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铭冬话音未落,面前的那扇索菲亚银门便被猛然打开。皇帝陛下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一下,转而恢复平静。
他瞥了眼立在叶铭冬身后,隐匿于阴影中的陆慈,碧蓝色的眼中没有什么情绪。
他说:“退下吧,副官”
叶铭冬抬头,“陛下。”
塞尔维西:“退下。”
陆慈有些犹豫,卡厄斯麾下一切荣耀都会向这头雄狮俯首,就算他是叶铭冬的副官,直属于叶铭冬,必要时刻甚至可以先斩后奏,越级执行任务。但他唯一不可逾矩的仍是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
“统帅...”
他望向还跪在原地的叶铭冬,嘴唇无声动了动。他不是想要违背君主的意志,只是担心他老板的身体。雨声依旧,这可不是个好天气,叶铭冬也不可能会有好心情。
但显然塞尔维西完全没有给他选择的时间。温润如玉的君子面如同脆弱的玻璃泡,一触即碎。君主理应蛮横无理,理应□□专横。于是还没等陆慈犹豫着行礼,皇帝已经先一步将地上的统帅拎起来,像是抱一坨猫一样,将叶铭冬团吧团吧塞在怀里,转身大步回到了议事厅。
砰!
银门被他狠狠地甩上,掀起的气流像是兜头给了陆慈一巴掌。眉眼深邃身材魁梧的男人垂着眼立在门前许久,片刻,深吸了口气,踏着来时的脚印,僵硬地回到了冰冷的雨中。
议事厅的一角被隔开,砌成了一个小小的休息间,里面放了张单人床,象征性地为疲惫的臣子提供一个可以小憩的地方来显示君主的宽和和仁爱。但从来没有人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敢真的松弛到躺到床上睡着。
不过叶铭冬算一个例外。塞尔维西将他抱到床上又拉过来早就准备好的电气暖炉,也不嫌他的军靴上还沾着泥水和不知道是谁的血,拿起两条早就被热风吹暖的毯子,一条搭在他的膝盖上,一条则帮他把那些污渍擦干净。
“您何须那么紧张。”
叶铭冬一下子放松下来,一路从北方混乱领地杀过来后,他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胡乱灌了包充饥用的营养液便与守城的贵族谈判,同时又拨了另外一队人马绕行到北侧郊外准备包抄。局势稍微稳定后,又收到丧心病狂的赛秦打算得罪玫瑰教廷的消息,怕打草惊蛇,只带了陆慈连滚带爬地去救火。
幸好最后那股邪火也没有烧到屁股。
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就算是叶铭冬也累得够呛。他耷拉着眼角,冰冷到肃杀的气息被收敛起来后,青年坐于狭小的床上,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恍若一幅油画,一盏将息的美人灯。
塞尔维西是舍得花钱,电子暖炉里是由全息投影模拟出来足以以假乱真的火苗,此时跃动着,将暖黄色的光铺满房间床铺的一角,显得分外温馨。刚刚被科学家照着所剩无几的手札笔记复刻出来高科技产品,本来应该用于战场上,此时倒是被这孙子用来营造小情调。叶铭冬腹诽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靠近那虚无的火,摘下手套的手指修长,是带着病气的苍白。出神间,叶铭冬几乎要将手伸进炉子里了,又在最后一刻,被塞尔维西一把攥住。
“...”
塞尔维西停下手上的动作,定定地看着他。叶铭冬先是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但皇帝陛下原本应该象征海洋天空的碧蓝色眼眸,此刻却炙热地吓人,仿佛有岩浆在其中翻腾。最后还是统帅败下阵来,他长叹一声,把手从塞尔维西手掌中抽出来。眼神飘忽着避免再次对视,只是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企图把自己那双没什么新意的手看出花来。
逃避。不知道在这样的对决中胜出多少次的陛下在心中蓦然冒出这样一个词。他仍然沉默地注视着床上的叶铭冬,眼神像是猛兽巡视自己领地一般,贪婪又无能为力,企图将整片他所熟悉的栖息地纳入眼中,吞入胃里。
于是他便又发现,原来若是此时透过艳丽浓稠的眉眼仔细观察,便也不是不能发现一点萎靡与憔悴的蛛丝马迹。让人不禁恍然大悟,原来著名癫子统帅也是个正常人而非不知道累的外星人。他疯癫,所向披靡,在死神的镰刀下大笑着起舞。可此时的叶铭冬也不过只是个没有反抗,任由塞尔维西将他搓圆揉扁的普通人。
叶铭冬:“陆慈的忠诚不需要质疑这是人尽皆知的。”他轻声说道:“他曾是一条走投无路的流浪犬,不过是顺便拉了一把,他能记一辈子。膨胀到愚蠢的野心不是他能寻找到的,您又何必对他那么严厉?”
帝国的统帅没什么形象地瘫在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随手摸过个枕头,搂在怀里。还是稍微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腿,想要逃出这个过于温暖的手掌中。
“问你话呢,平易近人的仁君?塞尔维西殿?”
塞尔维西:“我不是生他的气。”
皇帝闷闷地说,将恼怒与不甘都压到哼哼唧唧的鼻音中。他伏在叶铭冬腿边,趴在小床的一角抬眼看他的将军,碧蓝色的眼被炉火照映地蒙上一层琥珀色的糖浆。
“我在生你的气,小灯,你不想活了对吗?。”
闻言叶铭冬呼吸一顿,手上却马上照着这头金毛狮王的脑袋拍了一巴掌。
“您叫谁小灯呢陛下,没大没小没礼仪…我比您大…”
统帅反应很激烈,甚至自己都御前失仪了。塞尔维西睁大了眼睛看他,但叶铭冬避重就轻,没有反驳皇帝刚刚说的话。
蠢狮子。
叶铭冬吸了口气,从隔间的小窗往外看。窗外的细雨绵延不断,如牛毛,也如细针,细细密密的,有千万根。
而统帅的膝盖骨也如同被千万根锋利的细针一齐碾过扎过,刺骨的疼痛如同雪花碎片一般由狂风席卷而来。叶铭冬原本寒星一般的眸又暗淡了几分,他摸了摸仍在沉默中的皇帝灿金色的头发,前代王朝的三皇子,他的王棋。
“塞尔维西,我快站不起来了。”
他低头将毯子掀开,撸起裤腿露出其下青黑色的旧疤,如同蜈蚣一般横亘蜿蜒在其主人苍白的皮肤上,深入骨髓、触目惊心。
“你知道我在逃亡时被流浪海盗捉住过。”他平静地叙述着,好像是作为旁观者淡淡地讲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了防止我再逃跑,他们把我的腿骨打折,膝盖那块碾碎。”
“我本应该在那个时候就迎来死亡的结局。我会与那些海盗共同葬身于火海,这是那时的我为先皇和我战死的家人所献上的微不足道的祭品。”
塞尔维西眼神微动,他张了张口,却实在没说出什么。曾经叶铭冬总觉得提起之前的苦难太过矫情,逃亡时总是能敷衍就敷衍,发个疯卖个笑就过去了,没有谁能真正触及到他杳无音讯的那几年背后的阴影。
毕竟叶铭冬可以软弱,但叶家的血脉,皇帝的鹰犬,帝国的战车,除此以外每一个身份都不允许他再为伤口掉一滴眼泪。
“很遗憾的是,那个时候我没能成功。”叶铭冬笑了笑,干巴巴的笑容中带着对曾经的自己的嘲弄。“恩主在那个时候降临人世,于是前来迎接的玫瑰教廷中的纯洁派顺手救了我,她们将我拖出火海,但回过神的海盗早已一逃了之。”
“她们是很好的人,竭尽全力帮我接好我的骨头。”叶铭冬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低声说,“但我错过了所有仇人。”
包括赛秦。这位成功的奸佞,愚蠢的皇帝被叶铭冬留给了在后方压阵的塞尔维西。流亡归来的三皇子需要将一切痛苦根源的脑袋割下来示众,以获得威信与群众的支持。
民意调查率真的很重要不是吗?尽管叶铭冬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来告慰狼狈战死的前任帝国战车——他的母亲。尽管叶铭冬真的很想就这样死在逃亡开始之前,随他的家人而去,这样就可以免受一切苦难。
可是总有什么是高于命运的,而叶铭冬从不信仰命运。
人们都说当一个人恨得太深时,他全部的身与心都将倾注在那位仇恨对象身上。可当永恒的敌人死去以后,刻骨的仇恨会依然铭刻在复仇者的灵魂之上。一个人想要从过去阴影中走出,便必须夺回他曾经失去的所有,可事到如今,除了仅剩的名誉与荣耀,他们又能从自己的罪人身上得到什么?
“塞尔维西,忘记仇恨吧。叶家将灵魂献予卡厄斯,那些足以令人疯狂的精神毒药只有我一个人饮下便够了,你应该像太阳一样,去照耀帝国所有人。将那些不甘与苍白的灵魂全部救赎。”叶铭冬很少像现在这样文邹邹的,将要说的话放在舌尖千回百转几万次后,混着些模棱两可的话,再颤抖地说出。但此时此刻,塞尔维西想,或许只有让他的舌尖被咬破,才可以让叶铭冬带着血腥气将这些伤人的话重新咽回肚子。
叶铭冬:“塞尔维西,回到太阳普照的地方,你不该再与我共饮毒酒了。”
“叶家血脉凋零,如今只剩我一人。按照一世大帝留下的箴言,是时候为卡厄斯重新挑选新的鹰犬了。”
皇帝陛下碧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也变得十分冰冷。他跪在叶铭冬的腿边,甚至脸颊还蹭着带有统帅体温的衣摆。
他冷漠道:“所以最后你还是说出了口,你想让陆慈取代你的位置。”
这话一说出口,隔间小屋中原本温暖的氛围便瞬间急转而下。塞尔维西站起来,俯视着安静垂眼以避免与他对视的叶铭冬。感恩玫瑰,赞美神主,优秀的卡厄斯血脉让皇帝陛下的身材与容貌都是不折不扣的完美帝国人。塞尔维西的金发比黄金还要璀璨,面容锋利,身材高大,就像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当他不再刻意缩小自己的身形伪装无害。皇帝的阴影可以覆盖整个叶铭冬,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好啊。”皇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在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啊”,突然伸手钳住了叶铭冬苍白秀气的脸颊,迫使他抬头与他对视。叶家是危机时代前东方人的后代,因此叶铭冬的瞳色很黑,他在阴影中,塞尔维西甚至从他如墨的眼睛中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塞尔维西:“我的统帅,你知道吧,战车要永远服从国王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