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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潮汐线

作者:雾隐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肖邦夜曲的余烬在空气里明明灭灭地燃烧了好几天。那晚之后,沈河的目光里多了一层我看不懂的沉郁,像晴朗海面下骤然积聚的阴云。他依旧谈笑自若,和我父亲聊时事,帮母亲择菜,甚至提议再去海边骑车。但某些时刻,当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那沉郁便瞬间弥漫开来,像一层薄雾,隔开了我们之间刚刚被音乐拉近的距离。那句“迷人”带来的灼热,被这层沉默的阴云笼罩,化作一种钝痛,闷闷地压在胸口。我像个笨拙的偷窥者,贪婪地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解读那沉郁的含义,却徒劳无功。他是在回避?是后悔?还是……被我的笨拙袒露吓退了?


    这悬而未决的焦灼在第三天傍晚达到顶点。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城市,将世界浇得一片模糊。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声响。沈河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扭曲的街景。他高大的背影在灰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孤寂,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清冷的气息和他身上那种熟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味道。


    一股近乎绝望的冲动攫住了我。我不能再忍受这猜疑的酷刑,这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落下的铡刀。我必须知道。我冲回房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颤抖的手抓过一张素白的信纸,冰凉的笔杆几乎握不住。那些在心底翻涌了无数个日夜的、滚烫而混乱的思绪,此刻却像被暴雨堵死的泉眼,一个字也流不出来。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洇开一小团墨迹。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最终,我只写下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


    “那首夜曲,是弹给你听的。”


    没有署名。不需要。他懂。我将这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片对折,再对折,指尖冰凉。我像一个即将押上全部赌注的赌徒,走向那个站在窗前的背影。雨水的轰鸣声掩盖了我狂乱的心跳。我伸出手,将那张折好的信纸,轻轻塞进了他垂在身侧的、裤子的后袋里。布料粗糙的触感划过指尖,带着他身体的温热。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身体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


    做完这一切,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转身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毯上,我大口喘息,耳朵里灌满了雨水狂暴的喧嚣和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世界在门外坍塌又重建。时间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会怎么做?撕掉它?当作没看见?还是……我蜷缩起来,将滚烫的脸颊埋进膝盖,不敢再想下去。窗外,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冲刷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一下,两下。间隔很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来,手脚发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拧开门锁。


    他就站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头发似乎被雨水溅湿了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他手里攥着那张被我折得小小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神像暴风雨后的海面,深邃、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巨浪,却又奇异地沉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他看着我,那目光像实质的绳索,瞬间捆住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


    没有言语。他向前一步,跨进房间,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纠缠。


    然后,他俯身。带着雨水清冽的气息和他身上那种灼人的、无法抗拒的热度,像一片骤然压下的、滚烫的云。他的唇精准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覆上了我的。那不是一个轻柔的试探,更像一种确认,一种宣告,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洪流。世界在那一刻轰然炸开,又瞬间坍缩成一个极小的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唇上那一点滚烫的、柔软的、带着咸涩湿意的触感上。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的本能在回应——笨拙地开启双唇,承受着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重量和席卷一切的掠夺感。他的手捧住我的脸颊,指腹滚烫,带着薄茧,微微颤抖。唇齿间尝到雨水和他呼吸的味道,一种混杂着绝望与狂喜的滋味。我闭上眼睛,沉入这片由他制造的、令人晕眩的漩涡,像溺水者放弃挣扎,心甘情愿地沉沦。


    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额头抵着额头,滚烫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寂静。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像某种巨大的心跳余韵。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轮磨过,“……看到了。”


    不需要更多解释。那封信,那个吻,已经说明了一切。所有的悬疑、所有的沉郁、所有的距离,都在这个笨拙而激烈的吻里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一种近乎虚妄的狂喜。


    夜已经很深。城市的灯火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里投下模糊的光影。我们并排躺在我的床上,身体之间隔着几寸的距离,像一道小心翼翼划下的、无形的潮汐线。床垫因为两个人的重量而微微下陷。空气里还残留着雨水的气息、亲吻的灼热和我们身上混合的、年轻的味道。谁也没说话,只有呼吸声在寂静里清晰可闻,交织在一起。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忽然低声说,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侧过身,面对着我,黑暗中他的眼睛像两点幽深的星火。“那天晚上……你弹琴的时候,我……”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我有点……害怕。”


    害怕?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仍在翻涌的心湖。


    “怕什么?”我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怕……那种感觉。”他坦诚得近乎残忍,声音低沉,“太强烈了。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穿了。你坐在那里,整个人……发光。那些音符……它们钻进我脑子里,搅得一团糟。我从没……”他深吸一口气,“……从没这样过。所以,我逃了。像个懦夫。”黑暗中,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落在我脸上。


    原来,那沉郁不是拒绝,是同样汹涌的惊涛骇浪。是和我一样的,被未知巨力击中的茫然与恐慌。这发现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不安的冰碴。原来我们都在害怕,都在笨拙地试探着这片陌生的、汹涌的海域。


    “我也怕。”我轻声回应,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他放在身侧的手背。皮肤相贴的瞬间,那熟悉的微电流又窜过全身。他没有抽开,反而翻转手腕,将我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掌心宽厚、温暖,带着薄茧,却有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固力量。我们就这样在黑暗里握着彼此的手,像两艘在惊涛骇浪中终于找到锚点的小船。


    窗外的滴水声依旧在响,嗒,嗒,嗒。那声音不再像心跳的余韵,而像某种古老的、缓慢的计时器,标记着这个暴雨停歇后、我们终于越过那道无形潮汐线的夜晚。身体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受到对方传来的体温。他的呼吸拂过我的额角,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沉默不再沉重,反而像一层柔软的毯子,包裹着我们。那些汹涌的情绪暂时退潮,留下一种奇异的、疲惫的安宁。在这片黑暗的、共享的寂静里,只有相握的手传递着真实的温度,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潮汐并非幻觉,而是一个崭新的、带着咸涩湿意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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