 最终,那场奇袭奠定了北境胜局,而这也正是出自她手。彼时,她是运筹帷幄的军师“谢先生”,他是杀伐决断的统帅“珏帅”。刀光剑影,生死与共间,也曾有过刹那的、超越身份的默契。 但那只是交付后背的战友情,谢滢听得李珏提起过,他未来的妻子,必是要温婉贤淑、一心待他之人! 少年慕艾,谢滢也曾心动过,斗胆问询他可否接受妻子议政临朝,或是亲上战场守卫一方。他是如何回的 ,谢滢也记得清清楚楚,“自是不需,吾妻只需安心待吾”。 也是自那时起,她就已知晓,李珏只能也只会是她的兄弟、长官,而非可一路相伴同行之人。 但是,命运总爱捉弄人,北境之展彻底胜利那日,太子被赐婚谢氏幺女谢滢,也就是她。 而她之前计划全被打乱,只得因着旨意暂且完婚,静待时机。 谢滢不是没有想过找人替嫁,只是太子登基板上钉钉,谢氏女的皇后之位亦然,实在是找不到完全忠于谢家,又有贵女威仪之人。 谢滢的思绪被手腕上骤然加重的力道硬生生拽回! 就在她身体倾斜、即将跌落的瞬间,太子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稳住了她的身形。 眩晕感尚未完全退去,谢滢下意识地借力稳住身体。然而,几乎在双足重新踏实的同一刻,她猛地回神,眸中瞬间清明,精准地拂开了那只扶住她的手!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李珏的手僵在半空,掌心还残留着她腕骨微凉的触感与一股异样的熟悉,以及……那瞬间爆发的出来的灵活与力道,令他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审视的目光再次钉在她身上。 谢滢却已不再看他。她缓缓地、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轻轻抚平了素麻衣上因方才混乱而起的褶皱。 然后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沉静地迎向李珏愈发深沉难辨的眼神,姿态依旧是恭谨的,声音却更冷: “谢殿下援手。臣妾无碍。殿下可还有事?” 李珏盯着她下颌的红痕,又扫过她散乱青丝下苍白却倔强的脸,以及那身刺目的素麻衣,忽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事?” 他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凝固,“这里是东宫。你是孤名正言顺的太子妃。这,便是最大的‘事’。” 话音未落,他骤然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长臂一揽,直接将谢滢打横抱起! “啊!” 身体骤然悬空,谢滢低呼一声,本能地挣扎起来。她用尽全力去推拒他的胸膛,甚至顾不得力量暴露,仍旧毫无作用,那环抱着她的臂膀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李珏!放开我!” 她终于失了那份强装的沉静,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怒的颤抖。 李珏恍若未闻,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空旷的正殿,径直走向寝殿方向。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宣告主权的意味,将她所有的挣扎与抗议都踏在脚下。 挣扎是徒劳的。谢滢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力量悬殊,身份悬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继续徒劳的反抗,除了让自己更显狼狈,不会有任何结果。 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不再推拒,也不再言语。只是将头偏向一侧,紧闭双眼,任由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也掩去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任他抱着,走向寝殿深处。 寝殿内红烛高烧,映着重重叠叠的纱幔,投下暧昧旖旎的暖光,谢滢被轻轻放在铺着龙凤锦褥的宽大床榻上。 李珏的身影迅速笼罩下来,挡住了烛光。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目光沉沉、带着审视地看向她,保证道:“你是吾妻,明媒正娶的妻。” 谢滢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没有看他,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躯壳,只留下一个温顺而冰冷的空壳。 他俯身,轻柔地拂开她颊边的乱发。 之后的一切,便如同上次那般。 或许多了一丝 温情,但仍旧没有言语,有的是最原始的占有与征服。素衣被粗暴地剥离,散落在地,青丝铺满了锦绣枕衾。 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纠缠扭曲的影子,伴随着压抑的喘息与破碎的呜咽,寝殿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谢滢始终紧咬着下唇,不想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然而身体本能地泄露着脆弱的呜咽。她的意识仿佛漂浮不定,眼前时而闪过北境风雪中并肩作战的身影,时而闪过他今日在林中那冰冷审视的眼神,最终都化为一片混沌。 这一夜,漫长如同凌迟,不同于新婚夜的完成任务,谢滢真切感受到了李珏的怒气,虽然她不太理解,本就只是政治权衡下的利益交错罢了。 熹微晨光透过纱幔,谢滢缓缓睁眼,身体深处传来强烈的酸痛感。她的意识瞬间回笼,昨夜那些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她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想要逃离床榻。 然而,就在她起身的刹那,身体却碰到了另一个温热的躯体。他怎么还在。 谢滢猛地侧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侧——李珏竟真的躺在那里,尚未起身。他闭着眼,墨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呼吸均匀悠长,仿佛只是沉睡。 这太反常了!新婚夜“完成任务”后,他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东宫寝殿对她而言形同虚设。他从不在此过夜。这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规则——冰冷的政治联姻,不需要温存,更不需要同榻而眠的亲密。 昨夜是惩罚,是宣告主权,是发泄怒火……她尚能理解。可此刻,他为何还在这里? “殿下也不用装睡了?臣妾愚钝,还想问殿下昨夜何意?”谢滢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让自家离太子远些。 李珏也不装了,缓缓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良久,他忽然伸出手,带着一丝迟疑,轻轻拂开了她颊边一缕散乱的青丝。 “谢滢,”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她之前在战场上曾经听过的、近乎疲惫的认真,“我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试试好好过日子,如何?”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谢滢心中激起千层浪,却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死寂与茫然。 好好过日子?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荒谬得让她几乎想笑。在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权力鸿沟、家族利益和彼此根深蒂固的防备之后?在一切都只是冰冷政治权衡下的利益交错之后? 她不懂李珏了。她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温情”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算计,或者仅仅只是一时兴起的怜悯? 谢滢只是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感动,没有欣喜,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而她的沉默,狠狠刺破了李珏眼中那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期待。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不信任。那无声的拒绝,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伤人。他猛地收回手,眼神骤然阴沉下来,周身寒气比之前更甚! “呵……” 一声嗤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浓浓的自嘲和失望。他不再看她,掀开锦被,利落地翻身下榻。玄色背影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大步走向外间,再未回头。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被“砰”地一声摔上,徒留谢滢一人,僵坐在凌乱的床榻上,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 好好过日子?这东宫,这身份,这人与人的倾轧……哪一处容得下“日子”二字?不过是一场漫长而冰冷的棋局罢了。她在进了这宫开始,真的还能好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