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带回的咸腥气息和阳光的烙印,仿佛还黏附在皮肤上。推开门,冷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全身,激得裸露的手臂泛起一层细小的颗粒。客厅里,父亲正坐在惯常的藤椅上,手中报纸的窸窣声是这片凉爽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沈河很自然地走过去,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混合着海水与汗水的户外气息,坐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那张旧沙发被他结实的身体压下去一小块。
“回来了?海边风大吗?”父亲放下报纸,眼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地投向沈河。
“还好,挺舒服的。”沈河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松弛,比平日更低沉些,像被海风浸润过。他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手臂晒伤的淡红色在冷气房里显得愈发清晰,与T恤袖口下露出的白皙皮肤形成刺目的对比。他开始讲述我们骑车看到的风景,海边寥寥的游人,语气流畅自然,偶尔夹杂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谦逊笑意。他讲述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短裤粗糙的布料边缘,那细微的摩擦声,竟奇异地穿透了父亲偶尔的应和与报纸的声响,钻进我的耳朵。
我蜷缩在客厅另一角的单人沙发里,膝上摊开一本书。书页上的铅字在眼前跳跃,却无法连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次又一次地飘向那个坐在父亲对面的身影。他额角的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潮气,几缕深色的头发贴在鬓角。说话时,他颈侧的肌肉会随着吐字微微牵动,那道晒伤的痕迹也随之起伏,像一片被热风灼烧过的土地。他的侧脸线条在下午偏斜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分明,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收束得干净利落。他偶尔会转头看向父亲,专注倾听,那双眼睛在室内光线下不再是海边的清透琥珀色,而沉淀为一种更深邃的、近乎墨蓝的色泽,仿佛蕴藏着未探明的深海。当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蜷缩的角落,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瞬,我的心跳也会骤然失序,仿佛被那目光烫了一下,慌忙将视线重新钉死在毫无意义的书页上,指尖却捏紧了纸张的边缘。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伴随着母亲轻柔的哼唱,是某个不知名的小调。饭菜的香气开始隐隐约约地飘散出来,是家的、安稳的烟火气。这气味与沈河身上残留的海风、汗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安的混合体。父亲和沈河的谈话还在继续,内容是关于沈河父亲生意上的近况,一些我听不太懂也无意深究的琐事。沈河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沉稳,偶尔的低笑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他放松的姿态,与父亲交谈时的从容,都与我此刻蜷缩的、试图在书本里寻找屏障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感到一种笨拙的格格不入,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闯入者,在这幅由父亲、母亲和沈河共同构成的日常图景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沈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像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有点累了,”他放下手,对父亲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那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却依旧明亮,“昨晚没怎么睡好,下午又晒了那么久。叔叔,我想去躺一会儿,晚饭时叫我?”
“当然,快去歇着吧。”父亲连忙点头,语气里满是关切。
沈河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客厅里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走过我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阳光晒过的棉布和年轻男性体息的味道,那味道比刚才更清晰地拂过我的鼻端。他脚步放得很轻,走向我隔壁那间暂时属于他的客房。门轴转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随后是咔哒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父亲重新拿起报纸的窸窣声,以及厨房里持续传来的、带着烟火气的声响。书本上的字迹在我眼前彻底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墨团。隔壁房间的门板,此刻仿佛拥有了巨大的存在感,像一道薄薄的、却又无法逾越的屏障。我几乎能想象门后的景象:窗帘或许被他拉上了,室内光线昏暗,他脱掉了被汗水浸透的T恤,随意丢在椅背上,露出那宽阔的肩背和清晰的晒痕。他躺在我家那张陌生的床上,床垫发出轻微的承重声。他累极了,也许很快就能睡着……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巨大的、无声的回响。我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捕捉到隔壁传来的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心跳在寂静中变得格外喧嚣,撞击着耳膜。世界仿佛缩小了,只剩下这一墙之隔。父亲翻动报纸的声音,母亲在厨房的哼唱,窗外遥远模糊的市声,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我所有的感官,都固执地、焦灼地聚焦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之后,捕捉着想象中的、属于他的沉睡的轮廓。
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一个房间,更像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外是带着烟火气的日常,门内却是一个我无法进入、却又充满致命吸引力的、属于他的私密空间。他身上残留的气息仿佛还弥漫在我周围的空气里,那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海风的味道,此刻在冷气房里变得格外清晰,像一种无声的蛊惑,缠绕着我的呼吸。书页在我无意识收紧的手指下发出轻微的呻吟。时间在等待晚饭的刻度上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浸泡在一种隐秘的、无声的焦灼之中。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个被遗弃在风暴边缘的观测者,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扇门后,倾听着那片想象中的、沉重的、令人心头发烫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