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晦已大大方方地将东西捡了起来,随后目光坦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重申一遍,我以你的名义给百姓们发钱,将贪墨还惠于民,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我只是拿走我应得的报酬。再者说,我也是青州百姓,拿走这份钱天经地义。”
她余光瞥见那些喜气洋洋的百姓,竟是越说越有底气。
“出了张知府这样的事情,百姓难免对官府降低信任。李大人坐镇青州,让他们心安才是最要紧的。还望李大人抓大放小,不必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李灵濯看着认真解释的她,唇角一勾,目光不觉间柔和许多:“还有呢?你提前回城,也有为今日之事做了结的打算吧?”
“自然。”
谢晦已正了正神色,将今夜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今夜之事是赵夫人与张小姐出的力。村子里的那些女人身无长技,更无自保能力,官府纵然有意以钱财补偿,也只会让她们成为被人觊觎的肥肉。所以我认为,不若就让这些罪臣家眷,代替官府接管她们。”
“罪臣家眷?你如何界定这一范围?”李灵濯问。
“主犯家眷与从犯家眷定然是不同的,我主张让那些轻罪家眷以劳抵罪。从前也有过国库空虚,令轻罪者捐钱捐粮抵罪的情况,所以这不算是先例。”
谢晦已转过头去,看向那些打算盘打得飞快的官员,与街道上长久不灭的灯火。
“官府补贴的银钱折成几间铺子,由罪眷打理,所得交给这些女子。一来,这些罪眷识字明理,那些女子跟着习得本领,日后若想另走他乡隐姓埋名,也有了立身之本。
“二来,青州府沉疴已久,想来官府不见得有多少闲银,百姓也不见得有多么信任。如此以贪安民,有罪眷、民间与官府三方相互牵制,那些罪产充公后去了何处,百姓也能一目了然。他们心里安稳,才会少说怨言。”
李灵濯听罢,不禁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这就是你在林子里想与我说的话?”
“是。”
谢晦已偏头看他,目光格外坚定。
“法理是人定的,你与官府奉行的永远是那一套理论,但是她们不属于‘人’。没有用处的普通的她们,不知法也不制法,这辈子除了成为受害者,再无站在公堂之上的可能。你说得对,我不能见一个救一个。”
她顿了顿,随后垂下了那双精明的眸子,“你单单医治好青州顽疾,不过是一件无功无过的功绩。君子论迹不论心,这是李大人最为擅长的事,只看你想与不想了。”
“怎么不说完呢?”
李灵濯轻笑一声。
“此事人前人后都由你来出面,虽是挂了我的名,但无论是张家人还是青州人,都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一个为民请命的弱女子,一个远离政治的女菩萨,先前在官府被你安抚的百姓,经此一事怕是要把你供起来了。”
他俯下身,贴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有你事先发钱给城中百姓,新规推行的阻碍将大大减少。此事若成,日后挟持民意倒逼官府之事,还会少吗?会有多少人天生就站在你那边?深谙其道者,分明另有他人。”
谢晦已抬眸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李大人忘了,我的名声可跟你绑在一块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哪敢不满?”
李灵濯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进自己怀中,“我很庆幸,对你而言我还有些用处。”
“真有这么可怜?”
谢晦已故作惊讶地看着他,显然没明白他到底在自我感动什么,“那几日前利用我的是谁?难道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灵濯哑然失笑,随后目光复杂地对她说道:“我可能真需要你帮个忙。”
***
谢晦已见到李兰畹时,心中倏地升起一个念头:她定是李灵濯的妹妹。
她生得一双明净如杏的眼睛,相貌与李灵濯毫无相干,但她身上那股锐气绝不逊色于他。
瞧见谢晦已随人步入屋内,却没随人离去,坐在榻上的李兰畹警惕抬头,全身瞬间紧绷,“你是什么人?莫非是那位谢小姐?”
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谢晦已双手摊开,站在门旁没有再进一步。
“正是。想必你兄长已经向你交代过了,我与你一样,同是沦落于青州城的苦命人,你无需对我如此戒备。”
李兰畹紧握拳头,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你与我何来相似?你是出于客套,还是真的与我同病相怜?”
谢晦已照旧未移半步,与她继续解释道:
“这种事情还能作假?我若真想搏你同情,何必用这种自损名声的方式?你兄长‘以权压人,逼我留下’不是更好的理由?”
李兰畹又疑神疑鬼地追问:
“你若真有那般过往,又怎会选择再次依靠男人?你瞧着过得光鲜亮丽的,却也是攀附于我兄长谋生存,哪里有什么立足之本,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听到这里,谢晦已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随即拖过一张绣墩,端坐在房中。
“我不方便讲,但这不妨碍我听。我知道你很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恰好,我愿洗耳恭听。”
李兰畹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我跟你有什么可说的?”
见她语气和缓不少,谢晦已斟酌着话语,再次试图与她交谈。
“那你又是为何讨厌你兄长?总不能是因为他幼时得罪过你吧?据我所知,你应当很小就在这边了。”
李兰畹照旧低着头:“是,我从有记忆起就在那个村子里。直至今日,我才知晓我生在京城,并有一位担任指挥使的兄长。”
“我看得出你对他的到来颇有微词,”谢晦已静静地望着她,一针见血,“你是恨他来得不巧,还是恨他来得太迟?”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被触碰到心底的痛楚,李兰畹咬紧牙关,抬头愤懑斥责道:
“我恨他无能,恨他为何现在才寻到我,又让我知晓真相!他既然不能弥补我过往十年的苦痛,为何要假惺惺地前来寻亲,又对我假惺惺地嘘寒问暖!有从前的遭遇在,难道我不能恨他吗?”
“你当然可以,恨谁都是你的自由。”
看着李兰畹浑身是刺的模样,谢晦已仿佛看见了初到青州的自己。
艳阳高照,曾拨弄琴弦的双手笨拙地割着猪草,咒骂声中的一鞭又一鞭,血汗滴入泥土,田野里的稻穗一茬又一茬。
夜复一夜,她将头蒙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啜泣,却只能哼唱着亡母的枕边歌谣,不敢让往事入梦,也不敢真的回到举目无亲的京城。
她漂泊无依,纵然是站在驿站的岔路口,也永远道不出自己的归途。麻木如她,最终摒弃掉累赘的哭喊,省下气力向上攀爬,永不知足,永不驻足。
可她也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要这般愤世嫉俗地活着。于是,她既是对李兰畹,亦是对着自己,缓缓道出了尘封十年的心声。
“知道吗,十年前在猪圈里醒过来时,我也恨透了这个世道。”谢晦已垂眸摩挲着手心的薄茧,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有人卑贱如你我,自小被当作奴隶任人践踏。亦有人高贵如神,被仆从锦衣玉食地供着,一辈子脚不落地。
“世本不公,冷暖自知,你兄长的愧疚弥补不了你的痛苦,所以我也不会替他说嘴,催着你去原谅。”谢晦已说。
“可是你既能替他来,就并非全然站在我这边。”
李兰畹仰起脸,只看了须臾便移开目光,像是久居黑暗的人窥见了太过明媚的朝阳。
“你是希望我接纳眼下的真相,老老实实地作为李小姐活下去吗?”她问。
“老老实实?李兰畹,你会甘心吗?”
谢晦已轻展笑颜,将野心明晃晃地摆在眼底,犹如伺机而动的狼。
“我知道真相有时候比伤疤更疼,但是你又是幸运的,回到正轨便能握住下一步的筹码。你若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该怎么利用你兄长的愧疚,令他替你做事。”
李兰畹深叹一声,照旧未能全然信服于她。
“你能这样说,想来是践行者了。你口口声声说你与我同病相怜,可我见你如此伶牙俐齿,想来编个故事也不是难事。你的话也自相矛盾,倘若你对我兄长有所图谋,又怎会平白无故跑到我这里大发善心?”
“李小姐不信任我?”谢晦已问。
“你信任我兄长吗?”李兰畹不答反问。
谢晦已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一声,随后抬手解掉上衣,一件接着一件,在李兰畹面前脱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你……”
李兰畹张了张嘴,刚想出言制止,却被谢晦已身上的伤痕惊得说不出话。
那是数条陈年伤疤,来自于粗粝的藤条,如今在她后背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是个幸运的,买我的那户人家本想求子,却误买了我,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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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被笑话,他们只敢将气撒在我身上。等我到了年岁,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生不出来儿子,所以叫我恢复了女儿身,改了名字又给我说了亲事,最终拿我换了一笔钱。”
谢晦已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过往,声音和缓,“我很清楚,始作俑者并非是他们,而是官府的贪官污吏。我的恨与仇一目了然,不会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兄长仕途平顺,成为我最为趁手的刀。”
“抱歉,先不说这个,你将衣服穿上吧。”
李兰畹看了她一眼,又愧疚地避开目光,“我一开始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实在是你冷静得让我很不爽,仿佛在高高在上地审视我,嘲笑我的出身。现在我信你了,你不必再对我自揭伤疤。”
谢晦已缓缓拾起地上的外衣,一边系着衣襟,一边说道:“与其藏着掖着互相防备,我们不如聊聊。毕竟这世上,同病相怜之人多得是,但是适合撕开伤口倾诉的又有几个?”
闻言,李兰畹垂着头沉默了许久。
她仿佛忆起了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仿佛深深陷入了寂静的泥沼。终于,她这潭死水找寻到了出口,望着谢晦已的目光有了几分决绝。
“你说服我了。我的故事没什么特别。”
她再次垂下头,“从有记忆起,我便是那户人家的童养媳。蹲在村口河边洗衣服时,我目睹过许多被蒙着头带进来的女人。哭喊、挣扎、毒打,没过多久,她们的肚子就会鼓起来。
“我以为这就是女人,村子里的女人凭空出现,是因为她们被大山生养出来,是一块块顽石。村民们代代开山辟路,所以女人也要生剖肚皮,延续村落的代代香火。
“可是,我稍大一些时,瞧见了水缸里接连溺亡的女婴。我那时想不通,既然他们恨透了女婴,为什么独独留下我?为何他们对我的棍棒毒打从不留情,却总会施舍般给口吃的,让我吊着一口气活下来?”
李兰畹苦笑一声,“你知道吗,我其实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可是我不敢去探寻真相。我害怕我是被亲人抛弃的,若是那样的话,我逃出去有什么意义呢?”
谢晦已没有打断她,在一旁默默倾听着。
“为什么兄长非要这个时候让我知晓真相呢?我知道我不该怨他,可是我做不到毫无怨言。”
李兰畹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被单上,情绪也跟着越发高涨,“他为什么……为什么来得这样迟?这十年的安稳生活,我该向谁讨还?对不起,我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我实在是想不通。”
她歇斯底里地哭泣着,在谢晦已面前,在一位陌生人面前,在一位说着与她同病相怜的女人面前,终于将那些难以启齿、久久萦绕的噩梦倾泻而出。
而后,又问出了所有人都会问的那个问题。
“就算出去了,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谢晦已步至李兰畹面前,轻叹一声,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兰畹,你已经逃出来了,无论是崎岖山路还是平坦通途,你再也不用回头去看了。你若是不愿对旁人坦诚相告,你兄长那边我会替你应付过去,从今往后你只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妹妹,你明白吗?”
“不,谢小姐,你看看我,”李兰畹抬起头,轻轻掀开被子,露出微微隆起的腹部,“它还在,你要我如何忘记过往?”
谢晦已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腹部,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除了村庄里的人,还有旁人瞧见吗?”
“应该无人察觉,”李兰畹迟疑地摇了摇头,“它还尚小,不细看是难以发现的。”
谢晦已温言劝慰:“无论如何,这只是一碗红花的事,你可以悄无声息地解决它。但风险依旧存在,体虚、失血,甚至永远不会再成为母亲,如此你还愿意吗?”
“但我更怕的是带着这个孩子活下去,”李兰畹的神情虽显懦弱,但她的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不会生下一个不爱的孩子,求你帮帮我。”
谢晦已摇了摇头,对她叮嘱道:“求我做什么?你的肚子本该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是搭把手。今夜之后,这个秘密我们都烂在肚子里,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知道吗?”
李兰畹满腹疑惑地望着她:“你为何要帮我到这种程度?此事本就凶险,倘若我有什么闪失,我兄长必定会迁怒于你。”
“我们憎恨的是同一群人,除去你的障碍,也是为我自身求得解脱。”
她摸了摸李兰畹的脑袋,随后轻声询问:“牢里关了不少人。告诉我,知道你怀有身孕的人都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