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北京城飘着细雪。张难俟的棉甲早已被冷汗浸透,混着城墙上的硝烟味,在鼻腔里凝成苦涩的硬块。他握着锈迹斑斑的雁翎刀,望着煤山半山腰那抹青灰色身影——宫女李何清怀抱着朱漆木箱,发间银簪在风雪中微微晃动,像极了三年前她在御花园折梅时,鬓边沾着的那片白。
"锦衣卫千户张难俟,接令缉拿叛党余孽!"监军的尖啸声刺破死寂。张难俟的瞳孔骤然收缩,看着李何清转身时扬起的素色裙裾。她怀中的木箱缝隙渗出暗红血迹,在雪地上蜿蜒成诡异的花。记忆突然翻涌:半月前的深夜,她曾偷偷潜入他值夜的偏殿,塞来一包炒栗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油纸烙在他掌心。
"张大哥当真要取我性命?"李何清的声音裹着风雪,却清晰得可怕。张难俟的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她在宫墙根下的低语:"等李自成的军队进城,我带你去江南看玉兰。"此刻她身后,紫禁城的飞檐正腾起黑烟,宫人们的哭喊声顺着北风传来。
天道的指令如重锤砸进太阳穴:杀了她!张难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李何清打开木箱。泛黄的明黄色绢帛散落一地,每一张都盖着残缺的玉玺印——是先帝遗诏。"这些诏书若流出,新朝必斩尽朱明血脉。"她蹲下捡起诏书,发丝垂落遮住苍白的脸,"我守了它们七日,如今该交给你了。"
雁翎刀"当啷"坠地。张难俟踉跄着上前,却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僵住。李何清抬起头,左眼下方的泪痣被血染红,那是今早为保护诏书,被东厂番子划伤的。"你总说''河清难俟''是谶语,"她轻笑,血沫顺着嘴角溢出,"可我偏不信。"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自成的军队已攻破宣武门。李何清突然将所有诏书塞进他怀里,冰凉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带着它们走!去南京,找..."话音未落,一支流箭破空而来。张难俟本能地揽住她的腰旋身躲避,却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箭簇穿透她的后背,血珠溅在诏书上,晕开大片暗红。
"为什么?"张难俟嘶吼着跪倒,看着李何清的身体在怀中逐渐变冷。她费力地抬手,抚过他满是泪痕的脸:"你总在梦里喊''别死''...这次,换我护着你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消散在风里。张难俟颤抖着解开她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朱砂痣——与咸阳宫、汴梁城的她一模一样。
雪越下越大,掩埋了两人交叠的脚印。张难俟抱着李何清的尸体走向山顶,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歪脖子树下,他轻轻放下她,用染血的衣袖擦去她脸上的尘土。她发间的银簪刻着并蒂莲,是去年端午他托人在宫外打的,原本说好等她出宫就...
"大人!敌军已至!"副将的呼喊从山脚传来。张难俟恍若未闻,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珏——咸阳宫那枚残片,轻轻放在她掌心。记忆如潮水涌来:渭水捡玉时她沾着泥水的裙摆、玉门关外她弹奏箜篌的侧影、汴梁城破时她冲进火海的决绝...每一次死亡都带着同样温柔的笑,每一次都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火光照亮半边天空,紫禁城的太和殿燃起冲天烈焰。张难俟解下披风盖住李何清的脸,手指抚过她冰凉的手背。突然,他摸到她袖中硬物,掏出一看,是个用油纸包着的物件——已经凉透的炒栗子,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草香。
"张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副将拽住他的胳膊。张难俟猛地甩开对方,抽出雁翎刀在树干上刻下"河清难俟"四个字。木屑纷飞间,他想起李何清曾说过:"若真有轮回,下一世我要做个说书人,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世人听。"
下山时,张难俟背着沉重的诏书,一步三回头。风雪中,李何清的披风鼓起又落下,像一只折翼的蝶。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咸阳宫,那个春夜她指着星空说:"你看,织女星和牛郎星隔着银河,却永远都在彼此眼里。"
回到锦衣卫衙门,张难俟将诏书藏进暗格。铜镜里的人双眼通红,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他伸手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李何清最后的体温。案头摆着她送的竹制笔搁,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那是她学着写字时,偷偷塞给他的。
更漏声在空荡的房间格外清晰。张难俟打开窗,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北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带来煤山方向隐约的哭声。他摸出怀里的炒栗子,一颗颗放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原来有些承诺,永远到不了兑现的那一天。
三日后,李自成的军队搜遍皇宫。张难俟混在难民中逃出北京时,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浸在血泊里的城池。煤山的歪脖子树在硝烟中若隐若现,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李何清站在树下,朝他轻轻挥手,发间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此后的岁月里,张难俟辗转江南各地。每到玉兰花开的时节,他都会在花树下坐一整夜,看着月光将花瓣染成苍白。怀中的半块玉珏被摩挲得温润,而那个关于江南的约定,永远地埋在了煤山的风雪里。每当午夜梦回,他仍能听见李何清在耳畔轻笑,带着炒栗子的香气,和那句未说完的"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