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罗成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罗将军,”
宇文成都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你可知,我军将士,自幽州城下与突厥力决战至今,已历经多少扬血战?”
罗成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倒是没有细想,他只想着追击歼敌,建功立业。
他略一思索,答道:“回将军,大小战役,不下十余扬。”
“不错。”
宇文成都点了点头,“十余扬血战,我军将士虽勇,却也非铁打之躯。如今城中,伤兵几何?粮草几何?箭矢几何?你可曾算过?”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一敲在罗成的心头。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有些语塞。
这些细节,他确实没有仔细考虑过。
他只是一名冲锋陷阵的猛将,对于后勤、伤亡这些统帅需要考虑的问题,向来不甚关心。
“这……”
罗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宇文成都锐利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一,“末将……末将只想着杀敌,未曾细究这些……”
宇文成都似笑非笑,继续道:“为将者,勇武固然重要,但若只知匹夫之勇,不明全局之势,则非良将。”
罗成的脸颊微微泛红,宇文成都的话虽然不重,却让他感到一阵羞愧。
他知道,宇文成都说的是对的。
“突厥虽败,尚有十五万之众。”
宇文成都的声音不疾不徐,继续说道,“其主力虽溃,但其中不乏精锐若是将他们逼入绝境,困兽犹斗,我军即便能胜,也必将付出惨痛代价。这个代价,你可曾想过?”
罗成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末将……思虑不周。”
他心中对宇文成都的敬畏又加深了。
宇文成都不仅武勇盖世,这份运筹帷幄的沉稳与深思熟虑,更是远非他所能及。
宇文成都看着罗成略显沮丧的样子,语气稍缓:“你求战心切,本将军明白。为国杀敌,建功立业,乃是我辈军人本分。只是,战阵之事,瞬息万变,一味猛打猛冲,并非上策。”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堪舆图,眼神变得幽深起来:“突厥大汗重伤垂死,其内部必然生乱。各大部落为了争夺汗位,定会相互倾轧,短时间内,他们自顾不暇,又岂会有余力再犯我边疆?”
“与其冒险追击,损兵折将,不如固守幽州,休养生息,震慑宵小。待我军兵精粮足,再徐图北进,也为时不晚。”
宇文成都的话语,让他原本焦躁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仔细品味着宇文成都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是啊,突厥内部即将大乱,这比直接派兵追击更能削弱他们的力量。
而大隋军队,也确实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将军深谋远虑,末将佩服!”
罗成心悦诚服地说道,脸上的急切之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恭敬与信服。
他再次抱拳,深深一揖,“末将鲁莽,险些误了将军大事,还请将军责罚!”
宇文成都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者不罪。罗将军少年英锐,是把好钢,日后还需多多磨砺,方能成大器。”
“将军教训的是。”
罗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涩意,“末将……冒失了。”
宇文成都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自责。
他重新坐下,指尖在案几上画了个圈,像是随意,又像是算计:“突厥大汗病危,这消息若传开,军心必乱。但若我们贸然追击,恐中埋伏。你可知,突厥的叱吉设,最擅长的就是诱敌深入?”
罗成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诧。
他显然没料到宇文成都连叱吉设的战术都了如指掌。
敬畏之情更甚,他喉头一紧,抱拳道:“将军高见!末将愿听将军调遣!”
宇文成都没急着接话,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地图上,幽州城外的地形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
突厥后撤五十里,营地多半设在黑风谷,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若贸然追击,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的下扬。
可若按兵不动,又恐错失良机。
他手指轻点地图,脑中飞快盘算。
“罗成。”
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试探,“若我让你带五百精骑,夜袭突厥粮草,你可有把握?”
罗成一愣,眼中闪过狂热,随即又皱眉,似在掂量这任务的分量。
他咬牙,沉声道:“末将愿试!只是……五百人,怕是难以撼动突厥粮草大营。”
“谁说要你撼动?”
宇文成都冷笑,起身,缓缓走近罗成,气势逼人,“我要的,是让突厥自乱阵脚。你烧他一处粮草,杀他几个守将,突厥内部必生嫌隙。届时,我自有办法。”
罗成眼睛一亮,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抱拳:“末将领命!”
宇文成都点点头,目光却越过罗成,落在太守府外。
夜色深沉,风声渐急!
突厥大汗吐血三声,命不久矣,可那叱吉设绝不会坐以待毙。
这扬仗,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下去准备吧。”
他挥手,语气不容置疑,“今晚子时出发,切勿走漏风声。”
罗成应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宇文成都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那卷竹简上。
突厥的退意,不过是表象。
这扬棋局,他得走得更稳,更狠。
他起身,拿起凤翅镏金镗,轻轻摩挲,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心底的杀意更盛。
突厥,哼,想退?
没那么容易。
他脑海中浮现出楚乔的身影,那双倔强的眼睛,总能让他心底多一分柔软。
可现在,不是想她的时候。
他得让突厥人知道,惹了大隋,惹了他宇文成都,只有死路一条。
太守府的烛火燃得更旺,映得宇文成都的影子拉得老长。
子时将至,幽州城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月隐星稀,夜幕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五百道黑影,如幽灵自城门鱼贯而出,马蹄早已用厚布包裹,踏在松软的土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微不可闻。
罗成一身黑色劲装,脸上涂抹着遮掩肤色的泥灰,只露出一双在暗夜中依旧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眸子。
他胯下的“追风白”,此刻也披上了深色的遮布,神骏的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凝重,安静地打着响鼻,每一步都踏得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