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最近确实忽略她太久了。
自从中秋诗会之后,他满心都是谍纸天眼的组建,是朝堂的风云变幻,是与杨广的虚与委蛇。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扬宏大而危险的棋局中,却忘了,在这座冰冷的府邸里,还有一个女子,在日复一日地,默默守候着他。
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她像是一汪清泉,能洗涤他满身的尘埃与血气;
“是我的不是。”
宇文成都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伸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冷落你了。”
一句简单的认错,却让如意公主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一声,滴落在他墨色的锦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不……不是的,妾身不是怪罪将军……”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生怕他误会,“将军是做大事的人,妾身……妾身明白的……”
宇文成都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好笑。
他干脆捧起她的脸,用拇指轻轻为她拭去泪痕。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擦在娇嫩的肌肤上,有些粗糙,却让如意公主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哭都忘了。
就在这时,府外那喧嚣的锣鼓声和隐隐约约的欢笑声,顺着窗户的缝隙,更加清晰地传了进来。
咚咚锵!
咚咚锵!
那是舞龙舞狮的队伍经过。
还有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的喝彩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片热闹非凡的、属于上元佳节的繁华乐章。
如意公主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向窗外那片被灯火映照得一片橘红的夜空,眼神里流露出向往。
“将军,您听……”
她喃喃自语,“外面的灯会,一定……一定很热闹吧?”
宇文成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色深沉。
热闹···
那片热闹的灯海之下,正潜藏着无数的暗流与漩涡。
想取他项上人头的江湖豪客,想借他上位的亡命之徒,还有那些被他亲手送入地狱的政敌们的残余势力……
此刻的长安城,对他而言,就是龙潭虎穴。
以他的身份,在这种时候抛头露面,去逛什么劳什子的灯会,简直就是将自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靶子,愚蠢至极。
理智在疯狂地警告他,拒绝她。
一个万全的理由,他可以信手拈来。
公务繁忙,圣上有召,身体不适……
随便哪一个,如意公主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可是……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子那双映着窗外火光,亮晶晶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野心,只有最纯粹的、对美好的向往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她的话语里,甚至不敢带有请求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感叹。
“听说……听说今年朱雀大街上的灯,扎得特别好看,有九条龙盘在一起,嘴里还能喷出火来呢……”
她小声地补充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描绘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妾身……妾身也只是听府里的丫鬟们说的……”
说完,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了,连忙低下头,声音又弱了下去:“妾身只是随口一说,将军公务繁忙,自然是……是不能去的……”
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在她自己的话语中,又被她亲手掐灭了。
“谁说不能去?”
宇文成都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如意公主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宇文成都看着她那副呆呆的傻样,忍不住笑了。
他伸手,宠溺地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
“换衣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我陪你去。”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如意公主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愣了好几秒,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将她淹没,让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傻傻地看着他,眼眶里又开始蓄积起感动的泪水。
“还愣着做什么?”
宇文成都已经走到了衣架旁,取下自己常穿的一件玄色锦袍,“难不成,要我帮你穿?”
“啊!不……不用!”
如意公主这才如梦初醒,脸颊“腾”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慌乱地跑到自己的衣箱前,翻找起外出的衣物来。
看着她那副既欢喜又无措的可爱模样,宇文成都的笑意更深了。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穿着外袍,一边扬声对外吩咐道:“来人!”
门外立刻传来亲卫沉稳的回应:“将军有何吩咐?”
“备马。”
宇文成都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与威严,“再传令下去,调一队亲卫,便装随行。今夜,我要陪夫人,去逛灯会。”
······
长安的夜,被上元节的灯火彻底点燃。
朱雀大街,这条贯穿皇城与外郭城的中轴线,此刻已化作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
千万盏花灯悬于长街两侧,自街头绵延至街尾,光华璀璨,将深沉的夜幕渲染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清香、各式糕点的甜腻,以及人群汇聚而成的、独属于人间的温热气息。
一辆并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在街口缓缓停下。
车夫熟练地将马车引入一旁的巷道,几名看似寻常路人的壮汉,不着痕迹地散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实则将每一个靠近马车的行人都纳入了警惕的范围。
车帘掀开,宇文成都先行下车。
他换下了一身冰冷的铠甲,也脱去了象征官阶的锦袍,只着一件寻常富家公子常穿的月白色长衫,金冠束发,少了沙扬上的凛冽杀气,多了浊世佳公子的温润儒雅。
然而,那挺拔如松的身形,以及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威势,依旧让他如鹤立鸡群,无法被轻易淹没在人潮之中。
他回过身,朝车内伸出手。
一只素白柔嫩的小手,带着羞怯与迟疑,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
如意公主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她也换上了一身新裁的鹅黄色襦裙,裙摆上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
许是常年居于深闺,鲜少见识这盛景,她的脸颊因兴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清澈的杏眼,此刻正睁得大大的,好奇又带点胆怯地打量着眼前这片喧嚣繁华。
“将军……”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宇文成都的手,声音细若蚊蚋,要被鼎沸的人声所吞没,“人……好多啊。”
宇文成都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包裹在掌中,那份温热与柔软,能驱散他心底深处积郁的寒气。
“跟紧我。”
他言简意赅,声音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