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汴梁城的天空被硝烟染成铁灰色。张难俟握着青铜剑,站在教坊司的朱漆门外。寒风卷着雪粒拍打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疼痛——掌心攥着的密报早已被汗水浸透,绢帛上"妖姬李何清私通金贼"的字迹晕开,宛如血痕。
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琵琶声骤然中断。暖阁内熏着龙涎香,李何清斜倚在檀木榻上,鹅黄襦裙绣着金线牡丹,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轻晃动。当她看清来人时,眼底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又化作温柔的笑:"张大人还是来了。"
张难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记忆突然翻涌:三日前的深夜,她披着月色来到他的府邸,袖中藏着刚绣好的香囊,绣线是他最爱的黛青色。"汴河的梅花开了,"她将香囊塞进他掌心,"等开春,我们去看?"此刻那香囊还妥帖地收在他怀中,而眼前人却成了通敌的罪魁。
"人证物证俱在,李姑娘还是束手就擒吧。"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更夫梆子声从街尾传来,已是三更天。李何清走到妆奁前,慢条斯理地摘下步摇,青丝如瀑般垂落:"记得去年上元节吗?你挤过整条街,就为给我买一盏兔子灯。"
张难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天道的指令如冰锥般刺入脑海:杀了她!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她腕间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替他挡下刺客匕首留下的——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李何清突然轻笑,笑声里带着哽咽:"原来''河清难俟''四个字,早就刻在我们命里。"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喊杀声。李何清掀开绣着并蒂莲的锦被,露出藏在榻下的布防图。烛光摇曳中,她的指尖抚过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这是我花了半年绘的城防图,本想等你..."她的声音被箭矢破空声打断,一支利箭擦着她耳畔钉入立柱。
张难俟本能地冲过去将她护在身后,剑刃出鞘的寒光映出她含泪的双眼。"为什么要护我?"她的气息喷在他颈间,"你明明知道,我死了,你才能解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咸阳宫的玉珏、玉门关的箜篌、长安道观的烈火,每一次她都带着同样的笑容赴死。
火势从隔壁院落蔓延过来,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李何清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将绣着"靖康"二字的香囊抛进他怀中:"带着它,活下去。"不等他反应,她已转身冲向火海,红色的裙裾在火光中翻飞,宛如一只浴火的蝶。
"回来!"张难俟嘶吼着追上去,却被倒塌的梁柱拦住去路。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他皮肤生疼。透过浓烟,他看见李何清站在阁楼窗前,手中举着半块玉珏——正是咸阳宫破碎的那枚。她的唇形在动,却被火焰的爆裂声吞没,只有口型清晰可见:"别忘记..."
整座楼阁轰然倒塌的瞬间,张难俟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碎裂。他疯狂地扒开瓦砾,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却只找到半支烧焦的木簪。汴河的风裹着硝烟吹来,恍惚间,他听见她在耳边轻笑:"若有来世,我定要寻一块无暇美玉,刻上真正的''河清海晏''。"
更漏声滴答作响,不知过了多久,张难俟跪在满地狼藉中,怀里紧紧抱着那枚香囊。香袋上的金线牡丹早已被血浸透,绣线却依然倔强地勾勒着轮廓。他的铠甲上落满灰烬,手中的青铜剑还在微微震颤,剑身上倒映着他空洞的双眼。
远处传来金兵破城的号角声,凄厉的声音刺破夜空。张难俟缓缓起身,将半支木簪和香囊贴身收好。月光洒在汴河上,泛着冷冽的光,河面上漂浮着未燃尽的灯笼,像极了那年上元节她眼中的星光。
回到军营时,副将递来一封密函。展开后,是李何清的绝笔信,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我知你身不由己,若能以我之死换你自由...便也算得偿所愿。"信纸滑落时,飘出一缕干枯的兰草,那是她发间常年佩戴的香草。
深夜,张难俟独自来到汴水河畔。寒风卷起他的披风,带来远处隐约的哭喊声。他掏出那半块玉珏,与怀中的残片拼合,月光下,裂痕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记忆中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刺痛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更夫的梆子声传来,已是五更天。张难俟将玉珏沉入汴河,看着它缓缓坠入河底,消失在漆黑的水波中。河面上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他握紧腰间的剑,望向被战火染红的天际——或许真如她所说,有些宿命,是逃不过的劫。
汴梁城的雪不知何时飘落,纷纷扬扬地覆盖了满地疮痍。张难俟在雪中伫立良久,直到身上落满霜花。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转身离去,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印记。而汴水河畔,那株她最爱的梅树,在寒风中倔强地抽出了花苞,仿佛在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