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陌生的、持续的低鸣在我体内盘踞。它并非源于窗外永不停歇的蝉嘶,也非来自客厅电视隐约的嘈杂。它来自更深的地方,像地壳深处岩层的缓慢摩擦,带着灼人的温度,日复一日地鼓噪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忽视。沈河。这个名字本身就成了一个开关,一个咒语,轻轻一念,就足以唤醒那片低鸣,让它瞬间沸腾,沿着四肢百骸奔涌。
我开始不自觉地捕捉他的一切。他清晨刷牙时喉间含混的咕哝,他赤脚踩在冰凉瓷砖上发出的细微声响,他看书时无意识用指尖捻动书页的动作,甚至是他运动后脖颈上滚落的汗珠划出的轨迹——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被我贪婪地攫取、放大,像考古学家对待珍贵的碎片,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令人晕眩的图景。他像一道强光,不由分说地照进我原本色调单一的世界,所过之处,阴影被驱散,同时也曝露出我内心从未察觉的沟壑与褶皱。
“在想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擦过耳膜。我猛地从书本上抬起头——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倚在我房间的门框上,手里端着一杯水,额发微乱,T恤领口歪斜,露出一小截清晰的锁骨。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将他一半的身影镀上金色,另一半则隐在门框的阴影里,形成一种奇异的切割感。
“没……没什么。”我慌忙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书页边缘被捏得起了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那低鸣瞬间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他身上的气息——混合着睡眠的暖意和一种干净的皂角香——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依然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
他走了进来,脚步无声地落在地毯上。他并非刻意,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物理性的力量,轻易地填满了这小小的空间。他没有看我的书,目光随意地扫过书架,最终落在我桌上摊开的乐谱上——一些艰涩的巴赫赋格。
“这个?”他拿起一张,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些密集的音符,“很难吧?看着就头疼。”
“还好,”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习惯了就好。”
他笑了笑,放下乐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那声音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更喜欢有旋律的,”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坦率的轻松,“那种能让人跟着哼,或者想跳起来的。”他哼起一个调子,不成章法,带着点随性的跑调,是某个当下流行的摇滚乐队的副歌片段。那声音不高,却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身体。他哼唱时,喉结微微滚动,下颌的线条绷紧又放松,一种毫无防备的、生动的性感。
“像这样?”他停下,看向我,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被认可的孩子气。
“嗯……”我含糊地应着,喉咙发紧。我想成为他吗?像他一样拥有这种照亮房间的坦荡活力,像他一样轻松地哼出不成调的旋律而毫不在意?还是说,这种渴望的源头更加幽暗,更加灼热?我看着他随意搭在桌沿的手,指关节分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延伸。一种强烈的、近乎疼痛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触碰那双手。不是隔着冰冷的玻璃杯传递冰水时的偶然擦过,而是实实在在地、带着明确意图地,用自己的指尖去感受那皮肤的纹理、温度和力量。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野蛮,几乎让我战栗。
“你弹琴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惊惶,“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很专注,好像……好像世界就只剩下你和那架钢琴。”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有种……沉静的力量。”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巨大的涟漪。沉静的力量?在他眼中,我竟有这种东西?这与我对自己的认知——那个在冷气房里苍白、内向、总是试图隐藏的存在——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像一束探照灯,照亮了我自己都未曾看清的角落。这发现让我眩晕,也让我更加迷惑。他欣赏我的“沉静”,而我却被他身上的“光芒”灼伤。我们是如此不同,像光谱的两极。
“是……是吗?”我勉强挤出回应,声音细弱得几乎被窗外的蝉鸣淹没。
“当然,”他语气肯定,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撑在我的书桌边缘。距离一下子拉近,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混合着阳光和年轻体魄的气息更加浓郁地笼罩过来。我能看清他T恤领口下那道晒伤的淡红痕迹,边缘已经有些脱皮。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有些失措的脸。“你弹琴的样子,很……”他似乎在斟酌,“很迷人。”
“迷人”。这个词像一颗裹着糖衣的子弹,甜蜜地击中我,又在心脏深处爆裂开来,带来一阵剧烈的、令人窒息的疼痛和狂喜。血液瞬间涌上脸颊,烧得发烫。我慌乱地垂下眼睑,盯着桌面上木头的纹路,仿佛那是什么深奥难解的密码。那持续的低鸣此刻达到了顶点,变成一种尖锐的、几乎要撕裂我的耳鸣。我想要他吗?是的。这渴望如此**,如此强烈,像沙漠旅人对绿洲的渴求。但我想要成为他吗?不。他的光芒太耀眼,太具有侵略性。我更想守护自己那片被他意外点亮的“沉静”角落,然后……然后将他拉入这片光晕之中,成为我私有的、唯一的太阳。
“谢……谢谢。”我听见自己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笑了笑,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异样,或者只是体贴地装作没察觉。他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仿佛刚才那句“迷人”只是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评论。
“晚上放点音乐听?”他提议道,语气恢复了平常的轻松,“你挑。别太古典就行。”他拿起水杯,转身朝门外走去,T恤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勾勒出腰臀之间流畅而有力的线条。
门在他身后轻轻带上,隔绝了他的身影,却无法隔绝他身上留下的气息和他话语的回响。房间里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声和窗外永不疲倦的蝉鸣。那句“迷人”还在空气里灼灼燃烧,烫着我的神经。我想要他。这个认知清晰、尖锐,带着毁灭性的甜蜜。我想要的不是成为他光芒万丈的样子,我想要的,是那光芒只为我一人闪耀,是能将他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那种坦荡的吸引力,紧紧攥在手中,融入我沉静的、却因他而开始沸腾的血液里。这渴望像暗夜里滋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带着尖锐的刺,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甜蜜的痛楚。我望着那扇关上的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那背影,成了我所有困惑、所有渴望、所有无声惊雷的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