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3年,敦煌玉门关外的砂砾像细针般打在张难俟的锁子甲上。残阳如血,将天际染成一片猩红,他握紧腰间的陌刀,望着远处那支飘摇的商队——驼铃混着风沙传来,竟与记忆里的箜篌声渐渐重叠。
"张校尉!"副将策马而来,甲胄上的铜饰叮当作响,"据密报,这支西域商队与北匈奴私通!"他递来一卷羊皮书,展开后是潦草的匈奴文,末尾画着朵木兰花。张难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十年前咸阳宫墙下那支染血的木簪,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商队在暮色中扎营,一顶镶着银边的驼毛帐篷格外显眼。张难俟翻身下马,靴底碾碎沙地上的枯枝,发出细碎的声响。掀开帐帘的刹那,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是**混着没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草味。
坐在毡毯上的女子闻声抬头,手中的箜篌弦还在震颤。她戴着西域特有的金丝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墨色的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烛火。当她看见张难俟腰间的陌刀,指尖微微一颤,箜篌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
"大人可是为通商文书而来?"她的汉话带着浓重的龟兹口音,却莫名温柔。不等张难俟回答,她已起身从木箱中取出一卷羊皮,"月初刚从鄯善国取得通关文牒,还望大人..."话音未落,张难俟已将密信甩在她面前。
烛光突然剧烈晃动,女子盯着信上的木兰花图案,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她缓缓摘下金丝面纱,露出一张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眼角的泪痣,还有笑起来时若隐若现的梨涡。张难俟的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天道冰冷的声音在耳畔炸响:杀了她!
"原来又是这样。"她轻声呢喃,伸手去触碰他的刀刃,"十年前咸阳宫的血,还不够吗?"张难俟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记忆如潮水涌来:青砖上破碎的玉珏、染血的平安结、还有她最后那句"河清难俟"。可眼前女子的眼神里,除了悲悯,竟还有一丝解脱。
帐外突然传来喊杀声,副将的声音穿透夜幕:"张校尉!商队拒捕!"张难俟看着女子平静地整理衣袍,将一枚银质的莲花吊坠塞进他掌心。吊坠边缘刻着梵文,翻译过来是"轮回"的意思。
"三日后月全食,去昆仑山脚下的千佛洞。"她的声音混着帐外的厮杀声,"那里藏着你要的答案。"话音未落,一支箭矢破帐而入,擦着她的耳畔钉在立柱上。张难俟下意识挥刀挡开后续的箭雨,等他再回头,女子已掀开帐后的暗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追!"张难俟嘶吼着冲进风沙。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商队的驼铃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货物。他在沙地上发现半块破碎的银饰,上面刻着的并蒂莲,与咸阳宫那支木簪的纹路一模一样。
三日后,昆仑山脚下的千佛洞被大雪覆盖。张难俟踩着及膝的积雪,推开斑驳的洞门。洞内壁画上的飞天神女衣袂飘飘,在摇曳的烛光中仿佛要破画而出。洞壁深处,那个西域女子正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七盏青铜油灯。
"你果然来了。"她转身时,身上已换上中原女子的襦裙,发间别着一支新的木簪,"我叫李何清,是龟兹国的乐师,也是..."她的声音被洞外呼啸的风雪吞没。张难俟注意到她腕间缠着褪色的红绳,与咸阳宫时如出一辙。
突然,洞顶传来石块坠落的声响。李何清扑过来将他推开,自己却被掉落的横梁砸中。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滴在壁画上的莲花图案上。"还记得渭水河畔吗?"她费力地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珏,正是咸阳宫破碎的那枚,"我们的故事...从来不是偶然。"
张难俟抱起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洞外的风雪灌进来,吹灭了所有油灯。黑暗中,他听见她最后的呢喃:"杀了我...结束这一切..."天道的指令与记忆中的画面同时涌来,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手中的陌刀却不受控制地举起。
当刀锋落下时,李何清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温热的血溅在壁画上,将飞天神女的面容染成猩红。张难俟跪在满地血泊中,抓起那半块玉珏,突然头痛欲裂。他看见无数个自己,在不同时空重复着同样的杀戮——大漠中的商队首领、江南的卖花女、还有咸阳宫的女官,她们临死前都露出同样的笑容。
雪越下越大,千佛洞渐渐被掩埋在白色的寂静中。张难俟抱着李何清的尸体走出洞口,将她葬在开满雪菊的山坡上。他把那半块玉珏和银质莲花吊坠放在她身侧,又解下自己腰间的酒壶,将烈酒洒在坟前。
"对不起。"他对着墓碑喃喃自语,声音被风雪吹散,"我一定会找到答案。"转身时,他瞥见自己映在雪地中的影子,竟与咸阳宫那个举剑的侍卫重叠在一起。
回到玉门关的军营,张难俟在灯下展开从商队缴获的文书。泛黄的羊皮纸上,除了匈奴文,还零星写着一些中原的诗句,其中一句用朱砂标注:"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他盯着这行字,突然想起李何清最后的眼神——那不是恐惧,而是解脱,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使命。
深夜,他独自坐在瞭望塔上,望着满天繁星。寒风卷起他的披风,带来远处隐约的驼铃声。记忆中李何清弹奏箜篌的画面再次浮现,她的指尖在琴弦上翻飞,眼神专注而温柔。而现在,那双手永远地冰冷了。
更夫的梆子声传来,已是三更天。张难俟握紧腰间的陌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天道的指令如影随形,而李何清的每一次死亡,都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逐渐麻木的心。
远处的戈壁传来狼嚎,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张难俟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混着风沙滑过脸颊。玉门关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跨越千年的诅咒——河清难俟,而他和她,永远逃不出这宿命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