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里还残留着清蒸鱼的鲜香和米饭的甜糯气息。碗碟撤去,桌面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父亲照例坐在他的藤椅里,眼镜滑到鼻尖,借着落地灯的暖黄光晕翻看晚报。母亲则蜷在沙发一角,膝上搭着薄毯,手里织着似乎永远也织不完的毛线,针脚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安的细微摩擦声。冷气机低沉的嗡鸣是这安稳夜晚的底色。
“林屿,”母亲的声音带着柔软的倦意,“弹会儿琴吧?好几天没听你练了。”
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坐在对面单人沙发里的沈河。他正剥着一颗橘子,指尖灵巧地撕开橙黄的皮,汁水的清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他闻言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嘴角很自然地弯起一个弧度,橘瓣的汁水沾在他微启的唇上,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好啊,”他声音含混,带着橘子的清甜气,“洗耳恭听。”
那句“迷人”毫无征兆地撞回脑海,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汹涌的暗流。指尖无端地开始发麻。我起身,走向客厅角落那架沉默的黑色三角钢琴。琴盖冰凉光滑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掀开琴盖,黑白分明的琴键在顶灯下泛着象牙般温润的光泽。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团躁动不安的火焰压下去。指尖悬停在熟悉的起点——巴赫的《平均律》第一册 C 大调前奏曲。这是我弹过千百遍的、构筑秩序的基石,清晰、严谨、如同数学般精密。
第一个音符落下,清脆、稳定,在安静的客厅里扩散开。我强迫自己进入那个熟悉的、由逻辑和理性构筑的世界。指尖遵循着刻入肌肉的记忆在琴键上行走,音符如清泉般流淌出来,规整、冷静,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完美。我能感觉到父亲翻报纸的轻微停顿,母亲织毛衣的节奏似乎也放慢了一拍。这是他们熟悉的林屿,那个在琴键上寻求秩序和庇护的林屿。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无法控制地投向沙发上的沈河。他放松地靠在沙发里,长腿随意地伸展着,手里捏着那瓣橘子,没有吃,只是专注地听着。客厅柔和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微微闭着眼,似乎沉浸其中。巴赫的秩序在他身上似乎激不起波澜,他的姿态依旧慵懒,带着一种坦然的接纳。
一股莫名的焦躁突然攫住了我。这完美无瑕的巴赫,此刻听在自己耳中,竟显得如此苍白、空洞,像一个精心构筑却无人居住的冰冷殿堂。它无法表达我胸腔里那团因他而起的、灼热混乱的火焰。指尖的旋律仍在机械地流淌,但我的心脏却在疯狂地擂鼓,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那句“迷人”的回音。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指在下一个乐句的连接处,突兀地偏离了轨道。巴赫严谨的复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带着迟疑、却无比清晰的音符——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它像一缕月光,带着朦胧的忧郁和无法言说的渴望,猝不及防地滑入了这个秩序井然的空间。
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父亲翻报纸的手彻底停住。母亲织毛衣的针也悬在了半空。只有冷气机还在固执地低鸣。沈河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他没有动,但身体似乎从慵懒的陷落中微微绷紧了一线,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客厅不算明亮的光线,准确地捕捉到我,带着一丝明显的惊讶和更深沉的东西。他的目光像实质的探照灯,落在我跳跃于琴键的、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肖邦的旋律在指尖下流淌出来,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笨拙和……**。它不再有巴赫的盔甲,它袒露着一种柔软的、潮湿的渴望。每一个延音踏板踩下,都仿佛踩在我自己鼓胀的心房上,让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在琴弦的共鸣里弥漫、扩散。我弹得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磕绊,指法远不如巴赫流畅。但每一个音符都像从我身体里直接挤压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真实的颤抖。我几乎不敢再看他,只能死死盯着在指尖下起伏的黑白琴键,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但我知道,他在听。他听到了这旋律里包裹的、笨拙的、只为他而存在的倾诉。
旋律在低音区徘徊,带着夜曲特有的、梦呓般的低语。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琴声在流淌,还有我自己沉重得几乎无法掩饰的呼吸声。肖邦的忧郁和甜蜜交织着,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住每一个人。我仿佛能听到母亲毛线针极其轻微的碰撞声,听到父亲屏住的气息。而沈河的存在感,在这片被琴声浸透的寂静里,变得无比巨大。他身体微微前倾的姿势,他投射在我琴谱架上的影子,都像无声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我甚至能想象他此刻的眼神——不再是慵懒的接纳,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探究的、甚至是被某种东西击中的震动。
最后一个低沉的琶音缓缓消散在空气里,余韵悠长。我垂下手,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粘腻的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束缚。我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任何人的反应,只感觉到脸颊烧得厉害,像被刚才倾泻而出的音符灼伤了。
沉默持续了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这首……”沈河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很好听。叫什么?”
我抬起头,鼓足勇气看向他。他依旧坐在那里,目光灼灼,像暗夜里燃烧的炭火,直直地穿透客厅略显昏暗的光线,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轻松戏谑,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沉重的专注,和一丝我无法完全解读的震动。仿佛刚才那首磕磕绊绊的夜曲,并非只是一段旋律,而是一把钥匙,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刻,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通往我内心幽暗之地的门。
“肖邦,”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夜曲。”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移开,仿佛要将我此刻狼狈的样子烙印下来。“夜曲……”他重复了一遍,像在咀嚼这个词本身的味道。那目光的重量,几乎让我无法承受。客厅里,父母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沉默,只有冷气机的嗡鸣固执地填充着这片被琴声和目光搅动过的空间。我坐在琴凳上,像一个刚刚袒露了所有秘密的囚徒,在沈河那无声的、沉重的注视下,无处遁形。刚才指尖流淌出的音符,此刻仿佛化作了滚烫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我和他之间这片骤然缩短的距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