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沈采薇和沈采蘅来得还算早,裴锦华亲自上来迎了她们进来,口上道:“就知道你们来的早,所以专门在这等着。”
裴锦华今日一身藕荷色绣玉兰短袄配鹅黄色云纹百褶裙,她梳了个百花分肖髻,上头带着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梳下来的燕尾上串着莲子大的珍珠,一颗一颗的藏在乌发里面,犹如隐在夜空之中的星子,一闪一闪。
裴芳华就跟在她后面,见过礼后便一点也不客气的拉着沈采蘅的手问道:“说好要给我的络子呢?可不许耍赖!”
沈采蘅眨眨眼,也没再卖关子,伸手就把袖袋里面的络子递过去:“放心啦,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你的。”果然是条红色的络子,是攒心梅花的花样,上面串着玉珠子,果是精致。
裴芳华喜滋滋的接了过来,唇角微扬,说实话道:“我的女红一向不好,所以瞧着你们这些手巧的,一直都是佩服的紧,也不知你们的手是怎么长的?”
沈采蘅有些不太好意思,口上谦虚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们府上养了那么些的绣娘,你确实不必在这上面太上心。”
她们正说话的时候,绕了一段路,正好就到了后院竹林的一角。
那竹林的正中特意开了一条小渠,从外边引了活水来,水流从上而下,拍击着光滑的河岩,看着便如山间小溪一般清粼粼的,流水的声音也是清洌洌的。只是到底挖得并不大,有些狭小,只够洗手照面罢了。
小渠的两边边依着顺序摆着几张竹编的小榻,倒也不显得如何华贵,只是精致新奇罢了。榻前则是两张雕漆小几,梅花式、海棠式、荷叶式等等都有,或方或圆,倒显得别有趣味。两边还有两个竹案,几个穿着湖色衣裳的丫头正小心的煮茶烫酒,扇一扇风,茶香酒气就荡了开来。
裴锦华行事已然有些大人模样,似模似样的道:“本该请你们去水榭赏桃花的,只是我想着如今都已经四月了,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这个时节,我们不若在竹林里头吹吹风,玩一玩曲水流觞?”
沈采薇亦是起了点儿兴趣,忍不住抚掌应一句道:“这个倒是好玩。”
边上的沈采蘅亦是双眼亮亮,点头道:“这倒好。”
裴锦华兴趣亦是十分浓厚,嘴上接着道:“温侯府上的二姑娘,最擅作画,迟些儿等人到齐了,我们叫她把这儿的景画上一副,再好不过了。”
沈采薇被她勾得兴起,想了想便问道:“可有琴?”
裴锦华忍俊不禁:“自是不会少了你的。”她少见的显出几分淘气神色,抬眼看着她道,“再说,我还想要再听一听你弹琴。”
她们说了一会儿闲话,后头又有客人来,裴锦华作为东道主自是亲自迎了上去。
陆陆续续的,大部分的人都到了,郑午娘和郑菱两姐妹也是姗姗来迟。
郑菱一贯骄纵,这会儿却也是收起面上的冷淡,快步上前执着裴锦华的手:“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倒是叫你久等了。”她现下半颗心都在萧远上面,知道他和汝阳王府、裴家的关系都很好,自是不会刻意去得罪裴锦华。
裴锦华到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些,只是一笑,引着人到里面坐好:“只怕你不来,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她转头一看边上的郑午娘,抿了抿唇,“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着从松江回来的郑五姑娘呢。”
郑午娘早已压下心头那些复杂的心绪,缓步上前与裴锦华见了个礼,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她姿态温文,这模样与边上的郑菱比起来,更显得文雅秀美。
郑菱眼神微变,口上却还是玩笑似的叹了口气:“哎,也是五姐姐的运气好呢,我家几个姐妹,只她一人出过京”这话隐约就能听出几分讥诮意味。
郑午娘垂首不应,袖中的手却握得紧紧的。
郑家两姐妹,看这样子,竟是连面上掩饰的功夫都不肯下了。座上的其他人看着,心中都觉得好笑,只是碍着郑家声势倒也只作没见到。
郑菱目光在座上的几位小姐上面一转,顿了顿,目光转到沈采薇和沈采蘅身上,挑眉一笑,“这两位是?”
裴锦华正要给她们介绍,连忙拉了沈采薇和沈采蘅上来介绍。
一直沉默的郑午娘这时候方才又说了一句:“我认得的,松江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松江女学读书呢。”她口上说着这话,目光却只是定定的看着沈采薇,若有所指的样子。
裴锦华也没往深处想,只是引着众人入座,笑着道:“也是巧了,既是如此,你们不若坐在一起吧。”
郑菱本就瞧不上沈家姐妹,只是想着还是要给裴锦华一个面子,这才纡尊降贵似的又瞧了几眼沈采薇和沈采蘅,略点了点头:“好吧。”
她们依着顺序坐了下来。正好人已到齐,下面的丫头们便有条有理的端了菜肴和酒水上来。
裴锦华是东道主,坐在最上头,最先倒了一杯酒来。她抬眉一笑,显出一点飞扬神采来:“看看这酒先到谁跟前,谁来作今日第一首诗。”
她一松手,那酒杯就顺着水流往下而去,因着岩岸冲撞,打了个转儿竟是到了郑午娘的面前。
郑午娘蹙了蹙眉,端起那杯酒缓缓饮下,口上念了一句: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隐过酒罅凉。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
“好诗。”坐在裴锦华边上的裴芳华忍不住赞了一句,抬眼去看郑午娘,目中带着几分敬佩,“倒是不知道,郑姐姐竟是此中高手。”
郑午娘淡淡一笑,小心的放下酒杯,谦虚道:“不过是随口而为罢了,若论此中之才,采薇说不得要更胜于我呢。”她说完话,重新倒了一杯酒,又把酒杯放入水中。
也是凑巧了,酒杯被流水一冲一撞,竟是被送到了沈采薇的前面。
沈采薇端起酒杯,稍一思忖,便扬眉笑道:“我这正好有首曲子,不若今日以曲代诗,以博诸位一笑?”
郑菱和郑午娘就坐在她上首,听到这话只是冷笑:“哗众取宠!”她的声音倒是很轻,只有边上的几人才听得见。
座上之人倒都是捧场,皆是叫好。
沈采薇这才沉静的起身往边上的琴案去,手指轻按琴弦,一拨一挑,曲声已然悠然扬起,清冽一如流水之声。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皆是屏住呼吸,静默不语。
沈采薇本也不打算弹那些复杂的曲子,手指轻轻一动,欢快的乐声便流淌出来了。
此时林中寂寂,只有清风自林中过,吹动翠竹摇曳,嫩叶交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流水拍打岩岸,时轻时重,潺潺而过。这风声和流水声仿佛是在为沈采薇的琴声伴奏,彼此交融,令人心神俱静,只觉得无限美好。
待得一曲末了,上首的裴锦华才带头鼓掌道:“有此一曲,我这开宴之人都与有荣焉。”
沈采薇微微颔首,口上谦虚道:“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
她重新坐回位置,倒了杯酒放入水中,那杯子轻轻打了个转儿,竟是到了另一头的温侯府的二姑娘面前。
这时候,郑菱边上的丫头上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似是想了想便和上首的裴锦华告了个罪,起身往外走去。
郑午娘本也不想理会,但是她适才隐隐的在那丫头嘴里听见了“荣郡王”三字,认真想了想,她还是起身和裴锦华说了一句,寻了个借口悄悄从后面跟了上去。
她本就落了几步,待循着郑菱的步子往边上的鱼池去的时候,郑菱已经站到了鱼池边上。
那竹林之中的流水尽是往这小池来,虽然池子小了一点却也是积得深了,就是连那些大鱼的影子都只是在水底下一掠而过。
郑午娘本打算悄悄过来瞧瞧是什么事,并不想惊动其他人,便是连步子都是又轻又快。只是她刚刚到了池边,就见着那个引了郑菱过来的丫头忽然伸手把郑菱推了下去。
郑菱自小在京里长大,一辈子娇生惯养,自是不会游水。她落到水里,口上只是含糊的叫了一声救命,虽然手上不住扑腾,但整个人还是往下沉去,只有乌云似的长发浮在水上。
郑午娘就躲在后面看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的乱跳:她是会水的——兰舟节那日险死还生,她便用心学了,此时若真是要去救人自是可以的。
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去救人。尤其对方还是郑菱。
若是郑菱死了,那真的是太好、太好了。
☆、122
其实,郑午娘也不知道那么短的时间里面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什么。
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郑菱不断地挣扎,然后慢慢的沉进水里,水纹一点一点的荡开,最后连乌黑的发丝都看不见了。
等到裴锦华等人跟着满脸惊恐的丫头赶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了站在池边的郑午娘。
那个把郑菱推下去的丫头一脸惊恐的扑倒池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口上喊着:“五姑娘也太狠心了,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要害人性命的地步?”
裴锦华心头“咯噔”了一下,哪里顾得上其他,一迭声的叫人:“快下去,看看阿菱是不是在下面。”她本是带了人来的,话声还未落下,几个会水的仆妇就跳了下去。
郑午娘回过神来,连连摆手,白净的面上也是急出来的汗水:“不是我,”她咬着牙,好不容易才稳住声音说了实话,“我才刚到这里,是那个丫头推六妹下水的。”
那丫头哭得鬓发凌乱,一双眼睛看着红红的,她一边转头给边上的姑娘们磕头一边哽咽着道:“奴婢知道自己撞见了这事必是碍了五姑娘的眼,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求几位姑娘救救我家姑娘才好。”
她不要命一般的磕着头,不一会儿,头上就有了血印子。
郑午娘一肚子辩解的话又被噎了回去,好不容易才开口辩解道,“你们别信她的话,她才是”
她话声还未落下,裴锦华已经转头看着她,目光冷凝,语气冰冷:“五姑娘适才只是落后几步出去,怎么会是‘刚到这里’?”
郑午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后头那些仆妇已经一前一后的抱着郑菱的身子上来了,只是声音有些低哑禀告道:“三姑娘,人已经没气了”
在场的姑娘皆是非富即贵,哪里见过这般场面,许多人都不由得尖叫起来,还有的抬手捂住脸和眼睛。沈采薇一边伸手捂住吓傻了的沈采蘅的眼睛,一边抬眼去看郑菱的尸首——适才还会说会笑的人忽然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实在是太考验人的承受力了。
本来还在磕头的丫头也忍不住抬了眼,她一张脸也是惨白的,怔怔的看着郑菱的尸首,忽然大叫起来:“小姐手上拿着的那条络子”
沈采薇随着那丫头的话声抬眼去看,目光凝了凝——那条络子就是郑午娘今日戴的。
这下子连郑午娘自己都呆住了,她呆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色难看的如同死了一般。她只觉得自己好似掉到了一个泥潭里,沾了一身洗不干净的泥泞还不断地往下沉。
人赃并获,物证人证皆在,这事已然一清二楚,由不得人再去辩解。
可是沈采薇还是觉得有些太巧了,巧的让她想起萧远的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得有些人便是无福消受”。
清风从竹林中过,明明是拂面暖风却叫沈采薇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事已至此,这场花宴自然是不能再办下去了。裴锦华一边满面歉意的送人回去,一边令人去郑家那边报信——这事本就是郑家自己闹出来的,说不得还要交去郑家自己处理。
沈采薇和沈采蘅回了府上,裴氏和严氏见着不免多问一句。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把事情简单说了,倒是叫裴氏和严氏都有些惊诧。裴氏心里头颇有些担忧:“这样太巧了,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知道郑家那边会不会迁怒裴家”
严氏在边上连忙温声劝了几句,心里却是嘀咕:好险四娘没去,这开宴也能碰上这种事,也真是奇了。她挑眉看了看沈采薇,口上却很是温和:“早些回去歇会儿,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必也是吓到了。等会儿我叫厨房给你们送安神汤。”自然,沈采薇现下住的也不是最初安排的望舒阁,而是后来收拾出来的浮光轩,要不然沈采薇还真就呆在沈三爷暂住的那院子里不出来了。正因如此,严氏每每想起,背地里都要骂一句“真是刁钻丫头”。
沈采薇低着头,端出白莲花似的娇弱模样,轻声道:“我就知道太太疼我。”她故意做出怯怯的模样,小声道:“只是我现在想起那场景还怕得很上回太太不是送了块玉去古安寺开光?不知能不能赏了我,好给我安安心。”
严氏正端着茶呢,听得这话险些呛到——怕得很?刚刚是谁一脸沉静的把话说了的?再说了,那块玉可是上好的暖玉,是她准备送给自己闺女压箱底的。
裴氏自是不知底细,见着沈采薇和沈采蘅小脸苍白,赶在严氏前头开口道:“快回去休息。一块玉罢了,二嫂一贯大方,哪里会不给?”
严氏一肚子的火又给憋回去,简直要烧得心肝脾肺全都疼了。她面上淡淡的放下茶盏,抬眼对上沈采薇忽闪忽闪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是了,一块玉罢了,哪里值当你惦记的?迟些儿我叫人送去给你。”
沈采薇做出惊喜模样谢了又谢,拉了沈采蘅往回走。
倒也不是她没事找事,实在是严氏整日里没事找事的给她添堵,若不趁着这机会叫她吃个小亏,简直是没清净日子可过了。
严氏吃了小亏,见着沈采薇就觉得眼睛难受,赶紧的就把人赶出去了。
等到晚间服侍沈承宇梳洗的时候,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也真是不巧,二娘在京里头回赴宴,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别不是犯了什么”
“赶紧给我闭嘴。”沈承宇瞪了她一眼,沉下声音,“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成日里想的都是什么?”若是传到郑家那里,被迁怒了可怎么好?
只是沈承宇虽然口上说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自己心里却也有些怀疑起来:这女儿刚刚出生,发妻就过世了;这回刚刚上京,又遇上这样的事,别是命硬克人才好
严氏小心的把沈承宇换下的外衣挂起来,口上应道:“是我一时多心了,老爷莫怪。”
沈承宇瞥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算了,你下回寻个日子,带几个姑娘去古安寺走走,去去晦气。”他顿了顿又额外交代了一句,“对了,这事也算是郑家家丑,你嘴严些,别再往外说。”
严氏连忙一一应了,口上道:“我省得的。”她手上替沈承宇换衣服,身子也跟着凑近了,抬眼一笑,别有妩媚姿态。
沈承宇被她这一笑勾得心火上来,不由握住她的手,低头柔声道:“咱们一起去沐浴?”既是说完了闲话,夫妻之间总是有些别的事要做。
静夜里有明月悬空,月光一如水银,洒了一地。
这个时候,郑午娘已经被带回家里。
郑菱乃是萧远已经订下的未婚妻,郑家瞧着她就好像是瞧着郑家日后的富贵青云路,徒然听到这个噩耗,哪里受得住。
哪怕郑午娘一连声的道冤枉,大房的大太太已经雷厉风行的令人捆了她去祠堂跪着反省——其实她也不相信郑午娘会蠢到如此地步,且她又为着郑家声誉,还特意又派人把这事查了一遍。
郑午娘一个人跪在祠堂里,地上的寒气叫她浑身发抖,上头乌压压的牌位则叫她满心惊恐。这样的深夜,她不可避免的想起白日里的情景:郑菱落水时的惊恐,郑菱水中挣扎的模样,郑菱浮在水上的乌发。
那些记忆清晰的历历在目,仿佛有无数的鬼影也跟着钻了出来,折磨着她,叫她连跪都跪的痛苦不已。
她心知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全都是靠不上的。二房本就势弱,他父亲平日里只是饮酒作乐,看着大房那些人就没了胆子,哪里会为了自己这个女儿去和人家说话?她母亲倒是有些泼辣性子,只是一颗心全都扑在胞兄上面,哪里会为了女儿得罪大房?
这么一刻,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独她跪在黑影里,郑午娘只觉得:茫茫天地之间,她竟是一无依靠。
好容易熬到天亮,大太太带了人把门推开,她手上抓着一串沉香奇楠的佛珠,那双精明冷酷的眼睛就那样看着郑午娘,语声里面没有一点情绪:“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那丫头推得六娘。她昨夜已经畏罪自杀了。”
郑午娘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忽然听到这话,面上的惊喜便露出来了。
大太太的声音一如死水般波澜不起,她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郑午娘,接着道:“至于你,因着体弱,昨日受了惊吓,悲痛过度就病逝了。”
郑午娘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反应过来:大太太想来是已经认定她是凶手,只不过为了郑家的声誉把事情推给了那个丫头。到头来,她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大太太的声音才刚刚落下,后头那些膀大腰粗的仆妇就从后面出来,拿着混了药粉的酒往郑午娘喉中灌。
郑午娘的双手皆被抓住,挣扎不了,呛了好几口酒水,整张脸都红了。
“不是我,大伯母,真的不是我”她大声呜咽着,冰凉的酒水止不住的顺着她的喉咙往下。她满心绝望,忽然福至心灵的大声喊道,“若我死了,郑家就再没有适龄的姑娘可以嫁给荣郡王。”
大太太的背影顿了顿,她一直拨动佛珠的手也顿住了。
☆、123
按理说,郑菱的死本该是件大事。但是还没等这事掀起什么波澜,宫里头就出了真正的大事,满京城的人都提了一颗心,再没有别的心思去想其他事——太子和皇后先后病倒了。
太子的身体本就不好,近年来更是病体沉重,几次病危。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长寿之态。所以,众人也没别的心思,兢兢业业的等着太子去了,皇帝过继宗室子,再立个新太子。哪里知道,这一年复一年,太子病了又好,好了又病,总也吊着半条命。所以,这回太子病重,众人本也没当一回事:每年都要来几回的事,有什么稀奇的?
结果,还没等两日便又传出皇后病重的消息,这下子,京城里便有些暗潮涌动了。
按理说,这么个复杂局面,大部分的人总也要顾忌着些,闭门少招惹些是非。偏偏李景行整日里捧着文章去沈家找沈三爷,一回两回都没见着面,他还越挫越勇了。当然,家里有个状元爷爷和状元爹,他偏跑去沈家,为的只能是沈采薇。
李从渊瞧着一头热的儿子当真头疼,忍不住拿了书册卷起来敲敲他的头:“蠢!蠢!蠢!”他是实在气急了,一连说了好几个蠢。
李景行十分淡定,开口反问道:“有个蠢儿子,爹你很有面子不成?”
李从渊气得牙疼:他自觉自己是举世无双的聪明人,自家妻子亦是世间难得灵秀人,结果生了个儿子却是这般的没脑子。不过,自家的儿子到头还自然还是自家管。李从渊喝了两大口凉茶压火,这才伸了手:“把你的文章拿来。”
李景行想了想还是把文章给递上去了,口上只是道:“你可别在上面写字,我是要拿去沈家请教的。”
“呵呵”李从渊冷笑了两声,他随手翻了翻,十分干脆的拿了支笔在上头写了些批注,一刻钟不到就把东西还给李景行,口上毫不留情的骂道,“真是个蠢的!有沈二在那边故意拦着,你这时候怎见得着人?想见人,就得先把驴脾气的沈二给哄好。”
这道理李景行自然是知道的,他这些日子故意卖蠢本就是等着自家爹来指点,现下听到这话连忙接口道:“我对沈世伯所知甚少,还请父亲指教一二?”认真想想,似乎也就只有自家爹才能把那个心思深沉的岳父气得跳脚,如此神技确实该请教一二。
李从渊这时候大概也看出了儿子的小心思,这时候倒是端出架子,抬眼看了看自己边上梅花式小几上面的青玉茶盏。
李景行只得端出好儿子的模样给他添茶又恭恭敬敬的递到他嘴边。
李从渊这才纡尊降贵的指教一二:“你拿着这文章去请教沈二。”他喝了口茶,面色很是不好,“就说是觉得我批的不好,特意去请教他的。”
沈承宇一辈子就想着要压过李从渊,听得这话还不得挖心挖肺的努力指教,到时候一乐呵,就把李景行放过去了。
李从渊不得已的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自觉有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实在是太丢脸了,把书往脸上一盖,往后仰躺着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滚,我要歇了”
李景行得了主意也没再多话,捧着文章就去哄自家讨人厌的未来岳父去了。
沈采薇这时候自然是不知道李景行为着见自己一面而用的心,她正陪着沈采蘅做女红呢——沈采蘅和颜五的婚事马上就要订下了,心里乱的很,便拉了沈采薇一起做女红静一静。
沈三爷和裴氏会来京城,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沈采蘅和颜五的亲事。颜五的年纪本就大了,耽搁不了多久,沈三爷心里一琢磨还是索性来京城先把婚事给敲定了。
因着来之前特意和颜步青说过这事,这一回倒也不麻烦,寻了颜五的座师温阁老的出面做媒,八字什么的自然也是合过的,不过这会儿却还是要装模作样的请了古安寺的大师再看一遍,后面倒是有好些人跟着叹一句“好姻缘”。
严氏亦是那跟着感叹里的人,她这边面上好言好语的捧着裴氏,那边转头就拉了自己女儿说闲话:“想想还真是好笑了,这千挑万选的,也不知是怎么的竟是挑了这么一门亲事,定了这么个人家?呵呵”她向来自重身份,这时候也只是十分含蓄的感叹了几句,未尽之意却是十分清楚。
沈采苹心思简单,这时候听到这话忍不住蹙了蹙眉,劝道:“娘怎好背后道人是非?”她现今上了女学,说起话来越发的文雅起来,“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严氏听着女儿这天真的话就觉头疼,这时候只得板着脸,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个了。”反正她的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沈采苹也知道自己顶撞尊长不太好,这时候便也乖乖的捧了盏冰糖燕窝过来:“娘渴不渴,累不累?”
严氏自来是受不得女儿这般卖乖的,再也板不住脸,忍不住笑叹了一口气:“你二姐姐、三姐姐的婚事都已经订下了,也不知道你的婚事要如何是好呢?”
沈采苹羞红了脸,声音轻的和蚊子似的;“我还没结业呢,不急。”
严氏看着女儿,简直是一肚子的不放心,没口子的叮咛道:“你也别整日里读书,女学里面很有些有身份的姑娘。你多少交几个好朋友,多参加参加那些花宴什么的,整日里闷在家里读书,谁知道你啊?”
其实,认真说起来,严氏心里头还挺想要把女儿嫁去裴家的,要不然也不会这般处处捧着裴氏。她心里头想的很好:一是裴家也是世家还算是门当户对,底下的子弟看着亦是很不错;二是汝阳王妃出自裴家又对萧远有养育之恩;三则是两家算是姻亲,看在裴氏的面上也不会亏待了自己女儿。只可惜裴家两个嫡出的姑娘年纪都比沈采苹大了几岁,怎么也玩不到一起,自家女儿又是个不开窍只知道死读书的,严氏自然只能把这事搁在心里头自己急。
严氏看着懵懂天真的女儿,简直愁得很,偏那些事还不能和人说。她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回去写功课吧。你爹爹今日休沐,我等会儿还要去他那边看看呢。”想了想又道,“对了,你三姐姐那边你记得去道声喜。”
沈采苹本就想去寻两个姐姐说话,这时候连忙干脆的应了,笑着去寻沈采薇了。
这时候,把沈承宇哄好了的李景行才刚刚拿了“通行许可证”往后院去寻沈采薇。
虽不是一条路的,但是这两人倒是赶巧的在院门口碰见了。
☆、124
沈采苹虽然不曾见过李景行但到底也是见过李从渊,且她是知道自家姐姐和李家订下的亲事的,一眼望去面上不禁浮起一点红晕来,退开几步,衽敛为礼,轻声道:“李世兄。”
她自小就是个乖巧的性子,往日里多是在家中闷头读书,至多约几个好友来说话。那日初见李从渊,才发现这世间竟是还有这样的人,超乎她的想象。此时再见与李从渊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景行,心头不知怎的有些复杂的感觉:二姐姐有李景行,三姐姐有颜沉君。轮到她的话,又是怎么样的人?
李景行倒是知道沈采薇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现下见了她这装扮便明白了身份,自然也是还了礼,颔首道:“四姑娘。”
沈采苹心头惴惴,咬着唇道:“李世兄是来寻姐姐的?”她顿了顿,面一红,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仓促道,“我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李景行微微颔首,颇是诧异的看着她像是一只被吓到似的跑走了,一时间只觉得莫名,不过想着马上就要见到沈采薇,他的心情忽的轻松了许多——好久没见到采薇,忽然觉得有些小激动。
沈采薇这时候正在屋里陪着沈采蘅做女红。她的女红倒是颇有裴氏的风范,一直都只是普普通通——连绣双袜子都不整齐。这回为了陪着沈采蘅,她特意拿了一小叠的素缎帕子,画好了花样子,勾了丝线,慢慢绣着。
沈采蘅在这上面却是难得的好天赋,这时候已经可以做衣裳和靴子了,便是绣起图来也是不慌不乱。
现今颜五进了翰林院,正是忙乱的时候,偏偏颜家派来伺候的人不是老就是小,很不顶事。沈采蘅心里惦记的很,偷偷送了几回东西。现今订了亲,上头父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便打算着给他做些袜子鞋子什么的悄悄送过去——左右她也是闲着无事。
沈采薇绣了半天,素白的帕子上也才有团莲花的形状。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还在缝鞋底的沈采蘅,很是无奈的道:“这一绣就是大半天,也亏你能坐得住。你的还好,任是谁瞧了都要道声好。可我这帕子绣成这样,还真拿不出去,一点用也没有。”
这时候,外边忽然有丫头掀了帘子进来禀报:“李公子来了。”
本要开口反驳的沈采蘅,闻言对着沈采薇眨了眨眼睛,抿着唇促狭的笑道:“二姐姐绣的帕子这不是有去处了?”
沈采薇厚着脸皮全当做没听见,把手上绣了一半的帕子收了起来,想了想后才起身道:“我和他有些话要说,正好去外边走走,你先在屋里坐一会儿好了。”她和李景行确实是很久没见了,上回匆匆赶来,路上又担心着家里,倒是有好多事没问。
沈采蘅连忙作出乖乖的样子,坐正身子点头道:“嗯。”那模样恨不得沈采薇立马就走。
沈采薇面上有些红但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正好丫头打了帘子起来,她便出了门,果然看见李景行就等在门外。
“采薇。”李景行本就等在廊下,听到脚步声便转过头来。
他本就生的清标卓然,此时眉目之间微带笑意,便如林下清风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他此时的心情是:终于又见到采薇了\(≧▽≦)/
沈采薇见着他,心里也隐隐生出了一些小小的轻松和喜悦。她缓步朝着李景行走过去,开口邀请道:“我刚好要去园中走一走,李世兄可要一起?”
李景行的眼睛亮了一亮,面色虽不变,声音却染着笑意:“自当从命。”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长廊,从院门的一角穿过,正好是一条偏僻的小道。
沈采薇瞧了眼自觉落后几步的丫头,思忖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上回我还没问你,柳于蓝怎么样了?”她本来是已经把柳于蓝给忘了的,可这回再见郑午娘,她才忽然想起当初害的自己落入徐轻舟手里的柳于蓝。
李景行倒是没想到沈采薇会问起这个,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的答道:“我原先也想通过她找线索,所以特意寻过人。她被徐轻舟下了哑药,送到了容月楼。”
容月楼号称江南第一青楼,名气不小,哪怕是沈采薇这样的闺阁女子也略有所闻。
沈采薇听到这里,面上先是白了白,然后便气得红起来:“徐家竟然胆大至此。”
依着沈采薇的意思,柳于蓝做错了事,自然该收些惩罚,可是似徐轻舟那样的作践人就是存了心要恶心人。再者,柳家虽然如今渐现衰势,但到底也是书香门第,徐轻舟这样毫无顾忌的把柳家女送到容月楼,简直是可以称得上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李景行听到这话亦是点了点头:“光靠徐家,徐轻舟自然没有这样的底气。”他顿了顿,“如今江南官商勾结,确实是糜烂至极。”
沈采薇点了点头,忍不住还是追问了一句:“你把柳于蓝送回柳家了吗?”
李景行倒是没想到沈采薇这般关心,不过还是认真答道:“她不想回去,我就准备了一些银两把她送去边上的农家了。”
当时柳于蓝已经在容月楼呆了一段时间。那楼里本就有些有特殊癖好的人,柳于蓝那般容貌才情自是受了不少的苦。李景行找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有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当然,李景行会出手相救也不是他同情心旺盛,而是因为柳于蓝当时虽然不能言语也不知道徐轻舟的去向但到底还是帮着他确定了追踪的方向。他自小受教于李从渊,绝非冷血到见死不救的人。
沈采薇心中稍有放松,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反而开口问了另一件事。
李景行就站在她的边上,目光时而在沈采薇身上掠过,心中既是温柔又是宁静。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把臂同游兮,幸何如之。此时风平浪静,他们却不知这仅仅是京中暴雨前的平静。
这个时候,天色还亮,赤日当空,一点金光染了半边天。东宫之中人来人往,太医和宫人皆是步履匆匆。
这时候,皇帝陪着皇后,萧远又被推去处理杂务,倒是只有郑宝仪陪在东宫。
郑宝仪跪坐在床脚,看着被太医刚刚施针救醒过来的萧天佑,忍不住哭着扑了上去:“二郎”她一时心中又酸又痛,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天佑竭力想要握住她的手,可是也只有指尖轻轻动了动,他沙哑着声音道:“别哭”他适才吐过血,唇上染着一点红,衬得那苍白的肌肤白如冰雪。
郑宝仪咬着唇,竭力忍住哭声,她小声哽咽道:“嗯,我不哭。”说话的时候,眼泪自她眼中默默滚落。
萧天佑有些疲惫的抬起眼,用目光细细的描绘着郑宝仪的五官,忽然轻轻叹气:“宝仪,你听我说”他咳嗽了一下,血气上涌,整张脸都是红的,一如花蕊中央的一点艳,“父皇固然爱重母后和我,但是他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父皇。爱子之心,血脉传承之念,皆是人之常情。所以,待我去后,萧远必是要继承国统。”
郑宝仪见着他这般交代后事的神色,心中惊惶,连忙去拉他的手和被子:“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她眼泪不自觉的落下来,声音里面透着强作掩饰的自然,“你现在刚刚醒来,先睡一觉。我去叫姑父他们来。”
萧天佑回看她,目光之中闪着温柔的笑意,这笑意令他本就苍白若死的脸显得明亮起来。如同月光照亮黑夜,显出无限的美好来。
“宝仪,你听我说完。”他轻轻的接口,语气不急不缓,“我所念者唯有你和母后,无论如何,都要把你们安排妥当才好。”
☆、125
郑宝仪听到这话,顿住身子,怔怔的看着他,眼泪簌簌落下,哽咽着点了点头。
前一世,她因为之前和萧天佑的隔阂,任性赌气,便是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还记得,自己听到他病逝的消息而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只能见到再也不能对她笑、再也不能照顾她的萧天佑。
那一刻,油然而生的自我痛恨就如同雪亮的尖刀,一点一点的剐着她的心,刀尖染血,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即使如此,最后还是前一世的萧天佑是以他的方法保护着她——姑母早逝,郑家因为私通外敌而被全族问罪,仅有她因为有了一个名不副实的先太子妃头衔而得以免罪。
忆及前世,郑宝仪忽然镇静了下来,她忍不住俯下身、低下头,轻轻的道:“二郎,要不然这一次换我陪你吧”她把头凑近躺在榻上的萧天佑,发髻早已洒落,乌发就那样散在榻上。她的面上显出一点轻微的笑意来,少见的天真模样,沾着泪水的眼睫静静的垂落下来,雾蒙蒙的眼睛却是带着泪光,声音轻不可闻,“姑父还有萧远,姑姑还有长平,母亲和父亲还有哥哥可二郎你只有我,要是一个人的话该多孤单啊?”算上前世,她也活得够久了,何必再要把那些痛苦再经历一次?
萧天佑一时不能应声,只是静静的将目光投向俯身靠在自己边上的郑宝仪,目光一如画笔,久久徘徊,迟迟不去。
郑宝仪还是个少女的模样,眉目盈盈,明秀清丽,美得不可想象。那是他自小就喜欢的人,喜欢到不敢明言、不敢多想。情窦初开之时也曾午夜梦醒辗转反侧,犹记得梦中的她微微一笑,刹那花开。
那样美的花,他多么想要能够捧在手心,细饮花蜜。
可是,他不能。谁都可以,独他不能。
萧天佑忍不住伸手握住郑宝仪放在枕边的手指,压低声音训道:“阿仪,你才刚刚及笄,以后的日子还长,哪里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在她的目光下一时无言以继,压抑住心中的复杂情愫,只能低低唤道,“阿仪,阿仪”
我的阿仪。
万般言语,百般筹谋,遇上了她便成了满腹柔情,半点也说不出来。
他猝然阖上眼,把那涌上来的酸楚压下去,好一会儿才沉静的接下去道:“我已经和萧远说清楚了,待我去后,他会好好照顾你。无论是郑家还是其他事都不会连累到你和母后。”他睁开眼,眼睫浓密,黑眸如同黑曜石,“父皇曾给我们赐婚,不过到底还未成婚。等我去后,你可以先自请在宫中立庙,代发修行,暂避风头。若是遇上了喜欢的人,再让萧远替你还俗赐婚”
郑宝仪默不作声的听着,忽然凑近他,吻住了他的唇。她散落的乌黑丝发落在萧天佑的面色,冰凉光滑一如黑色的丝绸。
郑宝仪的唇上还染着泪水,滚热中带着苦涩;萧天佑的唇则是苍白冰冷,依稀带着血腥味和药味。如同火焰舔吻冰面,无与伦比的绚丽美景,令人不由自主的沉沦下去。
在殿外,刚刚得了消息的萧远和皇帝正快步赶来,左右的宫人皆是俯首行礼。
而在沈府的后院里,沈采薇和李景行则是一前一后的漫步在花间小道上。
沈采薇随手折了一支柳条,柳枝上面嫩叶只冒出一点点,枝条纤长柔韧,将她握着柳枝的手也衬得柔软白皙。她背手转身看着李景行,笑着问道:“刚刚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来的?”渣爹对李景行是恨屋及乌,沈三爷近日又忙着女儿婚事,李景行居然能够转进来,简直是奇迹好吗。
李景行看着她颊边的酒窝,忍不住伸手替她拂开那洒落的一缕长发,剑眉微挑,不答反问道:“你猜?”
“还能有什么,肯定是你找到什么事,把我父亲哄高兴了呗。”沈采薇眨眨眼,面上微微有些红,细声哼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转头往后面的小亭走去:“对了,我上回刚刚写了一首新曲,你要不要听?”
李景行忽然想起当初在松山书楼里面看见的那半支曲子,心中微动,语声里面含了一点笑意,一如春雪初融,潺潺而动:“荣幸之极。”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沈采薇这时候也想起了那事,觉得当时的事情实在太巧了——谁能想到,她一不小心闯了祸还能被人撞见,然后误打误撞的就和那人一起写了她拜师的曲子。甚至,到了最后,她居然还和这人订下了亲事。
命运确实是无比奇妙,兜兜转转,竟是到了如今这样的情景。
沈采薇想着心事,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稍稍顿了顿便沿着台阶到了亭上。
亭台临水而立,扶栏望去可见池水澄澈。沈采薇随意的把柳条扔到湖上,很快就有游鱼游上来咬着柳跳,一如争食一般。
后面跟着的丫头这时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把早就备好的木琴放下,是沈采薇常用的焦叶琴,倒也不算名贵,不过是用惯了十分顺手罢了。
沈采薇本就是忽而兴起,索性就把之前新写的那首曲子正经弹了一遍,然后才支着下颚看着李景行得意的问道:“怎么样?”
李景行微微颔首:“不错。”他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只箫来,抿唇一笑,“不若一试?”
沈采薇抬眼将镇定从容的李景行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觉得现下想要秀才艺的李景行和开屏吸引雌性的雄凤凰很像。她忍住笑,咬着唇点了点头:“好吧。”
她重新低下头轻抚琴弦,曲声一如流水一般悠然流淌。李景行的箫声也随之缓缓而动。
琴声和箫声彼此交缠在一起,一如鱼与水,融洽至极,高低相合。
待得一曲末尾,那箫声忽而渐转低柔,沈采薇的琴声被那箫声一引,指腹在琴弦上微微颤动,指尖发热,那种触电般的感觉顺着指尖一直到她心上,她的脸也不自觉的红了红。
李景行十分满意的看着面红耳赤的沈采薇,好一会儿才道:“自从知道采薇你擅琴,我就想着去学一学瑟,只是瑟带起了总不如箫来得方便。果然,现下看来萧更不错。”
沈采薇默默在心头呵呵了一下:我学琴你学箫,那我学医你是不是要去送死?
不过,她还是端正了态度,随口奉承了一句:“也是景行哥哥你天资出众,学什么都快。”她说话的时候,面上还有红晕未散,眉眼弯弯,黑眸含光,颊边梨涡浅浅,笑容明丽无比。
李景行本还要谦虚几句,被她的目光一看,只觉得心头热气上涌,不由得垂下眼:“还好”他轻轻咳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低着头,只有耳边有浅浅的红色。
☆、126
皇后的身子本也不好,当初陪着皇帝在潜邸的时候受过不少罪,之后又为着为了长子哀痛不已,若不是后来有了太子萧天佑需要照顾,她自己都撑不住了。
然而,为母则强,念及久病的儿子,皇后到底还是提着一口气,从床上起来,坚持的扶着扶着宫人的手往东宫去。
这时候,天已经阴了下去,轰隆的雷声在天际徘徊,看着马上就要下雨的模样。
下面的人连忙备好凤辇,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后上去。
也正是这时候,东宫里面,皇帝以手覆面站在边上似是不忍去看,郑宝仪呆呆的跪坐在床尾位置仿佛心不在焉,萧远则是跪坐在床前位置,握着太子萧天佑的手垂首不语。
萧天佑抬起眼看着萧远,唇角微微一抿,忽而笑了一下:“齐光,我说过的,‘总有一日,我所拥有的都将是你的’。”他细长而浓黑的眼睫轻轻的垂下来,看上去温柔静好的模样,“大越的江山、父皇、母后还有宝仪,都要交给你照顾了”
萧远沉默半响,好一会儿才道:“你别多想”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你想照顾的人,自然应该你自己去照顾。”
皇帝似乎已经悲痛不已,此时亦是出声喊道:“太医呢?太医!”
殿外的宫人一边入内回禀,一边令人去把在侧殿候着的太医请来。
萧远侧身咳嗽了几声,面上浮起一阵的潮红,他有气无力的伸手止住了皇帝的声音,轻而缓的道:“父皇,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了,就让儿臣把该交代的事,该说的话都说完吧。”
皇帝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他仓促的上前几步,走到床前去看已然病骨支离的儿子,只觉悲从中来,不由失声痛哭道:“大郎已经不在,二郎你若再去,叫你老父皇和母后又该如何?”
他此生钟爱唯有皇后,而皇后所出也唯有二子一女。在他登基前夜,景王兵乱,还是太子妃的皇后仓促的带着襁褓中的幼子躲避于外。那一夜兵荒马乱,那尚且年幼的孩子不知怎的因为受寒不治而亡。待他平定兵乱,也只能接回心若死灰的皇后和儿子已然冰冷的小身体。
那么小的孩子,头上生着一撮乌黑的发,就和小猫似的,只会依在父母怀中细语。
那是皇后九死一生的生下孩子,也是他寄予了无数希望和怜爱的孩子,却没能等到长大就已然匆匆病逝。再隆重的葬礼和封号都没办法弥补一个父亲的悲痛。
还好,后来他和皇后又有了萧天佑和长平。
长平是上天赐予他的明珠,光彩明亮,使他再拾欢颜。而萧天佑则是他全心全意向上天祈求得来的无价之宝,无物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而今,这被他全心全意痛爱的幼子亦是不能得存。
这一刻,皇帝忍不住想起了被他亲手斩于剑下的景王。那个曾经拉着他的袖角小声撒娇的兄弟,躺在乾元殿的殿门口,一边呕血一边诅咒:“臣弟祝愿皇兄,得享万里江山”他唇边的血迹红艳的就像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石榴石,缀在唇边,声声轻如浮尘,“但有所爱,必不得存。”
皇帝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扑倒床前,握着儿子的手痛哭起来:“二郎,你于心何忍?”
萧天佑缓缓阖上眼,语气里面亦是带着不加掩饰的愧疚:“先父母而去,不能侍奉父母,此乃儿臣之不孝。”他顿了顿,气力显是有些衰弱,好一会儿才艰难的接着道,“父皇和母后,就不要为我这个不孝子难过了”
皇帝握着儿子的手:“二郎”一时间哽咽不能得语。
萧天佑勉力维持着面上的一点笑意,抬眼去看殿中的人。他的目光在皇帝、郑宝仪的身上掠过,最后终于落在萧远的身上,他轻轻的唤了一声:“哥哥”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萧远面上的沉静亦是无法维持,眼眶微红,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萧天佑微微阖眼,正要闭目而去,殿外忽然传来喧哗之声,被雨打湿了凤袍的皇后跌跌撞撞的冲入殿中,她脚上一滑,险些要扑倒在地上,可她顾也不顾只是仰头去看床榻上的太子,哑声叫道:“二郎!”
那样尖利而沙哑的声音,几乎令人怀疑说话之人的喉咙是不是会坏了。
萧天佑似是听到了这声音,竭力睁眼去看,面上似有笑容浮起,轻薄一如月光的:“是母后来了”他气息渐散,只余下那浅浅的笑容。
皇后脸一白,只觉得胸口大痛,全身无力的伏倒在地上,一时之间亦是没了声息。
顿时殿外殿中的人皆是仓皇四顾。而外边,大雨倾盆而来,淅淅沥沥,似乎要洗去一切。
这个时候,严氏正服侍着沈承宇换衣裳。她见着沈承宇心情正好,便玩笑了一句:“咱们家几个姑娘的亲事倒都订的早。大娘已经出嫁,二娘和三娘也都订下了,只有四娘还没影子呢。”
沈承宇自是知道严氏这是借着话来打探他对沈采苹婚事的态度和打算。他也不在意,只是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袖角,笑着道:“放心吧,四娘是我们两个的掌上明珠,我自是放在心上的。她的婚事,总不会差了人去。”
严氏一听心里便突了突,温柔一笑,正好弯身替他理好了袍角,起身试探似的问道:“听老爷这话,似是已经有了计较?”
沈承宇只笑不语,转身回书房的位置上坐好。
严氏咬了咬唇,上去推了推沈承宇的肩,细声道:“老爷快别卖关子了?我都要急死了。”说着又给沈承宇倒了茶,体贴周到的送到他手边,温声道,“说一声也好,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沈承宇端着茶盏抿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的道:“大哥家的大郎怀瑾娶的是余阁老的嫡孙女,现今余阁老马上就要致仕,次辅温阁老说不准就要熬出头了。”
严氏连连点头,应道:“这我都知道。三娘那门亲事不就是温阁老作的媒?确实是体面的很。”
沈承宇点点头:“这回老三能请动温阁老,也是因为裴家姑娘嫁去了温家,好歹有些姻亲关系。”
严氏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来,这时候不免又推一推沈承宇:“我知道老爷是有成算的,只是这和四娘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127
沈承宇瞥了眼妻子,含蓄的摇了摇头,面上浮起一丝得意之情:“你啊!你就没想到这余阁老致仕之后,内阁里少了人会不会再选人?”
严氏呆了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沈承宇心里得意,口上便忍不住想要透一些出来,索性把事情摊开来说了:“若是内阁再选人,论资历论圣眷,朝中只得两位大人有资格。一是礼部尚书李大人;二是吏部的邹大人。”
礼部尚书李大人正是李从渊的父亲,李景行的祖父。
严氏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映过来,手指紧紧抓着桌角,轻声问道:“老爷这是打算把四娘嫁去邹家?”
沈承宇颔首应了,口上道:“是邹大人亲自给我透的气,我也点头了。他家小孙子这会儿正在进学,也没定亲。等四娘结业了,两家正好把亲事订下。”他摸了摸短须,忍不住得意道,“四娘能有个阁老公公,岂不正好?”
严氏听得面色惨白,几乎立马就想要把这事给否了——且不说邹大人能不能入阁,就说邹家那几个小辈,那里头本就没有几个成才的,那个小孙子更是连秀才都没考上,哪里配得上自己才貌双全的女儿?
再者,沈承宇口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还不是拿着女儿讨好上司?他一门心思想着邹大人入阁,还不是想着吏部尚书乃是重职,除了圣眷极深之人外再无人能身兼内阁阁臣和吏部尚书二职。若是邹大人入了阁,这吏部尚书的位置岂不就空了?若能得前上司邹大人推荐,说不得沈承宇他这个侍郎就能再往上一步。
严氏暗暗的把无情无义的丈夫骂了个百十次,心里更是恨得紧了,口上却是柔声道:“这,不太好吧。怎么说,李大人也是二娘未来的公公。夫君一心向着邹大人,岂不是坏了两家交情?又该叫二娘如何自处?”
沈承宇听得这话却是冷冷的哼了一声:“行了行了,这朝上的事,你们妇道人家就别多管了。二娘这婚事本就不是我自己订的,前程如何,自是看她自己造化,我却是顾不得了。且看李七那德行,若李大人真是入了阁,说不得还要给我笑话看呢。”
严氏还要再劝,沈承宇却已经拉下脸来了,摆摆手:“我要处理公务了,你先回吧。”
严氏心知此事不能再劝,苦着一张脸出了门。她心里愁得很,就想着去瞧瞧女儿。
沈采苹现在正在看书,有些发怔,不知怎的倒是难得的想了自己的婚事,一时没有思绪,颇有些茫茫然。
严氏这时候正好进了门,看着还一团孩子气的女儿,眼睛一酸,忍不住上前抱着女儿哭了起来。
“娘这是怎么了?”沈采苹手足无措的拍了拍严氏的肩,急忙问道。
左右又是拥上前来劝慰:“太太可别把姑娘吓到了,姑娘年纪还轻,万事都要看您呢”
严氏心里撑着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勉强笑道:“娘适才和你爹说了一会儿你的亲事,想着我好不容易把我们家四娘给养大了,到底还是要便宜了旁人。这不,一见着你,就忍不住了。”
沈采苹面上一羞,一张脸慢慢的就红了起来,小声道:“娘”
严氏心里更泡了黄莲水似的,面上却扯起笑来:“哎呀,咱们家四娘也知道羞了。”
沈采苹面红耳赤的侧过头,好一会儿才凑近严氏耳边,悄悄问她:“爹给我订亲事了?”
严氏咽下一肚子的话,笑着应声道:“没呢,你才多大?我和你爹还想着多留你几年呢。”
沈采苹故作镇静的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安慰严氏:“娘,你放心吧。爹这么疼我,一定会给我订门好亲事的。”她把头靠在严氏怀里,羞涩的道,“等我出嫁了,也一定会回来看你,你别难受。”
严氏眼睛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她忍了又忍,这才转开话题:“你不是去见你二姐姐和三姐姐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采苹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在院门口遇上了李公子,想着要避避嫌,就先回来了。晚上再去也是行的。”
严氏拍拍她的背,逗乐似的问她:“李公子怎么样?我听说,他和李七爷生得十分像,想必是个英俊的哥儿,你瞧着如何?”
沈采苹羞恼的伸手锤了锤严氏的肩头,细声道:“娘这是说什么呢?”她咬着唇,“那是二姐姐的未婚夫,避嫌尚且不及,哪里好放到嘴边说道?”
严氏叹了口气:“你二姐姐倒是好运气”她一口气从心尖到胸口,只把自己憋得快死了。
沈采苹却犹自不觉,伏在严氏怀里道:“二姐姐和三姐姐的运气都好。我以后也会好的。”
严氏抚着她的背,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好一会儿才轻声应道:“嗯,你的运气也会很好很好的。”
她们母女正抱在一起说心事,沈采薇和沈采蘅亦是在说心事。
沈采蘅左右瞧了瞧沈采薇,故意问她:“你今天绣了一半的那块帕子呢?”
沈采薇故意作出漫不经心的模样:“丢了。”
沈采蘅唇角绽出一点儿的笑意,凑过去摸摸她的袖袋,歪头一笑:“我看你是送人了吧?”她说话的时候,浅浅的热气绕着沈采薇的脖颈,有些痒痒的。
沈采薇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推了她一下:“别,有些痒。”她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唇,瞥了沈采蘅一眼,“你这送衣服送鞋子的,还不许我丢条帕子?”
沈采蘅立马就明白她这是默认的意思。她自己心里高兴,见着旁人的模样意思替旁人高兴,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很是体贴的不再作声。
沈采薇却被她笑得有些恼了,推了她一把:“好了好了,快别杵着了,赶紧叫人去收拾一下。这么大的雨,我也不回去了,只能在这儿打扰你一晚了。”
☆、128 雪梨燕窝
交代事情本就只有几句话的功夫,等到她们两个沐浴完了正好就可以躺倒床上去。
虽然外边下着大雨,空气也是带着湿润的意味,但是屋子里烧了炭又点了香,暖融融的香气盈满内室,被子也是烘热过了的,摸上去干燥的很。丫头们小心翼翼的放下床上的帐子,沈采薇便不由得感觉自己和外边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雨都隔了开来,屋中也只点了一盏灯,橘色的灯光就像是月光一样轻薄盈然。
沈采薇比沈采蘅早一些擦干头发,独坐在床榻里面,一边拿着玫瑰色的发油抹在乌黑的长发上一边和沈采蘅说话:“这雨下的这样大,外边看着都是乌黑黑的。也不知道要下几天”
沈采蘅这时候正侧着身子叫红袖擦发,自己则是弯了弯腰,收拾着早上刚刚做好的鞋底和络子,听得这话不免转头一笑:“是哦,”她一下子明白了沈采薇发愁的心思,眨眨眼,抿唇一笑道,“郑老夫人的寿辰就在这几天,这样的大雨再下几天,那宴怕也是少了不少欢乐。”
沈采薇被她一带,也跟着笑了笑,眉眼弯弯,看着便是心情不错的模样。正好她手上的发油已经擦好了,索性就往外坐了一点,探手拿了案边的书卷,翻了几页,随口道:“嗯,早听说郑家的花园很是不错,我本还想着要再去看看呢。不过认真论起来,雨后初晴也甚是不错,花疏叶茂,也算是别有意趣。只是端看这雨能下到什么时候了。”
沈采薇这头翻着书,那站在边上的丫头连忙就去案边点了盏灯,体贴小意的劝了一句:“姑娘仔细眼睛”
沈采薇点了点头,然后才就着那案上新点的灯翻着书。
沈采蘅似模似样的一笑,手指按在颊边的梨涡上,笑容甜甜,侧头看着正坐在床上翻书的沈采薇,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句诗”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她们两个一齐出声,倒是正好说到一块去了,不由得对目一笑,都觉得心情愉快。
沈采蘅正要再说几句,忽然见着外头急匆匆的跑来一个丫头,雨打湿了半边的衣裳,依稀可见窈窕的身形。她掀了帘子进来,恭敬的行过礼后就来报道:“宫里传了消息,说是太子薨了。老爷特意让奴婢来通传一声,且叫家里人心里都有个底儿。”
这倒是沈承宇素来为官养出来的谨慎了。他虽有有些自大但确实有几分真水平,宫内宫外都有人脉,总也少不了消息来源。虽然太子丧事必是要由礼部和太常寺主持的,当前是与沈承宇这个吏部侍郎没什么关系,但他这会儿早早得了消息,家中上下皆也有了准备才好叫人挑不出错来——依着皇帝皇后现在的心情,这时候若真是被挑出错来,怕是连官都做不了了。
沈采薇急匆匆的披了件衣裳从床上下来,她披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踩着鞋子问那丫头:“这什么时候的事?”
那丫头轻声细语的应道:“似是酉时。”
那就是傍晚时候了。想来也是,消息传得再快,这宫内宫外总是会有些时间差,这时候能得消息已经是很快了。
沈采薇心里思量着这事,面上已经做出温和的表情,伸手从绿衣手里接了荷包递给那丫头:“这样大的雨倒是劳你来回跑一趟。”这时候能被派来递话的必是正院那边的得用人,关系处的好一些总是有用的。
那丫头双手伸去接了来,掂一掂就知道这荷包的分量,连连点头谢过,这才退了出去。
待得帘子放下来,一直闷坐着不出声的沈采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唉,郑老夫人怕是办不成宴了。”国丧期间是禁宴饮的。
她这话说得倒是有些俏皮,似带了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
“你这嘴什么时候都止不住”沈采薇无可奈何的戳了戳她的额角,又叫了身边几个得用的丫头来:“干净的去收拾收拾,鲜艳些颜色都撤掉,灯罩也换成素色的,另外多备几件素色衣裳”
她一边想一边细细交代下去,等着丫头都领命出去了,这才扯了打哈欠的沈采蘅一起上床:“早点歇一歇吧,怪累的”
沈采蘅凑过去用冰凉凉的手去探沈采薇的脖颈,笑着道:“这会儿就累了?”
沈采薇被她冻了一下,侧身躲了躲,顺手就拉了被子:“好了好了,别闹了,传出笑声给人听见就不好了。还是早些休息得好。”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国丧一年禁嫁娶,这样也好,省得颜家那边闹出事来,待得一年后你及笄,正好就能谈婚事了。”
自颜五中了进士,颜家那位管后宅的宠妾就想着要把自己的侄女说给颜五。认真论起来,那宠妾乃是颜步清的正经表妹,本也算是官宦人家,只是家里父亲犯了事,这才沦入贱籍,只得“委委屈屈”的嫁了青梅竹马的表哥做妾。她自己做妾做得风生水起,熬死了前头的正房太太又得了颜步清的独宠生下二子一女,功德圆满。故而,她一贯以为这也算是个低成本高收入的好行当,便想着叫自家侄女(侄女也是贱籍,只能做妾)也能沾点光。这样一来,既能拉拔拉拔娘家人也能缓和缓和自己与继子的关系。
自来枕头风最是好用,再者虽然她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嘴上倒是甚甜:“大郎一个人在京里,孤苦无依的,我每每想着都有些不好呢。他现下有了功名正是要紧的时候,虽有家里的老人照料着但到底少个贴心人。老话说得好‘修身齐家平天下’,这男人还是要有个房里人照顾着,这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一心上进。那沈家那姑娘自是样样都好,只是年纪小了些,现下都还未及笄,再等几年大郎说不得就要加冠了。不若先送个人去,沈家那边若是在意倒也不须名分,只当是个粗使丫头用用便是了。”她这是打着先占了位置、养好感情再说的主意。
她一来二去果真是把颜步清给说动了心。
好在颜步清还算个心里有成算的,想了想便先给沈三爷来了信问上一句,沈三爷自是干脆拒绝了——万万没有妻子还没进门就想着纳妾的,颜五本人亦是亲自写了信回去明明白白的婉拒了这事。颜步清脑子转过弯来,倒也没再说什么,任是那宠妾几次再提都不再接话。
沈采蘅想起颜五为着她亲自写信回去拒绝,心里甜丝丝的,面上却还是羞恼的蹙了蹙眉,拉了被子把脸盖住,闷声道:“好啦,睡了。”
沈采薇低头瞧她一眼,只得抿唇忍住笑,跟着躺了下去。
她这会儿安安静静的躺着,心里不自觉的就想起了萧远。
这时候,萧远大概正在宫里吧。虽然下面的人背地里都把他当成是未来太子,可他到底身份尴尬,说不得要碰到不少为难事呢。
床边案上的灯早就已经吹灭了,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灯,光色昏昏,是个守夜的丫头的。那么一点的灯光绰绰,模模糊糊,就像是荡漾开的水纹,一点一点的浮开,浅浅淡淡的。
沈采薇想着想着,困意渐渐上来,不由得便睡了过去。
这会儿严氏亦是早已得了消息,她面上周到的把事情一一吩咐下去,心里却很是叹了口气:这太子怎么死的这样早,虽是晚上一两年,说不得能叫四娘跟着拖一拖,选个好人家什么的。这会儿一年禁宴饮,她都不好替女儿出门相人了。
这念头不过是一晃而过,严氏很快便振作起来,心里想着不若还是努力对着裴氏使一把劲,说不得能把裴八郎或是裴九郎给说下来。
本来严氏还觉着听说裴九郎体弱多病,不甚在意,只是一心惦记着裴八郎。可这与邹家那小郎君一比起来简直是太好不过,至少裴家家风不错几个小辈都很成才,裴九郎中也不会差了去。
再者,依着裴家和萧远的关系,若真能说下亲事,沈承宇那边也能有个说法。
严氏心里打定了主意,想了想后便叫了人到跟前来:“等会儿去把我箱底下的一整套的银首饰拿出来。”
严氏家底不如裴氏厚但到底也是侯府嫡女很有些积累,这首饰虽是银的但真论起来做工绝对是一流的,说句‘鬼斧神工’都不为过,乃是“巧手大师”鲁正明亲手做的,也是严氏生母嫁妆里头的东西,真真是严氏压箱底的几套首饰之一了。现今国丧期间不许佩戴金首饰和各色珠宝,这银首饰却是正好迎景了。严氏这会儿想着裴氏这匆匆赶来京城怕也没有得用的银首饰,咬咬牙干脆就想把这首饰给送上去: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既是要讨好裴氏,总也要出点儿血才是。
严氏这边想来想去,心里琢磨出许多讨好裴氏的法子,面上却是半点儿也不露,还很是认真的吩咐了一句:“叫厨房那边的当心些,等会儿炖好了雪梨燕窝和我说一声,我正好给老爷送去。他近来有些咳,现今又要熬夜,可不得要仔细些。”
沈承宇自是没有后院这些人的好命可以早睡早起,他得了消息便拉了幕僚往书房去议事了。严氏虽因为女儿的事把他恨得半死,但到底是妇道人家知道自己所依所靠多是沈承宇,面上倒是体贴周到的很,端得一派主母风范。
☆、129 紫玉浆
太子薨了的消息是第二日才从宫里传出来的。
一夜没有休息的皇帝扶着萧远的手一起出面把事情交代给了礼部和太常寺,然后就一刻也没多留的就匆匆的赶回去陪皇后,留下的事倒是叫下面的人好生为难——太子年岁尚小,虽有过婚约但到底还未成婚,更是没有子嗣,认真论起来确实有些难办。
礼部尚书李大人这头领了圣旨,虽面上显不出什么,心里头倒是有些无奈。
萧远心里念着李景行倒是叫了他上前说了几句:“皇后这会儿病得厉害,昏昏沉沉,至今未醒。故而一时也离不开人,陛下心里自也是放不下的。”他稍稍抬了抬眼,仿若漫不经心的提点道,“值此非常之际,大人很是不必时时入宫请见。父母之爱子,总是会想着把最好的留给子女。”
他这是让李大人别为了筹备丧礼的事情来宫里请示,惹得心情不好的皇帝发火撒气,直接按照最好的办就是了。
李大人能生下李从渊这样的儿子又做了一辈子的官,虽面上瞧着庄正但心里还是明白的很,先是领情的谢了恩又问萧远:“不知殿下是否要参与丧礼?”这话却也是提点萧远了。
先太子还未婚配亦无子嗣,萧远要以何种身份参与丧礼,这里头就有许多文章可做了。
萧远沉默了一下,方才点了点头:“太子待我恩深情重,此等大事齐光自不敢缺席。”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许多事还需先问过陛下才好。大人只管去办自己的事便是了,陛下都在上头看着呢。”
李大人这才行礼退了出去——他也是明白人,知道这事若是做得好了,说不得来日就能得了圣心入阁封相,必是要好好对待。
萧远独自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理了理袖子,径直往皇后的寝殿去。
皇后确实是还未醒——那日太子方才没了气息,皇后就也跟着昏了过去。皇后的身子本就不好,当时急匆匆的赶来便吹了不少凉风,之后急痛攻心,自是受不住。还好后头太医赶来,戳了几针,暂时救了皇后。皇帝自然也为爱子的死而悲痛欲绝,但到底一心挂念的皇后也只得暂收了悲痛之心,守在皇后床边看着。
这种时候,郑宝仪和长平公主,自然也都守在一侧。
长平公主一夜之间失去兄长,母亲亦是生死不知,早已吓呆了。现在的她只是缩到皇帝的怀里,不断地流泪哀泣。她自小也没正经和躺在病榻上的亲兄长玩过几回,不懂事的时候更是讨厌满身药味的兄长,可这时候却也抽抽搭搭的和皇帝说起旧事来:
“二哥哥最疼我,有了好吃好玩的总会给我送一份来。以前我去东宫玩的时候,他就坐在榻上看着我,等到跑出汗来了就把我叫去,让人给我倒茶擦汗,还给我吃海棠糕。我小时候,还常趴在他榻边看书呢”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怎么的,竟是叫我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呢。”
皇帝最疼这个女儿,虽前头因着她淘气出宫没能赶上时候回来生过一场气,这会儿听着她哽咽哭泣,早就软了心,一时勾起愁肠,倒是抱着女儿抚了又抚。
长平公主哭得差点儿背过气来,发髻散乱,可怜的就像只刚刚断奶了的小猫,湿漉漉的眼睛就看着皇帝,可怜巴巴的问他:“父皇,母后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好孩子,还有父皇呢”皇帝被她看得心痛不已,念及已逝的太子和如今病势沉重的皇后更是满心悲痛,一时不能自持,眼一红,父女两个便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郑宝仪本还是怔怔坐在一边,见了这模样只得上前劝慰。她已是活了一世,如今再来却是沉稳了许多:“姑母说不得正听着呢,姑父和长平这般模样,她心里头必然也是要跟着难过的。”
一劝二劝,倒也劝住了皇帝和长平公主。这三人凑在一起,真有些一家人的模样,倒把刚从门外进来的萧远给比成了外人。
萧远也不介意,只是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待得皇帝渐渐镇静方才上前行礼请示道:“太子并无子嗣后代,若是陛下不介意,臣愿以弟礼戴孝。”
皇帝面上僵了僵,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嗯,你有心了。”语气里面还带着些许僵硬。
郑宝仪听在耳里,心里想了想,觉着这也不是个事,这时候便跟着劝了一句:“我知道荣郡王也是好心,但此时行此礼怕是会招人非议。”皇帝还未明旨过继萧远,若是萧远真的以弟礼戴孝那就未免有些太过尴尬了,少不得要有人在后面说酸话。萧远本人自是不好提这事,他若提了说不得皇帝还要觉得他居心叵测;皇帝本人心情不好另有打算,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提这事,郑宝仪此时提起这话也算是帮了萧远一回。
皇帝听了这话倒也干脆,颔首道:“无妨,迟些时候朕再下道旨便是了,总也怪不到他这个小辈身上。”至于过继一事,他这关头却是半字也不提。
萧远也不在意,点头谢了恩又站到一边去了——他早就已经不对皇帝的“父爱”有所期盼了,对皇帝来说他本就只是无可奈何的选择,真论不上有几分真心。
郑宝仪此时方才起身,郑重一礼道:“陛下,我愿以未亡人的身份参与丧礼,还望陛下恩准。”她一贯都叫“姑父”,这时候说起“陛下”二字便显得格外认真。
皇帝这时候却是比方才听到萧远所言更为感动:“这是何苦?二郎原就是为了不耽误你才不愿成婚,你这般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郑宝仪摇了摇头:“我与二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所差的不过是缘分命数而已。二郎从不曾负我,我自是不愿负他。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把她招到身前来,颇是唏嘘:“哎,你小小年纪的,说起话来倒是有条理的很,怪不得你姑妈最是疼你。”他为人父的,自也不是不愿见着儿子喜欢的姑娘另许他人,郑宝仪有此意他也是高兴的。
郑宝仪默然不语。
自她重生以来,一直都想着要改变命运。可是到头来,大势一如江流之水滚滚而下,势不可挡。萧远还是回来了,萧天佑还是病逝了,姑姑还是病重垂危,郑家亦是扶不起来无论她如何挣扎,她还是什么也没改变。
她简直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何重生?
郑宝仪满心怀疑重生的意义,而另一位重生者则是壮志酬筹的想着他的大业,只觉得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戎族认真论起来不过是几个边外部落的联盟,大汗则是势力最强部落的族长,一如狼群中挑选头狼一般。故而,他这些年来亦是忙着整合各个部落,倒也抽不出身去管大越的事情。
可是,直到今年,他左右等不到那位前世投奔自己的贾先生,心里犹豫了几回,干脆清点了自己部落的人马往北疆的落马城去。
那位贾先生乃是大汗心中或不可缺的人才,几乎引为臂膀知音。前世李景行在嘉涵关设了埋伏,他一意赴战,帐下那些人也都被怒火和前面的小胜冲昏了头脑也跟着起哄,唯有贾先生一板一眼的向他谏言,可惜他没听,最后中伏重伤,只得无奈败退,没多久就因着族中大乱而死了。
如今重新来过,他自然要把前世那些没用的、作乱的家伙给一个个处理了,也早就打算好了要好好对待贾先生这位忠心对他的大才。只是不知怎的,这一世的贾先生却没来。大汗想起这一世萧齐光的意外提早回京,虽知道大越那边没人会知道贾先生的来历但心里还是紧了紧,也不好再傻等下去,直接便往落马城去。
虽然如今的戎族还未到能够对抗大越的时候,但也正好借着这机会叫底下那些人也见一见血,正好试一试那位大越的重生者到底是谁。大越这时候也是上下一团乱,哪怕是真的事发了,大不了送些东西上去认个错,大越那边自持是上国,总不会与现在的他计较的。
再说,贾先生本就是落马城人,他这一去还能带回个人才。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样一想,大汗心里大是畅快,不由得取了系在马上的皮囊,喝了一大口紫玉浆,看着落马城的目光更是志在必得。
紫玉浆正经说起来也就是马奶酒也可以叫酸马奶,是用新鲜的马奶酿出来的酒浆。对于大部分戎族人来说这东西倒是珍贵的很,盛夏之时总是会摆出来招待贵宾。行军作战之时,这东西亦是可以作止血药用。
☆、130 桃花粥
因为是国丧,沈采薇也不好乱跑,只好乖乖呆在自己院子里不再出门。好在她本就是个有条有理的性子,心里定了个时间表,一早到晚的看书、练字、练琴、描花样子做女红,一顺儿的轮下来,一点惹闲愁的功夫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因为得了沈承宇的默许,李景行这家伙也常偷偷跑来瞧她。
李景行虽然是第一次谈恋爱(自认为),怀着“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妹子不来找我我去找妹子)的伟大情怀,他很快就无师自通的领悟了许多恋爱的小技能。比如清晨的时候悄悄跑去郊外山寺里头去折春末的桃花枝送来,耳根微红的说一句:“聊赠一枝春”;比如偷偷摸摸的做了两颗红豆骰子,非缠着沈采薇编两条络子,系上红豆骰子一人一条;比如偶尔用柳条编成小人偶偷偷塞到她手上,等她不小心拆开了才发现里头有颗莲子
如此种种,哪怕是沈采薇自觉定力不错都要被他缠得受不了了。
沈采薇昨日里刚好答应了沈采蘅替她写一幅字,早上喝过一碗桃花粥后特意把几个丫头都遣了出去守门,自个儿呆在房中研磨静心。
因为不知道该写什么,沈采薇研好了墨后便握着笔发了一会儿呆,等到外边有人轻轻敲着窗棂,她手一抖一滴小小的墨珠子就落在了宣纸上。
沈采薇来不及去看窗外的人,连忙低头去看:一张宣纸上面不知何时写了小小的李景行三个字,还有一滴晕染开来的墨水,就像是忽然落在心湖中央的水滴荡出一层层的水纹一样。
她心上一颤,面上便缓缓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来,一如花蕊中央悄悄绽开的红艳,美不胜收。
她想着这时候会来这里敲窗的必是李景行这个没事找事的家伙,一羞一恼之间便把桌上那张宣纸给揉成一团扔到桌底下去,推开窗,没好气的问:“有门不敲偏来敲窗,你这是什么毛病?”她和李景行一来一往久了,反倒不如以往客气。
窗外那人就安静的立在廊下,天光倾泻而下,眼睫仿若沾光,俊美的脸庞便如珠玉一般明亮。他长身玉立,微微一笑,和煦至极:“多日不见,二娘的倒是越发活泼了。”
沈采薇原就有些红的脸庞立刻显得更红了,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抓着窗栏,小声道:“萧哥哥怎么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李景行那个没事找事的家伙。
萧远被她那不好意思的模样逗得又抿了抿唇,忍不住接着逗她:“以为是景行来了?”
沈采薇这时候已经稍稍镇定了下来,不答反问的道:“萧哥哥是来找我的?”
萧远含笑看着她:“当年在松江的时候,劳沈家几位多有照顾,难得有空,自当来拜见、拜见。想着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便顺路来看看。”
沈采薇已然沉静下来,跟着笑了一下:“等我一下,我带你去外边走走吧。”总也不好叫人在外边站着,但若把人引到自己的闺房又有些不妥,还不如带萧远走一走、聊一聊。
萧远自是点头应下。
沈采薇也没多想,干脆利落的寻了一件桃红色绣桃花的外衣披上,稍稍整了整自己的仪容之后才出门往萧远处走。
萧远抬眼望了望周围,朝着不远处的林间小道指了指:“往那边走吧。”
沈采薇快步跟了上去,因为走得急了,以待上系着的玉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萧远稍稍放缓脚步,想了想,感慨的说道:“倒是没想到,你和景行倒是订了亲。”
沈采薇一想起李景行就觉得愁人的很,嘴硬的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莫名其妙就给缠上了。
萧远被她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忍不住侧眼瞧她,语声里面含着笑意:“不过依我看,大概也只有他既能气得你发火又能逗得你发笑——这也算是大本事了。”他顿了顿,还是给李景行说了几句好话,“以前在书院里头念书的时候,常有男生聚在一起谈论女孩,他倒是冷着脸只管翻书,许多人还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呢。现在想来,那是他还没遇上你。”
沈采薇低着头掩住面上的霞红,转开话题,关切的问他道:“对了,我前段时间听着,萧哥哥你好似也要定亲了?”
萧远本还带着笑的面色微微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唔,不出意外,今年就能订下了。”
沈采薇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觉得自己好似说错了什么,点了点头就不再问下去了。
萧远垂眼看了她一眼,唇角勾了勾,还是接着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是想起了前不久的恶心事。”他语气平静,口吻淡淡的接着道,“因为郑家没有适龄的姑娘,就从乡下接了一位族中血缘比较近的姑娘上京。等到人被带到我的跟前了,我才发现那位据说已经‘死了’的五姑娘竟是改了名、换了个模样身份又到了宫里。我当时正好有一堆烦心事,也没再和她们废话,干脆就叫那位五姑娘假死成真死,拉了那位乡下来的郑家姑娘去求父皇赐婚。”
沈采薇默默不语了一下下——她是真没想到郑家竟然没脑子到了这种地步,竟是明目张胆的让郑午娘假死后重新换个身份入宫。
或许,当然,这也许也是因为郑家被现在的情形给逼急了:太子已死,皇后又病重垂危少有清醒时候,他们现在也只剩下皇帝的些微垂怜,自然希望早早把自己女孩送到萧远身边订下亲事。只是,以萧远的性格,越是这样越是厌恶,肯定要再给郑家记上一笔。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郑姑娘,呃,就是你准备定亲的那位姑娘,怎么样?”
萧远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想,好一会儿才接声道:“她双亲已逝有无兄弟姐妹,原是寄居在舅父家中”郑家之所以选出这么个人本也是因为对方孤苦无依,好掌控。
沈采薇挑了挑眉,打断他的话:“我要问的又不是她的出身而是她的为人品貌。你既然选了她,无论原因是什么,总是要多了解了解对方才是。”
萧远沉默了一下,忽而摇首一笑:“这些话,怕是只有二娘你才会与我说”他顿了顿,低声自嘲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早就对所谓的婚姻没有了期待,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像你和景行一样的。”
沈采薇挑了挑眉,很有些不高兴:“作什么总是扯把我和李景行那家伙的事拿出来扯?”她说得又快又轻,就像是黄鹂站在树梢上清脆鸣叫,悦耳动听。
萧远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来,还要再说什么,忽而后面有个侍卫模样的人匆匆跑上来,对着萧远行了个礼。
侍卫行礼后抬起头来,本要开口禀报,瞧了眼沈采薇,抿了抿唇,只是小声道:“殿下,宫里有事。”
萧远微微颔首,负手于后,淡淡道:“你说吧。”
侍卫无奈的看了眼沈采薇,恭恭敬敬的道:“戎族血洗了落马城,消息刚刚传到,内阁几位阁老有主和亦有主战,正在宫中争论不下。陛下被吵得头疼,特意让臣来请您入宫一起议事。”
萧远面色一变,只来得及和沈采薇说一句:“下回再来瞧你。”就急匆匆的走了。
沈采薇听了这么个消息,心中自然也是有些闷,低着头,缓步从林中顺着原路往回走。
她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轻轻的笑声,怔了怔,抬头一看却是李景行——他就站在小路中心,适才若是再往前几步说不得就要撞到他的怀里了。
沈采薇故作镇静的瞪他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景行却没应声,伸手在她头上拂了拂,笑着道:“你头上沾了落叶。”他手指修长白皙,就像是美玉雕成一般的完美无瑕。
沈采薇半信半疑却因为心里存着事也没有多说,反而把刚刚从萧远那边听来的事告诉了他,问他:“你说这回,我们和戎族是战是和?”
李景行正和她并肩走着,听到这话也没多想,很快便应道:“是和。”他回头看了眼沈采薇,缓缓道,“陛下此时满心都是先太子和皇后,怕是不想要多事。至于戎族那边,现今他们还没等兵强马壮到可以和大越叫战的时候,八成很快就会派人来议和。有了他们递上来的台阶,陛下就能顺理成章的议和了。”
李景行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不疾不徐、从容不迫,显是胸有成竹。
沈采薇的心情反倒更差了,她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上缀着的珍珠,小小声道:“难不成,落马城的百姓就白死了?”她想起了江南那些被倭寇屠戮的无辜百姓,沉痛和无力之感由心头涌上。
李景行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忽然顿住脚步,垂眼望着沈采薇,轻声道:“我曾立誓,此生必平海患,定四方。”他把手按在沈采薇的肩头,认真望进她的眼里,清而又轻的问她,“‘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不知采薇可愿与我一道?”
那样的目光,便如撑起天际的山峦或是刚刚出鞘的神兵,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慕信任。沈采薇不由自主的跟着点了点头。
李景行不自觉的扬了扬唇,接着道:“不过,还要先等采薇你明年及笄才能订下婚期,才好夫唱妇随。”
不得不说,李景行始终坚定不移的走在“帅不过三秒”的伟大道路上。
沈采薇恼羞成怒得瞪他一眼,干脆不再理他,径直往回走。
李景行倒也知道适才言语轻佻,不好再去惹她,只得缓步跟了上去,直把她送到院门口才转身回去——天知道,他才刚来不久
沈采薇气咻咻的关了房门,却见屋中的几个丫头都是忍着笑看她。她心上一动,问道:“怎么了?”
绿衣早就忍不住了,笑了一下应声道:“小姐头上多了一支钗子呢。”
沈采薇不由得转头去看桌上的铜镜,果然见着自己头上插了一支小小的银镶玉的蝴蝶钗,因为她头上戴了较重的玉石珠花加上心情复杂竟是没有发现头上多了这么个小东西。只见这钗子小巧精致,蝴蝶的双翅平展开来,只要轻轻一动,长须和蝶翼就会跟着晃动,栩栩如生。
沈采薇想起适才李景行在自己头上的动作,面上渐渐红了起来。
复此从凤蝶,双双花上飞。
寄语相知者,同心终莫违。【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