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煜的最后一晚,窗外下起了雪。
这是今年的初雪,细碎的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像无数坠落的星辰。
程乐趴在窗边,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
"哥,下雪了。"他轻声说,"要看看吗?"
病床上的程煜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地望向窗外。
化疗和癌痛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现在的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
程乐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一点,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这个动作让程煜皱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早已习惯了疼痛,就像习惯了呼吸。
"漂亮吗?"程乐指着窗外,"记得我们第一次看到雪吗?你骗我说是天上的棉花糖……"
程煜的嘴角微微上扬。
他记得。那年程乐六岁,看到雪兴奋得在院子里疯跑,摔了一跤也不哭,爬起来继续接雪花吃。
"哥……"程乐突然哽咽,"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医生说新药马上就能批下来……"
程煜轻轻摇头。
他们都清楚,没有"马上"了。
昨晚医生把程乐叫出去谈话,回来时程乐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却还强撑着笑脸说"哥你会好起来的"。
多像小时候啊。
程煜恍惚地想。那个摔得膝盖流血也不哭的小男孩,现在长大了,却还在为他强忍泪水。
"喝水吗?"程乐拿起棉签,沾了水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程煜眨了眨眼。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的笔记本上,那是他写给程乐的信,厚厚一本,写满了嘱托、回忆和不舍。
"想让我读?"程乐拿起笔记本。
程煜又眨了眨眼。
程乐翻开第一页,声音发抖:"''给小乐: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对不起,没能遵守养你一辈子的承诺……''"
读到这里,程乐的眼泪已经砸在纸上。他抹了把脸,继续读:"''但你要记住,不是所有离别都是抛弃。有些离别,是为了让你飞得更高更远……''"
程煜安静地听着,目光温柔。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簌簌的落雪声像某种安眠曲。
"''记得你六岁那年,非要在雨天出去踩水坑吗?我凶了你,你哭得喘不上气……后来我背着你,我们在水坑里跳了一下午。回家后都感冒了,被妈妈骂得好惨……''"
程乐的声音哽住了。
他记得那天,记得哥哥背上的温度,记得雨水的味道,记得他们头靠头喝姜汤时,程煜说"下次还敢不敢了",而他笑嘻嘻地说"敢"。
"''小乐,哥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有你当弟弟……''"
程乐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扑在程煜身上,肩膀剧烈抖动:"哥……你别走……求你了……"
程煜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在床边晃了晃。
"哥?"程乐惊恐地抓住他的手,"哥!"
程煜的眼神开始涣散。监护仪上的心跳线变得不规则,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医护人员冲进来,程乐被推到一边。
他站在角落,看着他们给程煜做心肺复苏,看着程煜瘦弱的身体被按得一弹一弹,像片枯叶。
"够了……"程乐突然说,"停下吧。"
医生看向他。
"停下吧……"程乐重复道,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太疼了。"
医生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停止了抢救。
监护仪上的线条渐渐拉直,变成一道无情的绿色直线。
"死亡时间,凌晨1点27分。"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程乐站在原地,看着医护人员默默离开,看着他们拔掉程煜身上的管子,只留下那个瘦得脱形的躯体,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似的。
他慢慢走过去,握住程煜尚有余温的手。
那只手曾经给他做过饭,擦过泪,打过他屁股,也在深夜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哥……"程乐把脸贴在那只手上,"你冷吗?"
没有回应。永远不会有回应了。
程乐抬起头,突然发现程煜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那笑容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美梦。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程煜的额头。
"晚安,哥。"他轻声说,"做个好梦。"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像一块巨大的白布,温柔地掩埋了所有痛苦与悲伤。
葬礼在一个阴冷的上午举行。来的人不多——简洁、刘教授、段豪戚,还有几个程煜的同事。
程乐穿着过大的黑色西装,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安静地站在墓碑旁,一滴眼泪也没流。
"节哀。"简洁红着眼睛说,"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程乐点点头,眼神空洞。
刘教授拍了拍他的肩:"你哥哥……是个很特别的人。"
程乐还是点头。他知道程煜有多特别,知道他的温柔,他的坚韧,他藏在沉默下的爱。但现在,这些只有他知道了。
人群散去后,程乐一个人站在墓碑前。
新立的墓碑上刻着"程煜"两个字,底下是生卒年月,简单得残忍。
"骗子。"程乐轻声说,"说好的一辈子呢?"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某种回应。
程乐蹲下来,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哥,我答应过你要好好活着……但我做不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白色的药片。
这是他偷偷从医院药房拿的,足够让他长睡不醒。
"我们说好的,一起死。"程乐倒出药片,在手心里堆成一个小山,"你不能反悔……"
就在他要把药片送进嘴里时,一只乌鸦突然落在墓碑上,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程乐愣住了,手悬在半空。
"滚开!"他挥手赶鸟。
乌鸦不为所动,反而歪了歪头,发出沙哑的叫声。
那声音莫名让程乐想起程煜咳嗽的样子——也是这么沙哑,这么吃力。
"哥……?"程乐下意识喊出声。
乌鸦扑棱棱飞起来,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然后向远处飞去。
程乐的目光追随着它,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手心里的药片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程乐想起程煜笔记本上的话:"当你想我时,就看看天空。云是我,风是我,阳光也是我……"
"混蛋……"程乐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连死都不让……"
他跪在墓碑前,把药片一粒一粒放回瓶子里。
每放一粒,就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要食言,对不起要让他失望,对不起……还是舍不得。
回到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家了——程乐在程煜的床上蜷缩成一团。
被子上还有程煜的味道,阳光和药香的混合,让他鼻子发酸。
枕头下有个硬硬的东西。程乐摸出来,是程煜的手机。
他犹豫了一下,输入自己的生日,解锁了。
屏幕上是他和程煜在河边的合照,两人都笑得那么开心,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
程乐划开相册,发现里面全是他的照片——他睡觉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写作业时皱眉的样子……程煜偷偷记录下的每一个瞬间。
最新的一张是他们在病房的合照,程煜瘦得脱形,却还是努力笑着,而他靠在哥哥肩上,眼睛红红的。
"傻瓜……"程乐摩挲着屏幕,"存这么多……"
他打开通讯录,里面联系人少得可怜。最上面是"小乐",后面跟着三个红色爱心。
程乐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原来在程煜心里,他一直是"小乐",而不是"程乐"。
短信箱里全是发给他的,有些发出去了,有些存在草稿箱:
【小乐,记得吃药。】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带伞。】
【哥想你。】
最后一条是三天前的草稿:【小乐,别怕。哥在。】
程乐的眼泪砸在屏幕上。
他打开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有一段新写的话,笔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程煜在极度虚弱时写的:
【小乐,如果你看到这段话,说明我还是没能亲口告诉你: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意外。不是因为爸妈的嘱托,不是因为责任,而是因为你就是你。我爱你,从第一眼见到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起,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份一起。这是哥哥...最后的请求。】
程乐把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轻柔地覆盖着一切伤痕与痛苦。
三个月后,高考放榜日。
程乐站在S大的公告栏前,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录取名单上。
汉语言文学专业,程煜曾经的梦想。
"恭喜。"简洁拍拍他的肩,"你哥会为你骄傲的。"
程乐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程煜会说什么——"我就知道你能行",然后揉乱他的头发,再请他吃顿好的庆祝。
现在的他长高了一点,脸颊也有了血色,只是眼神依然带着那个冬天留下的沉寂。
他每周去看心理医生,按时吃药,努力学习……履行着对程煜的每一个承诺。
除了一个。
"我去看看他。"程乐对简洁说,"你先回去吧。"
墓园很安静,春风拂过新长出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
程乐在程煜的墓前坐下,从背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用打火机点燃。
"哥,我考上了。"他看着火焰吞噬纸页,"是你喜欢的专业。"
灰烬随风飘散,像黑色的蝴蝶。
程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那两枚银色戒指。
他把它们倒在掌心,阳光下,金属闪着微光。
"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程乐轻声说,"我说要一起死,你答应了..."
他拿起较小的那枚,戴在自己无名指上。
然后拿起另一枚,放在墓碑前。
"我反悔了。"他笑了笑,眼泪却掉下来,"我要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气死你。"
风吹过,戒指在墓碑前微微晃动,像在点头。
程乐仰起头,看见一只乌鸦掠过蓝天,翅膀划出优美的弧线。
他知道,那是程煜在看着他,用另一种方式,继续他们的故事。
"哥,"程乐轻声说,"我要走了。明天见。"
明天,和每一个明天。
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他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全文完)
文/费梧
2025.7.6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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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结局·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