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今天努力自救了吗》
1. 仙人指路
宁国,永宁五年,青岚山。
几场雨过后,青岚山郁郁青青满是春意,容县就在青岚山脚下。每年这时候百姓都会上山挖野荠菜,清炒野荠菜清苦回甘,齿颊留香。
容县的同福酒楼里,一个身穿黄衫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她招呼小二:“你们有什么好菜?”
小二抖一抖手里还未挂上去的幌子,扬起下巴得意道:“清炒野荠菜,一百文一盘。”
黄衫少女捂嘴笑:“真是奇了,连野荠菜也算好?”
小二正要解释,门口进来个灰头土脸的乞丐,身上的灰走一步落三层。
乞丐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拨开遮眼的乱发,目光在酒楼里巡视一番,选了靠窗视野最好的位置,拍拍身上的灰正要坐下,却被小二一把拽住。
乞丐放下左手,掀开胸前“破布”,又立刻遮住。不知看见了什么,小二立刻扯起一张笑脸,乐颠颠跑去后厨传话,很快端了一盘菜返回来。
食客们早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惊疑一个乞丐没被小二赶出去,竟然还点这么贵的菜。众人虽好奇,却不想靠近他。
只见角落里的黄衫少女突然起身,提着一壶酒坐到乞丐对面。
“大哥,我是外地来的,能不能尝尝这野荠菜?”
乞丐一辈子没被人正眼看过,也没人叫过他大哥,更遑论是个声音软糯的姑娘,一时手足无措,酒杯递到他面前才回过神来,他把盘子往前推了推。
黄衫少女夹了一筷子,微微皱眉。这野荠菜虽算不得难吃,可也绝对不值一百文。
乞丐嘿嘿一笑:“往年这玩意儿不值钱,今年就不一样咯。”
野荠菜青岚山漫山遍野,可不知何时来了一伙山匪,百姓再不敢上青岚山。想是同福酒楼的掌柜不怕死,这里源源不断供有野荠菜,只是价格竟卖到一百文一盘。
寻常人都点不起的菜,乞丐如何敢点,黄衫女子好奇问出口。
几碗酒下肚,乞丐晕晕乎乎道:“我有钱。”说着掏出怀中的银子。
“我讨了一辈子饭,终于老天开眼,来了位仙人指路,指点我在地里挖出一块银子。”
久贫乍富当然要祭五脏庙,乞丐声音不算大,周围食客刚好全部听清楚。
黄衫少女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事?仙人可还指点兄台其他?”
乞丐点点头,周围食客都竖起耳朵。
“青岚山后,最粗的那棵树下有金子……”
————
夜半的青岚山静得吓人,七八个人窸窸窣窣往林子里钻。
“可是老大,这儿真有金子吗?”
“自然是真,不然那乞丐哪儿来的银子。”
“可是咱们是山匪,白天亮堂堂来挖不好吗,这黑灯瞎火的。”
“仙人说了,要在无月之夜才能碰到。”
“可是……”
小弟还没可是完,几人已经来到最粗那个树下,他将火把往前探了探,火光照亮他的脸,正是同福酒楼的伙计,一旁敦实的男人就是掌柜。
他们在青岚山落草为寇,明面又在容县县城里做生意,黑钱白钱全都要,天上送来的银子更不会放过。
掌柜接过火把往地上照,土地平整光洁,只有几片新落的叶子,他也开始疑惑,这里真有金子吗?
来都来了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掌柜脸上横肉一抖,指挥小弟抬锹挖土。
几锹下去,“噔”的一声,竟真有东西。
山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精光大盛。
小弟上手刨,漏出个一抱大的木箱,木箱很沉,几个小弟合力才抬上来。
其中一人正要打开,掌柜揪起他的衣领把人扔出去,那人从坡上滚下去摔得不轻。
这时,掌柜忽然觉得腹下一冷,他低头,一把匕首从身体穿过,那把匕首他再熟悉不过。
身后的二当家冷冷一笑:“仙人说了,金子先见者得,大哥,你会让给弟弟吧?”
他抽出匕首轻轻一推,掌柜瞪着眼滚下山坡。有小弟想为老大报仇,还没冲上来就被解决,霎时间,粗树下只剩三个人。
二当家掀开箱盖,里头没有晃眼的金光,只有一箱石头。
他们上当了!
可还来不及反应,树上突然落下一张大网,将三个人紧紧缠住。
树上跳下一个黄衫少女,正是白日在同福酒楼吃饭的梨花。
大网早用荨麻草水泡过,粘在身上又麻又痒,几人想挑网出来,黑漆漆看不清,网越缠越紧。
梨花捡起石头狠狠往他们身上砸,几个大男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惨叫连连。
“啊,痒死了。”
“老子出来定杀了这贱人!”
“蠢货,往右往右!”
惨叫声、咒骂声,还有被惊吓的鸟兽声混作一团,丝毫不漏灌进梨花耳朵里,听得人格外畅快,这是几个月来难得的舒心事。
梨花和老爹住在遥远的西北,父女俩相依为命,三个月前,村里来了几个外乡人,打听一个叫李守仁的中年男人,老爹听说此事后魂不守舍。
一日,梨花采药回来,发现父亲失踪,只留下那枚他常把玩的、刻着“太医院”三个字的令牌,梨花别无他法,决定进京寻父。
经过一路跋山涉水,五日前,梨花终于来到容县。
容县南边是青岚山,这是去京城的必经之路。青岚山的关隘叫青阳关,兴州卫驻守在此,是京城西北门户。
越靠近京城,路引查得越严,梨花没有路引,便想翻过青岚山入京。
那天也是无月之夜,她刚翻过山就和一个穿嫁衣狂奔的女子相撞。女子名叫方梨,被掌柜看上强娶进山,趁他们醉酒从山匪窝里逃出来。
梨花扭伤脚,方梨扶起她往山下走。山匪很快追过来,方梨思索片刻,将梨花安顿在巨石后躲好,自己引开山匪。
山匪包围方梨,淫|笑着一口一个小娘子,上手推搡她。前路是悬崖,后路是豺狼,方梨不愿受辱,毫不犹豫跳崖。
为了给方梨报仇,梨花回到容县,找来乞丐演一出仙人指路寻金的戏,山匪贪婪果然上当,又利用“先见者得”诱他们自相残杀。
“刺啦”一声,二当家捡起地的匕首划开网。
梨花一惊:玩儿脱了!吓得转身就跑。
————
青岚山旁的官道上一队人马飞驰,夤夜赶路,似乎十分着急。
车队中心是一辆马车,外围守了一圈穿甲胄的骑兵,头盔外沿裹一圈绒毛。
马匹踢踏踢踏卷起灰尘,马车碾过石子,车身晃了一下,一旁的护卫紧张询问:“您没事吧?”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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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灯晃了晃,一双细长但略显粗糙的手将灯笼扶正,才问了句:“还有多久到?”
护卫恭敬回答:“再有半个时辰就到青阳关,过了青阳关就可直抵京城。”
马车里的人沉默,摘下发钗,随后换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垫上。
这时,空中传来呼啸,一支箭破空而来直插马车顶棚,顶棚瞬间被掀起飞出去。
跑在最前的马匹突然嘶吼一声被拦马锁绊倒,后面的马撞在一起,马车里的人重重摔出来。
紧接着,从四面八方跳出十几个蒙面人,车队护卫训练有素,只乱了一下便立刻整肃队伍迎敌。
两方人混战,马车里的人在几个护卫保护下往山上逃,为首的黑衣人紧追上去。
与此同时,梨花也被山匪二当家穷追不舍,一路追到山顶。
天光渐亮,泛红的日光迷人眼,梨花逆光而行,山顶上隐隐约约现出一个男人的轮廓,她无路可逃,硬着头皮靠过去,却看见脚下几个穿甲胄的人横七竖八躺在血泊里。
直觉告诉她,这男人绝对是比山匪更可怕的人物。
梨花想后退,却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她极力屏住呼吸,血腥气却顺着鼻腔钻进肺腑,呛的她干呕。
谢舟背身而立,黑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刀尖还在滴血。听到脚步声,他没回头,刀尖已经向外翻动。
梨花想求饶,声音颤抖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受伤了,有山匪,快走。”
谢舟侧目,似乎刚注意到自己手臂被人砍伤,血顺着刀背往下流,一滴血随风溅在梨花脸上,他回头看向梨花。
面前的女人眉头微皱,脸色苍白,一抹血色精准点在额间,红得刺眼。她身躯微微颤抖,手指抠在土里,衣衫一条一条挂在身上,像极了被狂风暴雨摧残的野草,根系死死抓住泥土不放。
她被山匪追逐,又撞破他杀人,明明怕得要死,想乞求他手下留情,嘴上却以退为进关心他,真是虚伪,他讨厌这样满是算计的女人。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谢舟的话让梨花心底燃起希望,眼泪是女子的利器,她扬起一双眼湿漉漉望向谢舟,恰对上他幽深晦暗的目光。
今天的一切不能被人知道,他该直接杀了她,毕竟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可鬼使神差的谢舟没有直接动手。
“选择死在山匪手里,或者自裁。”
眼泪没有激起谢舟半点怜惜,他丢下刀,表情冷漠不再多看梨花一眼。
身后粗重的喘息声逐渐靠近,梨花看着地上被砍得七零八落尸体,有那么一瞬竟然觉得,自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探向刀把,上面的余温在她手中渐渐熄灭。
山匪二当家追上来,看到眼前的场景也是一顿。
谢舟背过身负手而立,这是中立的意思。
山匪走到梨花身后,梨花好像吓呆了,僵坐在地上完全不躲。他伸出右手抓向梨花的肩膀,就是空档这一刻,梨花举刀从腋下穿过,刀刃划伤她的身体,同时穿过山匪胸膛。
山匪“咚”一声向后倒下,谢舟转身,梨花惊魂未定,仍强撑着说了句:“多谢公子给的机会。”
她在二选一的死路中掘出一条生路,谢舟波澜不惊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异色。
可惜,他还是不能放了她,
2. 自寻死路
山匪死了,梨花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腋下传来钻心的痛。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药瓶,正要给自己上药,可谢舟灼灼的眼神盯得她不自在,看了一眼谢舟受伤的手臂,她把药递过去。
“你先。”
梨花伸出手,袖口往后缩了一截,恰好露出结实的小臂,小臂上挂着细细的伤痕,深浅不一,都是草木造成的伤口。她摇摇手腕,示意谢舟来拿,谢舟不动,仍是盯着她的小臂。
梨花道:“我住在山里,靠采药为生,这伤药是我自己配的,虽算不得好……”
“不必。”
谢舟拒绝得很干脆,梨花没再说话,低头自顾自查看伤口。
上药对一个必定死亡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给她最后一丝体面的时间足够,谢舟沉默地等着。
腋下的衣衫被血浸透,梨花只好把半边衣服褪下,露出肩膀。刀很锋利,割得皮肉翻出来,她把药粉洒在伤口上,疼得嘶嘶叫唤。
谢舟别过头不看,细如蚊蝇的声音却自下传来:“我——探不到,公子可否帮我一下?”
……
谢舟额角几不可察抽动了一下,梨花轻叹,“公子是正人君子,是我唐突了,我自己来。”说着准备把上衣全部脱掉。
她刚解开衣带,脱衣服的手就被人按住,谢舟接过药瓶,半跪在她身侧,头仍死死偏过去。他受伤的右手垂着,左手胡乱往她背上撒药,梨花倒吸一口冷气。
“公子,歪了。”
“往上点。”
“再往右一点。”
谢舟的手在梨花后背移动,掌心突然传来温热柔软的感觉,他立刻像触电一般弹开。紧接着,他觉得全身酥酥麻麻,四肢百骸如被蚂蚁啃噬,药瓶掉在地上,他也渐渐撑不住。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看到梨花狡黠地冲他眨眼。
“多谢公子再一次给的机会。”
梨花利落地拢好衣服,拔出插在谢舟后颈的银针快速离开。
————
青阳关有兴州卫驻守,查验路引后才会放行。
梨花躲在城门不远处一棵树后仔细观察,一个官差查验路引,另一个上下打量路人,两人再交换眼神,查验路引那个就会说印泥不清楚、凭证过期……不予通过的理由有大有小,刚好用尽每个过路人身上的盘缠,路人还得千恩万谢。
梨花抖抖比脸都干净的口袋,扶树叹息。
这时,官道上来了个行色匆匆的中年妇人,妇人脸色灰扑扑的,走近城门才敛了乱发,整理衣襟。她小声和官差说了什么,梨花听不清,下一刻就见她被官差推了一把坐在地上,身边落了一支金钗。
梨花三两步跑过去扶起妇人,“哎呀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
妇人不明所以刚要开口,梨花哭哭啼啼打断她:“即便爹娘不同意你和穆郎君在一起,你也不该偷偷出走,我知道你要进京寻穆郎君,我陪你一起。”
说话间,妇人已经被梨花拉回到官差面前。
梨花从小包里取出一份文书,官差打开,上面赫然写着方梨的名字。她心里默念:对不起方梨,借你身份一用。
官差道:“你们两个人,只有一份路引?”
梨花抹抹不存在的眼泪道:“走得匆忙,只带了我的。官爷放心,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从容县过来的,住在书塾后头,您一打听就知道。”
“爷还得给你打听身份?”
官差把路引丢在地上,梨花不恼,弯腰捡起路引,顺势将妇人的金钗塞进他手里,“您通融通融。”
金钗沉得压手,官差眼珠转了个弯儿,递给旁边小吏一个眼神,小吏心领神会,“城里路杂,两位跟我走吧。”
梨花心里叹气,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妇人虽然奇怪这个不知何处蹦出来的“妹妹”,但她能把自己带进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目送人离开,官差掂了掂手里的金钗嗤笑:“又是两个想蒙混进京的,自寻死路。”
青阳关依山而建,城不大路却很复杂,梨花和妇人跟着那小吏一路走,店铺幌子招展,商贩走街串巷,比容县更热闹,梨花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哪一样都新鲜。
妇人说自己叫盈娘,进了青阳关她脸色好了许多,一边走一边给梨花介绍好吃好玩的东西。
三人七拐八绕,到一处巷口,盈娘忽然停下。
“官爷,我记得京城往东走,现在却一路往南,莫不是您记错了路?”
梨花这才注意到路人越来越少。
“没错,跟着走就行。”小吏不在意地应了一句。
梨花没多想继续跟着走,盈娘却定住不动,拉起梨花往反方向跑。
小吏嘴一撇,“想跑?迟了。”他手背在身后,旁边巷子里瞬间钻出几个人堵住她们的去路。就这样,两人被押进一间废弃的民房。
民房院子不大,只随意搭了几间草棚,草棚里窝着二三十个衣衫褴褛的人。
梨花大喊救命,却被守在门外的小吏无情堵回来,“别折腾了,你们很快就能出去。”
这时,外头进来个提着木桶的小吏,他把木桶里的东西往外倒,汤汤水水倒了一地,草棚里的人一拥而上,抓起什么吃什么,抓不起来就趴在地上舔。
站在门口的梨花和盈娘被挤在一旁,梨花看着这幅场景,脸皱成一团,就是乞讨也不用在地上舔吧,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众人吃干净了,又窝回原来的位置。梨花找了一个面相和善的凑上去搭话,那人沉默地转过头闭上眼,梨花和盈娘只好先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
深夜,众人都沉沉睡去,梨花望着月亮无语凝噎,刚出狼窝,又进虎穴,真是倒霉催的。
“姑娘进京所为何事?”端坐一夜的盈娘突然开口。
“都说京城繁华,想来看看。盈娘为什么去京城呢?”
“我也想看看现在的京城。”盈娘指了指月亮的方向,“你看,那边就是京城。”
梨花伸长脖子,除了月亮什么都看不到。
“京城在月亮上?那住在皇宫里的人岂不都是仙娥?”
盈娘被她的话逗乐,眼神望向月亮,“那里确实是天上宫阙。”
“哇,天宫里肯定有吃不完的美食。”
正说着,忽然传来“咕噜”一声,梨花几乎两天没吃东西,她从袖口掏出一个压扁的馒头,这是小吏倒饭时她眼疾手快藏起来的,怕这群人抢,硬生生藏到现在。
馒头长了绿点点,边上有细长的牙齿印,还被不知什么汤水泡过,一阵一阵泛出老油味儿,自从被老爹捡回家,梨花许久没吃过这样成分复杂的食物了,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
她掰下一半递给盈娘又犹豫了,她看看自己的破落样,再看看灰扑扑却衣衫齐整,头发一丝不苟的盈娘,她这样的人大概吃不下这种东西。
梨花的手刚收回一点,盈娘拉住她,接过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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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馒头。
盈娘捧着馒头轻笑,“馒头是最好东西。”
她吃过许多馒头。
在冰天雪地的木屋里,寒风瑟瑟从门缝往里挤,再钻进她每个骨头缝。侍卫每天会送来一个冷馒头,这也是一天全部的伙食。她窝在墙角啃馒头,听着呼呼风声,期待下一个馒头。她望着天上的明月,就像望见回家的路,她日复一日望着,期待有人接她回家。
现在,她距离回家只有一步之遥。
她们的说话声惊醒一个睡觉的少年,少年闪身过来夺走梨花手里的馒头,一口气吃的精光。
梨花追打少年,“这是我的馒头,你还给我。”
少年嬉皮笑脸,“怎么还,吐出来吗?反正你吃了也白吃,不如给我。”
“你才是白痴,看我不打得你胆汁吐出来!”
饿了这么久,到嘴边的饭还能被抢,简直欺人太甚,她追着少年满院子跑。
陆续有人醒来,看了一眼追逐的两人,又闭上眼。在这里,打架抢东西太常见,他们没力气管。
盈娘拦住梨花,对少年道:“告诉我这里的事情,这半个馒头也给你。”
少年名叫小川,他吃完馒头打个嗝,餍足地坐下。
“这里是难民营。”
梨花瞪大眼,“难民营是什么意思?”
小川无语,“你是笨蛋吗?字面意思。”
梨花想掐死他,白眼翻上天,她自然知道什么是难民营,她想问的是她们明明有路引,怎么也被关进这里。
小川道:“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从北边来的,好像哪里发生了饥荒,起初只有一个两个,后来难民越来越多。他们逃命过来,没想到青阳关的人不但不救他们,还把他们集中关到这儿,吃又吃不饱,跑也跑不了。”
“他们为什么要把难民关起来?”
“呵,影响城容城貌呗。”
一座城里突然出现大量难民,如果解决不好,官员要被问责。与其冒着解决不了这件事丢官帽的风险,不如直接把这些难民解决了,除了难民,皆大欢喜。
“那你怎么进来的?”梨花问。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咯。”小川眉毛一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一直沉默的盈娘突然问:“什么叫吃了也白吃?”
小川眼神闪烁,“不知道你说什么。”
他要走,被梨花拉住,“不,你知道。”小川先前说的话她还记得。
小川蹙眉,看看她们欲言又止,最后才支支吾吾说:“你们没发现这里没有女人吗?”
梨花环顾,果然除了她和盈娘没有别的女人。一般在难民多的地方,女人容易被欺负,可她们在这儿呆了一天,也不见有难民过来找她们麻烦。
知道她疑惑什么,小川冷笑,“你以为这是好事吗?”
女人都被送到见不得人的地方,经历过什么不敢想象。
梨花这次真的害怕了,瘪着嘴略带哭腔道:“可我们不是难民呀?”
“是不是难民还重要吗?他们缺女人,尤其像我们这样身份不明的女人。”
盈娘语气陡然冷漠,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梨花想起来了,难怪白天小吏说她们很快能出去,原来是这样出去。
小川踢开脚下的石子,低声道:“明天中午送饭时,会有人把你们带走。”
梨花不用掰指头也能算清,她们只能再好好活这一夜。
3. 宣威将军
后半夜,梨花突然腹痛如绞,抱着肚子来回翻滚。
小川喊来守门的小吏,小吏一脚踢在梨花肩头,“装什么死?”
梨花坐起身想说话,却吐出满口白沫子。
小川大惊:“不好,她得了鼠瘟!”
难民营吃的饭比潲水还差,指不定多少老鼠先享用过,得鼠瘟不奇怪。
小吏嫌恶地捂住口鼻,探头确认梨花的情况,小川赶忙把人拉开,“官爷,这玩意儿传染,会死人的,得赶紧把人丢出去,不然要出大事。”
小吏犹豫,毕竟已经报上去,到时候人没了不好交代。
梨花看小吏一眼,朝着他的方向爬过去哭求,“我不想死,救救我。”
她一张嘴,嘴里的白沫子差点滴在鞋尖上,小吏立刻退到门外,死一个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整营出事他可不好交代,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就这样,梨花被人抬着丢出去,呻吟声弥漫整个乱葬岗。
直到乱葬岗再次恢复宁静,确定人已走远,梨花从草席子里钻出来,腹诽小川这家伙也不算白痴,想了这么个装病的法子。
她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弯腰把嘴里的墙灰吐干净,这时才看见脚边前前后后全是卷起的草席子,她心中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解开离她最近的那一个,草席中是一具森然的白骨,几处大骨头都被折断,只能从骨架大小判断是个女人。她又解开几个草席,有的身上没一寸好皮,有的被放干了血,无一例外全是女人。
梨花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乱葬岗的,进城时天已经亮了。
沿街卖早餐的小商贩支起摊子,老板把馄饨下进开水,葱花猪油一烫,味儿一下就上来了,梨花闻着反胃,忍不住呕了一声,老板拧眉:“你什么意思,砸摊子来的?”
梨花讪讪道:“抱歉,请问老板,将军府怎么走?”她还记得逃出来的目的,找宣威将军赵世成求救。
赵世成是兴州卫的一名将军,主管青阳关各项事务,将青阳关治理得井井有条,从无盗匪乞儿,深得民心。
老板斜她一眼放下长勺,“往前再走两条街,左转过一条巷子,看见有一面大鼓的宅子就是将军府。”
“大鼓?”梨花嘀咕。
““对,大鼓。”宣威将军府外放了一面大鼓,百姓有何困难,都能敲鼓求助。“去那儿能吃好。”
————
梨花到将军府的时候,大门紧闭。一大早,门口已经站了许多人,整齐排成一队。
“你们都是来敲鼓求助的吗?”
“是呀。”
“别插队,往后头去。”
敲鼓还得排队,业务挺繁忙呀,梨花无奈挑挑眉站到队尾。
不一会儿,府门打开,几个小厮鱼贯而出,记录众人的情况,然后领进府,乞食的、要钱的、伸冤的……分别送到不同院子。
难怪青阳关人人称颂,这宣威将军简直是活菩萨。
等了不大一阵,梨花也被侍女带进院子。
院子里有一条石子路,路两旁的花圃中花朵盛放,一个穿粗麻短衫的矮胖男人正蹲在花圃里拔草。梨花一眼就认出那花是美人面,以前在家时老爹也养过,她学人家用花瓣做糕点,差点把自己毒死。
“将军,人带来了。”
侍女通报一声,梨花朝屋里张望,花匠突然站起身,头上汗津津的,满是土的手掌抹一把,立刻和成泥。
“带人进屋稍等,我这就来。”
梨花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花匠竟然就是赵世成,没有一点架子,乍一看和乡下老农别无二致。
在房中稍坐一会儿,赵世成换好衣服进来,“姑娘久等了。”
梨花起身,“民女不敢,将军养得美人面真特别,竟是红色。”美人面多是白色粉色,如此红艳欲滴的她也是第一次见。
赵世成笑道:“我平时就爱侍弄些花草。”他坐在椅子上,“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将军是否知道城中有个难民营?”
梨花不知道难民营的事是否与赵世成有关,试探问了一句。
赵世成抿了一口茶道:“城中偶有食宿困难者,本将军也曾派人接济,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他语带关怀含笑看向梨花,不知怎的梨花打了个寒颤。
“我——”
梨花正要开口,管家从外头进来,附耳对赵世成说了什么,赵世成径直出去,管家轻声道:“将军有客至,姑娘稍等。”他带上门出去,转眼房间里只剩梨花一人。
两个侍女过来打扫庭院,见院中无人,偷懒立在一旁说闲话。说着说着,其中一人道:“这些人真烦,每天来要吃要喝,我还得装模作样伺候他们。”
另一人回道:“没这些讨饭的,谁出去传扬将军的好名声。”
“就该把他们也关进难民营。”
“谁说不是呢。”
“最近那里送来的人不够了,美人面没有以前红,将军发了好大脾气。”
“小心些,别去触霉头。”
说话声渐远,梨花指尖死死抠进掌心,血珠一颗颗沁出来。什么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将军,全是做戏,那些娇艳的美人面,竟然是用女子鲜血浇灌出来的。
难怪当时她装鼠瘟,小川偷偷提醒她:“不要相信青阳关任何一个当官的,有多远跑多远。”原来小川早就知道赵世成的真面目。
当她说出“难民营”三个字的时候,赵世成就绝对不会放她活着走出将军府。
梨花背靠窗户,闭上眼缓缓蹲下去。
————
会客厅里,正中一把紫檀圈椅,下面两溜儿各摆四把椅子,赵世成坐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正座的是礼部侍郎蔡嘉铭。
北方草原的漠风部落派使团来京,谁料在青岚山遭歹人截杀,使臣下落不明。消息传回宫里,皇帝震怒,派蔡嘉铭亲自来寻人,既要寻到人,又不能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蔡嘉铭犯了难,先来青阳关探探路。
“早听说宣威将军治理有方,本官一路过来,街巷人人称颂,的确名不虚传。”
比自己职位高的人的称赞,不是称赞,是出难题的先行词。赵世成深谙官场说话这一套,起身拱手,“下官惶恐,不知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你确实该惶恐!堂堂天子脚下,竟有歹人在青岚山官道行凶,你犯有办事不力之罪,知情不报又罪加一等。”
赵世成从圈椅滑跪到地上告罪,心中快速谋算蔡嘉铭突然发难的原因。
难道是青岚山的山匪?这些山匪确实是他故意放任,他们交足了保护费,他又向上多加打点,是以尽管有百姓告官,山匪的事还是被压下去。可这些山匪大多小打小闹,怎会引起上头的注意?无非是借题发挥。
想到这儿,他小心翼翼问道:“下官可有赎罪之法,还请大人明示。”
蔡嘉铭听出赵世成是个上道的人,不再和他兜圈子,将此行目的说出来。
“找到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人。”
赵世成眉头一皱,他已经猜到要找的人是谁,只觉大祸临头。
五年前,先帝在位时,宁国与漠风部落打仗连连败北,大厦将倾,先皇后杨盈与太子赴漠风为质子,换喘息之机,后来大将军谢谦力挽狂澜,击退漠风人守住江山。不久先帝病逝,留遗诏命年少的二皇子即位,二皇子养母为太后,太后垂帘听政,而谢谦通敌造反,事情败露死于狱中。
两国形势焦灼,先皇后与太子一直在漠风没被接回来,两年前传来太子病故的消息,宁国要求送还先皇后,漠风拒绝。今年草原大旱,为交换足够生存物资,漠风主动派使者求和,并且暗中送回扣留多年的先皇后。
赵世成没想到,这次山匪劫的是漠风使团的车队,失踪的人还是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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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杨盈。只是无论杨盈找到与否,他的将军之位怕是都坐到头了,毕竟他当年受太子举荐才入了兴州卫。
赵世成托词称:“这人海茫茫……上哪儿找?”
忽然厅中原地卷起一阵风。
“不用找,我在这儿。”
声音从后堂飘过来,躲了许久的梨花风风火火跑出来。她本来打算趁赵世成会客时逃走,谁知刚过来就听到他们说青岚山劫道,又说要找什么女人,赵世成似乎很敬畏这位大人。
厅上两人齐齐回头,梨花跪在赵世成面前,头磕得邦邦响:“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您就是难民的活菩萨。”
“什么难民?”京城附近有难民他们竟然不知,蔡嘉铭大惊。
赵世成侧身瞪了梨花一眼,威胁她不要乱说话。梨花假装没看见,继续哭喊:“我们逃荒过来,没吃没喝,多亏将军把我们安置在难民营。”
梨花此时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但声如洪钟,鼻涕眼泪齐流,活脱脱一个刚吃饱的难民。她给赵世成高帽子一戴,他想不承认也不行,难道要说建难民营是为了困住那些人?还是要说根本没什么难民营,那眼前的“难民”如何解释?
蔡嘉铭看向赵世成,赵世成硬挤出一个笑容道:“是是,近日城里来了些难民,数量不多,为了方便管理,下官派人把他们集中到一起,此事还未来得及上报。”
赵世成恨自己刚才没有直接把梨花抽干血浇花,梨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不动声色往蔡嘉铭身边挪了挪,看来这位大人确实能治赵世成,只要他肯管难民营的事,那里的人就有救了。
蔡嘉铭思索片刻道:“赵将军爱民如子,难民营的事本官会向上禀报为将军请功。”
听他的意思没打算管这件事,毕竟找杨盈的事更着急。赵世成站起身,示意手下将梨花带下去,梨花略略扫了一眼,突然死死抱住蔡嘉铭的腿喊道:“大人不是找我吗?我这就跟大人回去。”
蔡嘉铭费力想把腿从她手里抽出来,“不是。”
梨花抱得更紧,“怎么不是?遇到山匪,逃进青阳关,又得赵将军相救,不是我还能是谁。难道是……”
“是谁?”蔡嘉铭急切追问。
“是……盈娘。”
从难民营出来之前,盈娘送给梨花一支镯子,她说曾与赵世成是旧相识,如若赵世成不肯把难民营的人放了,就拿出镯子给他看。方才梨花还没来得及拿出镯子,赵世成便离开了。
一个镯子有如此威力,盈娘定不是普通人,或许这位蔡大人也认得镯子呢?被赵世成带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梨花决定赌一把,她呈上镯子,蔡嘉铭神色抑制不住的慌乱,显然她赌对了。
而一旁的赵世成更是面如死灰,千算万算没想到杨盈竟在难民营里,他总算看明白,这个少女就是杨盈给他送来的信号,如今认下难民营的一切,便是递上投名状。
已经没有选择,赵世成只能认下救杨盈的“功劳”,蔡嘉铭早提步飞奔出去,赵世成紧跟上去带路。
情势变化太突然,将军府乱成一团,难民营的事自有蔡嘉铭去管,盈娘不会被带走,而梨花,一个顶替别人身份的人,不适合继续出现在各位官老爷面前,没人注意的角落,梨花早已偷偷溜走。
有了方梨的路引,梨花毫不费力进了京,来到一家书肆外。
在青岚山上,方梨曾说,她此生最幸运的事便是交了一位心意相通的笔友,她攒了许久终于凑够上京的盘缠,可惜再没机会相见。梨花替了方梨的身份,想替她见一见这位笔友。
信便是从这家叫作停云阁的书肆寄出。
柜台前,掌柜正拿着一叠写满字的纸检查,柜台外黯淡的光影里站了一个清瘦的身影,灰白的麻布直缀洗褪了色,人空空荡荡装在直缀里。
这时急匆匆跑进去个书生,拉着那道清瘦身影风一样从梨花身边窜出去。
“出事了!快跟我走!”
4. 痴心妄想
这是杨贞这个月第三次来停云阁,书肆掌柜把收到的信翻了三遍,却没有一封来自容县。
前年杨贞给外放当官的老友去信,信差不慎打湿信封糊了地址,那封信滞留容县。方梨意外拾得此信,为防寄信人苦等,便回信写明缘由,两人自此以墨交友,相谈甚欢。
萍水的缘分,两人都没用真名,一个畅谈人生理想,一个分享山川风光,杨贞多少难以言说的心事通过笔墨被广阔天地接纳。
上个月,方梨信中说想来京城看看,杨贞期待许久却再无对方音信,他只好隔几天来就问问有无消息,掌柜每次捏着一厚沓信摇头。
杨贞被人匆忙拉走,梨花随后进门。
书肆里人不少,读书人惜书,净衣濯手才肯碰书,梨花进来,几个书客不约而同往后退几步,放下书离开。
这边掌柜刚收好信,一转头店里空了,只有一个乱糟糟的黄衫少女站在柜台前歪头看他。
少女伸手扒着柜台边沿,自觉很有礼貌地问:“掌柜好,请问有没有个叫穆易的人在这里寄信呀?”
掌柜看见那双指缝里全是泥的手,瞬间腾起火气钻出柜台赶人,“没有没有,你快出去。”
“往容县寄信的穆易……哎哎……”
“别影响我做生意。”
梨花话没说完就被赶出来,肚子还不争气的狂叫。
正值晌午,街上饭馆儿处处飘香,肉包子味儿馋得梨花抓心挠肝,她咽了咽口水,蹲在饭馆儿沿台上,就着肉包子的香气啃了两个果子。
果子是路上摘的,酸得倒牙,腋下的伤还隐隐作痛,再这样下去不知道先饿死还是先病死。
梨花吐了果核,一抬头看见对面医馆招大夫,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她起身径直去了对面医馆。
千金方医馆里,伙计正在抓药,余光瞥见梨花进来,头也没抬道:“要饭到别出去。”
梨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直摇头,脏兮兮的模样不怪别人把她当乞丐。她在看诊台坐下,往后一靠,胳膊搭在扶手上。
“我是来应聘大夫的。”
老爹是村里的大夫,梨花打下手多了也学到些本事,老爹忙不过来时,都是她帮着号脉抓药,治个头疼脑热不在话下。
伙计不理会梨花,在药橱前来回转,脚底快擦出火星子。
今春京城达官贵人流行起喝温补茶,医馆接了许多生意,又碰上原来的大夫不干了,接诊配药的活都压在伙计一个人身上。
还有十几剂方子没配齐,伙计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终于称好最后一味药倒在黄麻纸上,伙计开始打包,一只黑手伸过来压住黄麻纸,女声凌厉传来。
“我倒没看出你家医馆是以害人性命为生的?”
伙计气恼被一个乞丐污蔑,他立刻发火,“你胡说什么,这是温补方子,何来害人一说?”
梨花挑出药材堆里一小截灰褐色藤茎问伙计:“哦,那这是什么?”
伙计白她一眼道:“不就是海风藤么。”
海风藤祛风除湿,常与羌活、防风等药材配伍治疗风寒,正适配春末变幻的天气。
这几日他进货量大,药材商还给他便宜了,只是他没注意,海风藤里混入了断肠草。
海风藤和断肠草外表极为相似,效果却天差地别,断肠草有剧毒,服之会叫人恶心、呕吐,甚至一命呜呼。
“这哪里是海风藤,分明是断肠草!”梨花手里的藤茎沟壑很深,闻之有明显苦味,就是断肠草无疑。她怒斥:“连海风藤和断肠草都分不清,还说你不是草菅人命?”
梨花的吼声很大,路人停步探头来看。
医馆开错药本就是大忌讳,后果小则坏了名声,大则背上人命。
路人议论纷纷,伙计脸色刷白手足无措呆站在原地,掌柜从里间出来了都没注意。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能承认弄错药影响以后生意,铁证如山又不能否认弄错药的事实,掌柜只得强行圆场,“误会误会,我们招聘大夫,这是一道区分药材的考题而已。”
梨花惊喜地问:“所以这道考题我过关了吗?”
掌柜忙不迭应声:“过了过了,我们进里面详谈,大家散了吧。”
梨花挑起一边眉毛,对路人挥挥手道:“小意思,以后找我来看病。”
没热闹可看,路人自然散去,掌柜背过人立刻换了张面孔:“找你看病,就凭你?”
梨花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反应不过来,她不是已经过了考验么,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冷哼一声道:“害我医馆丢名声,你意欲何为?”
世上竟有如此颠倒黑白的人,梨花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质问道:“我是大夫,怎能眼睁睁放任毒药入病人之口?你家伙计将断肠草当成海风藤,我提醒他免得害了别人,你不怪他弄错药,反怪我指出错误?”
掌柜发笑,“你一个女子懂什么医药,还敢自称大夫?”
梨花上前一步道:“治病就治病,考验就考验,为何拿性别说事?女子当大夫怎么了,治病救人只有医术高下之分,没有男女阴阳之别。”她看了那伙计一眼,伙计觉得祸从天降,两眼发红瞪着她,一副恨极了她的模样。
掌柜不敢置信有人这样天真,他又哼一声,鼻息几乎喷到梨花脸上,“痴心妄想,你去任何一家医馆药铺,都绝不会招一个女子。”
任何一家医馆药铺都不会招女子吗?梨花沉默了,因为他说得没错。
在乡下,百姓能看上大夫就不错了,梨花天天跟在老爹身后,邻居渐渐默认她也能看病,谁治好病不是治呢。可更多时候,医术都是家传,穿男不传女,有收徒的还要看资质,女子天生没有资质,当不了大夫。
老爹不是她亲生父亲,也从没嫌弃她是个女孩,给她取名李花,还把这朵花养得精神十足,梨花嫌名字俗气,自己改成梨花,老爹也不生气,每天小花小花叫着,耐心教小花医术。
思绪百转千回,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过,梨花冷静下来,掌柜眼中全是不屑,她抬头直视掌柜。
“你究竟是因为我指出错漏而生气,还是因为我身为女子却想当大夫,这个想法你觉得可笑?或者兼而有之,不能接受被一个你看不起的女子指出你引以为傲的医术有错误?”
“你你你……伶牙俐齿满口胡言!”
掌柜被这番话问得恼羞成怒,话都说不利索,指着梨花骂道:“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报官把你抓起来!”
伙计早已按捺不住冲上来推梨花,梨花侧身一躲,伙计闪了个趔趄,嘴里老子娘的粗话全飙出来。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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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雇佣我的医馆,到时候一定抢光你生意,让你的千金方变成废铁方!”
梨花站在门外,对着医馆招牌啐了一口,大步流星离去。虽然放了狠话,可她心里却没底气,从北向南走了一遍,果然没有一家愿意雇佣她。
梨花拖着步子游荡,再走就出城了,她又掉头回去。
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眼冒金星,腿一软坐在地上。
身后“嘎吱”一声,一个垂着麻花辫的姑娘拉开门出来,差点被梨花绊倒。姑娘踉跄一下站稳,回头才看清脚下是个人。
姑娘神神叨叨问一句:“你不会是来讨债的吧?”
梨花无语道:“我死在你家门口,以后做鬼再来讨债。”
“啊,什么?哦哦。”姑娘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梨花扶到台阶上坐好,梨花想借柱子倚靠,后背刚贴上去,砰一声坠下来个牌匾,灰尘飞扬。
这地方真有鬼,与她八字不合。
牌匾坠落的动静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阿香,外头怎么了?”
阿香应道:“爹,讨债的,哦不,讨饭的。”
……
事已至此,不如讨饭。
梨花刚要开口,头一低看到牌匾上三个大字——还春堂。
她眼睛瞬间亮起来,不用讨饭了,她要有工作了。
阿香端了一碗粥出来,梨花一口喝个底儿净,阿香又给她添了一碗、两碗、三碗……阿香以为碰见饿死鬼了。
梨花喝完最后一口,打了个嗝,慢悠悠道:“喝了这么多粥,我可没钱付,这样吧,我留在你家药铺做工。”这父女俩看起来好说话,她用几碗粥就赖上人家。
阿香的爹坐在轮椅上行至梨花跟前:“小姑娘看着跟我家阿香差不多大,这是遇上难事了。”
梨花点点头,缺钱就是她现在最难的事,请她做工就能解决。
阿香的爹接着道:“我腿断了,药铺生意不好,阿香非要来帮忙,女孩子哪能这么抛头露面的,说她也不听,姑娘你快些回家去吧,你爹娘肯定很担心你。”
梨花听出来了,这是给她下逐客令呢,刚燃起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说来说去不还是因为她是女子,梨花有些不忿道:“阿香也是女子,她能做得,我有什么做不得?”
阿香觉得这话颇有道理,跟着点头。阿香的爹没眼看自家的傻姑娘,无奈道:“即便是想雇佣姑娘做工,我们现在也雇不起。”
阿香“哎呀”叫了一句,恍然大悟,“对呀,我家没钱了。”前些日子赊了一批药材,本想着生意好转能还上,谁知道一天不如一日,药材商催了几次债,说要把还春堂抵押还债。
到手的饭票没了,又不能勉强人家,梨花恹恹起身告辞。刚跨出门槛,阿香的爹叫住她,“你若真缺钱,倒是有个去处。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谢舟正张榜求医,或可一试。”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谢舟,正是人称“活阎王”的那位,据说在他手底下的冤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谢舟身受重伤,宫里太医都束手无策,于是在民间张榜重赏求医,几日过去无一人揭榜。
谢舟的榜,无人敢揭。
梨花雀跃道:“管他谢舟谢船的,这赏金我拿定了。”
天真的梨花还不知道自己要见的谢舟是谁。
5. 自投罗网
谢府在正阳门大街的正西坊,午后,紧闭的朱门突然被人扣响。
正西坊紧挨皇城,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少有闲人滋扰,又因谢舟名声在外,很少有人主动上门。
大门拉开一道缝,门丁疑惑地探出个脑袋来,只见一个少年站在门外。少年腰间背着小挎包,两条袖子起码挽了三折,缩在袖子里的手上还捏着一张纸筒。
见门丁出来,少年展开纸筒拍在门丁身上,纸筒正是谢家求医的榜文。
“带我进去吧。”
门丁一愣,“你是揭榜的大夫?”
少年摊开手,“有什么疑问?”
疑问多了去了,小小年纪医术能有多高深,况且连个药箱都没有,拿什么治病。
门丁站着不动,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处置这个不知真假的大夫。
少年看出他的心思,只问:“榜文可对揭榜之人有要求?”
门丁摇头。
“那不就得了,你拦我耽误了你家主人病情如何交代?”少年挤开门丁进府。
门丁将少年领到一间院子外等待,他独自进去禀报。少年原地踱步,袖子垂下来他又翻上去,露出手臂上细细的伤痕,不是梨花又是谁。
这里的人都一样,看不起女大夫,梨花怕被直接赶出来,问阿香借了她爹的衣服,简单梳洗扮成男子模样。衣服明显不合身,但常年浸染的药味让人减少对她的怀疑。
门丁匆匆而去又匆匆返回,把梨花带进院子。房门打开,出来个侍卫装扮的人接引梨花进去。
四月天,房间里还燃着炭火,丝丝缕缕的炭灰味混在浓重的药味里毫不起眼,有床幔遮着,梨花只能望见床上的人胸膛上下浅浅起伏,气若游丝。
侍卫说他家主人被利器重伤,昏迷不醒,药石无灵,他看向梨花空空如也的双手,问梨花如何诊治。
梨花笑道:“我敢揭榜,自有起死回生的术法,这术法岂能被凡人见到,还不出去?”她怕人多眼杂,发现她是女子就不好了,想法子将人支走。
侍卫向床上望了一眼退出去。
床边小几上放着一碗喝完的药,碗底黑乎乎的,梨花走过去拿起碗检查,闻了闻不禁啧舌:“人参雪莲没少放啊,这都不醒,难怪重金求医,看来离鬼门关只差最后一脚了,不过没事,阎王要你三更死,我能……”
梨花撩起床幔,一张熟悉的脸毫无防备撞入眼里,她头皮噌噌发紧,心脏咚咚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
床上躺的是青岚山上那个要杀她的黑衣男人,他竟然就是北镇抚司镇抚使谢舟。
谢舟面色如纸,嘴唇紧抿,胸前被纱布包了一圈又一圈,只剩两条胳膊露在外面。
她明明记得只是扎了他一针,那针会让他暂时失去力气但绝不致命,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梨花试探着往前半步,谢舟突然闷哼一声,血从纱布洇出来,手臂青筋炸起,手指曲张两下,吓得她一个激灵连连后退。
完蛋,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这人救不活她得死,救活了她更得死,还不跑路更待何时。
梨花头也不回就跑,一道寒光映着烛火从眼中闪过,她眯起眼再睁开,一把剑正架在脖子上,颈间传来丝丝冰凉。
“去哪儿啊?”
身后鬼魅一样的声音沿着剑尖送进梨花耳朵里,梨花低头妄想遮住自己的脸,今天穿的是男装,他未必能认出她,她咽一口口水尽量让自己声音不抖,“去……去茅房。”
余光中,一双赤足朝她靠近,每踩一步地毯都轻轻下陷,剑贴着后颈绕到前方,停在她的下巴处,堵死全部去路。
下巴被剑轻轻挑起,梨花被迫抬头迎上冰冷的目光,她还想低头装不认识,剑锋从她脸侧划过。
梨花闭上眼等待死亡判决。
一阵风吹开窗户,青丝纷飞,天光涌进来,照亮隐在昏黄烛光中的人,半张脸忽明忽暗,满是倔强与不甘。
风歇,断成两截的发带从肩头慢慢飘落,擦过指尖垂在地毯上。
这一瞬间比沧海桑田还要久,久到烛火噼啪作响,梨花才找回呼吸。
她还活着。
“好巧啊,又见面了。”她又换上笑脸,还是那样狡黠。
谢舟清楚记得她摆了他一道。
人人都说他是“活阎王”,可他看着野草一样求生的少女,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换来的却是欺骗。
那天暗卫清溪找来的时候,谢舟已经清醒,发现自己失去内力,清溪扶起他,他二话不说拿起刀捅向自己心口,血汩汩往外流。太后李潇派太医来诊治,太医说刀口伤势太重,筋脉阻滞气血难行,回天乏力,开了珍稀药材吊命。
只有谢舟自己知道,那一刀距离心脏半寸不会致命。张贴的求医榜文也是做做样子,没人敢接他谢舟的榜,没想到今天来了个不怕死的。
清溪把人带入房间,一开口谢舟就听出是那天的少女,却换了副男人装扮,定是别有用心。他分明记得刚才这张脸上还满是倔强,现在又挂上假笑。
她就是个骗子,他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谢舟收剑入鞘,气定神闲坐在椅上,冷声道:“巧吗?还以为你专程来找我的。”
收了剑就是有的商量,梨花故作镇定迎上谢舟的目光,“确实专程来找你的。”
才怪。
谁要找你这杀人狂魔啊,自投罗网等着被你砍死吗。
心里话当然一句也不能说,她声音柔婉带了八个转儿,“当天情非得已,听说你受伤,特意为你而来。”
“特意为我而来?”
“是呀。”
“这么说你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榜文上都写了,北镇抚司镇抚使,这官职听着就气派。”当然,听着还很有钱,不然她也不会被诱惑,梨花很有眼色地吹捧了一句。
“那你呢,又是什么人?”
梨花抛出早编好的那套说辞,“我叫方梨,您叫我梨花就成。我不过是山里一个采药为生的小丫头,青岚山来了山匪,我活不下去这才来了京城做工,现在是还春堂的小伙计。”
梨花这套说辞天衣无缝,方梨的正式身份有了,采药为生能解释通她为什么会医术,青岚山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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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谢舟亲眼所见,他查任他查。
谢舟又问:“你刚说阎王要我三更死,你能如何?”
这段不是翻篇了嘛,怎么又翻回来了?梨花觉得这个人十分记仇,“我能……我只能听阎王的呗。”难道要她承认明明能救他,却看着他去死?
“你救不了我却敢揭榜,难道没想过欺骗我是什么下场?”
谢舟的名声很有口碑保证,大小官员闻之色变,进了诏狱一百零八道酷刑,再硬的嘴也能撬开,谁敢骗他。
可梨花来之前没想过救不了人,更没想到碰到的人是他,冤家路窄,她脑中急速飞转,想着用什么说辞搪塞,谢舟已经走到她身前。
梨花慌不择言梗起脖子道:“我众目睽睽下揭榜而来,莫名其妙死了你无法向外界交代。”
从来都是他威胁别人,没有人敢威胁他。
谢舟声音冰冷:“大家背地里都叫我活阎王,我杀人,从不向任何人交代。”
梨花还在消化活阎王三个字,谢舟继续道:“没用的人,性命不必留着了。”
谢舟大手掐着梨花的脖子,掌心粗粝的茧子磨的人生疼,她想掰开他的手,但她那点力气犹如蚍蜉撼树,被他狠狠压制。
气息一点点消失,胸口像要炸开,眼神逐渐迷蒙,梨花真切体会到死亡的感觉。
“我……可以救你。”
谢舟嗤笑:“我现在的样子需要你救?”他能走能行,重伤的样子骗骗外人罢了。
“你需要。”
三个字艰难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乎用尽梨花最后的力气。
她的求生欲还是那么强。谢舟松开她,想听听她又要扯什么谎。
梨花捂着脖子咳嗽,脸憋的通红,半天才喘上气来,谢舟还等着她回话,梨花忍着痛道:“你有头疼症,我说的对是不对?”
谢舟眼神瞬间凝结,他有头疼症是个秘密,平日只能靠吃药压制,梨花只见过他两次,见面时他也未发病,她是如何得知?
梨花不敢再骗他,眼神闪躲道:“我闻到你身上有五石散的味道。”
五石散能快速止痛提神醒脑,但是会让人有很强的依赖性,服用多了还会让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几百年前有人服用五石散寻找灵感,现在的人却耻于用此药。
梨花第一次见到谢舟就隐约闻到,刚才近距离接触更确认了这个猜测。再加上她观察到谢舟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这是头疼症引起的反应,谢舟的反应证明她没猜错。
可从谢舟的眼神中她也看出,知晓这个秘密不是好事,只会加速死亡。她忽然想起谢舟说过,没用的人,性命不必留着。
她有用。
梨花道:“你的头疼症我可以治,我的针灸术你见识过。”
确实见识过,扎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谢舟盯着梨花,手指轻扣着桌沿,这是动摇犹豫的征兆,梨花敏锐感知到这一点,她跪在谢舟脚边恳求:“你给过我两次机会,有再一再二,何不有再三?”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女子在外急切呼喊:“大哥哥救命啊!”
6. 师徒情深
来人是谢舟的堂妹谢知秋。
兄妹二人年龄相仿,她听说有神医揭榜,立刻来关心哥哥的病情。
清溪想拦人,梨花大喊:“他醒了。”谢知秋激动闯门,清溪拦都拦不住。
谢舟看梨花一眼,梨花心虚笑道:“我帮你招呼一声,省得她担心你。”
谢舟错愕,刚才还楚楚可怜求他,现在就能为自救利用他,果然诡计多端,想起她变脸也不是第一次,谢舟又觉得当初的手下留情着实可笑。
梨花就是要借别人之口坐实她救了谢舟性命这件事,这样谢舟不能再轻易杀她,她的命暂时保住了。
谢知秋冲进来,朱钗流苏随步伐叮当摇摆,水红色的对襟长衫转眼扑在床边,谢舟斜靠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梨花拿起床边的碗装模作样喂药,听着他故意的喘息声,心道:你也挺会演戏的。
谢知秋接过药碗到床边坐下,碗是空的,她尴尬放下,“大哥哥你果真没事了,爹爹被抓进大牢,你快去救他。”
她口中的爹爹就是谢家家主,谢舟的大伯,谢训,现任太常寺卿。
“今日爹爹下朝许久没回家,我向其他大臣家女眷打听才知道,仁德皇后从漠风回来了。”
仁德皇后就是先皇后杨盈,当年她主动向先帝请求去漠风为质,先帝赐封号“仁德”二字,她也成了第一个活着便有封号的皇后。离京之时,百姓感念其恩德,十里长街相送,如今却悄无声息回来。
太子死了,二皇子登基,太后之位也被别人坐了,她回来空有尊贵身份,却没有该有的体面。
她的事大家不敢直说,谢知秋道,“他们说爹爹和几位大人上奏,要以太后之礼迎回仁德皇后,当时太后就在帘后坐着,倒是没说什么,皇上只将此事搁置。后来不知谁提议,爹爹他们一起跪在会极门请愿,皇上得知后震怒,赐廷杖之罚关入大牢,说是要问斩为首者。”
“听说仁德皇后归京途中在青岚山遇到山匪袭击,是大哥哥剿杀山匪救人,大哥哥立下如此大功,可否去求个恩典,救爹爹回来。”谢知秋声音越来越小。
谢舟为太后办事,救了仁德皇后是功是过明眼人都看得出。谢舟微微闭上眼没说话,谢知秋思索一下又道:“我知道大哥哥身体不适,有神医在,你定会很快好起来,是吧神医?”
她让开位置,把梨花推回床边。
梨花正愣神,她想起那一夜山匪明明是在挖金,然后追杀她,怎么有空去袭击仁德皇后?而且这伙山匪人数不多不成气候,绝对没有能力和胆量对抗训练有素的侍卫。谢舟同一时间出现,如果真是剿杀山匪,为何要杀她灭口,死在谢舟手下的那些人是谁?
谢舟的出现究竟是为救人还是杀人?
这个问题出现在梨花脑中时,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难怪刚才谢舟问她是否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竟是试探,她的回答说明山上相遇是偶然,如果回答错了,恐怕活不到现在。
梨花后怕,呼吸声骤然加重,不自然地回了句:“是。”
好在谢舟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睁开眼望向谢知秋:“你希望我现在就去?”
救人哪有迟的,当然立刻动身最好,可看了一眼缠绵病榻有气无力的人,谢知秋还是很贴心说了句:“那就再休息半日。”
梨花目送谢知秋出去,一回头谢舟已经坐起来,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都猜到了对吧,我是去杀人,而不是救人。”
梨花捂住耳朵跪下,“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到。”
手被人强硬拉开,对面人俯身将她罩在阴影里,一支匕首慢慢钻入左边肩头,撕开腋下的伤口,“想为我所用要有觉悟,首先就是管好自己的嘴。”
刀尖又深入两寸,还不怀好意地转了转,梨花疼得满脸汗,肩膀不住抽搐,她下意识伸出另一只手抵挡,却被死死禁锢动弹不得,喘息着说了声:“好。”
谢舟松手,梨花匍匐在地上后悔自己不该招惹他,这个人手段狠辣心机深沉,她那点小聪明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等离开谢府就想办法逃跑,离这活阎王越远越好。
这时外面传来清溪的通报声:“大人,有个女人闯府,要直接打死吗?”
“快把我家伙计放出来,不然我跟你们没完!”女人声音洪亮,远远从大门传进房间,是阿香。
可阿香怎么会来寻她?
梨花曾说:“等我拿到赏银就帮还春堂起死回生。”这话是糊弄阿香的,为的只是向她借衣服,阿香为了赏银而来。
不对,这里是谢府,她是京城人必然知道活阎王的威名,即便为了银子也不会拿小命冒险,她就是单纯来救她的。
梨花的心空了一瞬,她跌跌撞撞过去开门,急忙喊住清溪:“别伤害阿香,她是我老板。”
谢舟没阻止,房门打开,阿香举着一把捣药杵扑过来,看见梨花肩膀的伤,不敢乱碰她,蹲在门边眼泪汪汪道:“你还活着,太好了,不然我要内疚死。”
梨花离开以后,阿香把还春堂牌匾扶起来,收拾药材,扫地,心里还是不踏实。梨花似乎不知道谢舟是谁,若因为他们父女多言害死她,那罪过可就大了。在她推着轮椅在屋里转了第十圈后,她爹终于忍不住发话:“去吧,说不定能将人拦回来。”
梨花忍着痛笑嘻嘻道:“我没事。”
谢舟仍是那副冷峻神态,“拿了赏银回去好好养伤,需要你的时候自会派人找你。”
梨花忍不住发抖,他是在提醒她阿香和还春堂就是人质,警告她别想逃跑,真是可怕的人。即便如此,梨花只能卑微回答:“多谢大人赏赐,梨花一定随叫随到。”
谢舟假装重伤躺了两天,神医揭榜的事其他人必然也收到消息,他索性病好,顺势去大牢看看,想必那里正热闹。
————
大牢里阴沉潮湿不见天日,越往里走腐臭味越重,来人顾不得这些,直奔最里面的一间牢房。
里面关的是督察院都御史黄忠言,年逾六十,受完廷杖半条命都去了,背上伤痕交错,只穿一件里衣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皇帝要处罚他,没人敢给他上药。
牢门锁链哗啦啦响,黄忠言木然盯着地板,已经来了好几拨人,无非是来劝他向皇帝承认错误。当年仁德皇后的恩德无人感念,如今少年皇帝的言行也不规劝,只顾巧言令色讨好垂帘听政的太后,净是些蝇营狗苟之辈,他耻于与这些人人为伍,也不屑与他们说话。
直到身上轻飘飘压了一件衣衫,他才抬头,看到一个清瘦的人,许久未见的杨贞。
杨贞曾是他最出色的学生。
六年前,杨贞十五岁,以新科进士一甲的身份入翰林院,是宁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整个京城人人都道杨家除了皇后杨盈又出了一个有出息的人。他上任翰林院编修,负责修撰国史、起草诏书,也发表社论畅谈国事。
那时黄忠言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负责为皇室成员讲经读史,是太子和二皇子的老师,杨贞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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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是表亲,也得黄忠言教导。
少年人志得意满,踌躇满志要有一番作为,所有人都捧他敬他,一时风头无两,只有黄忠言泼他冷水:“满招损,谦受益,频频招人侧目,若再不知收敛,必树敌招怨。”杨贞不以为然,不久后皇后与太子赴漠风为质,杨家势力倾倒,杨贞见识过人情冷暖,方知当初自己多么可笑。
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全都隐在灰麻直缀之下,黄忠言垂头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杨贞从停云阁出来才知道,老师带领众人跪在会极门请愿,此举触怒龙颜,择日要被问斩。他本来很着急,可看到老师无喜无悲静静趴在地上,他告诉自己要冷静。
杨贞语气平静:“学生来劝老师——识天威,顾大局,择智举。”
皇帝虽已到亲政年纪,太后李潇仍把持朝政不放,给杨盈选择封号和议礼这件事李潇虽没表态,但皇帝的命令就代表她的态度。
天无二月,国无二后,她要借此事立威,逼朝臣站队,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只有黄忠言、谢训这些老臣负隅顽抗,此事绝不会善了,他们要么低头认错,要么血溅京城,可无论怎么选,凭他们几人都改变不了杨盈的困顿境地。
黄忠言哑然失笑,“老师?我可不敢当。你既是聪明人,就该知道来大牢见我有多愚蠢,你走吧。”
杨贞有些颓败,眼神暗淡,杨家失势以后,他这些年与老师少有交往,现在才来见老师,他确实没有颜面。
“老师可以不认我这个学生,但逼请君父之事不能再做。”
“哼,逼请君父?我乃督察院都御史,曾任天子老师,本该出言劝诫,他身为人子大礼迎回母亲为孝,身为国君恭敬迎回守疆固土之人是义,天子不孝不义行止有差,我何来‘逼请’一说?”
“老师慎言!”
黄忠言越说越激动,这些话以下犯上当即便可处斩,杨贞出言打断他。
黄忠言以手撑地直起身体,将外衣揭下怒道:“即便不为仁德皇后的恩义,就凭你姓杨,也不该来这里,滚!”
衣服砸在杨贞脸上,他躲也不躲跪在黄忠言面前:“老师不答应向皇上请罪,行勉不会走。”
困知勉行,行勉是黄忠言为杨贞取的字,希望他遇困而求知,勉力以实行,杨贞很受教,也将这执拗的态度用在他身上了。他深知杨贞品性,多年不见他是不想因杨家的事连累他,如今再见,亦是为了保护他。
他深深叹一口气,“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杨贞当然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出现在这里。当年他颓废不堪,只有黄忠言在旁抚慰:“事无可抵,则深隐而待时;时有可抵,则为之谋。”这就是劝诫他潜龙勿用,静待时机。
他理解老师要他蛰伏的一番苦心,这些年一头扎进书史,年前被才提拔为翰林院侍讲,没有适龄王公贵族,他这侍讲名不副实,可这些他从不在意。
如今老师认为时机已经到了,以自己为刃开辟杨盈回京的路,也开辟他这不成器学生的官路。
杨贞脊背挺直字字铿锵,“学生明白,但学生不能接受。踏着老师尸骨往上走,恕学生做不到。姑母的事,学生自会想办法,望老师珍重。”
黄忠言侧头不再看他,杨贞跪在地上叩行大礼。
“好一个师徒情深呐,真是感人。”
牢门外走近一个人,披着大氅的谢舟笑着鼓掌。
谢舟出现,不是抓人就是杀人,黄忠言顿感不妙。
7. 狐假虎威
谢舟是太后的人,也是她最锋利的一把刀,专门用来对付黄忠言这样“不识好歹”的人。
黄忠言借杨贞之力站起身,“谢大人身体无恙,真是可喜可贺。”他听说谢舟身受重伤,没想到好的这么快。前面劝他认错告罪的人都铩羽而归,谢舟此刻出现在这里,说明太后已经对他动了杀心,这正中黄忠言下怀。
“满朝皆知谢大人从山匪手中救下仁德皇后,此等功绩谢大人不进宫接受封赏,来这腌臜之地作甚?”
他明知谢舟此举在太后面前是过非功,故意刺激谢舟,若谢舟为将功补过杀了他就再好不过。
此事拖得越久,风波平息,他们的抗争就失去意义,只有他死了,才能让更多人看清高位之人的狼子野心与残暴无情。
可黄忠言是个直臣,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这时应该痛骂谢舟“不守孝悌,阴狠毒辣……”这样阴阳怪气完全不是他的往日风格,谢舟听着想笑。
他站在牢门口,眼神从黄忠言游移到杨贞身上。
杨贞还是那样,长身玉立,英姿俊朗,即便衣着简朴身处牢狱,依然风度不减,难怪当年能惹得满城少女春心萌动。
当年他们也曾纵情诗酒,杨贞立志文兴天下,谢舟盟誓武定家国,结果一个封笔不写,一个刀戈向内,过往种种,再难言说。
谢舟意识到自己看了杨贞许久,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杨贞依制行礼,淡淡道:“见过谢大人。”
谢舟鼻子皱了皱,“杨大人来牢中是送别黄大人,还是拜别黄大人。”
黄忠言闻言紧张起来,原来谢舟是冲杨贞来的,“你要取我性命便动手,此事与他无关。”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早无惧生死,可杨贞不行。
谢舟抱臂笑道:“黄大人别激动,伤身体,您的爱徒可不忍见您这副模样。”
黄忠言重重咳嗽,杨贞慌忙轻抚老师后背顺气,对黄忠言道:“老师莫慌,这里是刑部大牢不是北镇抚司,他不敢对我怎么样,”他深深望了谢舟一眼,“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师生扶持互相慰藉,谢舟看着觉得有些刺眼,十分破坏氛围地说了句:“有关无关可不是黄大人说了算,若有人非要做蠢事,谢某不介意助刑部一臂之力。”
他饶有兴致走进牢房,黄忠言往前半步将杨贞护在身后,颇有为了杨贞与他拼命的架势,谢舟抬手解下大氅披在黄忠言身上系好。
“牢房苦寒,为了您的爱徒,黄大人也得好好保重。”
这明晃晃的威胁,黄忠言听懂了,张口想骂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有人来报,“谢大人请出来了。”
转角牢房里,跟在狱卒身后出来的是谢舟的伯父谢训,他虽也受了杖责,因着谢舟与太后的关系,在牢中并未受什么苦。
谢训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他正惊喜以为皇帝想通了,可看见不远处站着的谢舟,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谢训驻足板起脸道:“你还不算无药可救。”
谢舟没说话,谢训冷哼一声,虽然平日他不敬自己这个伯父,可到底是一家人,他还不算完全泯灭人性。
谢训正要走,看见前方黄忠言牢门开着,他脸上立刻浮满怒意,“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
他本以为谢舟违逆太后心意救杨盈,现在又来牢中救自己,是想通了不再为虎作伥,谁知他是来威逼黄忠言就范的。
谢训怒火中烧,“你以为黄大人能任你折辱,便是将诏狱全部酷刑加身,黄大人也不会求饶一句!”
黄忠言沉默羞愧低头,谢训走近才看见牢房里还站着另一个人,再看那件大氅,他顿时全明白了。
若真是受刑,黄忠言吭都不会吭一声,可偏偏谢舟用杨贞的性命威胁他,他不畏死,却不能死。
黄忠言降了,这场战斗刚开始就宣布失败。
谢舟兵不血刃瓦解为杨盈请愿的联盟,又是大功一件。
————
与此同时,谢府的轿撵在大街上穿行。
轿中,阿香为梨花包扎肩头的伤,指尖带着一坨药膏不轻不重上下滑动,每涂一小片,阿香就轻轻吹一口气。
梨花望着她专注的神情突然道:“阿香,你真好。”
阿香故意哆嗦,“咦~肉麻死了,你这新伤叠旧伤,回去杀只鸡给你补补。”
梨花怔了一下,“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不回还春堂吗?”
阿香愣了愣,“你不是我家伙计吗,你不回还春堂你要去哪儿?”
原来阿香真以为她拿了赏银还会回去当伙计,傻的可爱。梨花嘴角上翘,“没错,我是还春堂伙计,当然要回去。对了,那个鸡我要吃肥一点的。”
上完药,梨花换上问谢府下人借来的衣服,轿撵刚好落地还春堂。
还春堂门前围满了人,正中面对众人站着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侧立着几个短衣革靴的打手。
梨花和阿香隔着轿帘就听见熙熙攘攘的声音,一下轿就看见阿香的爹被人“请”出门外,轮椅一并丢在街上。
阿香的爹一把年纪坐在地上,医馆是他和女儿唯一傍身之物,他已是废人一个,女儿若连医馆也没了,以后如何嫁人。他丝毫不在意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苦苦哀求药材商再通融几天。
“不是我不通融,你们欠账太久了,都这样拖着我还怎么做生意?”
药材商一副为难的样子,好似他才是那个被欺负的可怜人,身边打手的棍子却已经戳在阿香她爹头上。
阿香跑过去扶起她爹,拍拍后背示意她来处理,她爹不知道阿香要干什么,只见阿香向梨花望了一眼。
梨花微微点头回应,走上台阶与药材商并肩,负手而立道:“她欠你多少钱,我来付。”
谢舟给了梨花一百两,这些银子够普通人一家三口买十年的口粮。梨花和阿香刚才计算过,这些钱付给药材商还能剩下许多,她们可以再进药材,扩大医馆规模。
药材商睨了梨花一眼问道:“你是?”
梨花挺挺胸膛:“还春堂小伙计是也。”
她一个小伙计就能还清欠款,还值得带打手来催债,梨花觉得药材商现在心里得臊死。
药材商上下扫视梨花一眼,见不过是个身材矮小的少年,穿一件下人衣裳还充大款,冷哼道:“你还得起吗?”
众人也看向梨花全是质疑,倒要看看她怎么还。
“你怎知我还不起?”
梨花掏出那张一百两的银票甩在药材商面前,又提着向众人展示,下巴高高扬起,气势完全不输比她高壮一圈的男人。
天杀的,这就是有钱人挥金如土的感觉吗!
梨花腰杆从来没这么硬过,面上很淡定,心里已经乐开花。
药材商有些惊讶,略略迟疑才想起来检查银票。银票的纸张、防伪、印章都没问题,是真银票无疑。
他装作不经意又打量梨花一番,眯了眯眼收下银票,手一挥对打手道:“砸铺子。”
梨花慌忙拦住打手质问药材商:“你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还钱了吗?”
药材商笑盈盈道:“你还的是利钱,本金可还没还呢。”
他这话什么意思?
梨花看向阿香,阿香也一头雾水,她明明是赊账,又不是借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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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来的利钱?
这时,掌柜从袖口掏出一沓纸,取出其中一张,是一张借贷文契,上面白纸黑字写了以借贷形式购买药材,逾期未还以资产抵债,落款是阿香的名字,还按了红手印。
阿香这才想起来,当时药材商让她签了许多字,每种药材都开一张签单,说是为了方便入账,她看了前几张没问题,剩下的就没细看,没想到其中一张竟是借贷文契。
她目光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做局了,骂道:“你骗我借印子钱?!”
药材商肥肚一挺,“怎么能叫骗呢?我可提醒过你仔细查验,字也不是我逼你签的。”
“你!”
这等奸商忒黑心,阿香又气又怒,撩起袖子举着捣药杵朝奸商冲过去,可她哪里是这些人对手,被人一脚踢翻。
其余打手乒乒乓乓开始砸店,药橱全倒出来,各种药材满天飞,不时还混杂着几条桌腿,围观路人怕殃及池鱼纷纷往后躲。
还春堂狼藉一片,她爹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没了,都怪她非要闹着来医馆,帮忙不成反害人,阿香身体发烫,哭着爬起来阻止他们砸店,阿香的爹拖着残躯拉扯女儿不让她靠近。
阴险狡诈的商人,惨绝人寰的父女,冷眼旁观的路人……各种声音闹哄哄往天灵盖冲。
梨花懵了,事情怎么突然发展成这样,她钱没了就算了,医馆怎么也要没了。
眼见阿香险些被砸到,她大叫:“住手!收账就收账,你砸我们的医馆做什么?”
药材商道:“什么你们的医馆,这里归我了,谁再敢拦连人一起打。”
梨花站在门前张开双臂大喊:
“我是谢舟的人,我看谁敢动我?”
此话一出,药材商的奸笑僵住,打手的棍棒滞空,看热闹的百姓噤声,时空好像突然静止了。
梨花没想到,谢舟的名字居然这么好用,早知道一开始就把这尊大佛搬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药材商突然反应过来,谢舟何等人物,怎会与个破落医馆的小伙计有关系。
“大言不惭,敢戏耍老子?”他扭动脖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下令:“连人一起拆。”
打手又挥起棍棒,这次全朝梨花招呼过来,梨花抱头高呼:“清溪!”
不知从哪儿飞出一道身影瞬间跃到药材商面前,黑色令牌抵在药材商脑门上。
周围又没了声儿,梨花露出脑袋偷偷看,掌柜被从天而降的人吓得退后两步,待看清令牌上“锦衣卫”三个字直接坐在地上。
清溪是谢舟的暗卫,她怀疑谢舟派人暗中盯着她,情急之下喊出清溪,没想到人真的在附近。
药材商缓了缓站起身,强硬道:“锦衣卫又如何,收账又没犯法。”
清溪冷声道:“打狗也要看主人,还春堂的事我不管,但这个人,你不能动。”
梨花:“……”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算了,不计较了,谁叫她是狐假虎威,借势这种事,有用就行。
梨花叉着腰底气十足谈条件:“你是为收账而来,拿到钱才最重要,利息已经给你了,剩下的钱给我半……一个月时间,我如数奉还。”
她想说半个月,舌头打个弯又给自己争取几天。
药材商犹豫一下道:“七天,七天之后如果还不上,”他看清溪一眼,“就算闹到三法司,我也要把铺子收回来。”
“一言为定。”
人群散去,还春堂被砸得稀烂,梨花和阿香蹲在地上对着成堆破烂药材发呆。
七天五十两,把还春堂老、弱、残三个人都卖了也赚不到。
8. 公平竞争(修)
梨花伤倦交加沉沉睡了一夜,从房间出来,后院阿香的爹正拿着小锤头修板凳,她打了声招呼,“梅伯早啊。”
梅伯点点头,“阿香在前堂呢,厨房给你温了粥,吃完再走。”梨花环视一周没说话,径直去了前堂。
阿香撅起屁股蹲在地上,大部分药材已经归进药橱,剩下的碎沫子捡不起来,她找来小刷子一点点扫起来。听见脚步声,阿香回头,看见梨花斜倚在门框上抱臂看她,不知看了多久。
梨花走过去,将包袱扔在阿香身边,荡起一层浮灰。
“这包袱什么意思?”
她一起床就看见床头放着个包袱,里面是一身女子衣物,还有几吊钱,梅伯说让她吃粥完再走,看来父女俩已经商量好了要她走。
阿香咬了咬嘴唇,“爹说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已经替我们还了一百两,不该再让你承受无妄之灾。”
七天内铁定赚不到五十两银子,他们父女俩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梨花,剩下几天药材卖多少算多少,之后就拿着钱回老家。
“家里的钱就剩这些,你……”她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停!坐下。”
梨花居高临下把人圈在椅子里审问。
“你也知道你们父女俩欠我一百两,拍拍屁股让我走人不厚道吧?还是说你觉得一碗粥就能抵得了一百两银子!”
梨花支起腿踩在扶手上,阿香被她无赖的模样震住,傻愣愣摇头,“不能。”
“对,不能,所以我要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你们还清银子为止,在这之前你都要听我的,知道了吗?”
梨花昨日喝了人家一碗粥非要赖在还春堂,今日喝了一碗粥还要赖在还春堂。阿香觉得哪里不对劲,眼睛眨巴眨巴看她,又想不出问什么,悻悻答了句:“哦。”
梨花收回腿在她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哦什么哦,还不干活。”
她昨夜睡前就想好了,还春堂现在什么都没有,就是药材多,想翻身就要在七天内把所有药材卖出去。药材不像食物是生活必需品,一定时间内销量是有限的,想卖出去就得把它变成必需品。
她记得千金方伙计提过的温补汤,达官贵人最舍得消费了,从他们身上赚钱最快。一包药卖一两,每天卖十包,五天就能赚回五十两,提前还上银子。
“梨花你真是我们家的福星!”
阿香听得眼睛都亮了,抄过梨花默下的温补汤方子就是干。
两人背着药箱,沿街敲开官员和富户家的大门推销。城南的有钱人不多,转了半天一包都没卖出去,她们转战皇城周围。
————
皇城里,红色身影穿过连廊跟着宫女进了慈宁宫佛堂。
一丝青烟从香头升起,丝丝缕缕游曳向上,李潇执香拜了三拜,香灰倏忽落在指尖,她垂眸看了一眼,将香插进香炉,才轻轻拭去香灰。
“谢爱卿,你说先帝是在怪我慢待仁德皇后吗,不然怎么用香灰惩罚我呢。”
金丝绣线的凤袍长长拖在地上,谢舟盯着看了半晌。当年她也是穿这样一件凤袍,一手牵着尚且年幼的皇帝宁洵,一手捧着国玺,踏着海浪和流云铺就的御路,高高站在丹陛之上。也是穿这件凤袍,她接过他亲手奉上的检举书,盖上印玺,为他父亲谢谦的通敌之罪盖棺定论。
天家最是无情,能坐上至尊之位的人更是无情,李潇不会反思,而是试探他。
谢舟恍若不知,拱手道:“是臣办事不力,让娘娘忧心,请娘娘责罚。”说着便要跪,胳膊被一只涂了丹蔻的手托住。
“爱卿剿杀山匪立下大功,重伤刚好些,又去解决了那帮老东西,这也算办事不力的话,其他人该提头来见了。”
李潇扶起谢舟转身坐回凤榻,却没给仍在病中的谢舟看坐,只定定审视他。
谢舟以检举父亲通敌的功绩投效她,在她的保举下一路坐上高位,他也靠血腥手段助她握稳权柄,在外人看来,谢舟就是她最忠心的狗。
可这条狗是半路而来,骨头、棍棒同时加身,她不信谢舟会完全忠于她。
武功高强如谢舟,一个突袭任务就能让他重伤,实在蹊跷,她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放走杨盈。可谢舟转而利落地解决了黄忠言,堵死言官的路……她看不懂,也无意去看。
一把刀而已,趁手就行,钝了就打磨打磨。
她的敲打谢舟听懂了,青岚山一事暂且揭过,但也警告他,他是众矢之的,只有忠于她才能保住荣华与权力。
谢舟躬身站着,是表忠心,也是接受惩罚,直到他咳嗽一声,红色飞鱼服慢慢洇出血迹,李潇才赐座。
李潇道:“本宫今日听到一首民间童谣,甚是有意思,爱卿也来看看。”
宫女递过去一张纸,上面写道:
“黑鲤鱼,跳红桥,扮成黄龙坐金轿。金钩空,假玉绡,月影生寒照天摇。”
童谣鲤、绡暗含李潇二字,说的是李潇宫女出身当后妃,鲤鱼跃龙门便罢,还想掌控皇帝,取代真正的太后杨盈。
李潇眼里揉不得沙子,这首童谣不知又要掀起多少风浪。
旭日当空,暖不了森森皇城。
谢舟领命出了皇城,街口跑过去两个人,正挨家挨户敲门。
侍卫浊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后道:“大人,是还春堂的方梨和梅隐香。”
谢舟皱了皱眉:昨日清溪回禀她用他的名字弄得人仰马翻,今日又是在做什么?
“叫清溪继续盯着。”
“是。”
————
那边方梨和阿香还不知她们被人盯上,敲开王姓富商家的大门进去。
一进院子,梨花远远就看到一个熟人。
千金方医馆的掌柜正坐在正厅喝茶,下人将梨花引进去坐在掌柜对面,梨花今日梳洗干净着男装,掌柜并未认出她是谁。
他们彼此看看手边的药箱,想来是同行,于是默契地没说话。
过了一盏茶功夫,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从内堂出来,掌柜立刻站起作揖,梨花和阿香不懂礼仪,慢了一步起身,但也有模样学着行礼。
来人便是王夫人,身姿袅娜走路带风,眼圆嘴小,年轻时肯定也是个美人,只是脸上的铅粉厚得吓人,偏又爱笑,眼角挤出三层褶子,粉扑簌扑簌掉。
王夫人招呼大家坐下,轻声问:“二位都是来卖温补汤的?”
“是。”
两方异口同声。
掌柜不经意斜了梨花一眼,以前从没人跟他抢生意,今日不知怎么来了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看来要费一番功夫了,于是率先上前。
“王夫人,在下是千金方的掌柜王生,同咱们王老爷是本家呢。”
谁跟你咱们?京城丢出块石头都能砸到个姓王的。他这样明晃晃的攀亲行为,阿香十分看不上,悄悄翻个白眼。
王夫人撩起眼皮看王生,眉目间没有不悦,他便继续说:“我们千金方的温补汤专供京城达官贵人,里面都是上好的药材,一剂难求,这王夫人应该知道吧。”
京城大官们的喜好就是风向标,富人都想靠上去,王夫人自然知道千金方温补汤的名气,点了点头。
王生又道:“因与王老爷是本家,这才主动上门结个善缘,原本五两银子一包,现在只要一两银子。”说着拿出五包药放在桌上,“这是五天的量,清水煎服即可,劳您派人带我去账房。”
他站到王夫人身侧等吩咐,这个位置刚好将梨花和阿香挡住,不给王夫人思考选择的机会。
这人完全没有公平竞争的意识,实在无耻,阿香生气上前要与他理论,却被梨花拉住手腕阻止。
人家名气大,自家没名气,两相比较谁都知道怎么选,理论没有意义,要另辟蹊径。
梨花笑一笑站起身道:“小的是还春堂伙计方梨,久仰千金方医馆大名,一直想向您讨教医术却不得机会,今天借王夫人的光。”
说话间梨花已经绕到王夫人另一侧,拆开桌上其中一包药装模作样闻了闻,“咦,这千金方的温补汤竟与我还春堂一模一样,莫不是……”
王夫人疑惑:“莫不是什么?”
王生大骇,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居然说他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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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抄袭,他身子站定正要分辩,却听梨花爽利一笑:“莫不是英雄所见略同,是不是呀王掌柜,哈哈哈。”
王生:……
梨花回头向王夫人见礼:“这药祛寒除湿,于姐姐身体大有益处。”
姐姐,哪里来的姐姐?王夫人一时惊愕。
梨花抬头突然夸张惊呼:“哎呀,是我情急叫错了,夫人见谅。刚才就觉得夫人面善,现在凑近一看竟是像我亲姐姐,小人十六了,夫人今年有二十吗?”
对着一个中年妇人一口一个姐姐,还脸不红心不跳问有没有二十,梨花奉承的话张口就来,可偏偏一脸无辜让人觉得她是真心的。
王生刚才就一口气压在胸膛,现在看有人攀亲比她还不要脸,这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脸色憋的铁青。
站在一旁的阿香下巴差点掉下来,心道:白眼翻早了,有更无耻的。
王夫人手绢掩唇轻笑,“我今年都四十有三了,小兄弟可不要乱叫。”
梨花赶忙作揖赔礼,“是小人的错,小人的姐姐哪有您这般貌美。”她话锋一转,“要是喝了我们还春堂的温补汤,您定会更加容光焕发。”
王生拧眉,什么讨教医术,什么姐姐弟弟,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他气急败坏指着梨花嚷道:“王夫人已经与我定下生意,岂容你从中作梗?”
“王掌柜急什么,千金方的温补汤卖不出去了吗!”
梨花突然正色语气不善,厅中几人都吓了一跳,王生更是不自然地搓搓手。
因为他的汤药真得卖不出去了。
昨日一个乞丐模样的小丫头大闹医馆,当众戳破他把海风藤弄错成断肠草,他在最短时间内压下此事,又及时把已经送出去的药替换了,可纸包不住火,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家退货不再续订,他这才把主意打到富商身上,否则以前他的汤药非达官显贵绝对不卖。
王生心中暗暗吃惊,少年怎么会清楚这些事,打死他也想不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昨日的乞丐丫头。
可到底是老江湖,王生又怎么会被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吓住,他敛敛衣襟对王夫人道:“先前给顾府和方府送过汤药,现下只剩这五包,要是不要,全凭您做主。”说罢竟向后退两步坐回椅子上。
顾府是兵部尚书府,方府更是当朝首辅府邸,这两家都买千金方的汤药,能和他们两家享受一样的东西,这是何等荣耀,王夫人立刻提起精神,脸上的喜色比说她重返二十岁还精彩。
梨花不明白,什么顾府、方府,怎么就让王夫人立刻倒戈。阿香也没看出形势陡然转换,立刻站出来道:“我们有,我们还有很多,王夫人您买我家的吧。”
王生轻蔑地哼了一声,王夫人懒得再理梨花和阿香,着急付银子,第一时间享受贵人同款。
梨花还想拦,“姐姐,您就是我亲姐姐,我给您打个八折,量大从优……哎……”
沉浸在喜悦中的王夫人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王生领了银子甩甩袖子走了,只剩梨花和阿香带着药箱灰溜溜被请出去。
————
深夜,烛火摇曳,两个少女蔫头对坐在桌前。
梨花托着下巴,满眼空洞,她还以为卖温补方子是件容易的事情,现实教她做人。
一天下来,收入为零。
阿香捻着细麻绳叹息,“达官贵人只认千金方这样的大招牌,咱这小铺子的东西人家看不上,打折都不要。可这些个金贵的药材,卖给普通百姓他们也买不起啊。”
卖给普通百姓。
这几个字像烟花突然在梨花脑中炸开。
“对呀,我们可以卖给普通人嘛。”
人人都有赶时髦的想法,尤其在攀比之风最盛的京城。
贵人圈子里流行的东西都是普通人仰望的存在,普通人越是仰望,就越能彰显贵人们高不可攀的身份。但越是高不可攀,普通人也就越渴望拥有,哪怕是赝品也甘之如饴。
梨花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寻找千千万万王夫人这样的人。”
阿香歪头不解,梨花吹灭蜡烛。
“我有办法了,睡觉。”
9. 两难抉择
“金阶碎玉步,为质息兵戈。”
“稚子牵衣问,何日归故国。”
“血战守山河,销骨功臣殁。”
“明镜高堂坐,诸公言何何?”
“苦!苦!苦!”
“叹!叹!叹!”
“冤!冤!冤!”
锦绣园戏班新出了一台戏《故园》,唱词凄婉哀怨,伶人声传四方,观众无不泣泪,纷纷鼓掌打赏,班主赶紧端着托盘收钱。
后台里,几个伶人正在拆卸妆环,门口一个少年装扮的人坐立不安,听到外面欢呼声立刻拉开门帘偷看。
班主捧着托盘对看客道:“一盘糕点八十文,一壶凉茶一百文。”
看客放上二百文道:“这戏真不错,”他端起手边茶杯又喝一口,“茶也酸甜爽口,锦绣园服务越来越周到了。”
班主收下钱高呼:“谢张老板赏~”
不一会儿,托盘满满当当堆成小山,班主端着托盘美滋滋往后台走,刚掀起门帘,少年便闪过来,躬身站在班主身后问道:“班主,我的凉茶卖得不错吧?”
卖凉茶是梨花新研究出来的法子。
她把先前温补汤的药方拆开,最主要的几味药仍用做温补汤,取名“温养汤”,售价五百文,卖给想喝温补汤但买不起原配方的人家。不过一字之差,多少人趋之若鹜,半日便卖出去十几包。
其余的药材里有生津润肺的,她又加了山楂等几味药配成茶包,煮制凉茶,拿到人多的地方兜售。最后剩下的药沫子,她便宜打包给绣娘做香囊。这样一药三卖,算下来每包药仅卖六百多文,销量却大大增加。
几头做事,他们人手不足,又雇佣一个短工一起做活,短工配合梅伯配药,阿香售卖温养汤,梨花出外揽生意。已经给几个酒楼客栈送过去许多凉茶,听说锦绣园戏班出了新戏,场场爆满,梨花背着药箱便赶过来。
锦绣园原来只售瓜子,前些日子才上新糕点,今日梨花自荐凉茶,班主本不想答应,奈何架不住利钱的诱惑,便上了几壶试试,竟全售光了,还好评如潮。
班主数钱数得两眼放光笑得嘴都合不拢,听到梨花说话下意识点头,忽又收住笑,轻咳一声道:“尚可。”
“那咱这生意就谈成了,我的茶在您这儿售卖,每卖出去一壶,您收一成利。”
“三成。”
“两成。”
“成交。”
梨花早料到班主会杀价,故意将分成说到最低,班主还价,她再折中,最后大家都很满意。
梨花放下凉茶包正要出门,忽然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尖叫声和碰撞声,下一刻后台门帘便被一把刀挑断,闯进来几个官差,官差二话不说就要押走后台众人,班主连连求饶:“不知小的犯了什么事,几位大人给个交代的机会呀。”
为首的官差看出这是主事的,冷哼一声道:“借戏文传悖逆之言,妖言惑众,去牢里和我的刑鞭交代吧。”
什么悖逆之言,梨花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刚想解释自己不是戏班的人,官差一鞭子抽在班主身上,吓得她不敢说话。
————
狱中,班主最先被提审,其他人接连被拉出去,只剩梨花一人躲在牢房角落瑟瑟发抖。
断断续续听其他人解释她才搞明白,这出《故园》唱的是仁德皇后杨盈和先太子宁澈去漠风为质,大将军谢谦保家卫国最后死于通敌罪的故事,唱词最后几句是为谢谦鸣冤,为杨盈叫屈,有人检举他们谋反,官差立刻来抓人。
这不是公然与太后和皇上作对吗?
梨花觉得这些人胆大包天,更觉得自己十分无辜,怎么卖个凉茶就和造反扯上关系了,听着隔壁刑房此起彼伏凄厉的叫声,她头皮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狱卒进来,押梨花去受审。
牢狱这地方梨花是知道的,没罪也得先挨三十板子,她旧伤还没好利索,若再受刑,即便最后证明无辜被放出来,人也没指望了。
危急时刻,梨花脑中突然蹦出来一个名字:谢舟。
谢舟其人,大家多少要给他三份薄面,说好听是敬他年少官高深得圣眷,说难听是怕他阴鸷狠辣刀下无人。
借谢舟名、行自己便,这种事梨花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她挣脱狱卒厉声道:“我是谢舟的医师,一会儿他要接我去诊病,伤了我你们担待得起吗?”
谢舟的大名一搬出来,狱卒果然停住了。
没人想和“活阎王”扯上关系,更不敢随意攀扯,此人敢公开说自己与谢舟有私交,想必不是作假,可抓走锦绣园戏班的人是荣国公李遥授意的,李遥是太后李潇的亲弟弟,他主动找一个小小民间戏班的茬,不查出来点什么肯定不会罢休,私自放人岂不是自找麻烦。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狱卒犹豫得罪哪头他能死得晚一点,这时另一个狱卒引着一个人往探监室走,听到这边的说话声站住。
那人语气淡淡道:“此事与这位小兄弟无关,放了他吧。”
梨花这一回头才看见,竟是那天停云阁的清瘦男子。
“这……”狱卒虽认得杨贞,但此事非同小可,他皱了皱眉表示很难办。
杨贞又道:“既不能放就带他一起来探监室,我自会向荣国公禀明一切。”
只要不放人就好办,狱卒痛快将烫手山芋交出去。
梨花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只觉得他通身气质清澈,像一汪清泉,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耳边轻轻流淌,她不受控制地跟他走了。
杨贞跟着狱卒往前走,静静思索锦绣园一事,他知道这是李遥为他设的圈套。
那日在刑部大牢见完老师黄忠言,出来就看见李遥的马车在门口,他装作没看见远远绕开,李遥的小厮却迎上来将他拦回去。
黄忠言带领众人请愿一事让李潇非常不悦,为了给姐姐出口气,李遥便想来大牢折辱黄忠言一番。看见杨贞进去,他心生一计,拦住杨贞道:“黄大人冒犯天威命不久矣,只要你替他承认此事是受人指使祸乱朝纲,我可以向姐姐求情饶他一命。”
这“指使人”指的自然就是杨盈,没什么比杨贞亲口承认杨盈祸乱朝纲更有杀伤力,事后他再要他们的命轻而易举。
李遥素来不喜杨贞,这时倒一副礼遇有加的样子,杨贞却毫不领情,行过一礼不卑不亢道:“多谢荣国公,不必了。”
“哼,不识好歹,你会跪着来求我的。”
望着马车远去,杨贞料定李遥会再来找麻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故园》是一个仰慕杨贞的书生所作,他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黄忠言请愿之事刺激了他尘封多年的心,挥笔写了这出戏文,借由停云阁的手卖给锦绣园。戏文里没有指名道姓,却人人心知肚明。
今日拿锦绣阁开刀,无非宣告一件事:但凡为杨盈和当年的事发声,不会有好下场。
书生、停云阁、锦绣园,还有许许多多想发声的人,李遥一个也不会放过,除非在源头上终结,这源头便是杨贞。只要他承认杨盈主导了一切,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否则就要他亲眼看着这些人一个个出事。
去往探监室的路不远,杨贞感觉走了很久,到探监室门口,杨贞停下,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梨花闷头走路,想着放在锦绣园的凉茶还能不能拿回来继续卖,算计阿香今日收入多少,没注意前面人停下,一头撞上去。
杨贞回头看她,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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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才说的话,她攀扯谁不好,偏偏是那个人人避之不及的人。
“谢舟不是能任你利用的人。”他出言警告梨花刚才做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声音却毫无威慑力。
梨花听出他是好意,不痛不痒道:“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但两害相较没有更轻,怎么选都是错,所有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可若是你作出选择,却让别人付出代价呢?”
梨花不解,自己的选择怎么会影响其他人,她凭直觉回答:“如果非我所愿被迫抉择,我有什么错呢,该怪怨那个逼我做抉择的人。”
“那你要怎么面对那些受伤害的人,面对其他人唾弃的目光?”
这个问题梨花没想过,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可看杨贞的神情复杂悲伤,她郑重思考一下又道:
“那些受伤害的人应该会理解我的无可奈何吧,就算不理解,他们有怨有恨我也甘愿承受,同时尽己所能补偿,至于其他人……总有会讲人话的臭虫嗡嗡,既然打不净,那就不用管。”
牢房并不安静,梨花的声音却仿佛在空谷幽幽回荡,荡涤那座冰封许久的河,一颗死寂的心不着痕迹颤了颤。
杨贞思绪纷飞,老师在他的性命和杨盈之间选了他,背上了贪生怕死的恶名,他又该怎么选,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杨贞的沉默让梨花以为自己说错话,找补了一句:“其实……也不是非要二选一吧?就不能走第三条路吗?”
梨花的话如快刀斩乱麻,帮杨贞纷乱的思绪找到出口:是啊,可以有第三条路。
杨贞豁然开朗突然起身作揖,“小兄弟有大智慧,杨贞受教了。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可有荣幸与小兄弟交个朋友?”
这么好看的人主动要与自己交朋友,梨花喜上眉梢,“我愿……”
“你还真是厉害,到哪儿都能招蜂引蝶。”
一个男人说话,梨花恍惚以为自己听到谢舟的声音了,她蓦然回头,还真是谢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借他名字唬人的事他知道了来兴师问罪的?
他那么忙有别的事吧?
一定是在做梦。
梨花闭上眼想装晕,谢舟阴沉的声音再次传来:“还不走等我进去请你吗?”
还真是来找她的!不过听起来不像找麻烦,倒像是特意来——救她?
梨花看一眼杨贞,鬼鬼祟祟走到谢舟身边,又站住回头莞尔一笑,“我是还春堂方梨。”
杨贞沉浸在灿烂的笑容里,许多年后,这个笑容他依然铭记。
————
谢舟和梨花刚走不久,李遥提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进来。书生已经被折磨得看不出人样,指甲全拔了,眼眶黑洞洞,嘴里一直呜呜呜。
李遥丢了一块东西到杨贞脚边:“你说他嘴有多硬,问什么都不说,我以为他的舌头是铁做的,结果用刀轻轻一割就掉了,没意思。”
见杨贞没说话,他似是不尽兴,又道:“不信啊?你捏捏看,真是软的。”
杨贞绷紧下颌,藏在袖中的手握了又握,终于开口:“不用了,我信。”
这下李遥畅快了,拉过一条椅子坐下,细细咀嚼杨贞的情绪,享受够了他才装模作样开口,“不知杨大人找我何事?”
他当然知道杨贞为什么找他,可他就是要问,他要让杨贞亲口求他,他要看杨贞对他摇尾乞怜,跪在地上乞求他放过那些人。
一边是曾经牺牲自己保护家国之人,另一边是心怀感恩忠肝义胆之人,天平两边杨贞会怎么选,他很期待。
10. 不可折节
书生感知到杨贞站在不远处,像当年把杨贞作为他的前进目标一样,他拖着身躯一点点朝杨贞爬过去。然后摸到一双鞋,鞋尖微微颤动,他呜呜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急得想哭,两行红泪流出来。
他这副样子肯定很糟糕,杨贞以前从不碰污秽之物,他怎么敢污了他,他又往后退。
这时,他的肩膀轻轻被人按住,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不敢置信僵住,然后手的温度渐渐传到他的脸颊,杨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说的我听懂了。”
书生抵死不承认《故园》是悖逆之作,他的筋骨可断,绝但不折节。
他不能,杨贞更不能。
“可对不起,我做不到。”
杨贞站起身走向李遥,李遥仍旧翘腿坐着,八梁金冠高竖,白玉腰带松松垮垮挂着,绣着金线的鞋一抖一抖,几乎贴住杨贞的下巴。
杨贞曾经以为士大夫的膝盖坚不可弯,直到地砖的寒气透过衣衫,他才发觉自己真的向李遥下跪了。
“请荣国公放过他。”
他还是跪得太直,哪有挺起脊背求人的,即便跪下,那股执拗和傲气还是令人生厌,李遥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谁请啊?”
“杨贞——请荣国公高抬贵手放过此人和停云阁、锦绣班众人。”
杨贞重重叩首,风骨与尊严随着这一跪一求全都抛却。
天之骄子碾落成泥,看着脚下卑微求他的人,李遥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与杨贞同年,却处处被他压一头,杨贞的姑母是皇后,而他姐姐只是无意中被宠幸的宫女,因为生下公主才封了末等的才人。
杨家出事,杨贞隐退不出,可人人说起科考光辉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没人记得他李遥也只念了三年书就从大字不识到进士及第。
这次他终于赢过杨贞,不止要赢,还要当众赢。
既然杨贞选择救这些人放弃杨盈,那他要承受千夫所指,李遥要彻底将杨贞的尊严当众踩在脚下。
————
牢中一片阴云,外面天气晴好。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谢舟闭目养神,梨花侧坐,时不时偷瞟他一下,见他没反应,便大胆打量起来。
他脸颊锋利,鼻梁高挺,往常顶着那副阎王面,无人敢直视他,现在仔细端详发现他一双眉眼生得十分温柔。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清谢舟的模样,今天他身上没有戾气,难道遇到什么好事了?不如趁他心情好坦白从宽,梨花壮着胆子往前挪了挪。
“你胆子愈发大了。”
没等梨花开口,谢舟就兴师问罪了,果然还是他,友好不了一点,她赶紧岔开话题,“你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头又痛了?”关心总不至于惹他生气吧。
谢舟道:“离杨贞远一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李遥借口抓乱党都能叫她碰上,不知道该说她倒霉,还是说她自找的。
梨花心道:杨贞清风朗月,在他身边确实不知道怎么死,但在你身边容易被吓死。
她僵硬点头,随即问出憋了一路的问题:“所以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他怎么知道她被抓走了。
谢舟睁开眼直视她道:“我怕你骨头软,还没用刑就什么都招了。”
果然是怕她泄露秘密,梨花撇撇嘴低声道:“我才不是那种人。”
这时马车闪了一下,她被甩到门边,顺势滑出去想离谢舟更远,没注意到他不动声色收回的手。
马车终于停下,梨花掀开帘却是还春堂,她还以为是去谢府治病呢,回头望向谢舟,他又闭起眼,吐出个“滚”字,梨花带着没说出口的谢谢麻利地滚了。
还春堂门口还有人排队,温养汤的生意确实不错,梨花理理衣服才进门。阿香收完钱抬头看见梨花,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把她拽进柜台,神秘兮兮拉开钱柜展示。
钱柜里面一吊又一吊的钱,光是这一日就赚了二十多两,这样下去不但能还债,还能振兴还春堂,到时候再做几件正经伙计衣裳,把牌匾重漆,医馆翻新一下……
阿香沉浸在幻想中,梨花敲她脑袋才醒过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取出一封信交给梨花。
“上午一个伙计送来的,说是什么停云阁。”
梨花先前又去一趟停云阁,她安顿掌柜如果有一个叫穆易的人过来,一定去还春堂找她,掌柜应下,这定是穆易的消息。
梨花抢过信拆开,果然是穆易写的,约她三日后在摘星楼相见,以一朵梨花作为相认凭证。
————
摘星楼在正阳门大街上,明明是销金之地,却装修典雅,别有一番韵致。
楼有三层高,上下通透,一楼中间是一个大平台,座位围平台而设,以纱幔隔开,平台正中的琴姬一曲高山流水潺潺入耳,客人听得如痴如醉,轻纱流云,仿若置身人间仙境。
梨花提着裙子进来,找了最靠门口的位置坐下,这样方便她观察来往客人。
这几天还春堂的生意步入正轨,温补汤同款的温养汤名声已经打出去,购买者络绎不绝,有阿香看店,梨花得空特意租了一身漂亮衣裳,美美打扮一番,又在头上插了一支梨花。
见穆易是方梨生前最大的愿望,她一定替她好好完成这个心愿。
梨花坐了一阵,陆续进来许多人,白衣学子、士大夫、等待科考的考生……好像今日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摘星楼里人越聚越多,渐渐喧闹起来。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他讲学。”
“当年他那篇《民训》我读了不下百遍,短短一百个字就将民忠君和君兴民的关系讲清楚,我越读越觉得天才就是天才,我等凡人不能比啊。”
“我科考多年不中,一直把他当成目标。”
“他沉寂多年这次出山不知为何?”
“管他为何,能亲眼一见,亲耳一闻,我已无憾。”
……
琴姬的乐声全被讨论声压下去,梨花没在意,仍盯着进来的每一个客人,等待带花之人。
这时,楼中突然静下来,大家目光齐齐望向二楼,梨花也循视线望去。
二楼栏杆后的纱幔被高高挑起,露出坐在高处的两个人,左边的穿绯红色长袍,胸前刺绣图案张牙舞爪,绝非一般人,右边是个满脸胡须的壮硕异族男人,头戴镶嵌玛瑙的头冠,梨花不认得,这二人正是荣国公李遥和漠风王子那木勒。
李遥笑道:“听说那木勒王子对我们汉人文化很有研究,本公请来大宁学术造诣最深的学者,请他与王子探讨一二如何?”
“自然好,多谢荣国公。”
说话间,楼梯处转出一个清瘦身影,李遥大笑:“说曹操曹操到,他来了。”
梨花定睛一看,这不是杨贞吗?其他人见他出来瞬间兴奋,坐着的跃跃欲试站起来,站着的想往前冲,都被侍卫拦回去。
那木勒代表漠风来使,李遥特地选在摘星楼设宴招待,宁国学问受天下推崇,他请杨贞来讲学,并放出风去本次讲学公开,无数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那位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子的风采。
可惜众人不知李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毫不知情就被利用,成为阻碍杨盈回宫那块最坚硬的石头。
这才子与众人想象的不太一样。
杨贞今日换了一身青蓝色氅衣,头戴展脚蹼头,不似光彩熠熠的少年天才,倒像一只清冷的孤鹤,周围人怕喧嚣惊了他,竟然全都自觉噤声。
李遥十分热络地请杨贞入坐,向那木勒介绍:“这位便是宁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杨贞,说起来他还与王子有些渊源呢?”
“哦,杨贞?杨……”
“没错,就是您想的那位,在漠风住了五年的仁德皇后杨盈,他们是姑侄,杨家出人才呐。”
一个出国为质的皇后,一个偃旗息鼓的天才,任谁听了都得感叹,唯有李遥语气幸灾乐祸,话中的嘲讽之意快溢出来了。
杨贞没作反应,他忽又语气哀婉:“仁德皇后在漠风这些年,不知遭了多少罪……唉,金枝玉叶的身子,能全须全尾回来已是祖宗保佑。”
他故意提高声音,这话下面众人全听见了,想到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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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异国他乡的虎狼窝里五年经历过什么,又是一阵唏嘘,心疼起仁德皇后。
梨花呸一声,心里唾骂:暗示女人身子不洁?她为保护百姓牺牲自己,结果这群人只关注她守没守住贞洁,该把他们打包送去漠风吃沙子才对。
杨贞也听出李遥的话外之意,可他不能在此时发作,神色淡淡咽下一口茶,捏茶杯的指节却泛白。
那木勒放下酒杯冷声道:“荣国公这是说我们苛待仁德皇后?她在我们漠风好好的,一回宁国反倒被刺杀……”
刺杀?
众人被这个消息震惊,本来知道杨盈回来的百姓就不多,现在又听到她被刺杀,又惊又怒。
李遥本想刺激一下杨贞,没想到得意忘形惹那木勒不悦,抖出杨盈回京遇刺的事,给自己添麻烦,他郁闷地灌一口酒。
话题无法收场,杨贞站起身道:“今天是来讲学的,开始吧。”
杨贞站到栏杆前正对众人:“今日我想与诸位探讨一件事,身份与功绩孰轻孰重?”
众人目光聚焦杨贞,听他引经据典从孔孟讲到阳明,从礼义讲到身份功绩。梨花学问不深,只粗浅识得几个字,可晦涩难懂的词句从他口中像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梨花听得入神。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站在那儿就是一束光,让人挪不开眼,遗世独立这个词仿佛为他量身打造。这样一个人,谢舟为什么警告她远离呢?
思绪突然跑到谢舟身上,梨花甩甩脑袋把他赶走,再听已经讲到本朝。
杨贞道:“礼之真义,在于引人行正道、尽其责;身份之重,在于承载社稷之托、生民之望;行事之重,在于体现仁德之心、济世之功,如太祖出身寒微,一样打天下定乾坤。”
宁国建国之前战乱频发,太祖本是个云游僧人,不忍见苍生疾苦,弃经文执刀戟,建家国佑民生,他打下的基业到前朝才撑不住,再次发生战乱险些亡国,可见打江山的人不一定坐明堂,坐明堂的人也不一定能守江山,众人对杨贞的话深以为然。
梨花被他的道理折服,想到官与民的界限从来不是身份,而是身份所赋予的责任,只是百姓不懂得自身价值,一味拜服比自己高位的人,而高位者自认高贵,随意践踏百姓。
一些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一些不能释怀的事终于释怀。
杨贞看一眼众人的反应接着道:“又如当朝李太后,宫女出身,却在乱局中扶持年幼的陛下登基,稳定国祚,其功绩足当太后。”
此话一出,刚才还高涨的场中突然一片死寂。
杨贞怎么敢当众议论当朝太后?虽说李潇宫女出身不是秘密,但她手握大权以后不断抹除过去痕迹,没人再敢提,现在杨贞当众说出来,他不怕死吗。
李遥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大胆!”姐姐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她的出身,杨贞让她难堪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其他人活了。
杨贞慢慢转回头平静地望着他:“荣国公,我说的不对吗?”
李遥很想否认但却不能,他终于意识到杨贞长篇大论就是个圈套,为的是证明身份与功绩无关,他要否认了,岂不是说姐姐的功绩是假的不配为太后,可让他认可杨贞的话,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当着那木勒和这么多人的面,他只能摔了个杯子泄愤。
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由杨贞认可李潇太后身份的任务虽不圆满也算达成,便要去扯杨贞把他赶下去,谁料杨贞回身继续开口。
“仁德皇后杨盈,”他说到这儿哽咽一下,“为国为质,以女子弱势之躯保家卫国,她所受的苦都是荣誉,每一道伤痕都是功勋,如今回国应封太后。”
这下所有人都呼吸停滞,难以相信他们听到了什么,连那木勒一个外国人喝酒的手的僵住了:他什么意思?
杨贞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大声道:“李潇、杨盈该同为太后!”他终于说出这句话了,声音震得众人心颤。
李遥第一个回过神来,颤抖着手命令:“来人,把这个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士兵围上去抓捕杨贞,杨贞纵身一跃跳下楼台。
11. 阴差阳错
摘星楼确实很高,高到掉下去的时间里杨贞回望了一生,却想不通是什么原因造就了现在的局面。
他没否认杨盈在漠风的经历,百姓的愧疚与同情能为杨盈回京保驾护航,杨盈回京且遇刺的消息公开,以后再没人会因为替杨盈说话被伤害,而他的死也会让后位之争的风波难以轻易平息。
保杨盈与保其他人,他都要,愿意舍身就能走出第三条路。
摘星楼也没有很高,转瞬间人就落地。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楼中爆乱。
“啊,死人啦!”
女客和琴姬哪见过这种场面,捂脸大叫,惊慌逃窜。
专为杨贞而来的人,群情激奋往前冲,叫喊着为杨贞报仇,为仁德皇后讨回公道。
尤其以年轻学子最为疯狂,偶像被人逼死,是非对错仁义礼智这一刻全抛在脑后,叫喊着冲上二楼。
李遥见势不对和那木勒从二楼后门逃跑,众学子一路追打,所到之处狼藉一片。
有稳重的先去关心杨贞,他落在一楼平台上,人还活着,但右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折,后腰处全是血,表情痛苦不堪。
有人想去扶他,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喊声。
“不要动他。”
众人循声回头,一个穿着桃粉长裙的少女提着裙子挤进来,裙尾还在脚下踩着,脸上两坨不正常的胭脂红,像刚被人打过,头顶竖直插了一支花,比上坟时候还插得直。
这是哪里来的妖怪?
在一片疑惑中,梨花妖本尊已经闪现到杨贞身边。
她伸手顺着弯折的地方摸了摸,确认腿骨骨折,此处问题不大,及时包扎固定日后慢慢调理就好,但腰部受伤的地方看不清,怕有大问题。
梨花想也不想便要扒杨贞的上衣,众人惊愕慌忙阻拦,“你是什么人,这样折辱杨先生。”
杨贞现在是翰林院侍讲,虽未实际给王公贵族授课,但大家仍尊称一声先生。在外人面前露出身体,是极无尊严的事,他们岂能看杨贞受辱,上前拉开梨花。
梨花道:“他的命比名声和尊严重要吗?”
一人道:“杨先生性命当然是最重要的,已经有人去请太医了。”
梨花最烦这些迂腐的人,脑子里只有学问没有变通,她咬牙切齿,“等太医来了,你们杨先生早就魂归西天,我是大夫,让我先看看简单处理一下。”
她又要上手,再次被人拦住:“你一个女流之辈哪懂得治伤,快些让开。”说着去扶杨贞。
她再次慌忙大喊:“不要动他!不清楚病人情况的时候贸然移动十分危险,你想要杨贞死在你手上吗?”
这句话总算震住这些乱行事的人,毕竟谁也不想背上害死杨贞的罪名,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人道:“你怎么敢直呼杨先生的名字,实在无礼。”
有人附和:“就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指责梨花,仿佛找到自己关心杨贞的证据,着急拿出来给人看,生怕说得比别人慢。
杨贞痛苦嘤咛,众人急切看向杨贞,他的手一直想往后探,却疼得动不了。
见势不对,梨花用力挣扎想甩开按着她的人,大喊:“我真的是大夫,你们相信我!”
“从来没有女子当大夫的先例,谁敢信你呀?”
“就是,瞎搞,不能信。”
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之外传进来。
“我信。”
兵器甲胄的声音碰撞,两队锦衣卫开道,一身红色飞鱼服的谢舟从中走过来,他宽阔的身躯为梨花隔开一片空间,再次重复:“我信。”
活阎王一出现吓得普通客人一动不敢动,梨花却觉得是天降神兵来解救她。杨贞的狂热追随者还想说什么,被谢舟一刀扎在大腿上动不了。
有谢舟镇场子,梨花趁机跪在杨贞身边,将他上衣全部褪掉。
杨贞后腰处插着一根三寸长的钉子,一半扎进身体,一半被衣服遮住,他平躺下压着钉子一直往里走,那些人再碰他,恐怕钉子就要从前面穿出来。
梨花把人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望向谢舟道:“我需要把钉子拔出来。”她怕拔到一半有人再阻止那就真的要命了。
谢舟轻“嗯”一声,绣春刀微微出鞘,本就退开的人群又往后扩,平台上只剩梨花和杨贞。
梨花正要动手,有不怕死的哆嗦着问:“若你……你治死杨……谁来负责?”
他的问题很现实,说出在场之人的心声,毕竟连病人生死都不敢保证,谁敢让她治。其他人不敢应和,却眼巴巴盯着梨花。
梨花也犹豫了,治病哪有承诺百分百治好的,可眼下不作保大家不让她救人,救人不成这些人又不会放过她,好不容易来到京城,还没找到老爹呢,当真要为只见过三次的人冒这么大风险吗?
而且她今天是来见穆易的,没见到穆易方梨也难瞑目,她不该多管闲事,或许就该像其他人说的那样等太医来,只是怕杨贞等不到那时候。
她看向杨贞,刚才还在台上高谈身份不重要责任更重要的人,现在就血淋淋躺着,汗珠密密麻麻从额头往下滚,他牙关紧咬满脸痛意,却克制着不肯叫出声。
他为什么不叫,他在坚持什么?
有些不可名状的情绪在梨花心头散开,医者身份所赋予的使命是救死扶伤,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夫,病人就在眼前却没有勇气治疗。
梨花突然觉得自己很虚伪,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要是老爹在肯定毫不犹豫救人,如果有一天老爹知道她放弃病人,他也会失望吧。
想起老爹,梨花有了勇气。
“我负责。”
“我负责。”
两道声音一高一低,梨花和谢舟异口同声。
既然有人负责,其他人碍于谢舟威压不敢再说什么。
梨花拍拍杨贞的脸让他保持清醒,她微笑着问:“我是大夫,我现在要拔出你身上的钉子,会很疼,还有一点危险,你愿意相信我吗?”
几乎疼晕过去的杨贞微微睁开眼,看到竟然是狱中结交的小友方梨,他笑得还是那么灿烂,肯定为他高兴。
“第三条路我走出来了,谢谢你。”
梨花脑中轰的一声,所谓第三条路就是舍弃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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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性命吗?
梨花没想到,是她的一句话让杨贞存了死志,大夫行医救人是救命不是害命,害的还是铁骨铮铮文士的命,甚至刚才她还想放弃救杨贞……
她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红着眼向杨贞道歉:“是我的错,对不起。”
杨贞听见她的啜泣声睁大眼,这次才看清梨花穿的是女装,她是女子,头上那朵花……
他的身体瞬间麻木,大脑却万分清醒,原来方梨就是她一直想见的笔友,只是为何偏偏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话到嘴边却只是笑一下,用尽力气说:“我愿意。”
梨花失神,猛然听到这几个字呆住了,然后眼泪更止不住涌出,她害他到如此境地,他还愿意相信她,她惭愧得无地自容。
“你的眼泪是提前祭奠他吗?”
谢舟突然出声,梨花被吓得打个嗝,眼泪戛然而止。确实再不动手杨贞就真撑不住了,梨花抹一把眼泪动手拔钉子。
梨花的救治很及时,杨贞命保住了,太医院人也来得很快,杨贞被送回家修养,摘星楼打砸的学生和浑水摸鱼闹事的人都被谢贞关进诏狱。
方梨约见穆易的事被彻底搞砸,梨花本想回还春堂,浊流禀报谢家太夫人突然晕倒,梨花和谢舟一起回了谢家。
谢太夫人是谢舟的奶奶,当年也是将门虎女,育有谢训和谢谦两兄弟,一文一武双剑合璧。
国家危亡之际,谢谦领兵救国立下大功,家族蒸蒸日上指日可待,谁料堂堂大将军被曝通敌死在狱中,谢舟检举生父坐上高位,谢太夫人急火攻心,身体每况愈下,后来整日与青灯古佛做伴。
梨花和谢舟进去的时候,谢训正陪在老夫人床边,老夫人仍在昏迷,口中含混叫着“谦儿”。
“祖母为何突然昏倒?”
谢舟发问,一旁的婢女不敢不答,悄悄看谢训一眼才道:“今日大爷来给老夫人请安,说起您把他囚于府中,是想……是想连他的命也拿去,老夫人这才……”
那日谢舟把谢训从牢里带出来,回去便替他告了假,谢训几天被侍卫拦在院中,今日借着给老夫人请安的由头才出了门。
谢训冷声道:“你害死你父亲不够,还要逼死我,如今又连累你祖母,谢舟啊谢舟,这个家到底欠你什么,你可对这个家有过半分情义?”
“情义?”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谢舟忍不住嗤笑,“当初父亲被指通敌,大伯急着分家不愿意保他,您与我有何区别?”
谢舟说得云淡风轻,谢训听着却十分刺耳,“荒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家!”
“我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谢家。”
“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甘愿当别人的一条狗。”
“若非我这条狗把您从牢里救出来,您现在就和黄忠言一样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你,竖子!”
谢训指着谢舟骂,胸膛剧烈起伏,气得呕出一口血来,房间一时寂静,伺候的人大气都不敢喘。
梨花感觉阵仗不对,在角落里弱弱开口:“那个,两位孝子贤孙,老太太快背过气了,要不你们再吵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