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大概是因为这一次的试探中沈采薇的表现勉强叫徐轻舟满意了,徐轻舟对她不免宽松了许多,虽然依旧不让她出门也不往屋里弄危险性的东西,但他倒是终于松了口把沈采薇之前随身带着的东西还了她。
沈采薇知道徐轻舟生性多疑,故意把拿回来的那几样东西拿出来又给他看了一遍。
“我的梳子、胭脂、荷包、香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就是自己做的,用惯了而已。”她知道徐轻舟必是已经看过一遍了,还把自己的小镜子给没收了,所以索性把香袋也拆开了给他看,“这里面是我晒好的干花瓣,你要不放心就拿去好了。”
那香袋香气淡淡的,倒是好闻的很,只是里头的干花瓣零零碎碎,显是用特殊的方子做出来的。徐轻舟之前也扫过几眼,此时见着沈采薇要把事情撇干净的模样不由一笑,上来抓着她一缕头发玩一玩:“这是做什么?我既然把东西还给你了,自然是相信你的。”
他伸手抚了抚沈采薇的长发,慢慢的把头凑上去,可以压低了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种挑逗一般的笑意,沙哑哑的就和细沙磨过一般,轻轻的道:“其实,你身上不戴香袋,也香得很呢”
沈采薇简直受不了!这就和收拾厨房的时候看到蟑螂,对方还得寸进尺的飞到你身上一样,不吓死也恶心死了!她不由得伸手把他推开了些,不自在的转开话题道:“你上回喝的是什么酒,我闻得味道怪香的,把我的酒瘾都勾起来了。”
徐轻舟抿唇一笑,长眉慢慢的挑了起来:“是女儿红呢。”他略带深意的看了沈采薇一眼,眼睛里仿佛还带着小勾子,“过去嫁女的时候,一般人家就拿这酒来招待客人呢。”
沈采薇扭过头去,冷淡道:“我想喝点酒,行吗?”
徐轻舟垂眸看着她,语气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温柔:“若是交杯酒,倒是可以试一试。”
沈采薇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拿起床上的缎面枕头砸过去,恨声骂道:“不要脸!”
看着沈采薇这模样,徐轻舟反倒放心了些。他毫不费力的接了那枕头放回床上,弯腰凑上去和沈采薇说话,哄孩子似的轻声细语:“好啦,不要闹了,你要喝,我让他们弄一些来就好了。”
沈采薇咬咬唇,小声道:“我要喝热酒。”
徐轻舟见着她这模样,心中就像是羽毛掠过一样的痒痒,眼里都含了一点儿的笑意:“随你喜欢就好”他看着坐在床上的沈采薇,目光在她如同桃花一般鲜妍娇嫩的面上一掠而过,声音不自觉的软了下去,“采薇,只要你听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沈采薇抬眼去看他,一字一句的道:“我想回家。”
“只有这个不行。好姑娘要懂事些才好。”徐轻舟淡淡一笑,然后便起身到外边去拿酒。
沈采薇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连忙从适才拿到手的荷包里面取出几片花瓣来,用上回得来的碎瓷片捣鼓成粉末。
沈采薇做的匆匆忙忙,零零碎碎也只得了那么一点儿。她不敢再耽搁——要是徐轻舟回来看见就完蛋了,连忙把那些粉末弄到指甲上,然后又把桌子上的碎花瓣和瓷片收拾干净。
然后,她才重新坐回床上,拿了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翻看着。
她前些日子已经特意叫人把自己的十根指头全染了凤仙花汁,十根如同美玉雕成的长指纤细修长,只有上头的指甲仿佛染了血似的红艳艳的,自是看不分明。
果然,过不了一会儿,徐轻舟就端了热酒来,亲自倒了杯酒递给她:“来尝尝?”
沈采薇压抑着自己扑扑乱跳的心脏,抿了一口酒,然后故作无意的问道:“你不喝吗?”
徐轻舟挑眉看她,唇角微微扬起,似有深意:“要不你给我倒一杯?”
沈采薇咬咬唇,做出气恼的模样,面颊就像是初春娇嫩的桃花似的微微有些红:“你没手不成?!”她说归说却还是从床上起来倒了一杯酒递给徐轻舟。
徐轻舟就坐在床边,目光不离的看着沈采薇,眼见着她端了酒来便漫不经心的接了过来,眼中神色莫名:“今天这样听话,真是要和我喝交杯酒?”
沈采薇虽是低着头,眼角余光却是紧紧盯着那杯酒。她面上虽不显,心却跳的厉害,正要开口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氛围便被徐轻舟伸出手一把拉了过去。
徐轻舟伸手半搂着沈采薇,低头抿了口她酒杯里的酒,然后又把自己手上那杯酒递到她的嘴边,当真作了一个喝交杯酒的姿态。
“怎么,不喝了?”徐轻舟缓缓的蹙了蹙眉,唇角的弧线显得有些冷。
沈采薇知道,他这是疑心起了。
她勉强一笑,也学着徐轻舟的样子低头抿了一口递到自己嘴边的酒水,然后才抬眼去看徐轻舟。
徐轻舟这才放松下来,看着沈采薇指尖的那一点儿酒啧,便低头吻上去,声音粘稠的如同被拧成血色的花汁:“这样喝的酒才甜呢”
他模模糊糊的说了这么一句,忽而声音顿住了,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沈采薇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悄悄的退了徐轻舟一把。徐轻舟搂得紧,一下推不动,而且他口中忽而发出了模糊的笑声,只是舌头仿佛也僵硬了,笑声怪怪的,荡在这个空荡安静的房间里,说不出的诡异和可怕。
沈采薇一狠心,用力推开他,徐轻舟连着坐着的椅子一起倒在了地上。她这才松了口气,把口里含着的酒全都吐了出来——她适才在两杯酒里全都下了药。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之中有记载:八月采此花,七月采火麻子花,阴干等分为末,热酒调服三钱,少顷昏昏如醉,割疮灸火,宜先服此,则不觉其苦也。
“此花”指的就是曼陀罗。
这东西差不多就相当于麻醉药或是蒙汗药,配合热酒服用最佳。君不见,《水浒》里面孙二娘要做人肉包子还要先拿加了蒙汗药的酒水迷倒人先。
沈采薇先泄愤似的踢了徐轻舟几下,然后便准备在徐轻舟身上寻些令牌什么的——这些日子,她早就发现这里戒备森严,出入都要身份令牌。
沈采薇摸了半天,一连着摸出了一大串的令牌,还有她的早就“失踪”了的玉佩。疑惑的念头只是在心里转了转,沈采薇立刻就猜到了这是徐轻舟半路从郑午娘那些人手上截胡来的。她一想到这人竟然这样早就盯上自己了,既是气恼又是恶心,不由得又起来用脚踢了徐轻舟几下。徐轻舟昏昏沉沉,先时还傻笑了一会儿,这时候早就昏昏如醉,不知世事。
沈采薇到底也知道这时候是逃跑要紧,心里虽气得很倒也不敢耽搁,手上拿着那一串的令牌一个个的看起来。她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名头,心里担心这曼陀罗的药效,索性就拿着那一串的令牌去外边碰碰运气。
她走到门边,忽而想起什么,心中一动,忍不住走回去,拿起那碎瓷片凑近徐轻舟。
这人乃是倭寇背后的大头目,若是他死了,那
她拿着碎瓷片在脖颈处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拿着瓷片要往徐轻舟的眼睛上刺去,忽而听到外边的推门声。
沈采薇本就是心理斗争的厉害,吓得一时拿不住那碎瓷片,等她反应过来了,才手脚利落的把瓷片按在徐轻舟的脖颈处,想要先把来人威胁住。
只是,来的却不是别人,而是李景行。
沈采薇心惊胆战了大半天,这时候终于见着一个熟人,心跳了一下,手一软,瓷片就掉到了地上。
她适才还有些杀伐决断的模样,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委屈的很,也不管地上的徐轻舟和瓷片了,连忙站起身来往李景行那边扑去,眼泪一滚就掉了下来,委委屈屈的抱怨他:“你怎么才来啊?”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一见着李景行,她就安心了许多,那抱怨的话也说得像是撒娇似的。
李景行这一路上也是担惊受怕,就怕沈采薇出了什么事。他这时候见了安然无恙的沈采薇,心中既是安定又是激动,一句话也没多说,伸手就把她给抱住了。
沈采薇这才稍稍回过神来,还要再问几句家中的情况,就被李景行低头吻住了唇。
说到底,李景行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半大少年。他这辈子头一回喜欢上人,心心念念的,辗转反侧,不知费了多少心才把亲事订下。旁的人在他这年纪说不准就有通房丫头了,只他一个跟和尚似的守身如玉,心里只念着一个沈采薇。好不容等到心上人结业了,想着好歹能亲近些,哪里知道又碰上这样的事。李景行本就是好强的性子,这一路上担惊受怕,那负罪感和无力感早就把自己折磨得不行了——他心里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没用,明明知道徐轻舟的事,才叫沈采薇受了这样的罪。
失而复得的狂喜,早就像是烧得热烈的火,把他的理智全都烧没了。
李景行本就没有经验,全凭一腔情意,不一会儿功夫,就把沈采薇吻得面红耳赤。
沈采薇终于忍不住,把他推开了些,她眼睛湿润的仿佛被温温的春水洗过,面颊红得仿佛醉了酒似的,只有薄唇莹润润的。她忍不住嘟囔似的抱怨道:“你发疯了啊?”她话声还未落下就见着李景行那微微有些红的眼睛,不由停住口,小声问他,“你怎么了?”
李景行本就生得容貌绝艳,眼眶微微有些红,眼中却仿佛烧着火。这样一来,他整张脸看上去都带着一种热烈而灼热的俊美。烧着他自己,也烧着旁边的人。
沈采薇看得心口一跳,心中不知怎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怎么弄得好像他才是被拐走的一样。
李景行没应声,沉默的闭上眼,重新把沈采薇抱住,不叫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只有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采薇,你放心,再不会有下次了。我发誓。”
沈采薇很想回他一句:肯定不会有下次了,徐轻舟这种深度变态,哪里能天天碰到?可是她垂眼看到李景行那骨节发青的十指,终于还是闭着嘴,一个字也没说。
☆、112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好一会儿,等李景行终于镇定下来,才缓缓的松开手。
李景行冷静的看了看地上的徐轻舟,走上前去,拔出腰间的匕首直接插到徐轻舟的心口。
徐轻舟本还在昏迷之中,这一刀直入心口,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咽了气。
沈采薇看得呆了呆,反应过来后简直对李景行刮目相看——这要杀过多少人才能这要干脆利落的下手,认真想想还真有点凶残!
李景行大概也发现了沈采薇的心思,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忍心下手,原先也只是打算毁了他的眼睛。”他进来的时候,自然也是看见了沈采薇的动作。
对啊,说起来我刚刚也挺凶残的沈采薇回忆了一下适才的情形,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徐家乃是倭寇的幕后推手。徐轻舟本来就生性多疑,若是真的毁了眼睛,性情必定更加古怪,他身边的人也都要举步维艰。说不得徐家内部就会自己乱起来。这样子,倭寇也能消停几年了。”她其实也想过一了百了的把徐轻舟给杀了,但她到底受过现代法治教育的,这些年又是娇养长大,虽知道道理但一时半刻实在也下不了手。
李景行低头看着沈采薇,见她说话的时候神色从容沉静,乌黑而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在鼻梁处画出淡淡的阴影,一根一根仿佛可以数一样。
他只觉得心一热,情不自禁的弯腰低头,吻了吻沈采薇的眼角。一触即过。
沈采薇被他偷袭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退开一步,然后才红着脸瞪了李景行一眼,心里意气难平又上来踩了他一脚。
李景行忍着痛,十分淡定的端起一张正直的君子脸,改口说起正事:“你的想法很好,不过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进来的?”
沈采薇没好气的答道:“当然是走进来的啊,难不成你还会飞?”
李景行闻言再也板不起脸,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只是语气里面带了点古怪的意味:“是徐家里面的人送我来的,外头的人也是她想法子调走的。”
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好奇的抬了眼望向李景行,等他把话说清楚。
李景行缓缓的把话说清楚了:“我那日没等到你,后来几次求见,沈三爷见着事情瞒不住了,只得告诉了我。所以我就去女学里面查了一遍:发现徐轻舟那一日也去了女学——要知道结业礼的那一日,你们这些学生连贴身丫头都不能带,也只有徐轻舟这么一个闲杂人等因为朱先生的缘故进了女学,而他本就对你心怀叵测,次日就出了松江,我心里便猜到了一二。正好徐家在宁州出了大事,我知道徐轻舟一时之间肯定是在宁洲走不开,所以,我就让父亲替我联系了徐家里头的那位苏夫人。由她安排进来寻你。”
沈采薇这才想起那位曾经来找徐轻舟的苏夫人,忍不住问道:“我记得徐轻舟并未娶妻啊?他母亲应该也过世了才对,这位苏夫人是?”
李景行笑了一下:“是他的继母。”他顿了顿,干脆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楚,“徐轻舟生母苏氏很早就去死了,徐老爷那时候还年轻,干脆续娶了苏氏的堂妹,后来生下了一子。只是徐轻舟十分厌恶这个继母,不承认她的身份,口上只唤她是‘苏夫人’,所以左右也都这么叫。这次徐家出事,也是因为苏夫人所出的那个二少爷意图作乱,叫徐轻舟关起来了。我父亲游历的时候也不知怎的认识了那位苏夫人所出的二少爷,想来也是知道徐家的特别之处,可以相处下来倒是略有交情。这才能够说通苏夫人身边的人,叫她见我一面。”
沈采薇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那时候苏夫人来寻徐轻舟想必是给自己儿子要求情的,只是徐轻舟不肯应,她这才死马当活马医的把李景行放了进来。她会意的点头,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道:“所以,她是故意放你进来杀了徐轻舟救她儿子的?”
“是,”李景行似是想起什么,蹙了蹙眉,然后才勉强道,“不过也是徐轻舟自己寻死,他只以为这里固若金汤、安全得很,出门拿酒的时候自己把大部分的侍卫给调远了”
徐轻舟会把侍卫调远,估计也是忍不下去了,打着酒后霸王硬上弓的主意。沈采薇这时候才有了一种真切的逃过一劫的感觉,她心里有些不好受,只得转开话题:“你搬尸体做什么?难不成真打算扶持那个二少爷上位?”
李景行一手拖起徐轻舟的尸体,一手拉着沈采薇往外走,口上应道:“当然不是。徐轻舟没有子嗣,他一死,徐家有资格继承家主位置的除了他的弟弟还有他的二叔。那个弟弟若真是个有用的就不会被人一挑就起了反心也不会被徐轻舟关起来,至于苏夫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妇人。若真是无人插手,最后胜出的肯定是那位徐二爷。”
沈采薇隐隐觉出什么,轻声问道:“你是打算,把徐轻舟的死栽赃给徐二爷?”
李景行一笑,点了点头:“你猜,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沈采薇抿了抿唇:“这种事有什么好猜的。要么就是徐二爷力压众人登了顶,要么就是徐二爷被排挤着叛变。”反正徐家背地里做得也不是正当买卖,一转头就可以去海上或是倭国拉旗子另立门户了。
李景行一笑,眉目之中带着一种刀光一般的肃冷,语气只是淡淡的:“确实没有什么好猜的,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等到结局了。”
徐二爷本就是徐轻舟尊重的长辈,住的院子就在徐轻舟边上,李景行把尸体往墙那边一扔,果不其然就听到了那一边传来的尖叫。然后,李景行就步子飞快的拉着沈采薇趁乱往外跑。
沈采薇被他这‘粗制滥造’的陷害手段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质疑道:“这样就可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扔过去的啊。你连房间里面的血迹都没有处理干净。”
“哪里用得着这样认真?你以为徐轻舟一死,真还会有人为他报仇什么的?利益建立的关系,能剩到最后的只有利益。我的所作所为本就不过是递个理由给那些不愿意徐二爷上位的人罢了,房间里的东西,自会有人替我们处理。”李景行只是漫不经心的摇了摇头,凭借着自己硬背下来的徐家地图寻了无人的小路往小门去。
沈采薇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了,眼下见他轻车熟路的模样,明明知道现下情况紧急但依旧忍不住取笑了一下:“哎,你的毛病好了?”这家伙本来就是个路痴,这回倒是能自己摸出路来。
李景行被人戳到伤处,也不怎么生气,只是紧绷着脸给自己加分:“既然是来救你,自然是要先提早寻好退路。要是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才真是可笑。”那位苏夫人本就不可信,现在说不得还想着要杀人灭口呢。
沈采薇听到这里果然颇有感触,点头应道:“嗯,你说得对,确实不能全靠着别人。”
李景行刚刚把打晕了的看门人拖到一边去藏好,听这话忽然顿住步子,侧头去看她,乌黑的眸子看上去明亮非常,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太自然:“也不是说所有人都全都不能靠。”他犹豫了一下,眼角余光瞥了瞥沈采薇的脸,有些不自在的仰起头望着天,低声道,“你还是能靠靠我的。”
沈采薇目光在他那微微有些红的耳尖一掠而过,连忙低头掩了面上的笑。
李景行难得告白一次却被这样对待,颇有些恼羞成怒:“再不走后面的人就追来了。”他拉了沈采薇出了小门,不一会儿就带着她在街角的小店里面换了一身衣服。一人青衣、一人蓝衣,皆是男装。这才赶着去李景行事先定好的船只。
等他们安安全全的到了船上,沈采薇的心才安定许多。她心一定就不免又问起家中的事:“我家里怎么样了?”
李景行随手将她的衣领理了理,漫不经心的道:“放心,都好呢。沈三爷做主瞒住了沈老夫人,只说是你父亲那边催得急,先带你入京了。”
因为有沈二爷之前的来信这接口倒也说得过去。再说了,松江往京里本就路途遥远,若是换了水路,在船上远离人烟,只要寻个身形相似的丫头带着面纱做个水土不服的模样,安排得当了,必是能够把沈采薇失踪的事情瞒住,也能护住声誉。
话说起来,渣爹真是个背黑锅的小能手╮(╯_╰)╭
沈采薇这样一想,心里莫名其妙的高兴了一点儿,嘴上却掩饰似的问李景行:“那我们现在去哪儿,还是说先回松江?”
李景行负手站在甲板上远眺那滚滚的江水,蓝衣被江风吹的猎猎生风,几如凌风归去的仙人。他听到这话,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一如那亘古不息的江水一般的波澜横起。
“自然是去京城。”他笑着道。
☆、113
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哪怕是素来恢弘大气的京城都少见的带了点温柔的花香。
今年的殿试才刚刚放榜不久,恰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遍长安花”的时候。京中许多酒楼满座皆是读书人,有人春风得意,有人掩袖哀叹,杯酒之间犹带墨香,一杯饮下还带着那熬夜苦读的酸涩。
因为京中权贵之家素有榜下捉婿的习惯,一时之间倒是有不少待嫁的姑娘定了亲事,媒婆更是忙得脚不着地。
这时候,京中沈府里面,几个华衣少女正围坐在一起,彼此轻声嬉笑。
坐在当中的少女穿了一件玫瑰粉镶墨绿色边绣忍冬葡萄纹袄子,头上梳了简单的双丫髻,发髻上压着桃花头的红珊瑚簪子,那样的姿容,竟是比桃花还要娇嫩鲜妍。
她不过是十岁上下的年纪,双眸乌黑就像是落了星子,皮肤白嫩如同奶油一般,面颊丰润,颇有些婴儿肥。一眼望去,当真有几分天真无邪、惹人怜爱的模样。
边上一个绿衣少女正托着腮望着那正中的少女,面上含笑,眨眨眼道:“算来算去,还是采苹的年纪最小,还要再等几年呢。”
沈采苹听得这话,不由得低了头,双颊晕红,咬着唇细声道:“阿珍怎么总喜欢拿我说笑?”
另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裳的少女连忙上来开口解围:“你莫理她这讨人厌的。她自己订了亲事,便要寻人说笑。真是羞也不羞”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刮了刮绿衣少女的鼻子,露出甜甜的笑容,俏生生的。
这回却是轮到梁珍面红了,她自撑着一口气,转开话题问沈采苹:“听说你家前头今日来了客人?我适才出门的时候还见着你娘让人把珍藏的佳酿送过去。”
沈采苹细细想了想,才点头道:“嗯,我娘和我说过,是李七爷来了。他和我父亲是同年,虽然平日里不曾往来,但难得上门作客,看在李家的面上也要好好招待呢。”
听到“李七爷”三个字,边上的两个少女的眼睛都亮了,梁珍更是大胆的伸手去拉沈采苹的袖子:“咱们去瞧瞧呗?听说当年京城里有句话‘不识李郎之才者,无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个活的传奇呢。你就让我开开眼?”
沈采苹乖巧惯了,甚少做这样的出格事,犹豫了一下便又抬眼去瞧另一个少女,问她道:“习珠你也要去吗?”
叶习珠双眉弯弯,细长白皙的手指在自己面上的酒窝戳了戳,干脆的应道:“难得的机会,就去瞧瞧呗。”
沈采苹这才起了身,又叫了丫头来问前面的情况,然后拉了两个朋友的手往后园那边走:“我爹他们现在在湖心亭喝酒说话呢,咱们绕路去湖边的小楼,虽远了一点儿但是有‘千里眼’呢,只是瞧瞧就很够了。”
梁珍和叶习珠都是兴趣满满的模样,也不耽搁,一路拉着沈采苹的手去了湖边的小楼。
那楼并不是不高,本是书楼,只是离书房有些远了,倒是少有人去。
沈采苹取了‘千里眼’先递给了兴致最好的梁珍,自己则是随手从边上的书架上捡了一本书卷来,慢条斯理的翻看起来。
梁珍看了好一会儿,有些呆呆的,许久才恋恋不舍的把‘千里眼’递给叶习珠,转头对着看书的沈采苹道:“说你是呆子,你怎么就真成书呆子了?快来瞧瞧,要不然你日后必是要后悔的。”
沈采苹听了这话只觉好笑,正好看完一页书,便放下书卷,上来接了叶习珠的班也往亭中看了几眼。她看的时候,正好瞧见李从渊背对着她,在和父亲沈承宇说话。两人正从亭中走出来,一前一后的走在竹桥上,一人是蓝色襕衫,一人是莲青色直裰,倒是好辨认的很。
只是李从渊此时正好在和沈承宇说话,沈承宇微微侧着身。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沈承宇仿佛低着头往湖面上看,然后,也不知怎地就跌了下去。
虽然沈承宇乃是松江人,水性好得很,但是他一掉进湖里,那些候着的仆人便站不住的跳进水里去救人,场面一时之间慌乱起来。
沈采苹见着父亲落了水,本也是惊慌得很,正要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却见一直背着自己的李从渊忽然转过身来。他大约是忍笑忍的辛苦,背过了人,便露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眉目舒展。
那满湖春/色,无限美好,竟也及不上他微微一笑。
沈采苹只觉得面上一热,手心滚烫的很,手上一滑动,‘千里眼’就掉到了地上。
梁珍和叶习珠连忙上前问她:“怎么了?”
沈采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我爹爹掉到水里了。”到了这时候,她自是不好再留在楼里,只是道,“我要去瞧瞧我爹,你们两个”
虽然知道沈承宇水性好,不会有事,但作女儿的既然见着了,总是要去瞧瞧才放心。
梁珍和叶习珠也知道沈采苹这一去大约要很久,想着时候也不早了,干脆摆摆手道:“算啦,咱们下次在聚吧,我们先回去了。”
沈采苹自是十分歉疚,亲自送了她们下楼,这才匆匆赶着去瞧自己落水的爹。
沈承宇当然没大事的,从水上起来后就去了湖边的厢房换衣裳。只是沈采苹赶去的时候,李从渊已经忍着笑告辞离开了。
严氏亦是从后院里头匆匆赶来,亲自服侍着沈承宇换了干衣裳,一边拿着帕子替他拧湿发,一边嗔道:“老爷怎么这样不小心?好险是在家里,一众的人都在。这要是在外边,真是出了事,我和四娘可怎么办?”
坐在边上的沈采苹被点了名,这才回神过来接口道:“爹爹往日里常叫我小心,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沈承宇对着这个自小长在自己膝下的幼女确有几分真心疼爱,见着她这般忧心模样,不由安慰道:“就是脚滑,一时没注意”他这时候也是一肚子的火,一想起李从渊和他说起那门亲事时候的那些话和模样,很是咬了咬牙才把那火气咽了下来,冷声道,“每回我见着李七,就没好事!”
沈采苹听到“李七”二字,很想再问几句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安静的坐在了一边。
倒是严氏,放下半湿了的帕子,递了杯茶温热的茶水给沈承宇,细心问他:“你和李七爷也有多年没联系了,怎地这回又说起话来了?”
沈承宇抿了口茶,只觉得茶水苦的都要咽不下了,半响无语。
他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李从渊。这人和他一样出身世家,偏偏容貌才干样样都胜过了他。当年金殿之上,他就那样轻描淡写的夺走了沈承宇想了很久的状元头衔。本来,沈承宇也心服了——这世上总有些人天赋卓绝,乃是天生的天才,不服不行。可是,回头再看,他恨得牙痒的天才却全然不把这天赋当一回事,做了几年官,就辞官去学医混日子了。
对沈承宇来说,这简直就像是有人把你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东西扔在地上踩,怎能不恨?再后来,李从渊写信暗讽他辜负结发之妻,他被人戳着了心虚处更是大怒,两边就彻底绝交了。
这一回,沈承宇接到了李从渊上门拜见的帖子,心里很是扬了口气,得意得很:李从渊糟蹋那大好天赋,混了这么多年的日子,现今也不过如此。倒是他,官拜吏部侍郎,再进一步,说不得就登阁拜相了。这么多年下来,转头一看,好似当年的境况掉个了头。沈承宇自我感觉良好,心里暗暗揣测李从渊是来求和的。所以,他故意摆足了架子,才见了李从渊。
哪里知道,对方却是告知他两个小辈的亲事的。竟然只是告知!还不是求他许女!最后,他还当着对方的面,掉进了水里。面子里子全没了!
沈承宇到底做了这么多年官,虽是因为李从渊的事一时没能沉住气,这会儿喝了口茶,总算是静下心来了,吩咐严氏道:“你准备准备,三弟他们明日就到了。李七和他们是一路来的,只是有事早到了一日,先来和我们说一声。”
严氏心里正琢磨着沈三爷和李从渊的关系,口上赶忙应了一句:“老爷尽管放心吧,我这些年也没机会见着三弟,他难得来一回,自是要好好招待。院子那边也早就收拾好了,只等人来呢。”她这样说这话,手上却还是轻轻柔柔的替沈承宇擦发,温柔又体贴。
沈承宇缓缓的搁下手中的青玉茶盏,接着道:“二娘的亲事已经订下了,我原先交代的那些事,你也别再想了。”
严氏本还在替沈承宇擦发,听了这话不由一怔,一时不察竟是把沈承宇的头发扯了几根下来。
沈承宇本就心情不悦,此时头皮发痛,更是没了好气:“行了,我还有事要回书房,其他的晚上再说。”说着便要起身。
严氏心一沉,追问了一句:“二娘定亲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我在瞒你?”沈承宇眼中带了点薄怒,看的人心中一跳。
严氏自是知道他的脾气,见着他这模样哪里会不明白,温声接口道:“老爷莫怪,我就是这么一问。怎么说,二娘也是老爷你的亲闺女,在我心里和四娘是一样的,自然也是念着的。”
沈承宇面上缓了缓,说道:“是老夫人在松江给订下的亲事。”他顿了顿,似是压着怒火,“订的就是李七那儿子!”
☆、114
沈承宇心中存着气,把沈采薇和李家的亲事说了之后便甩袖子往书房去。
严氏满面的笑也都被堵了回去,待得沈承宇出了门,她便丢了手上半湿的帕子,恨声道:“他这是摆脸给谁看?那头的人都还未进门,他就这样的态度,若真是来了,还不知怎么偏心。”她这样一想,更是堵心,坐了下来,自倒了杯茶喝了压气。
沈采苹哪里不知道严氏的脾气,连忙上来挽了她的手,劝道:“娘,爹这也是因为刚出了事,心情不好。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这些年咱们一起过来,这么多年的感情,爹爹必是都记在心里呢。”
严氏听了这话只是蹙眉,好一会儿才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顶,抚着那鸦羽似的长发,叹了口气:“傻丫头,你不懂”这么些年了,她也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是把她当做心肝似的疼。可她也知道:沈承宇口上虽然不提,心里必是惦记着松江那边的一对儿女。若不然,给公主选伴读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想着自己的女儿反而要便宜了那个远在松江的四娘?到了头来,她忙忙碌碌了一场,他一句话又给否了,便是泥人也要气得跳起来。
沈采苹不明就里,只是笑着撒娇:“娘就是爱担心姐姐来了才好呢,家里也热闹了,还有人能陪我一起看书写字,陪娘你挑首饰衣裳。”她仰起头来,神态天真,话声就好像玉珠滚落,柔软清脆,“听说姐姐还是今年松江女学的魁首,我要是能和她一样能干就好了”
严氏心里一酸,话噎在嘴里,一时说不出来。
她虽也是信陵侯的嫡女,但她生母早逝,侯府后院多事,她背地里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有了现今这样风光舒服的日子。为着这个,她一意的娇宠女儿,只想把她曾经缺少的、想要的都补给女儿,却没想到反是把女儿宠成现今这样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
多个姐姐有什么好?有个原配长女杵在前面,不就是时时提醒别人自己是继室,自己的女儿是继室之女?平白低了人一头,哪里来的好?
严氏心里苦得和黄连似的,口上却道:“四娘,你今日的功课做了没有?可不许偷懒。”
沈采苹有些心虚的眨眨眼,拉着严氏的胳膊撒了一会儿娇,然后才转身去写功课了。
哄走了女儿,严氏自个儿独坐了一会儿,依旧安不下心来,想了想后又把素来得用的董嬷嬷叫了过来:“明日松江那边就要来人了,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董嬷嬷乃是伺候严氏的老人了,哪里会听不出话音:“都已经收拾妥当了,三爷他们一家子自然是住一个院子。四姑娘自是不好跟着住,便先把望舒阁收拾了。”
望舒阁听着不错,收拾起来也精美的很,离着湖边那个偏僻的书楼也近的很,只有一点儿不好,格外僻静,两边不着,倒是少有人往。
严氏心中念头一转,颇是满意,口上却道:“你是办事办老的人了,这些小事看着办就好了,若有缺的只管和我说。”
她心里想的是:无论怎么说,后院里头的事现今还不是她说了算?沈采薇不过是未及笄的小姑娘,若真是乖乖听话,日后好好调/教倒也不错。若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儿,丢得远远的,慢慢的磨着,总有听话的时候。在怎么样,第一回见面总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叫她知道轻重才是。
因为心里有了计较,等到第二日听到来人的消息,严氏便急急的拉了沈采苹一起去迎。
马车进了府门便换了软轿,前头最先下来的乃是沈三爷和裴氏。
严氏欢欢喜喜的迎上去,先是给沈三爷见了礼,又亲热的拉了裴氏的手道:“我是早就听过三弟妹名字的。只是先是在京里的时候没机会见,等到有后来,三弟妹又去了松江。现下难得来一回,可要叫我好好招待招待才是。”
裴氏远道而来,早就有些乏了,这时候也不过是勉强一笑:“二嫂哪里的话。”她自个儿就在京城长大,娘家又可靠,真论起来哪里用得着严氏的招待?
严氏自是把裴氏的那点儿不耐看在眼里,倒也不气,依旧是满面笑容的把女儿拉上前来:“这是四娘,采苹。”随后又接口和沈三爷他们说话,“她自小在京里长大,倒是还未见过三叔和三婶呢。”
沈采苹自然是依言上前见了礼。沈采苹生得白嫩秀美,看着便有一种天然去雕琢的天真气,旁人见了只怕是都要道一句“可爱乖巧”。
沈三爷本心上面虽不太喜欢严氏,但瞧着这样大了的侄女,想着严氏相夫教子上头倒也做的不错,心里倒是缓了缓,口上赞道:“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又令人把自己准备好的见面礼拿上来递给沈采苹,“这是三叔和三婶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
沈采苹也不推辞,收了礼便仰头甜甜一笑:“谢谢三叔三婶。”
严氏正要再说几句夸一夸自己的女儿,就见着后头的沈采薇和沈采蘅下了轿子,快步走过来。任是严氏早有准备亦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很有些惊艳。
沈采薇和沈采蘅一人穿着湖蓝色的衣裳一人穿着粉红色的衣裙,便如兰花与玫瑰彼此相映衬,光华灼灼。
严氏一眼就认出了沈采薇——沈采蘅生得很像裴氏,自是一眼就能区别出来。她心中微微一凛,已是提了一点心,上前几步:“是二娘吧?”她故意拉起来沈采蘅的手,亲切一笑。
对着陌生的长辈,沈采蘅总是有些不太自在,这一时之间竟是没应声。
反是沈采薇,从容一笑,轻声道:“太太倒是认错人了,我才是二娘。”她就站在原处,并没有因为严氏认错人而匆匆忙忙的上前说明,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反而是把一边认错人的严氏映衬得可笑起来。
严氏见过不少大场面,很是沉得住气:“倒是我粗心了。”她转手拉起沈采薇,很是歉疚的道,“你爹爹朝中事忙,总是抽不开身去瞧你。这不,这么多年不见,我都认不出人了。”
若是再早几年,沈采薇或许会因为这话而为渣爹的冷淡而难过,可是现在的她却不过是点了点头,淡淡的开口道:“没事的,爹爹这不是已经接我上京了吗?”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天有些热,我们不如进屋说话吧。”最后一句话,倒是有了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这一来一回,严氏心里的警报线已经拉到了最上面——这个姑娘看着倒也是乖巧大方,真论起来却是个滑不留手的,很不好对付呢。
沈三爷自然也是瞧出了里面的内情,咳了一声:“好了,一路上也是有些累了,若有话,进屋说也是好的。”
严氏连连点头,连忙引了人上来,还不忘吩咐仆妇们领着搬行李的丫头把各人的行李送去院子里头,口上道:“早就备好了热茶和点心,就等着人来呢。倒是老爷,他朝中有事,临时走了,只说了晚上要回来给三叔你们接风。”
沈三爷也许久未见这个二哥,这时候提起来倒是少见的显了一点儿的惆怅模样:“二哥身子可好?”
严氏想了想才斟酌的道:“老爷本就是克己的人,日常倒也注意养生。只是现今朝中多事,常常熬夜,同僚之间又多有应酬,想来是比不得从前了。”
沈三爷不由有些忧心,又额外的多说了什么。倒是边上的裴氏,插了一句:“好了,晚上见了正主,再问也不迟。”她一贯看沈承宇不顺眼——他们难得来一回,他竟然还去忙所谓的朝事,真是不把人当人!
他们这头正在一家子聚在一起说话,好不容易才把沈采薇送到沈三爷身边的李景行则是匆匆回了李家去陪他那不叫人省心的爹喝茶说话,先把徐家的事情给说了。
李从渊听完了徐家发生的事情,倒是若有所思:“即使如此,想来江南倒是可以安稳几年了。现今我们自是插不上手,但你日后若真的去江南,倒是可以往里面插一把手,平定海患自然事半功倍。”他说到一半,见着儿子一副出神的模样,不由蹙了蹙眉,“在想什么?”
李景行自然是在替沈采薇忧心,他闻言这才转头瞥了李从渊一眼,不问反答道:“听说父亲昨日已经去了沈家?”
李从渊不太自然的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解释道:“我就是去和沈二说一下你们的婚事,也好让他不要再起其他的心思。这事,你该好好谢我才是。”
李景行接着道:“哦?”他的语气听上去不轻不重,“可我听说沈二爷还落了水?”
李从渊缓缓的抬起头,慢条斯理的搁下茶盏:“我就是瞧他这些年不见,越发严肃,说几句笑话罢了,”他唇角显出一点儿笑痕来,声音里面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就是说‘都说女儿像父亲,好险采薇生得不像你,若不然,想想日后每日都要对着这么张脸,我必是连饭也吃不下’。想来也是他心虚,一听这话就低头想去看看自己的脸,脚下一时不稳落到水里,这可真怪不到我。”
他的声音听着倒是很是无辜。
☆、115
等到晚膳的时候,沈承宇果真来了,沈采薇作为晚辈自然是要上前行礼。
便是沈三爷都起了身,和他见礼。他们兄弟许久未见,不仅沈三爷有些激动,便是沈承宇都略略的动了情绪,显出几分真切的情意来,很是忆了一回往昔。
不得不说,曾经的沈采薇对于沈承宇确实是怀了很大的好奇和期盼的。据说,他容貌俊美,与林氏青梅竹马长大,夫妻恩爱;据说,他少年才高,一朝得入金殿,便摘了榜眼的位置;据说,他深得圣眷,年纪轻轻就官拜户部侍郎。
可是,既是如此,也依旧改变不了他是个渣的事实。他为了所谓的功名,抛妻弃子,辜负发妻,十数年不曾再见亲生骨肉。沈采薇每每念及于此,都觉得心中不平。
只是,再如何他都是沈采薇的生父,当面之时还需恭敬行礼。
沈采薇压下心中的各种思绪,认认真真的行了一礼,然后才悄悄抬头去打量沈承宇。
沈承宇确实是生得好,白皙面庞,俊眉修目,直到如今为了显得稳重而留了短须都颇有些儒雅沉稳的味道。而且他这些年身居高位,养尊处优,一举一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显得既庄重又清贵。
他现下已然换过便袍,紫红色的袍子把他整个人的衬得明朗起来,抬手扶了扶行礼的女儿,语气温温的:“二娘果真是大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要定亲的年纪。我这做父亲的,还不知能再看护你几年呢”
沈三爷就站在在一边,哪里听不出沈承宇的话中音——这是在怪他们不和他这个做父亲的通气就把沈采薇的亲事订下了,沈承宇自然不好抱怨沈老夫人或是自己等人,只能拿沈采薇这个女儿来敲打出气。他心里沉了沉,忽然明白过来现在的二哥已不是当初的二哥,适才的喜悦也消去了一点,虽有些不高兴但口上却道:“好了,一家的人哪里用得着多礼。二哥今日来回赶着,想来也是累了,大家都坐下用膳吧。”
边上的沈采薇则是忍了口气,做出全然没听懂的模样,只是低着头装羞涩。
沈承宇也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定下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说过这一句之后便端出自己养出来的好气度,依言坐下一起用起膳来。
严氏适才瞧了一场好戏,心里乐得很,现下却也做出客气周到的模样,一一的把桌上的菜给介绍了:“这几道菜都是老爷特意吩咐做的,想来也会合三爷你们的胃口,且尝一尝。”
沈三爷虽心知兄长不似从前,可知道是知道,如今真的看见了却更觉难受,只是略动了动筷子便放下了:“这一路赶得有些急,现下倒是没有多大胃口。”
沈承宇对着这个幼弟的印象还留在过去,且他现下官居高位,底下多有奉承之人,早就养高了眼睛,一时之间竟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只是搁下筷子关切了几句:“你自小就身子不好,一路上倒是辛苦了,今日还是早些休息。等我下回休沐,咱们兄弟一起秉烛夜谈。”
沈三爷勉强一笑,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带着裴氏和沈采蘅往严氏安排的院子去。
沈采薇因为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倒是跟着另一个引路的婆子走了。她走着走着,便见着路边的灯火人烟渐渐少了,心中一顿,脚步便停了。
那引路的婆子连忙回头,笑道:“二姑娘,这还有些路呢,您若是走得累了,不若叫架软轿来?”
沈采薇不答反问:“我还未问呢,我住在什么地方?”
婆子早就得过严氏和董嬷嬷的吩咐,面上更朵花似的笑开,口上应道:“是望舒阁呢。夫人一贯是个热心慈爱的,听说姑娘自来是个爱读书的,想着老爷们的书房总是不好叫姑娘进进出出,便替您选了个离书楼近的”她嘴上不停,说来说去都是往严氏脸上贴金,简直恨不得沈采薇跪下说一句“谢主隆恩”。
沈采薇却不应声也不走了,依旧站在原地,问道:“既然离书楼近,那若是要去三叔那个院子,可要走多远的路?”她略顿了顿,接着道,“若是去给父亲和太太请安,又要走多远的路?”
婆子笑开的脸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道:“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姑娘年纪还轻,一点儿路走一会儿就到了,权当锻炼身子便好。再说了,这不是还有轿子吗?”
沈采薇心中已然明了其中关键,干脆吩咐道:“你送我去三叔那里,我今晚和四娘一起睡。”
婆子听得这话,唇动了动,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只是站着不动弹,只是做不抵抗运动。
沈采薇也不想和她再拖下去,起身要往回走的样子,口上道:“父亲想来还未歇下,我正好有话和他说呢。”
这还是第一天,要真是被人这么压住了,日后还不知要怎么的呢。沈采薇现今已经订了亲,有对沈承宇别无所求,所以并不如何害怕他,反正是不愿意在这里吃什么闷亏的。闹大就闹大好了,丢脸大家一起丢。
婆子一时被唬住了,白了脸,来不及细想就连忙往边上指路道:“三老爷的院子在这边呢。”她其实也怕得很:若真是出了事严氏必是不会舍得边上得力的董嬷嬷,说不得就把她给推出去顶罪了。反正,她做下人的,还是安分点儿的好,不要叫人给揪住了才是。
沈采薇抿了抿唇,神色不变的跟着她往沈三爷他们歇下的院子去。
虽然现下时候也不早了,但还有许多行礼要收拾,沈三爷等人的房中还是亮着灯的,沈采蘅正独自坐在书桌前,面前的书卷一页也翻动,显然是在发呆。
沈采薇轻手轻脚的上去拍了拍沈采蘅的肩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哎,想什么呢?”
沈采蘅被她拍得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蹙眉抱怨道:“二姐姐好吓人。”随即她便亲亲热热的拉着沈采薇坐了下来,“二姐姐,你怎么来了?”
沈采薇伸手拧了拧她的面颊,只是一笑:“我舍不得你,来和你一起睡来着。”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回颜五考上了进士,我知道你心里也乱着呢。”
沈采蘅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低了头,似是想了想,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原来还盼着他一定要考上。可他真考上了,要订下婚事了,我心里又害怕的很。”
沈采薇凑上去逗她:“这有什么好怕的?颜五难不成还会吃了你?”她故意挑高了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沈采蘅。
沈采蘅脸一红——想是想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扭过头小声道:“我不和你说了!”
她们两人在一个屋里说话,亲亲秘密的就像是一对亲姐妹。隔壁的沈三爷和裴氏却又有一番话要说。
沈三爷刚刚沐浴完了,长发微微有些湿,正坐在榻上倒酒喝。他的声音听说去有些沉沉的:“我是真没想到,二哥真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裴氏嘟着嘴,抿了口杏仁露,随口道:“人都是会变的。这官场一如修罗道,不去皮不挖骨不丢心肝,哪里站得了高位?”她本就对沈承宇没什么感情,这时候心里想得却是另一件事,抚了抚胸口叹道,“好险咱们听了母亲的,早早给二娘订了亲事,要不然看着他这模样,二娘的前程还真是叫人愁心。”
沈三爷面色微微一变,拍拍裴氏的肩,止住了她的话:“休息吧,明日你还要带两个孩子去裴家那边见一见长辈呢。”
裴氏一想到娘家,果然心情就轻松了,一摆手:“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了。咱们早点休息,明日早些起来,我母亲和父亲必是早就等着我了呢。怎么也要叫三娘他们见一见外祖父和外祖母。”
☆、116
第二日,裴氏果然就带着沈三爷和两个孩子上了裴家。
分别和裴家的几位长辈见过礼,沈采薇和沈采蘅作为晚辈倒是收了不少荷包。之后,沈三爷随着裴二老爷去书房下棋,裴氏则带着两个姑娘陪着二老夫人说话。
二老夫人膝下二子一女,只得裴氏一个女儿,自小就把这个女儿当做眼珠子、心尖尖似的疼。难得见到远嫁的女儿回来一趟,哪怕是二老夫人这样人老成精的人也不免掩面哭了一场,抱着裴氏直道:“天可怜见的,你们兄妹几个,我所疼独有你,哪里知道你爹爹这般狠心竟是让你远嫁了。我这把年纪,见一回少一回,没想到今日倒是叫我又见了你一回”
裴氏也被老母说得眼眶发红,一颗心就跟泡在酸水里似的,又酸又软。她不由也跟着垂眼落了泪,抱着二老夫人哽咽着唤了一声:“娘”脉脉不成语。
左右连忙来劝,又是端水又是递帕子,有温柔可亲的侍女宽声安慰:“两位姑娘都还在呢,老夫人和姑奶奶这作长辈的可不能叫看了笑话。再说了,这回姑奶奶回京可是大喜事,落了泪总归是不好的。”
二老夫人和裴氏渐渐收了泪,丫头斟了茶来,这才开始说些闲话来。
现下边上再无闲杂人等,二老夫人这才有功夫认真打量下头的两个姑娘。沈采蘅生得像裴氏,娇憨明媚,二老夫人看着看着便多了几分疼爱之情,拉了她到跟前来细细看过,这才转头和裴氏道:“阿衡长得倒是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真是个乖巧孩子。”
裴氏咬着唇,口是心非的道:“母亲莫要夸她。这个丫头整日里的折腾,跟个猴儿似的,真不知是像了谁?”
二老夫人面上笑意越浓,瞅了裴氏一样,口上道:“说得好似你小时候多乖似的。我瞧着,阿蘅就很不错嘛”说着又褪了手上的玉镯子给沈采蘅,抚了抚她的头顶,“这是外祖母给你的见面礼,可要收好了。”
沈采蘅面上有些羞红,却还是落落大方的礼了礼,细声道:“多谢外祖母。”
二老夫人又抬了眼去看边上的沈采薇,也拉了她到跟前来细看,轻轻的道:“这样标致的孩子,倒是少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便又笑着褪了手上另一只玉镯给沈采薇,温声道,“好孩子,你难得来一回,总也要给你一份见面礼才好。你们两姐妹,一人一只,正好是好事成双。”
沈采薇倒没想到二老夫人对着满心疼爱的外孙女和毫无血缘关系的自己还能在明面上一碗水端平,不由怔了怔,抬头去看裴氏。
裴氏倒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没事,这也是作长辈的心意,你收着便是了。”
沈采薇这才略有压力的收了这玉镯子,行礼道谢:“多谢老夫人。”
二老夫人点了点头,这才问裴氏:“阿景怎么没来?”她是知道裴氏生了一对龙凤胎——沈怀景、沈采蘅。
裴氏这时候正端了茶慢品,听到这话连忙放下茶盏,面上带了些歉疚之色:“这孩子如今跟着大伯念书,我想着这时候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轻忽不得。再说日后科举必也是要来京城的,这次索性就没叫他跟来了。”
二老夫人闻言微微颔首:“很是很是,他这个年纪,正是要用功考个功名的时候。日后再见也来得及。”
她们母女两个许久未见,说了几句闲话,不免要说几句私房话,想着当着小辈总是不好开口。正好丫头掀了帘子进来禀报:“三姑娘和五姑娘来了。”
裴家上一辈只得两个姑娘,一个是汝阳王妃,一个就是裴氏。现今这一辈也虽也多了几个庶女,真论起来却也只得三个嫡女:大房裴赫所出的大娘裴宜华和三娘裴锦华,二房裴显所出的五娘裴芳华。
大娘裴宜华早已出嫁,嫁的乃是温阁老的嫡长孙,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夫妻恩爱;三娘裴锦华自幼便和汝阳王世子青梅竹马长大,乃是内订下来的世子妃,只等着皇帝或是皇后点头成婚;五娘裴芳华,年纪与沈采薇等人相仿,还未订下亲事。
二老太太哪里不知道她们这时候来是为了什么,点点头:“她们倒是有心了你们也算是一家姐妹,难得见一回,就一起去顽吧。”
沈采薇心知二老太太必是有些私房话要和裴氏说,便点了点头,牵着沈采蘅的手一起恭敬退下。
二老太太见着沈采薇和沈采蘅退下了,垂了眼,微微叹了口气:“你这侄女倒是个少见的灵秀人。阿衡天真烂漫和你一般,我见着就喜欢,可真论起来:为人处世上却是比不上你这侄女。”
裴氏状若无事的喝了口茶,缓缓道:“三娘也是被我惯坏了,自是比不上二娘懂事。不过到底有我们长辈看着呢,总也不会叫三娘吃了亏。”
二老太太却没接话,只是抬头去看裴氏:“行了,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三娘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氏险些被茶水呛到,面上讪讪,拿着帕子按在嘴角:“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不知道你?”二老太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女儿一眼,“先时劝我迟些给八郎定亲,想的还不是寻不到好人家就把阿蘅嫁回家来?现今改了主意,必是出了意外。”
认真论起来,裴氏的想法还真算不上厚道。她自个儿想着要给女儿寻个人口简单、人品出众的人家,可这样的人家又不好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先寻个条件不错的备胎存着才是。所以她一眼就相中了裴八郎,这才写信透了一点儿的口风给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一把手养大了女儿,哪里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裴氏一皱眉她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她一贯疼爱这个幼女,连带着沈采蘅这个唯一的外孙女都比下头的孙子重一些,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成全了裴氏。哪里知道裴氏前不久忽然转了口风,二老太太认真打听了一下又没听到沈采蘅定亲的事情,一想就知道里头肯定是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事,现下只余下她和裴氏自是要问一问。
沈采蘅那等事,裴氏现今想起来都觉得丢脸气恼。不过到底是对着亲娘,她拿着茶盏遮了半边的脸,半推半就的就把事情给说了。因为担心二老太太责怪女儿,她还特意多说了几句:“好在颜家那公子现今已经中了进士,我们来之前也和颜知府通过气了。过段时间,就寻个妥当的媒人给两个孩子定亲。颜知府先时被御史台那边弹劾过好些次,想来也不会再有调回京的机会,只要颜五安安稳稳的留在京里,认真论起来也没差到哪里去。”
二老太太一辈子老于世故,还真没想到会有这等事,狠狠的瞪了眼裴氏:“行了,这些话说不得还是我那女婿安慰你的吧?!”
裴氏低了头,诺诺说不出话来。
二老太太看着她这模样又软了心肠,抬手抚了抚她的肩头,语气缓了下来:“你说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阿蘅的事,若是换了你几个嫂子早就在苗头没出来的时候就给按下了,哪里会到这样猝手不及的时候?”她语声温温,柔声劝慰道,“这回好在颜五争气,要不然,说不得你和女婿就要因为阿衡的事情再起争执了。娘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所挂念的也不过是底下的几个儿女,你两个哥哥们都还好,只有你最叫人放心不下。沈家厚道,你长嫂能干,女婿更是性子好,但也由不得你这样糟蹋。长此以往,再深厚的感情也禁不住摩擦”
裴氏本还要辩解几句,看着二老太太关切担忧的面孔,心中一酸,便也垂头认真听着她的话。
二老太太确实是一片慈心,难得见着女儿更是恨不得把一身的本事全教了她,见着裴氏认真听着便不由得传授了许多管家之道和夫妻相处的道理,娓娓道来,体贴入微,当真是慈母心肠。
另一头,沈采蘅和沈采蘅正与裴家的两姐妹分别见过。
三娘裴锦华自小就跟在汝阳王妃身边长大,又有王妃送的嬷嬷精心教导,耳濡目染之下倒是有些大气端庄的姿仪。这一回也是她起意拉了五娘裴芳华来二老太太这里,亲自来招待沈家两姐妹的。
众人见过礼后,裴锦华便首先招待着沈家姐妹喝茶吃点心,笑盈盈的:“都是京里的特色点心,想来和松江那边也有些不同,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的惯?”
沈采薇瞧了眼正认真吃点心的沈采蘅,抿唇一笑:“嗯,味儿倒是有些特别,吃起来倒是挺不错的。”
沈采蘅也连忙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弯弯眉眼:“很好吃,多谢三表姐了。”
裴锦华见着她们两个都还算是好性子,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她这回会来也是为着尽一尽礼数,说到底沈采蘅也是她的表妹,总是要见一面的,多个姐妹自然也是好的。不过,若对方当真不好相处,她自然也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
裴锦华心中添了几分亲近,便又额外多说了一句:“说起来,除了点心的味道,京城里头还有许多东西都和松江不一样呢。”她说着便给自家堂妹使了个眼色。
一旁忙着吃点心的裴芳华眨了眨眼,开口说道,“正好下午我们都要去汝阳王府见王妃,我还没想好要穿什么,不如你们也来参详参详,一起换一件?”
沈采薇知道她们这是委婉告诉自己和沈采蘅,京中穿着打扮的风格亦是和松江大有不同。下午就要去见汝阳王妃自然是来不及去制新衣,好在裴芳华年纪、身形和她们相仿,衣裳大小想来也差不多,这会儿借着话邀她们一起换件衣裳,也算是护住了她们的面子,让她们不至于在汝阳王府出丑。
沈采薇心里领了情,颔首接口道:“我们才刚来京城,许多事情还不知道,多谢指点了。”她垂首一礼,微微一笑,一如染露兰花,既清且静,“换衣一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锦华和裴芳华见着对方领情,自是心中满意,连忙拉了她们的手道:“自家姐妹,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
☆、117
裴家姐妹倒是和气人,细心的替沈采薇和沈采蘅另挑了衣服换上,然后又耐心的嘱咐了许多汝阳王府的忌讳和王妃的喜好。
裴锦华乃是跟着汝阳王妃长大的,对着自己的亲姑姑自然是十分了解:“王妃性子好,素来不会和小辈们计较,你们只要言行得当、不失礼就好了。”她略略犹豫,又接着道,“王妃素来爱梅成痴,所以我们衣服上熏的也是梅香,若是谈起梅花,你们还需多多斟酌才是。”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然是一一应了下来。
等到二老太太和裴氏说完话,午间用过膳,裴氏方才带着几个孩子们往汝阳王府去。
裴氏在她那一辈里序齿最小,且不论家中的两个同胞兄长,便是大房的堂兄和堂姐都甚是疼爱于她。她少时娇憨,常常缠着大堂姐玩闹,两姐妹感情十分融洽。故而这一次她回京来,便是汝阳王妃都惦记得很,早早派了人来召她进王府。
沈采薇对汝阳王府早就起了好奇心,这回难得有机会能够面见王妃,低着头不易察觉的用眼睛余光悄悄看了几眼。
汝阳王妃确实是个美人,冰肌玉骨,雪肤花貌,乌发如若积云,遥遥望去,飘渺清冷一如姑射仙人。
认真论起来,她并不算是个很称职的王妃,她性子冷淡,处理起事来又是严苛而不讲情面,很有些沈采蘩那种才女特有的孤傲清高。只是前头有个事事都要抓在手里、很是硬气的郑皇后,反倒将她这个汝阳王妃给衬得贤惠大方起来。每每前朝要说郑皇后,必是要把汝阳王妃拿出来比一比,一来二去,郑皇后依旧我行我素,汝阳王妃反倒被夸得好似女德典范一般,便是连裴家女眷都受益不少。
因为来的都不是外人,王妃今日倒也没有盛装华服,只是随意的穿着月白色绣黄蕊梅花的袄子,懒懒的靠坐在紫檀榻上,轻轻的抿着唇,微尖的下颚弧线美得如同画出来一般。
裴氏很是不见外,行过礼之后就上来笑道:“大姐姐这模样,还和当年一模一样。我都要看呆了。”
王妃甚是疼爱裴氏这个堂妹,哪怕是素来冷淡也不免微微露出一点笑痕来:“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甜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却含着些许笑意,“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
后面的小辈们这才依序上前行礼。
王妃拉了裴锦华和裴芳华到身边,这才抬了眼打量了一下沈采薇以及沈采蘅。
沈采薇只觉得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刻一般的自自己面上掠过,她只当不觉,微笑着站在原地,身形看着标准好似礼仪书里出来的一样,分毫不动。
王妃的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之色,许久才颔首道:“不错”她话声轻轻淡淡的落下,就像是梅花枝头滑下的冷雪一般。
边上伺候的嬷嬷便会意的把早就备好的见面礼递上去给沈采薇和沈采蘅。
沈采薇不敢失礼,双手接了那装着礼物的木匣子,依礼垂首谢过,然后便站到了裴氏的身后。
王妃似是对她有几分兴趣,正要开口说上几句,就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
穿着天水碧衣裳的丫头掀了帘子,笑盈盈的禀报道:“王妃,大世子和荣郡王一起来给您请安了。”
王妃面上这才有了些生动神色,开口道:“叫他们进来吧。”又转头和边上的沈采薇等人说话,“你们也算是一家兄妹,倒也不必计较许多。再说了,先前阿远去松江,还是多亏了你们照顾。”
关于萧远假借裴越之名前去松江求学的事情,裴家那边早就和裴氏透过口风。加上现在边上又都是自己人,王妃倒也没有遮着掩着,反倒是十分自然的说了出来。
沈采薇此时依旧微微垂首站着,看上去恭敬而有礼。谁也不知道,她掩在袖中的手指紧张的握在了一起。
谁都知道,荣郡王乃是汝阳王府的次子萧远——因为皇帝十分看重他,年前就给他封了个郡王的衔。京城里头,郡王虽是稀罕的头衔,但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看重的却是萧远以后的造化——皇帝的态度已经如此明了,只要等到太子过世,想来荣郡王就要入主东宫了。
只可惜,荣郡王正妻的位置早就订给了郑家,那些想着要联姻投资都心知自己争不过皇后只得扼腕叹息,背地里骂几句郑家争权太过。
萧远如此赤手可热,若说汝阳王妃没想过把裴家的女儿许配给过去,连王妃自己都不相信。只是,郑皇后一向强势,正妃的位置早就被把持的牢牢的,若要正嫁了庶女去做侧妃,王妃自己心里头又不是十分称意。好在裴老夫人心中自有分寸,为着这事早就已经劝过王妃:
无论如何,汝阳王妃于萧远是有过养育之恩,裴赫对萧远又有过半师之谊,这些情分都是撇不开的。再者,郑皇后和郑家背靠皇帝,裴家必是争不过的,还不如躲在郑皇后的后面多做些实事。有树大挡风的郑皇后在前面挡着,她们裴家反倒更显得低调有礼,更能博得萧远以及清流的好感——这也是汝阳王妃一贯的处事之风。
汝阳王妃确实是肯听劝的人,当下就按下私心不提,反倒显出了几分慈母的模样。只是,再如何,她也是冷淡性子,这会儿见了人也不过是抿唇一笑:“是礼儿和远儿来了?”她伸手一招,给他们分别见过,“这是沈家的两个表妹。”
沈采薇依着礼对着汝阳王世子和萧远礼了礼,心中微微有些感触——当年初见之时,他还是裴家九郎,如今却已经是京中人人追捧的荣郡王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沈采蘅也对这种变化很有些适应不良,行礼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萧远穿着一袭紫色袍子与一旁的穿着明蓝色直裰的汝阳王世子相比,更显出几分清贵来。这些年来,他俊秀的眉目早就长开了,日光之下一如朱玉生辉,清辉难当。
只是大约是久在宫廷历练,他长眉一如远山,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却有若寒渊。他深沉的目光不易察觉的在沈采薇的头顶一掠而过,微微荡出一点清浅的笑意,语气听上去却是平稳无波的:“都起来了吧。”
汝阳王世子倒是个豪爽的性子,摆了摆手,又转头和王妃笑道:“也是巧了,二弟这般的大忙人今日正好得了空。我本就闲着,就拉着他来给母妃请个安。”
王妃抬头看了儿子一眼,似有几分无奈:“我看你,是瞧着锦华来了,特意拉了阿远作幌子来凑热闹的吧?”她这儿子和侄女自幼青梅竹马长大,感情自是好得很,总也有闹不完的事。
世子摸摸鼻子,不吭声了,边上站着地裴锦华亦是跟着含羞低头。
萧远这时候却插了一句解释道:“过些日子就是郑家老夫人的寿辰,陛下想着近日我也无事,便放了我出宫来瞧瞧,顺便给老夫人备一备礼。”
王妃嫌恶的蹙了蹙眉,口上忍不住道:“陛下也是宽厚太过,不过是一个寿辰,哪里需要要劳动你们这些凤子龙孙?”以郑家如今之势,也只有王妃这样的身份和性子才能这般说道。甚至,哪怕是王妃也不过是在王府之中说上一二。
萧远素知王妃脾气,也不应声,只是温温一笑:“所以我闲着无事,便想着要来给母妃请个安。”
王妃听出他的孝心,心中受用,面上神色也好了不少,点点头:“若是实在想不出要准备好礼,干脆就和王府一起备一份礼好了。说起来,你还没分府,咱们一家人很不必见外。”
萧远含笑不语,既没有应下也没有拒绝。
王妃也知道他的为难之处,倒也没有多说,只是拉了他到身边坐下,有些僵硬的转开话声道:“我听说你在松江的时候也常去沈家作客,可还记得小姨和两个表妹?”
萧远点点头,从容自然的应声道:“自是记得。”他顿了顿,侧头拱手一礼,说道,“当年多有欺瞒,还望小姨和两位表妹莫要见怪。”
裴氏对他自也是有过几分真心疼爱的,也早就从裴家那边知道了萧远身份的尴尬之处,听到这话连忙道:“都是过去的事了,郡王很不必记在心上。”
沈采薇和沈采蘅亦是跟着点了点头。萧远身份特殊,她们这般的身份,既不好过分亲近也不好过分疏远。
萧远轻轻的挑了挑眉,压下心头那些复杂的思绪,面上不透分毫的和王妃说起自己在松江的往事:“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转牛角尖,倒是劳小姨他们照顾了”他心中早就打好腹稿,不急不缓的把自己和沈采薇等人的趣事说了几个。
王妃听着倒也得趣,不由得对着沈采薇以及沈采蘅更添几分亲近之意。半响,她随手端了青玉茶盏,抿了口茶,忍不住笑道:“你自小性子就怪,确实是要多和年纪相近的多处处听你这么一说,这两个丫头,倒真是和你妹妹一般。”
萧远面不改色,声音轻轻的:“母妃膝下只有我和兄长,我看着她们,确实是和妹妹一般。”
王妃自是没有觉出他话中深意,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我们这会儿玩笑说说倒是无事。只是,这话可不能叫长平听到,要不然她可是要和你闹得。”
☆、118
听到“长平”二字的时候,萧远的眉间微不可查的蹙了蹙——说实在的,哪怕是他也在长平公主身上吃过不少苦头。
长平公主乃是帝后嫡女,因着皇帝娇宠,既任性又跋扈,可算是个真正的混世魔星。满宫上下,她唯一有所畏的也不过是皇后和太子罢了。对于“觊觎太子哥哥位置,抢走父皇宠爱”的萧远,她自然是又恨又恼,故而一闲下来就会想着法子给萧远添堵。她的手段自然是简单粗暴的惨不忍睹,偏偏萧远还不能揭穿或是回击——因为有皇帝在后头看着。
皇帝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了:他目下最关心的就是萧远日后对郑皇后、长平公主乃至郑家的态度。正如前朝汉景帝试探时候栗姬说的“百岁后,善视之”一样,只不过皇帝的心思表达的更隐晦一些,萧远也比栗姬更聪明一点。所以,皇帝总是会故意借着郑老夫人寿辰这样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考量萧远对郑家的态度,也刻意纵容着长平公主的“淘气”来考验萧远。
正因为发现了皇帝这样的心思,萧远只得忍下那些气,顺着皇帝的心思去亲近郑家、宽待长平公主。只不过,偶尔想想他又觉得有趣可笑:皇帝想必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只以为自己最聪明或是所有人必要顺着他的心意,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就被人看穿。
物极必反,事极则变,这才是千古不易之理。
有两个孝顺儿子在边上,你一言我一语,汝阳王妃兴致越发的好了,不知不觉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待她倦了,便准备端起茶令左右送客。
萧远这时候却恰好的插了一句:“今日本是两位表妹初来王府,倒是叫我和兄长给搅和了。若此时回去未免无趣,不若令人带你们去园子里逛一逛?”
王妃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因着儿子对堂妹一家有些轻忽了,于是颔首道:“还是阿远细心。你们难得来一趟,总是要尽兴才是。如今正是春日,在王府的院子里逛一逛,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裴锦华闻言不由得抚了抚掌,转头和沈采薇以及沈采蘅笑道:“是了,姑姑志趣高雅、品味独特,王府的花园经了姑姑的收拾,早已是京中一绝。这一回,你们可是有眼福了。”她一向得王妃疼爱,这时候叫起“姑姑”来更显出一份亲昵来。
王妃亦是很受用她的亲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调侃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这回就由你带两位表妹去逛逛吧。”
一般来说,招待客人的一般都是家中的女主人,裴锦华一贯从容的面上不禁微微显出一点红色来。
萧远和世子倒是不好跟着她们一起去,只是笑笑就起身回前院去了。裴氏先前在裴家早就经了不少事,这会儿也有些累了,便摆摆手:“我就不和她们小姑娘去了,先回去歇一歇,下回再看便是了。”
王妃抬眼看她,面上微有笑意:“我让人备车送你回去。”这也算是一种态度,叫沈家那些人知道裴氏在她心中的地位,不敢轻忽。
裴氏并不不推却,反而毫不见外的上来抱住王妃的手臂,笑盈盈的:“我就知道大姐姐疼我。”
王妃唇角微翘,却把她的手给拉开了:“多大的人了,这般模样,可不是要叫人笑话?”她想起少时旧事,不免起了点复杂心绪,熟练的伸手替裴氏理了理衣领,无奈道,“我就你一个妹妹,不疼你疼谁。”
边上的人倒是不知容若冰雪的王妃能说出这般“肉麻”的话来,不觉尴尬的低了头。
等到几人出了院子,裴芳华方才笑着感叹道:“我早就听说两位姑姑感情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裴锦华性子周到些,拍了拍小堂妹的肩头,玩笑似的提点她道:“哪儿来的胆子,竟敢背后编排长辈?”
裴芳华撅起嘴,不吭声了,只是小胖手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搭上去拉一拉裴锦华的袖子,一下又一下的,可爱的不得了。
裴锦华亦是有些撑不住,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便板起脸正经的往边上指了指:“去那边看看吧,那边有个别名叫‘杨柳岸’。湖岸上种了桃树和柳树,一路走过去,颇有逸趣。再往里走正好可以过石桥去湖心亭坐一坐。”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是第一回来,自是没有异议,故而她们一行人便往那杨柳岸走去。
那岸边果然交错的种着柳树和桃树,桃红柳绿彼此交错,真真是如画美景。沈采薇瞧着也十分有感觉,跟着在岸上左右绕着,正好有微风从湖面来,拂面而过,面上微凉,确实是惬意非常。
她跟着走了一段,后面忽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却见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的跑上来。
“沈二姑娘,沈太太那边有事要找你呢”那丫头一身天水碧的衣裳,显是王妃院子里出来的人,礼了礼后便认真禀告道。
沈采薇心中忽而起了一点“果然如此”的念头,面上却分毫不露的转头和边上的人道:“想来是婶婶不放心,有事要交代我呢,我去去就回。”
沈采蘅嘟着嘴嘟囔了一句:“娘怎么总这样”
裴锦华倒是挑眉笑了笑,打趣道:“那我们就在湖心亭那里等你。早听说二姑娘你琴艺高超,等会儿要是来迟了可要给我们弹一曲饱饱耳福才是。”
沈采薇只得点头:“自该罚曲一首。”
裴芳华亦是跟着道:“不行不行,还要罚酒一杯。”
几句话的功夫,她们倒是更添了几分亲近。沈采薇不由含笑摇头:“这时候就罚酒可不公道。不如等我弹完琴,若是弹得不好,再罚酒?”
她们都是含笑道好,这才放了沈采薇离去。沈采薇心中早就计较,跟着那丫头左拐右拐,果是拐到了一处僻静的小亭子边上。
那亭子边上,萧远手持一支纤细的柳条,扶栏而站,长身玉立。
翩翩公子,紫袍微动,清贵俊美。
这场景,不禁叫沈采薇想起他们道别之时的情景。适才给人引路的小丫头早就已经会意的退了下去,沈采薇上前几步,不由得轻声唤了一声:“裴大哥。”
萧远闻声回头,不禁一笑:“这回该叫‘萧哥哥’才是。”
沈采薇从善如流:“萧哥哥。”颊边梨涡看上去浅浅的。
萧远只觉得这声音轻软悦耳,仿佛就如羽毛在心尖掠过,一颗心变得又酥又软。他的声音也跟着轻了下去:“来让我瞧瞧,几年不见,你倒是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竟还得了今年松江女学的魁首。”
沈采薇一听这话音就知道萧远这些年虽然忙的很但确实不曾忘记自己,心中颇有感动,顺着他的话声上前几步,谦虚道:“魁首的事,就是凑巧罢了,有几门比试我就比不上人家。”
萧远指了指亭上的座位,自己慢慢坐了下来,闻言挑眉道:“这话说的,好似魁首这个头衔就是街上捡的一般。正要如此,我要去捡一个呢。”
“萧哥哥要女学魁首的头衔做什么?”沈采薇被逗得抿唇一笑,跟着坐了下来。说到底,她也是个小姑娘,嘴上虽然要谦虚一二但被人这样一夸心里却也还是有些高兴。
石桌子很小,是用一整块大理石雕成荷叶状,上面光滑圆整,光可鉴人。他们两人正好对面而坐,因为都起了打量彼此的心思,稍稍抬眼,四目便交撞在一起。
萧远的眼中神色微动,好一会儿才抬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听说,我走之后,你的日子也精彩了许多?”他语气轻缓,便如兄长关心妹妹一般。
沈采薇心中更添几分亲近,想了想便捡着一些女学里面的趣事说了。只不过,她一时嘴快不免就提到了郑午娘,等沈采薇后知后觉的想起萧远的未来妻子就是郑午娘的堂妹便停了口,不再说了。
萧远想来也多少知道一些郑午娘的事情,唇角微微带了点讥诮的弧线,慢条斯理的接口道:“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娶郑家女的。”他的心思一直压得很深,从来不曾与人提起,这会儿对着沈采薇不知怎的就自然而然的说出了口。
沈采薇听得怔怔,抬头去看萧远神色。
萧远漫不经心的端起茶杯,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神思,语气淡淡:“陛下赐婚,我自是不敢不从。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得有些人便是无福消受”他修长的手指在杯壁上一掠而过,指腹微有摩擦,修剪得当的指甲看上去光整圆润。
沈采薇面上不变,心中却有些震动:这些年来,她在松江不过是偶有争执或是意外,认真论起来一直都是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然而萧远独在深宫,不知经了多少事,想来早就已经脱胎换骨,再不复当初。他现今态度这般亲近,说起来还不知是有几分真、几分假?
萧远抬抬眼,想来也是清楚沈采薇的心思,抬眉一笑,说道:“我说过的,采薇你就像是我的妹妹,永远都不会忘。”他一双黑眸便如深沉的夜色,慢慢的笼罩下来,有一种沉默而隐晦的温柔,“自是与其他人不同。”
沈采薇正对着他那双眼,只觉得心中微有动容,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119
其实,萧远并没有多少叙旧的时间。
他们还未喝完一盏茶,边上便有人上来和萧远禀告:“太子午睡方起,正要寻您入宫说话呢。”
太子萧天佑对于萧远的态度一直很奇怪——按理说,对着这么一个未来会取代自己地位的人,萧天佑本该如长平公主一般厌恶对方。可是实际上,萧天佑却是宫中除了皇帝之外,对萧远最好的人。甚至,很多事情上都是因为有他在从中调解,郑皇后和萧远才能够维持了表面的和谐以及平衡。
所以,对于这么一个不知敌友的弟弟,萧远有时候也不知要如何去对待。
萧远闻言微微蹙眉,但还是随着那侍从的话起了身,转头和沈采薇说道:“我要先回宫了。”他想了想又加一句,“下回郑老夫人宴上,大概还会再见。”
沈采薇点点头,垂首一礼,退到一边目送着萧远离去。
萧远出了后院,便直接坐上宫中安排好的车架,径直往太子东宫去。
因为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等他到了东宫时,午间的红日已经微微下斜,天边晚霞一如烈火,灿然明艳。
太子萧天佑就坐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半靠在软枕上侧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他乌发披在肩后与他那冰雪一般冰冷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人看上去既显孱弱又使人印象深刻。
他听到外边的通报声,搭在锦被上的长指轻轻紧了紧,苍白俊秀的面上微微显出一点清浅的笑意,转过头来含笑的看着走进殿中的萧远:“是齐光来了?”他抬手虚扶了一下,温声道,“你我兄弟,很是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萧远行过礼方才上前几步,替萧天佑整了整被子,“春寒料峭,殿下还是要小心些身子才是。”
萧天佑有一双和萧远十分相似的黑眸,长长的眼睫乌黑浓密,轻轻的垂下来的时候几乎是静女一般的秀美。他听到这话,微微垂下眼,轻轻道:“殿中烧着地龙呢,不过是开一扇窗,没事的。”
萧远只是笑笑,并没有在说什么。
确实,现今天气渐暖,也只有萧天佑的殿中还是一日到晚的烧着地龙。萧远方才坐了一小会儿,背上就已经要流汗了,好在衣饰严密,倒是看不出端详。
萧天佑似是想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我听说,齐光今日是回王府了?”
萧远点点头,半真半假的道:“陛下让我休息几日,我想着许久没有回王府请安,便顺道回去陪一陪王妃。”
萧天佑唇角笑意温淡,因为中气不足,他的语声也是轻轻的:“听说今日沈家的几位小姐正好也去给王妃请安。”他顿了顿,仿佛若有所思的端详着萧远的面色,“说起来,父皇也曾和我说过,想要从沈家女中选一个做你的侧妃,不知齐光你是怎么想的?”
萧远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萧天佑心思机敏、心有七窍,他早已见惯了他轻描淡写间布局谋算的本事,故而对着萧天佑的言辞总是小心再小心,此时闻言也只是语气平淡的应声道:“我在松江之时确实是与她们多有相处,只是我待她们一如亲妹,若是要纳为侧妃,自己心里都过不了关。再说,正妃还未入府,怎可先谈侧妃?”
萧天佑闻言忍俊不禁,那笑意牵动干涩的咽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按着素色帕子的手上青筋立显:“咳咳齐光这话倒是有意思,只是可不能叫长平听到,她素来任性,要是听到了,说不得就要生一回气。”
萧远亲自倒了杯蜜水递上去给萧天佑润口,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长平年纪还小,确实是有些任性,等她大一些就好了。”
萧天佑抿了口蜜水,摆摆手,面上笑意淡淡:“是我们把她惯坏了”他一双黑眸深不见底,透出几分亲近之色,“你也是她的兄长,她若是做得真的过分了,该管教的时候还是要管教的。”
萧远顿了顿,没应声——他心中揣摩的却是萧天佑的话中之意。
萧天佑自是明白他的心思,慢慢的搁下手中的玉盏,握住萧远的手:“齐光你也莫要多心,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论起血缘,世间再无人比我们更亲近的,你我之间本不该这般见外。”
萧远只觉得萧天佑握着自己的手冰凉柔软一如磨得尖尖的象牙,只要再用一用力就会刺入皮肤里面,立刻见血。他竭力维持住面上的神色,用冷静的语调应道:“我明白。”
萧天佑却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你不明白。”
萧远抬头看他,黑眸之中是难掩的诧异和怔然。
萧天佑苍白消瘦的面上却掠过一丝轻薄的笑,就如同极其轻薄的刀刃,因为轻薄而更显得精美危险。他的目光十分平静却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千钧之力:“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有一个兄长。我自幼多病,大多时候只能呆在屋子里,不能多跑多走,连每日饮食都要小心再小心,稍稍懂事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时候,我就隐隐的知道,我还有一个兄长——他和我同一个父亲、同一年出生,他健康强壮,如旭日般朝气勃勃,拥有我所渴望的健康和自由。”
萧远一时心绪起伏,垂下眼,遮住自己眼中复杂的神色。
萧天佑的语气却渐渐的柔和下来:“我嫉妒你,厌恶你,同时也希望你能代替我去看我所不能看到的天地,实现我所不能实现的梦想。”他顿了顿,轻轻的声音里仿佛烧着一种无形无色的火焰,烧的肌肤灼热干涩,“齐光,你所拥有的我一辈子也不能得到。可是,总有一日,我所拥有的都将是你的。”
萧远素来不曾想到萧天佑能说出这样的话,神色微动,唇角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出声。
萧天佑却还是握着萧远的手,平静的把未尽的话说下去:“在我眼里,你就是另一个我,再不会有人比我们更亲近。汝阳王府的那些人不能比,郑家的那些人不能比,哪怕是长平也有所不及。”
萧远并不知道萧天佑的话语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不得不说,他这一刻确实是被萧天佑的话给打动了。
他自幼因为身世而深受其苦,但是萧天佑却也因为病痛而深受折磨。无论如何,从某一种角度来说,他比萧天佑幸运——他还有时间和机会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实现自己渴望的。
过了好一会儿,萧远方才起身替他整了整被角,低声道:“马上就是要喝药的时候了,我去外边看看。”
萧天佑缓缓躺回榻上,目送着萧远离开的背影,忽然小声的咳嗽了一声。
早就侯在外边的宫人连忙从外边上前来,弯下腰,恭恭敬敬的俯身行礼,声音犹如流水一般既清且涟:“殿下可有吩咐?”
萧天佑阖上眼,锦被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似是想着什么事,低声问道:“郑菱今日是不是进宫了?”
宫人沉声回答道:“郑家的两位小姐今日都进宫了。”她说的这两位小姐指的是郑菱和郑午娘,并不包括郑宝仪。
萧天佑依旧没有睁眼,许久才轻轻的叹出一口气,轻声自语道:“罢了,弃卒保车,未尝不可”他真正关心的是郑皇后和郑宝仪,对于郑家也不过是想着尽量保全一二而已。
那宫人并不知道他话中之意,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萧天佑出声吩咐,于是便又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萧远端着药从外边进来,口上和萧天佑说道:“殿下先喝药吧,皇后适才令人请我,等会儿我就要过去。”
萧天佑心知皇后这是准备给萧远和郑家那两位小姐牵线,口上却没说什么,只是扶着萧远的手慢慢坐起来,端着药碗轻轻缀了一口:“没事,母后那里想来也没什么重要事,不急”
他们坐的极近,容貌亦有几分相似,看上去亲密自然,一如民间的普通兄弟一般。
此时天际红光微淡,窗外有凉风习习,已是傍晚时分。
沈采薇和沈采蘅正准备乘着马车从汝阳王府回去。这一回她们和裴家姐妹玩得极好,裴锦华一直把她们送到马车边上,还特意握着沈采薇的手道:“过几日我要摆宴,到时候给你们送帖子,可一定要赏光才好。”
沈采薇扬眉一笑,乌黑的眼睛明亮动人,仿佛会说话似的。她眨眨眼,清凌凌的应声道:“佳人有约,哪敢不从?”
裴锦华被逗得一乐,双眸弯弯一如月牙,不轻不重的拧了拧沈采薇的面颊:“你这嘴,真讨厌!”她口上说着讨厌,面上笑意却是融融。
另一边,沈采蘅也依依不舍的拉着裴芳华的手轻轻叮嘱道:“你适才说得那几样糕点,下回可要请我吃一回才好。”
裴芳华连连点头,保证道:“放心好了,糕点什么的,一定管够。”
沈采蘅唇角微翘,露出甜甜的笑容:“那我给你们带我打的络子,样式和京里的都不一样呢。”
裴芳华立刻就起了兴趣,拉着沈采蘅的袖子,一连说了好几个款式,悄声道:“我能不能要个红色的?我有条新做的绿裙子,要红色来配才好看呢。”
☆、120
过了几日,裴锦华果然令人送了请帖来。
裴锦华的婚期已经定下了——明年初便要嫁入汝阳王府。所以,今年也是她留在裴家的最后一年,她闲暇之时常常开宴请人来家中小聚,也算最后再享受一下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这一回的花宴,她不仅请了沈家两姐妹,还请了许多年纪相近、家世相当的姑娘,便是连郑家的两位姑娘——郑菱和郑午娘也都被请去了。可以说,这次花宴上的来客皆是非富即贵。
为了这个,本打算冷着人不理的严氏特意把沈采薇叫到跟前来说话:“若是你和三娘都去赴宴,独留你四妹妹一个在家,总是不好。不若,这回就带她和你们一起去?”她自来信奉的就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样的宴会若能叫自己女儿去一趟,说不准就能交到几个身份贵重的好友,总是有好处的。
沈采薇稍稍想了想还是摇头婉拒道:“我知道太太的意思,依着我的本意也是想着把四妹妹带上的。只是这回裴家姑娘会给我和三娘帖子也是看在婶婶的面子上,我是客人又初来乍到,总不好再厚着脸带个人去。”
严氏自然也是知道这道理的,只是对她来说沈采薇不过是帮着女儿去宴会的梯子,哪里有心思去顾忌这梯子的感受。听了这话,她不免蹙蹙眉,有些不悦的质疑道:“四娘也是你婶婶的侄女,难不成裴家还会赶了她出门不成?你这般推三阻四,心里可还当我是你母亲,当四娘是你妹妹?”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沈采薇只得端正了面上神色,垂首轻声道:“太太想多了。”
沈采苹就在边上,听了这话不禁面上羞红,连忙上来拉住严氏袖子,小声道:“娘这话说的”她咬了咬唇,轻轻的接口劝解道,“这次花宴上的姑娘全都是年纪相当、女学结业了的。裴姑娘大概也是瞧我年纪尚小,不能和那些人说上话,这次才没请我。她一片体贴,我若真是贸贸然去凑上去,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严氏依旧有些不甘心:“交情都是处出来的,不过是差了几岁而已,怎么会说不出话?”又是苦口婆心的劝女儿,“你小孩子家知道些什么?!这次也是机会难得,明年裴三姑娘就要去汝阳王府了,还能再开几回宴?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沈采苹还是摇头,眼睫轻轻的往上一扬,抬眼望着房梁,咬唇轻声道:“反正我不去。”
严氏那头还没能把说沈采薇动,这头就被自己的女儿给气得仰倒,恨恨的瞪她:“你这是什么话!真是我前世的冤家,专门来折腾我的”她气得狠了,抬手就要去捶人,只是那手高高的抬起了,落下去的时候却是轻轻的——到底只有这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打骂。
沈采薇缓了口气,悄悄抬头和沈采苹交换了一个眼神,给严氏礼了礼,这才缓步退了出去往裴氏那里去看新首饰和新衣裳。
这回的花宴乃是沈采薇和沈采蘅在京城里参加的第一回宴,裴氏亦是十分上心,专门寻了几匣子的宝石什么的,送到京中最好的宝华轩里面给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打了一套新首饰。她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教导沈采薇和沈采蘅:“京中的人大多都是眼刁又别有傲气,看不起外边来的人。你若是衣着不得体,她们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心里边说不得就要嫌你是乡下来的。”
沈采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会儿正左右打量着自己的新衣裳,笑得眉眼弯弯,便是连颊边的梨涡也是甜甜的:“这衣裳一定用了不少金线吧?看上去就亮亮的。”其中一条粉色的缎裙绣着忍冬花,下边缀着许多玉片,看上去便如波光潋滟,光色熠熠。
裴氏伸手推了她一下,催道:“行了行了,别跟木头似的杵在这里,赶紧的去换衣裳——这都是我特意让人给你们新做的。以前在松江的时候,你们还都是要在女学里头上学呢,穿得素淡简单些也是好的,至少先生看在眼里舒服。到了京城,可要多试试鲜艳些的颜色。当然,我们也不是那种没家底、要把家当全穿戴在身上的人家,也不用如何贵重的首饰,只要捡几样有来历的,戴在身上就能叫人不看轻了去。”她想了想,颇有些意犹未尽,端起青玉茶盏抿了口茶,悠悠然的叹了口气,很有些指点山河的气派,“这里头的事三言两语的也说不完,你们还都有的学呢”
沈采薇也拿了一件大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的对襟褙子,在身上比了比,十分熟练的奉承了裴氏一句:“好险这会是和婶婶一起来的,要不然我们说不得就要吃亏了。”她的皮肤经过了美人镜这些年的“洗凝脂”,看着便如玉雕雪砌的一般毫无瑕疵,偶尔穿件红色的衣裙,整个人都显清艳难当,光华灼然。
裴氏抿唇一笑,掩下眼中的得意,故作淡然的摆手道:“也是你们三表姐心里顾着你们呢,你们才刚刚进京,是该多认识一些身份年纪相当的姑娘。就算不能立刻交好,留些好印象和名声,日后总有好处的。再者,裴家的花宴上面,总是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沈采薇连连道是,把裴氏哄得乐了,方才拿着那件褙子和丫头一起进内间换上。她下面穿着的是银白色镶葱绿边的缎裙,上面绣着一枝芍药,花蕊处缀着莲子大小的珍珠。
沈采蘅比她早一点换好,快步从里面出来,笑吟吟的在裴氏面前转了一圈。
湖蓝色遍地金的褙子将她的皮肤衬得更白了,整个人便像是个精致的玉人,叫人看着欢喜。裴氏瞧在眼里,心里也满意的很,伸手搂了女儿轻声感慨道:“三娘果然长大了”
沈采蘅羞红了脸,低头看着下面玫瑰粉绣蝴蝶的绣鞋,只是不应声。
裴氏那点儿欢喜在心上转了一转,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十分的欢喜折成了五分,面上的笑意也显得面前起来。正好沈采薇换好衣裳从里面出来,裴氏随意的摆摆手和她们道:“行了,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马车就在外边等着,你们快去吧,迟到也不好。”
沈采薇和沈采蘅对视一眼,向裴氏一礼便手拉着手出门去了。
裴氏身边的夏莲正给裴氏揉肩,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心里立刻就有了底,开口道:“今日的三爷也不回来,这午膳太太是打算去正房那边吃还是让人送到屋里?”
裴氏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蹙着眉懒懒道:“我今日也没什么胃口,来回也是麻烦,便叫人给我做一些简单的送来便好。”
夏莲笑着应了,语气轻轻的:“说起来,今日三爷出门的时候心情也挺好的,说是颜公子好运气,正好碰上温阁老这个座师。”每年科考的主考官就是那届考生的座师,也关系着考生未来在朝中的站队,所以有个好座师总是好的。
裴氏稍稍一想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口上道:“是了,我记得大堂兄家的大娘就是嫁去温家的,倒也是凑巧了。”
夏莲接口道:“有温阁老照看着,颜公子日后想来也是不差的。”
裴氏心里已经稍稍缓过来了,只是口上却还不认:“再如何,翰林院里也是个清苦的地,半点油水也没有,颜家那头又是靠不上的算了,我也不求他大富大贵,只盼着三娘那傻丫头别跟着吃什么苦才好呢。”
夏莲给裴氏添了茶,双手捧着递上去:“瞧太太说得,有您和三爷看着,三姑娘怎么会吃苦?”
裴氏被这话逗得一笑,抬手接了茶杯,自语道:“我还真是欠了她的”语声里面已经露了微微的笑意。
夏莲劝好了裴氏便又恍若无意的转了话声:“厨下正好有炖好的雪梨燕窝,太太可要尝一尝?这春寒料峭的,正是要好好滋补滋补呢。”
裴氏斜睨她一眼,唇角带笑:“好了,叫人端过来吧。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房里其他几个都比不上。”
夏莲垂了眼,俯身一礼,声音清脆脆的:“都是太太疼我,这才叫我放肆了。”
这个时候,郑家的马车也正在路上。郑午娘和郑菱就坐在同一架马车上。
自从郑菱和萧远订了亲,郑家上下都哄着她,郑菱的脾气就越发骄纵起来。这会儿,她靠在软枕上侧头去看郑午娘,懒懒的伸手指了指,娇声道:“哎,给我递块桃花酥来。”那架势,使唤丫头似的。
郑午娘一口气梗在心口上,不上不下。只是,她的面上却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果真小心的拿了一块递上去,声音里头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姐姐对妹妹的关心:“待会儿宴上还有吃食呢,你先下还是少吃一点吧。”
郑菱生了一双丹凤眼,挑眉看人的时候波光潋滟,娇艳动人。她听了这话,微微挑了眼去看郑午娘,眼中不免带了几分讥诮和轻蔑,语气则是居高临下的倨傲:“五姐姐果真是在松江呆久了,倒是节俭了许多呢。”
郑午娘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嘲讽之意?她低了头,死死的咬着牙不说话。
天知道,她简直是恨死了郑菱,甚至胜过了恨沈采薇——这么个样样都不如她的人竟是夺去了她本来志在必得的位置,现在还这般欺辱于她,叫从来志向高远的郑午娘如何甘心?
郑午娘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修剪得当的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的肉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宫里见过的萧远,还有他那双仿若含着深意的黑眸。
就像是她身边那丫头说的“认真论起来荣郡王对五姑娘比六姑娘还更亲切一些呢”。
她几乎是着魔一般的想着:若是没有郑菱该多好啊,没了她,萧远就会是她的,未来皇后的位置也会是她的,再没有人敢欺辱轻视她。
若是没有郑菱
这念头只不过是一闪而过,但确像是在心上扎了根似的,令郑午娘怎么也放不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