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年,威海卫的海风裹着咸腥扑面而来,像极了那年汴梁城的硝烟。张难俟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发抖,镜筒里,那艘悬挂英国旗的商船正缓缓驶入港口。甲板上,身着月白旗袍的女子倚着栏杆,鬓边白菊随着船身摇晃,恍惚间竟与煤山雪地里那抹素色身影重叠。
“张文书,北洋水师提督衙门急电!”传令兵的呼喊打断思绪。他接过密电,泛黄的纸上“商船通倭”四字刺得眼眶生疼。三日前,李何清在码头与他擦肩而过时,往他掌心塞了颗薄荷糖,冰凉的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她压低声音说:“后日戌时,老地方见。”可如今,密报上的木兰花印记,又将他们推向生死边缘。
夜幕降临时,张难俟带着一队水兵登上商船。舱内弥漫着龙涎香,李何清正坐在红木桌前抚琴,《梅花三弄》的曲调戛然而止。她抬眼望向他,眼角的泪痣在烛光下泛着暗红,与煤山那夜如出一辙。“这么快就来了?”她轻笑,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颤音,“我还想着,能多弹会儿给你听。”
张难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记忆突然翻涌:去年深秋,她在刘公岛的礁石上教他辨认星图,海风卷起她的长发,发间白菊的香气混着海浪声,让他几乎忘记自己的身份。此刻,她起身时,旗袍下摆扫过他的靴面,像极了无数个前世里,她裙摆拂过他手背的温柔。
“搜!”他沙哑着嗓子下令。水兵们翻箱倒柜,很快从暗格里搜出一叠密信,信纸边缘印着熟悉的木兰花。李何清望着那些信件,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哭腔:“张难俟,你看,天道又给我们写好了剧本。”她的声音突然放轻,“还记得汴梁城破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张难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天道的指令如惊雷炸响:杀了她!可他的目光却被她腕间的红绳吸引——那是他亲手编的平安结,绳结处还系着枚贝壳,刻着“威海卫光绪十九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煤山的雪、汴梁的火、玉门关的风沙,每一世她都带着相似的信物,每一次死亡都如利刃剜心。
“这些信是假的。”李何清突然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但我确实有罪——我不该妄想,在这宿命里,能与你寻得片刻安宁。”她转身走向甲板,白菊在风中簌簌飘落,“带我去船头吧,我想再看看这片海。”
海风愈发猛烈,掀起她的旗袍和长发。李何清站在船头,张开双臂,像一只即将展翅的蝶。“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被海浪吞没,“每一世,我都盼着你能违背天道一次,哪怕...”话音未落,一颗照明弹划破夜空,将海面照得雪亮。日军军舰的炮声随之响起,震得甲板剧烈摇晃。
“快走!”张难俟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腕,却被她反手握住。李何清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她从袖中掏出半块玉珏——咸阳宫的残片,塞进他掌心:“留着吧,或许下一世...”话未说完,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掀起的巨浪将两人掀入海中。
咸涩的海水灌进鼻腔,张难俟奋力睁开眼,在浑浊的水波中寻找那抹月白色。终于,他看见李何清在下沉,白菊的花瓣散落在她周围,宛如一场凄美的葬礼。他奋力游过去,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触到一片冰凉。她的嘴唇在动,他读得清口型:别难过。
当水兵将他拉上船时,张难俟攥着半块玉珏,望着汹涌的海面,耳边回荡着李何清最后的话。记忆中,她在每个时空的笑容、每句低语,都与眼前的浪花重叠。他想起那年在刘公岛,她说想化作海里的鱼,自由自在地游;想起她在煤山雪地里,说要去江南看玉兰;想起咸阳宫的上元夜,她提着兔子灯奔向他的模样。
海战持续到黎明,北洋水师损失惨重。张难俟失魂落魄地走在码头,手里还攥着那枚贝壳。沙滩上,不知谁遗落了一束白菊,花瓣被海浪打得七零八落。他弯腰捡起,突然发现花束里藏着封信,字迹被海水晕染得模糊:“若有来世,别再寻我。”
回到水师衙门,张难俟将半块玉珏和贝壳锁进抽屉最底层。窗外,威海卫的天空阴沉沉的,海风依旧呼啸。他摸出怀里的薄荷糖,糖纸已经皱巴巴的,可那抹清凉的甜,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深夜,他独自来到礁石上,望着漆黑的海面。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襟。记忆中,李何清在这里教他辨认的星星,此刻却被乌云遮蔽。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心里的痛,早已麻木。
此后的日子里,张难俟常常在深夜惊醒,梦见李何清在海浪中向他伸手,却又被海水无情卷走。他开始收集与她有关的一切:煤山的残雪、汴梁的瓦片、威海的贝壳,还有每一世她留下的半块玉珏。这些物件被他锁在木箱里,成了他痛苦又珍贵的回忆。
光绪二十一年,威海卫沦陷。张难俟离开时,带走了那个装满回忆的木箱。他站在船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泪水夺眶而出。海风依旧咸涩,却再没有那朵白菊,也没有那个笑着递给他薄荷糖的人。
多年后,有人在江南的旧书摊上,见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常常对着一本破旧的相册发呆,相册里夹着半块玉珏、一枚贝壳,还有一朵干枯的白菊。每当有人问起,他只是摇头,望向远方,眼中满是哀伤与思念。而那片埋葬着无数回忆的威海卫海域,海浪依旧拍打着海岸,诉说着一个跨越时空却无法圆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