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感知到杨贞站在不远处,像当年把杨贞作为他的前进目标一样,他拖着身躯一点点朝杨贞爬过去。然后摸到一双鞋,鞋尖微微颤动,他呜呜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急得想哭,两行红泪流出来。
他这副样子肯定很糟糕,杨贞以前从不碰污秽之物,他怎么敢污了他,他又往后退。
这时,他的肩膀轻轻被人按住,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不敢置信僵住,然后手的温度渐渐传到他的脸颊,杨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说的我听懂了。”
书生抵死不承认《故园》是悖逆之作,他的筋骨可断,绝但不折节。
他不能,杨贞更不能。
“可对不起,我做不到。”
杨贞站起身走向李遥,李遥仍旧翘腿坐着,八梁金冠高竖,白玉腰带松松垮垮挂着,绣着金线的鞋一抖一抖,几乎贴住杨贞的下巴。
杨贞曾经以为士大夫的膝盖坚不可弯,直到地砖的寒气透过衣衫,他才发觉自己真的向李遥下跪了。
“请荣国公放过他。”
他还是跪得太直,哪有挺起脊背求人的,即便跪下,那股执拗和傲气还是令人生厌,李遥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谁请啊?”
“杨贞——请荣国公高抬贵手放过此人和停云阁、锦绣班众人。”
杨贞重重叩首,风骨与尊严随着这一跪一求全都抛却。
天之骄子碾落成泥,看着脚下卑微求他的人,李遥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与杨贞同年,却处处被他压一头,杨贞的姑母是皇后,而他姐姐只是无意中被宠幸的宫女,因为生下公主才封了末等的才人。
杨家出事,杨贞隐退不出,可人人说起科考光辉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没人记得他李遥也只念了三年书就从大字不识到进士及第。
这次他终于赢过杨贞,不止要赢,还要当众赢。
既然杨贞选择救这些人放弃杨盈,那他要承受千夫所指,李遥要彻底将杨贞的尊严当众踩在脚下。
————
牢中一片阴云,外面天气晴好。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谢舟闭目养神,梨花侧坐,时不时偷瞟他一下,见他没反应,便大胆打量起来。
他脸颊锋利,鼻梁高挺,往常顶着那副阎王面,无人敢直视他,现在仔细端详发现他一双眉眼生得十分温柔。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清谢舟的模样,今天他身上没有戾气,难道遇到什么好事了?不如趁他心情好坦白从宽,梨花壮着胆子往前挪了挪。
“你胆子愈发大了。”
没等梨花开口,谢舟就兴师问罪了,果然还是他,友好不了一点,她赶紧岔开话题,“你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头又痛了?”关心总不至于惹他生气吧。
谢舟道:“离杨贞远一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李遥借口抓乱党都能叫她碰上,不知道该说她倒霉,还是说她自找的。
梨花心道:杨贞清风朗月,在他身边确实不知道怎么死,但在你身边容易被吓死。
她僵硬点头,随即问出憋了一路的问题:“所以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他怎么知道她被抓走了。
谢舟睁开眼直视她道:“我怕你骨头软,还没用刑就什么都招了。”
果然是怕她泄露秘密,梨花撇撇嘴低声道:“我才不是那种人。”
这时马车闪了一下,她被甩到门边,顺势滑出去想离谢舟更远,没注意到他不动声色收回的手。
马车终于停下,梨花掀开帘却是还春堂,她还以为是去谢府治病呢,回头望向谢舟,他又闭起眼,吐出个“滚”字,梨花带着没说出口的谢谢麻利地滚了。
还春堂门口还有人排队,温养汤的生意确实不错,梨花理理衣服才进门。阿香收完钱抬头看见梨花,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把她拽进柜台,神秘兮兮拉开钱柜展示。
钱柜里面一吊又一吊的钱,光是这一日就赚了二十多两,这样下去不但能还债,还能振兴还春堂,到时候再做几件正经伙计衣裳,把牌匾重漆,医馆翻新一下……
阿香沉浸在幻想中,梨花敲她脑袋才醒过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取出一封信交给梨花。
“上午一个伙计送来的,说是什么停云阁。”
梨花先前又去一趟停云阁,她安顿掌柜如果有一个叫穆易的人过来,一定去还春堂找她,掌柜应下,这定是穆易的消息。
梨花抢过信拆开,果然是穆易写的,约她三日后在摘星楼相见,以一朵梨花作为相认凭证。
————
摘星楼在正阳门大街上,明明是销金之地,却装修典雅,别有一番韵致。
楼有三层高,上下通透,一楼中间是一个大平台,座位围平台而设,以纱幔隔开,平台正中的琴姬一曲高山流水潺潺入耳,客人听得如痴如醉,轻纱流云,仿若置身人间仙境。
梨花提着裙子进来,找了最靠门口的位置坐下,这样方便她观察来往客人。
这几天还春堂的生意步入正轨,温补汤同款的温养汤名声已经打出去,购买者络绎不绝,有阿香看店,梨花得空特意租了一身漂亮衣裳,美美打扮一番,又在头上插了一支梨花。
见穆易是方梨生前最大的愿望,她一定替她好好完成这个心愿。
梨花坐了一阵,陆续进来许多人,白衣学子、士大夫、等待科考的考生……好像今日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摘星楼里人越聚越多,渐渐喧闹起来。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他讲学。”
“当年他那篇《民训》我读了不下百遍,短短一百个字就将民忠君和君兴民的关系讲清楚,我越读越觉得天才就是天才,我等凡人不能比啊。”
“我科考多年不中,一直把他当成目标。”
“他沉寂多年这次出山不知为何?”
“管他为何,能亲眼一见,亲耳一闻,我已无憾。”
……
琴姬的乐声全被讨论声压下去,梨花没在意,仍盯着进来的每一个客人,等待带花之人。
这时,楼中突然静下来,大家目光齐齐望向二楼,梨花也循视线望去。
二楼栏杆后的纱幔被高高挑起,露出坐在高处的两个人,左边的穿绯红色长袍,胸前刺绣图案张牙舞爪,绝非一般人,右边是个满脸胡须的壮硕异族男人,头戴镶嵌玛瑙的头冠,梨花不认得,这二人正是荣国公李遥和漠风王子那木勒。
李遥笑道:“听说那木勒王子对我们汉人文化很有研究,本公请来大宁学术造诣最深的学者,请他与王子探讨一二如何?”
“自然好,多谢荣国公。”
说话间,楼梯处转出一个清瘦身影,李遥大笑:“说曹操曹操到,他来了。”
梨花定睛一看,这不是杨贞吗?其他人见他出来瞬间兴奋,坐着的跃跃欲试站起来,站着的想往前冲,都被侍卫拦回去。
那木勒代表漠风来使,李遥特地选在摘星楼设宴招待,宁国学问受天下推崇,他请杨贞来讲学,并放出风去本次讲学公开,无数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那位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子的风采。
可惜众人不知李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毫不知情就被利用,成为阻碍杨盈回宫那块最坚硬的石头。
这才子与众人想象的不太一样。
杨贞今日换了一身青蓝色氅衣,头戴展脚蹼头,不似光彩熠熠的少年天才,倒像一只清冷的孤鹤,周围人怕喧嚣惊了他,竟然全都自觉噤声。
李遥十分热络地请杨贞入坐,向那木勒介绍:“这位便是宁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杨贞,说起来他还与王子有些渊源呢?”
“哦,杨贞?杨……”
“没错,就是您想的那位,在漠风住了五年的仁德皇后杨盈,他们是姑侄,杨家出人才呐。”
一个出国为质的皇后,一个偃旗息鼓的天才,任谁听了都得感叹,唯有李遥语气幸灾乐祸,话中的嘲讽之意快溢出来了。
杨贞没作反应,他忽又语气哀婉:“仁德皇后在漠风这些年,不知遭了多少罪……唉,金枝玉叶的身子,能全须全尾回来已是祖宗保佑。”
他故意提高声音,这话下面众人全听见了,想到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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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异国他乡的虎狼窝里五年经历过什么,又是一阵唏嘘,心疼起仁德皇后。
梨花呸一声,心里唾骂:暗示女人身子不洁?她为保护百姓牺牲自己,结果这群人只关注她守没守住贞洁,该把他们打包送去漠风吃沙子才对。
杨贞也听出李遥的话外之意,可他不能在此时发作,神色淡淡咽下一口茶,捏茶杯的指节却泛白。
那木勒放下酒杯冷声道:“荣国公这是说我们苛待仁德皇后?她在我们漠风好好的,一回宁国反倒被刺杀……”
刺杀?
众人被这个消息震惊,本来知道杨盈回来的百姓就不多,现在又听到她被刺杀,又惊又怒。
李遥本想刺激一下杨贞,没想到得意忘形惹那木勒不悦,抖出杨盈回京遇刺的事,给自己添麻烦,他郁闷地灌一口酒。
话题无法收场,杨贞站起身道:“今天是来讲学的,开始吧。”
杨贞站到栏杆前正对众人:“今日我想与诸位探讨一件事,身份与功绩孰轻孰重?”
众人目光聚焦杨贞,听他引经据典从孔孟讲到阳明,从礼义讲到身份功绩。梨花学问不深,只粗浅识得几个字,可晦涩难懂的词句从他口中像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梨花听得入神。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站在那儿就是一束光,让人挪不开眼,遗世独立这个词仿佛为他量身打造。这样一个人,谢舟为什么警告她远离呢?
思绪突然跑到谢舟身上,梨花甩甩脑袋把他赶走,再听已经讲到本朝。
杨贞道:“礼之真义,在于引人行正道、尽其责;身份之重,在于承载社稷之托、生民之望;行事之重,在于体现仁德之心、济世之功,如太祖出身寒微,一样打天下定乾坤。”
宁国建国之前战乱频发,太祖本是个云游僧人,不忍见苍生疾苦,弃经文执刀戟,建家国佑民生,他打下的基业到前朝才撑不住,再次发生战乱险些亡国,可见打江山的人不一定坐明堂,坐明堂的人也不一定能守江山,众人对杨贞的话深以为然。
梨花被他的道理折服,想到官与民的界限从来不是身份,而是身份所赋予的责任,只是百姓不懂得自身价值,一味拜服比自己高位的人,而高位者自认高贵,随意践踏百姓。
一些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一些不能释怀的事终于释怀。
杨贞看一眼众人的反应接着道:“又如当朝李太后,宫女出身,却在乱局中扶持年幼的陛下登基,稳定国祚,其功绩足当太后。”
此话一出,刚才还高涨的场中突然一片死寂。
杨贞怎么敢当众议论当朝太后?虽说李潇宫女出身不是秘密,但她手握大权以后不断抹除过去痕迹,没人再敢提,现在杨贞当众说出来,他不怕死吗。
李遥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大胆!”姐姐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她的出身,杨贞让她难堪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其他人活了。
杨贞慢慢转回头平静地望着他:“荣国公,我说的不对吗?”
李遥很想否认但却不能,他终于意识到杨贞长篇大论就是个圈套,为的是证明身份与功绩无关,他要否认了,岂不是说姐姐的功绩是假的不配为太后,可让他认可杨贞的话,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当着那木勒和这么多人的面,他只能摔了个杯子泄愤。
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由杨贞认可李潇太后身份的任务虽不圆满也算达成,便要去扯杨贞把他赶下去,谁料杨贞回身继续开口。
“仁德皇后杨盈,”他说到这儿哽咽一下,“为国为质,以女子弱势之躯保家卫国,她所受的苦都是荣誉,每一道伤痕都是功勋,如今回国应封太后。”
这下所有人都呼吸停滞,难以相信他们听到了什么,连那木勒一个外国人喝酒的手的僵住了:他什么意思?
杨贞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大声道:“李潇、杨盈该同为太后!”他终于说出这句话了,声音震得众人心颤。
李遥第一个回过神来,颤抖着手命令:“来人,把这个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士兵围上去抓捕杨贞,杨贞纵身一跃跳下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