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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赵十一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71


    沈采薇手一抖,差点把头上的器具给丢到了地上。她匆匆把东西放到一边,转身就去和贺先生告辞:“先生,学生家中有事,今日先提早告辞了。”


    贺先生看了她一眼,因手上还忙着,倒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略带随意的点了点头。


    沈采薇着急沈三爷,匆匆礼了礼,便带着绿袖往家里去。


    沈三爷在的时候,沈采薇虽觉得他很好很好,但心里头却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毕竟她前世光棍惯了。直到沈三爷出了事,她才跟着急了。


    现下得了这样的好消息,沈采薇心口被那么一团欢喜的焰火烧着,心里头热热的,那火烧到面上,脸也是红扑扑的颜色。马车进了府方才停下,她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裾急匆匆的往上房赶去。


    一进上房,就见着宋氏和沈采蘅都在。


    沈三爷没事了,宋氏做长嫂的心里也安稳了许多。她见沈采薇急匆匆的跑来,不免有了玩笑的心思,拿出帕子替她擦一擦而额上的汗水:“跑得这样急做什么?你三叔好端端一个人,又不会跑了。”


    沈采薇难得羞窘,不由低了头,轻轻的叫了一声:“大伯母。”


    她过了年就要十二了,身量长了一些,胸口也已经有些鼓鼓的了。她本就生的好,此时面颊微微带了点红色,更显得颜如春花。那白皙柔软的脖颈看上去就像是春天刚刚露出来的花枝,娇嫩嫩的。


    宋氏瞧在眼里,知道这侄女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了,心里不由得警醒了一些。她缓缓的收了替沈采薇擦汗的帕子,口上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一回你三叔能回来还多亏了李家公子,说是救命之恩都使得。我已备好了礼,待你三叔伤好了,咱们一家就去谢谢人家。”


    这样的大事按理是不用和沈采薇这样的小姑娘说的。只是现下听到李景行的名字,沈采薇怔了怔,心里一突,忍不住抬头去看宋氏。


    只见宋氏一双水眸清亮幽黑,仿佛可以直直的看进了沈采薇的心里。


    沈采薇这时候方才想起绿焦这些日子的反常,顿时明白过来了——姜还是老的辣,想必她送信出去这种小手段早就叫宋氏给发现了。只是宋氏顾着她的面子不曾说出来,这时候事情都已经结束了,轻描淡写的提上一句叫她留个教训。


    沈采薇不由端正了态度,收起了其他的杂心,问起了正事:“怎么没见着三叔?”


    这话一出来,边上坐着吃点心的沈采蘅便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尽去了愁色,连带着颊边的梨涡都是甜馨馨的。她往前几步,颇是快活的搂住沈采薇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他和我娘在里头说话呢”


    沈采蘅嘴里吐出的热气吹得沈采薇耳里痒痒的。只是,她拉长了声调,声音里头藏着点狭促的笑意,就像是细小的花瓣掉到衣服里头,香气淡淡的却甜得很。


    沈采薇一听就明白过来了,一时间倒是说不出什么来,只是不由的红了脸。


    宋氏知道她们女孩家面薄,见着两个小姑娘都红了脸,也觉得好笑。她想了想,便摆摆手道:“左右现下也无事,你们两个闷了这些天,今日也不必陪我在屋里烦。自个儿去外头走一走吧,晚上是要陪老夫人用的,正好儿大家聚一聚。”


    沈采薇和沈采蘅脆生生的应了下来,手牵着手,一起往园子里去。


    没了裴氏在上头看着,她们两个小姑娘说起话来反倒更自在。沈采薇也没了顾忌,直接开口问道:“三叔这回是出了什么事?”


    沈采蘅歪头想了想,便答话道:“他们去福州的船半路上就叫倭寇的火炮给打着了。好在爹爹他们运气好,倒是叫边上渔村的几个村民给救了。只是松江城门关了,爹爹的腿伤了动不了,所以才断了消息。”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那些倭寇可真是害人。我听爹爹说,那渔村统共也就百十个人,地方又小,倭寇本也不打算要在那里停驻,竟还要冲进去抢杀一通。活着的村民也没多少了。”


    战争之下,人命怕是都及不上蝼蚁。


    沈采薇亦是心有戚戚,沉默了许久才接着问道:“对了,福州那边有消息吗?”


    沈采蘅没了心事,心情畅快。她蹦蹦跳跳的跑到了桂花树下,仰头嗅了嗅桂花,微微笑了起来:“爹爹自己腿伤了没去报信,不过也已经遣了人换陆路去福州了。算算时间,想来福州的援军也快要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松江很快就要解围了。


    沈采薇也不由笑了起来,拉住沈采蘅的手,跟着仰头看了看桂花树,戳着沈采蘅的面颊道:“要不晚上吃桂花山药?”这虽是道药膳,吃起来却甚是可口香甜。


    沈采蘅被这么一说立时就饿了,吐吐舌头,得陇望蜀的看着不远处的梅树笑道:“待今年的梅花开了,咱们正好还可以吃梅花羊肉粥。”


    沈采薇忍俊不禁,被她这样一提,倒是想起了件事:“唔,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年女学的梅花节不知道还办不办呢。”


    和兰舟节这种女学自己订下的节日不一样,梅花节乃是大越民间家家户户都要过的节日。只是,女学里头过起梅花节却颇得了前人的几分逸趣,含了点闲情。


    沈采蘅一笑:“肯定要过的。再过些日子倭寇肯定就要退了。年年都要办,今年哪里能够落下。”


    沈采薇手扶着树干,想了想便点头道:“也是,这也算是太/祖皇帝订下的节日,必是要办的。”她想起这节日的由来,心里头又免不了觉得有趣,想着:有个这样有趣的开国皇帝,怪不得会有个要办女学的开国皇后。


    江南暖和,沈采薇和沈采蘅此时在外头跑跑走走也不觉得有多冷,只是她们不知道,北方这时候也已经刮起了寒风。也是巧了,此时京中亦是有人在说梅花节的事情。


    “咳咳,这天越来越冷,倒是快要到过梅花节的时候了”皇帝近年被朝政和太子的病压着,整个人都瘦了许多,穿了一身玄色的便服,瞧着便如寻常人家的老人一般。


    只是,他愿意去做寻常老人,旁的人却没几个真会把他当做寻常老人。


    萧齐光往前几步,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帝坐下,细心的从边上的公公手里接了茶递上去。


    皇帝喝了口茶润了润喉,接口笑着问道:“梅花节的由来你可是知道?”


    萧齐光点点头,温声道:“少时听着王府里的乳母说过。听说是太/祖皇帝是在冬日里初遇光烈皇后,初一见面便惊若天人,甚是倾慕。只是当时家无余财,不知如何去讨好佳人,于是便每日早起去采梅花放到光烈皇后的窗口。他一共送了半月的梅花,后来偶然被光烈皇后撞见,最后终是成就了一份良缘。”


    皇帝消瘦的面上浮出几许笑意,温和的看着萧齐光,语气里带了点惆怅和感叹:“正因如此,每年女学里头都会在梅花节里办个宴。那一日,少年便可以光明正大的给心仪的姑娘送梅花,哪一个姑娘得的梅花最多,就是那一年的‘花王’。朕当年的那枝梅花,便是送给了皇后的”


    萧齐光低了头,声音听上去却很是自然:“陛下与皇后亦是天赐良缘。大越开国以来,也只有陛下和太/祖皇帝一样,空六宫而独有一后。”


    这话从萧齐光嘴里说出来再到皇帝的耳里,哪怕听上去再如何的自然和诚恳亦是有着说不出的嘲讽意味。


    皇帝微微合了眼,压下心头那些复杂的思绪,然后缓缓的才抬眼看着萧齐光,正色问道:“齐光可有心仪之人?”


    萧齐光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臣年纪尚小,正该努力向学,哪里敢分心其他。”


    皇帝只是看着他,语气渐渐淡了下去,只是眼中隐隐的透出几分锐利的锋芒:“朕倒是听说,沈家的几位小姐都甚是出众,与你关系很好?”


    萧齐光手掌已然有了些湿汗——他自问待沈采薇别无男女私情,只是视作妹妹而已。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以来沈采薇是第一个叫他心生怜惜、另眼相看的姑娘。


    最要紧的是,只这么一句便知道哪怕是在松江,皇帝亦是派了人看着他的。


    萧齐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面上不露,嘴上却含了些轻慢的意味道:“都是些小姑娘,莫说男女有别,便是坐在一起也说不到一块。哪里能说得上是‘关系很好’?”


    皇帝闻言一笑:“什么小姑娘”他这一笑之间,适才那点儿宛若刀尖的锋利感消了开去,又是一派寻常老人的和蔼,很是和气,“你自己还只十三呢。”


    萧齐光跟着笑了一笑,没说什么,只是等着皇帝的下文。


    果然,笑了一会儿,皇帝便开口道:“朕记得皇后有个侄女现今也在京都女学呢”


    为君者,从来都不需要把话说透了,点到即止便可。


    ☆、72


    虽是明白皇帝这话中之意,但萧齐光这一时之间还真没法子把这话违心应下。因为身世的缘故,他对皇后没有什么好感,对于郑家更是如此。


    他知道,皇帝是希望他能娶郑家女的,这既是合了皇后的心思亦是保了郑家的平安。


    若郑家女嫁了他,日后必是太子妃乃至于皇后。自古以来,哪怕是九五之尊,只要不昏庸到一定程度就不能轻易的废了自己没有过错的元后。若是不废后,夫妻一体,帝后同尊,总不能让郑家吃了太大的亏。


    萧齐光心中暗暗苦笑:对着皇后,皇帝是丈夫;对着太子,皇帝是父亲;对着自己,皇帝却是君父。既是君父,生杀予夺,自来都是一口说出,下面就要叩首谢恩的。哪里又会顾忌自己的心思?


    萧齐光不由的垂了眼,把目光往下一移。随即,他就看见了那案牍那一叠折子最下边的折子,只露了个边角——似是浙直总督的折子。


    于是,萧齐光便岔开话题道:“近来也没听说江南有事,陛下这里怎么有林总督的折子?”这些日子皇帝闲了也会把他召进宫来,考校一二,所以萧齐光也知道些事情。


    皇帝对于他岔开话题的态度略有不满,但他对着萧齐光还是有那么一些耐心和宽容的,想着他到底年纪还轻,这婚事倒也不必急在一时。所以,皇帝也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反而是十分容让的顺着萧齐光的心思转开了话题。


    萧齐光就在皇帝默许的目光里,手一伸,就把那放在最底下的折子给捡了出来。


    林总督的折子说的自然是倭寇围攻松江之事。认真说起来林总督和倭寇背后那些人还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江南地界的那些事哪里瞒得过他?不过,林总督也是官场的老人了,固然装作不知道似的在后面看着,但还是先动手写了折子上来,至少来日朝中问起了也能说他是早早报上去了的。


    只是,这折子写虽写了,里头却还是有些文章可以做的。林总督知道皇帝性子怠懒,断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案上的折子给批完,于是他便使人买通了太监把自己的折子放到最后面。如此一日复一日,折子始终放在下面,皇帝也始终瞧不见。


    若不是萧齐光今日凑巧遇上,这折子大约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重见天日。


    萧齐光把折子打了开来,看见上头“松江”和“倭寇”这几个字,心头忽的一惊,差点要站不稳了。


    远在松江的那些人自是不知道萧齐光这一场惊吓的,就如沈采蘅所说的,福州水军果真不日就到了。


    两边里应外合,本就已经心生退意的倭寇都四散而去,只是据说那倭寇的首领早早就已经逃了,剩下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即使如此,城上城下的官民皆是欢喜雀跃。


    这样的日子里头,李家父子都没去凑热闹,一个两个的都拿着书说闲话。


    李从渊自己慢悠悠的翻了几页书,抿了口茶,抽出空来抬头去看儿子,却见对方正一副神游的模样看着窗外。


    李从渊心里暗暗生奇,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正好看见了外头几株老梅树。李从渊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回你救了人,没赖在沈府见人一面,我还只当是你知道分寸了。原是又惦记上了梅花节啊”


    有父如此,如之奈何?


    李景行默默的收回目光低头看书,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李从渊却不放过他:“我瞧着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巴巴的救了人的叔叔,反倒不好意思见人了?”他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然后眼角余光瞥见儿子微红的耳廓,顿觉诧异,“天啊,你不会真纯情到这地步吧?”


    李景行自懂事起,就不知起过多少次以下犯上的心思。只是他一贯端得住,这回深吸了口气,端着一张脸正直脸说起正事:“父亲,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


    李从渊只好收了笑,应道:“什么事?”


    李景行双眼认真的盯着李从渊,轻轻的开口道:“父亲可知倭寇的火炮是哪里来的?”


    李从渊闻言不由的扫了李景行一眼,唇边不禁噙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来:“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李景行自椅子上站起来,他乌黑的眼睛在被阳光一照,眼瞳上面仿佛还染了一层难描难绘的金光。他已经是少年模样,面上的绒毛都尽去了,五官轮廓清朗分明。且李景行又刚刚经了一场战事的,宛若刀剑开刃,雪白的刀光之下颇得了些凛然之气。


    李景行对着上头的父亲拱手一礼,认认真真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越大好河山岂容那等蛮夷之人觊觎?儿已立誓,要肃清海患,平定四方。”


    “你这誓言立的倒是挺大的,想的也远。”李从渊不好直接否了儿子的壮志,便点点头赞他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敌未灭,何以家为’呢。”


    李景行没想到李从渊这时候还要纠缠自己那点事,便不由的再问了一句:“父亲当日曾言海禁之事,不知有何指点?”


    李从渊听到“海禁”二字,深深的看了李景行一眼,语气渐渐凝重起来:“你问我倭寇的火炮从哪里来。那你可知——如今江南那些富商开了桑田养蚕织绸,日以继夜,是卖去何处?还有那些成色上好的珠宝,又是从哪里来的?”


    李景行心里一跳,却是明白了李从渊言下之意:大越海禁,许多活不下去的人便投身倭寇,而商人重利轻义为了借着那些走私的船队倾销货物也与倭寇沆瀣一气。这样一来,商贼勾结、官商勾结、官贼勾结。倭寇自然是横行无阻,更加张狂。


    李从渊勾唇一笑,眼眸之中含着几许讥诮之色。他姿容绝佳,宛若神仙中人,但这一笑之间却仿佛有刀剑之利直接划破皮肤,割出淋漓的鲜血来:“倭人所在的倭国也不过是弹丸之地,那些蛮夷之人不知教化,里头又分了许多诸侯出来,若不去管,他们自己就能乱成一团。偏偏有人暗中扶持又勾结官商,以此为距地,控制了大越到倭国、倭国到外陆的航线,走私牟利。否则,倭寇何以始终不绝?”


    所以,一切就如李从渊之前所言——只有开了海禁,才能止住这不正之风,待把那张利益织成的大网给剪了,才能把幕后之人给揪出来,彻底从根源上面解决倭寇之事。


    李从渊的声音轻之又轻,却宛若金石之音,掷地有声。李景行一一听到耳里,心中也有了点底,颔首问道:“既然此次出了松江之事,想来朝中或许会重提海禁之事?”


    李从渊似是想起了什么,垂眼看了眼儿子,神色缓和了许多,微微一笑:“确是如此,不过朝中诸事杂多且兹事体大,陛下又是个嫌麻烦的性子,一时之间想必也议不出结果的。你明年就可下场考试,先考出个秀才、举人来,我也好向沈家提亲。待你金榜题名,那时候海禁之事必已经有结果了。你正好可以在江南寻个差使积攒资历,若能做得好,说不得也能成全了你那誓言。哦,那时候大约也可以办一办你的婚事了。”


    提到“向沈家提亲”,哪怕是李景行都不由低了头:“父亲这是什么话”他面上虽不显,耳廓却是红了一圈。


    李从渊难得看到儿子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由玩笑道:“今年的梅花节你可上些心。若是沈二姑娘她不同意,我瞧着你这路也难走。”


    依着李从渊的打算,若是李景行不出意外,明年能中个举人。再等上四年,十九岁时大约就能去考春闱了。到那时候,成家立业,想来也不需要李从渊再操心了。


    其实,以李从渊之才,当年本是可以更早得中进士的,只是当时他十六岁中举,李家上下皆是十分高兴,李老夫人心里头更是对着体弱的许氏很是不满,当时便起了换亲的念头——虽是自己的侄女,原先也早有过指腹为婚的说法,但本就只是说要让自己儿子娶许氏,长子这般能干又怎么能够被这么个病秧子拖累,不若换成小儿子?李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君子,口头上自然不愿意违诺但心里头却是暗暗默许。为着摆平家里那些人,彻底定下自己和许氏的婚事,李从渊只得先放下考试,往自己家人上头使劲,最后总算是抱得美人归。


    认真论起来,为了许氏,李从渊确是放下了许多。他先是为了解决婚事而耽误了仕途;然后他因着拒绝临平县主而得罪皇帝和长公主;最后他又为了许氏的病而弃官学医。偏偏,最后他还是没能留住许氏。


    李老夫人为着这个都要哭瞎了眼,她心里头不知有多后悔把许氏接来李家祸害了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她总也不能明白许氏有什么值得儿子这般犯傻的——论容貌,就算初时有那么一点美貌,病了那么些年又剩的下什么?论才华,李从渊自己就是个绝顶聪明的,旁的人在他眼里也多是和傻子没两样。


    哪里值得?


    只是,人命里大约总有一劫。李从渊这样的聪明人遇见了许氏,一辈子样样都得意,临到头来却是最苦不过。


    ☆、73


    梅花节的那一日,果真是下了一场小雪。


    沈采蘅早早得起了床,梳洗打扮好之后便来寻沈采薇:“二姐姐,你怎么每回儿都要我等?”她急的很,忍不住嘟起了嘴,“要是去的迟了,就不好啦。”


    沈采薇瞥了她一眼,抿唇一笑:“你这样急做什么?你今日打扮得这样用心,别是憋了什么坏水吧?”


    沈采薇虽只是逗一逗沈采蘅,但沈采蘅今日的打扮确实也是用了十分的心的。


    她穿了件桃红色的羽缎对襟褂子,外头搭了一件披肩式的大红羽纱面白狐皮的鹤氅,盈盈的细腰间上头系了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那浓烈的颜色交碰在一起,就像是火焰包裹着沈采蘅,使她那本就明媚的容貌更添几分动人,华光熠熠。


    沈采蘅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一红,就如一朵玫瑰初显娇妍,她小声的说了一句“我不和你说了。”,接着便恼羞成怒的起了身,踩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蹬蹬蹬”的跑到窗口边。


    她自个儿伸手打开雕花木船,抬眼去看外边的雪景,小声嘀咕了一声:“下雪了,哈哈”她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双眼弯的就像是月牙儿,两边梨涡亦是甜甜的。


    边上的红衣怕沈采蘅冻到,连忙上来把大开的窗户合上一些,轻声细语的劝道:“姑娘仔细风,外边冷着呢。”


    沈采薇这时候也打扮得好了,起身到了沈采蘅的边上,拉了拉她的手,窝在自己手心里捂着:“都冻成这样了,怎么还整日里不肯消停?”


    沈采蘅笑了笑又抬眼去看沈采薇的打扮,忍不住眨了眨眼,讨好道:“二姐姐你人长得好,果然穿什么都好看。”


    只见沈采薇今日穿了件月白宝蓝竹叶纹印花缎面的对襟褙子,海蓝色的领子上头绣着小小的梅花,微微展开的花瓣精致,金线绣的花蕊娇嫩嫩的吗,而她下边的百褶裙则是粉色的。这样嫩生生的颜色,被她一穿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是叫这是凛冽的冬日都有了几分春日才有的鲜妍娇美。


    沈采薇一贯是拿沈采蘅没法子的,被她这样一讨好自然是绷不住脸,面上露出一点儿笑来,作势要去掐她的脸:“就你能说会道,整日里给人灌迷汤。”


    沈采蘅抱着沈采薇的手臂摇了摇:“二姐姐,咱们快走吧,要是迟了就不好了。”她手上戴了一穿红玛瑙的手串,红宝映着雪肤,显得那露出的一截手臂嫩生生的。


    沈采薇叫人取了自己大红猩猩毡做的斗篷,又给自己和沈采蘅戴了雪帽,一切都齐备了这才点点头:“走吧。”


    沈采蘅早就心焦了,拉着沈采薇走得却是飞快。


    裴氏正好和沈三爷在院下边的梅树下赏雪赏梅,见着两个姑娘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一笑:“不知不觉,咱们家的二娘和三娘也都是大姑娘了。认真说起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参加梅花宴呢。”对于大部分的少女来说,梅花宴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那一日,她们可以饮酒、赏梅、作画、吟诗,甚至还能收到许多梅花,那雪白的冬日,都要因着那些胭脂一样的梅花而显得明丽起来。


    裴氏面上带了点微微的笑,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过去过的那三次赏梅宴,不由得朝着树下的沈三爷嘟了嘟嘴:“你不知道,当年给我送梅花的人可多了去了。哪里知道,最后”反倒是便宜了你。她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只是抬了眉梢,拿眼去看沈三爷。


    伤筋动骨一百天,沈三爷的脚还是没好全,不过这时候他已经可以拄着杖子走上一段路了——要不然也不会陪着裴氏来赏雪。


    夫妻这么多年,他哪里会不知道裴氏的意思。他也不要人扶,拄着杖子往前走了一段,亲自折了一枝胭脂似的梅花递给裴氏:“这么多年了,他们送你的那些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尘’。哪里及得上这些年我亲手折给你的梅花?”


    裴氏看着手拿梅花的沈三爷,心头一热,眼眶都红了,她情不自禁的低了头,低低到道:“你帮我别到发上吧?”


    确实,自她嫁来沈家,每一年沈三爷都会亲手折梅赠她。那样红艳的梅花,仿佛永远都不会谢去,就如同她的爱情。


    梅香淡淡,一阵凉风吹过,卷起了碎雪和梅香。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然是不知道裴氏和沈三爷的事的。她们两个正踩着羊皮靴子,顺着被人扫过雪的石道往女学办梅花宴的园子里去。


    虽是扫过一次雪了,但这一日的雪断断续续,这长长弯弯的石道上头依旧还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靴子踩在上面,发出轻轻的声响,就仿佛是有人在踩着节拍鼓乐一般。


    沈采薇小跑着走了一段路,脚上的羊皮靴子在雪上头发出“咯吱”的声音,用力嗅了嗅,转头和沈采薇说道:“二姐姐,这儿的梅花真香。”


    沈采薇赶忙上前拉住她:“雪滑,你仔细些,小心摔倒。”


    她们往里走近了几步,便就可以听到姑娘们清脆悦耳的笑声。迎面一阵子的香风,也不知道是梅花香还是姑娘身上的脂粉香。


    大雪天的,姑娘们大多都是皆是一式整齐的红衣,不是猩猩毡的就是羽缎羽纱,站在雪地上头,映着红梅,俏生生的,竟是人比花娇。


    杜若惜这回来得早,正在边上那头转悠着。见了沈家两姐妹来,便急忙踩着步子来了:“你们总算是来了,我这儿可等的花都谢了。”她穿了一身水红色的刻丝银鼠袄子,外头是石青色皮褂子,手上抱着个金手炉,瞧着便是个热乎乎的毛团子。


    沈采薇上来抬头看了看里边的情景,不由叹了口气:“想来你的花不在里头。我左右瞧着,里头的梅花都开得好好的呢。”


    杜若惜不由瞪眼,很是不客气的拉住沈采薇的手往里去:“就你嘴利!”她撇撇嘴,看了看那些聚在一起的姑娘们,压低了声音抱怨道,“还不是上回,为着你,我把那些人全骂了一顿。这回儿,谁也不理我了。”


    沈采薇听着她这语气本是想要笑,只是心头颇有些不好意思,便拉着杜若惜的手道:“杜姐姐,好姐姐,我给你陪个不是总好了?我陪着你总好了?”


    杜若惜本就不是计较的性子,瞥了沈采薇一眼,哼了一声:“算啦,反正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也没几个真能说得上话的。撕破脸就撕破脸了”


    沈采薇一笑,故意逗她:“我觉得吧,一个我就能顶上她们十个呢。认真算一算,还是你赚了呢。”


    杜若惜吃不住的笑出声来,轻轻推了沈采薇一把,嗔怒道:“行了行了,好话坏话倒是全由你说了!”


    她们两个玩笑了一会儿,见着往日里最活泼的沈采蘅反倒不吭声,都有些疑惑,转头去看沈采蘅了。


    只见沈采蘅正有些呆呆的望着对面的梅花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有些入了神。


    沈采薇心里头不由生了点疑惑——这丫头怎么从早上起就古古怪怪的,她往日里也甚是喜欢这些活动但也少有这样奇怪的时候。


    沈采薇心里一动,不由拉了拉沈采蘅的袖子:“怎么了?”


    沈采蘅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掩饰的一笑:“我就是想着,等会儿大家要作梅花诗,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写呢。”


    杜若惜性子直接,听了沈采蘅的话不由一笑,戳戳她的面颊应道:“怕什么?实在不成就叫你二姐姐给你捉刀作一首。反正这梅花诗不过是大家乐一乐。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后面的赠梅呢。”


    杜若惜到底也是闺中姑娘,第一次参与这事,说到赠梅亦是红了脸,眼睛也往对面的梅林转了转,想到了后头那些书院的学生。她红着脸想了想,不由申明道:“到时候你们俩个可不许凑到我边上来。要不然,我的梅花肯定全都没了。”


    其实杜若惜长得也不错,鹅蛋脸,柳叶眉,乌溜溜的眼睛灵动至极,看上去就是个可爱的邻家姑娘。只是沈家两姐妹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站在那里便如鹤立鸡群一般。


    沈采薇促狭一笑,凑上去挽住杜若惜的手:“你这样一说,我偏要跟着你呢。”


    杜若惜羞恼起来,抓了沈采薇的辫子,扯了扯:“坏丫头!”


    她们两个闹成一团,笑声就和银铃似的,清凌凌的,被风一吹,一下子就传的远远的。


    梅林的另一侧,李景行正仰着头看着梅树上的梅花。


    这朵太大,这朵太小,这朵还没开好他挑剔起来,竟是一时想不好要去折哪一枝梅花。


    ☆、74


    原来依着古礼,参加赏梅宴的少年须得是在书院念书的学生。


    不过随着世事变迁,渐渐的就演变成了在书院上过学、未婚的少年。这样的雅事,许多人都是不会错过的。


    于是,便是连李景行这般结了业的都可以来。


    只是,李景行过去三年全都没有参加过赏梅宴,这结了业却来,却是叫人有些诧异。


    一个与李景行相熟的少年上前来撞了撞他的胳膊,笑问道:“真是稀客,你今日竟也是来了。”他不由左右那眼上下看了看李景行,笑道,“不只是世外仙姝来了,还是天上仙娥落尘?竟是连你这样的‘和尚’都动了心?”


    李景行容貌绝佳,只凭着一张脸就可以叫不少姑娘动心,偏偏他才学、武艺皆是万里挑一,是个连先生都赞赏的天才人物。书院里头的少年哪个不是家里品行皆优的出众人才,初时心里头也怪不服气的。只是他们冷眼瞧着:对方一心扑在书册上头,那水火不浸、铁石心肠的模样还真不是装出来的。加上李景行偶尔还往青山寺跑,他们暗地里便给李景行取了个外外号“和尚”。


    李景行那眼一瞥,只是淡淡应道:“只是瞧着雪景好,出来转一转罢了。”


    那少年对着他这淡淡的态度也不见怪,反是接着道:“哎哎,你别这么快就否认啊。我瞧着你今日穿的也格外整齐,是不是”还未等他说完,李景行已经撇了人走开了。


    少年呆了呆,然后才见着李景行走到梅树前折梅,不由跟在后头一笑:“你急什么,梅花这么多,怎么也不会折完的。”话虽如此,他亦是跟着李景行后面,也折了一枝梅花下来。


    李景行闻言却撇撇嘴——梅花和梅花能一样吗?他想折的可是最好看的。


    李景行折了一枝自己觉得最好看得,不由心里舒服了些,便想着是否要低调些。他想了想,便把梅花往袖里藏了藏。


    就在这时,他正好看见一个相识的人,便上前见了礼:“颜公子。”


    李从渊交游广阔,和颜知府关系颇好,所以李从渊亦是认识颜五公子颜沉君。


    颜沉君比李景行还大两岁,如今亦是十五了,倒也是难得回来赏梅宴。


    跟在李景行的少年看了这前面的两人几眼,不由咂舌——今日这是挂了什么风,一个两个的全都来了。颜五虽没有李景行这样的冷心冷情,却也是最不喜欢赏梅宴这些的。


    少年不由瞧了瞧天,忍不住又往梅林对面看去:难不成今日里真来了什么世外仙姝或是天上仙娥?


    这时候,梅林对面的姑娘们正立在桌案前,用细腕缓缓的研了墨水,准备作梅花诗呢。


    今日用来写诗的花笺乃是女学里头发的,印着梅花,熏了脉脉的梅香,叫梅花笺。


    因为上回兰舟节的事,郑午娘和方盈音的关系差了许多,虽然郑午娘不曾说些什么,但心里头总是觉着方盈音是故意没去叫自己,故而不知不觉间疏远了对方。这样一来,郑午娘和柳于蓝的关系越发的好了,一眼看上去,亲昵更胜了之前。


    郑午娘的那首梅花诗本就是琢磨了很久的,觉得必是胜过在场的众人,可出一口气了。只是她一贯心高性傲,不愿意显出自己的刻意来,先不落笔反倒是拉了柳于蓝说闲话,笑起来轻软软的:“你这斗篷倒是有些旧了呢,我那有几件新的,有一件还是孔雀毛织的,是姑姑送我的呢。改日里送你怎么样?”


    柳家现今本就只是外头好看,柳于蓝身上的那件大红羽缎虽料子也不错却的确是半旧的。对于柳于蓝来说,郑午娘这句话实在是踩在了她的痛脚上。


    只是柳于蓝和郑午娘一般都是万般不上脸的人,只是柔柔一笑,回了她的话:“我斗篷是我娘给我的呢,她一片心意,我总是觉着不好辜负了。你的好意,我算是心领了。”


    郑午娘心知对方必是不好收这样的衣服,不过是口上说来炫耀一下罢了,这会儿便抿唇故作气恼的样子:“你真是的,咱们两个的关系,何必这样计较?”


    柳于蓝闻言,眼底却是掠过一丝讥嘲的笑意——孔雀毛织的、皇后送的?这种东西必是珍贵的很,郑午娘自己都没穿过几回,连着这回赏梅宴都没穿,哪里会轻易就拿来送人?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大方罢了,自己要真是应了下来,说不准郑午娘反是要生气了。再说,她拿自己当丫头不成,瞧着寒酸还要赏衣服?


    这两人手拉手笑得亲亲密密,心里头却皆是讥诮不屑。


    待在场众人大部分都落笔写诗了,郑午娘心中一定,含笑着拿了笔沾着墨水也写起诗来。


    待她写完了,便转头看了柳于蓝的一眼,不由笑道:“你写得倒是不错呢,这句‘不怕雪埋藏’,倒也破妙,很有些意气。”


    柳于蓝虽不喜欢她这评点的语气却也顺着郑午娘的意思看了她的诗歌,勉强笑道:“却是及不上你的。”


    郑午娘的字乃是练出来的,纤美飘逸。只见她用这字在梅花笺上头落了一首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这样的好诗,须要得了灵气才能有,柳于蓝自问却是比不上。


    郑午娘抿唇一笑,眼里颇是得意,不由得往沈采薇的方向瞥了一眼——虽然赏梅宴上的梅花诗评比不太隆重,但若有机会能压沈采薇一头,也算是可以出了口气心气。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郑午娘又盯上了自己。她上回扇了郑午娘的脸,后来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了郑午娘虚伪的外皮,早就不耐烦和郑午娘啰嗦了——狗咬你一口,你总不能学着狗去咬它一口吧?


    现今沈采薇正是替沈采蘅捉刀写诗。她悄悄凑上去念了一遍,问沈采蘅:“你记着了?”捉刀这种事总不好落到纸上,还是直接念过去比较好。


    沈采蘅咬了咬笔杆,点点头,连忙沾着墨水把刚刚听到的梅花诗给写下来。


    沈采薇看着沈采蘅这可爱的模样,不由一笑,也低了头写自己的诗。她倒不是特别在意这梅花诗,左右不过是宴饮上的玩乐罢了,输了赢了都是博大家一乐。


    想了想,她也拿笔写了一首。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最拖拉的姑娘也都写完了诗。上头的坐着的先生叫了小书童下来收花笺,一张张的看着点评。


    这坐在梅华林边上,喝着梅花酒,嗅着梅花香,再看这梅花诗,几位先生都颇有几分闲适。她们慢悠悠的翻看着花笺,倒也不急,只是把觉得好的先挑出来,等着迟些再选出其中魁首。


    下面的姑娘却是惦记起后面的赠梅,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沈采蘅心里惴惴的,不由凑上来和沈采薇说话:“二姐姐,这里这么多人,我又不怎么高,等会儿被挡在后面怎么办,别人瞧不见了怎么办?”


    她这话说得天真可爱,颇有几分傻气。


    边上的杜若惜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捂着肚子道:“哎呀,我肚子都要笑疼了。”她拍一拍沈采蘅的肩头,笑着安慰她,“谁能挡得住你啊?长得不好看的都不好意思站到你和你二姐姐边上好吗?”


    沈采薇也是忍了笑,轻声和沈采蘅说道:“没事的,大家的花篮子都是编了号的,那些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她拧了拧眉头,也觉得沈采蘅这想法有些别出心裁,掩着唇把自己的笑个遮了去。


    其实,说是赠梅却也不是当面赠梅。不过是叫对面少年见一面,知道喜欢的姑娘是几号的花篮,然后再让姑娘把花篮挂上,那些少年自然会把梅花投进那个花篮里头。


    不过是那粗粗一眼,若不是早有心仪的姑娘,那就只是随手一投凑个热闹罢了。


    沈采蘅气鼓鼓的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会边上的两人,自己拖着腮想事情。


    过了一会儿,上头的先生便选出了魁首。温大家拿了两张花笺,难得的露了笑脸:“这两首诗是午娘和采薇的。都很不错,我们几个适才争执不下,后来斟酌了一下,便选了午娘那首为‘榜眼’。”


    榜眼就是第二,郑午娘面上还带着笑,藏在袖中的手却是握了起来。她站起身,有礼有节的开口道:“先生,不若把前三的诗都读一遍,也好叫大家一起尽一尽诗兴。”


    温大家看了郑午娘,微微颔首:“也好。”她扬了扬手上的花笺,先是念了沈采薇的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此诗确是不错,郑午娘咬了咬唇,还是叫柳于蓝扶着坐了下来。


    温大家扫了郑午娘一眼,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接着又把郑午娘的诗也念了一遍,然后才道:“这两首诗都各有优点,可为魁首。不过午娘那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写得是黄昏之景,不算是应景,故而品位第二。不过是玩乐之作,大家也不必太过计较名词。”


    郑午娘没说话——那诗却是昨日黄昏时候她一时灵机动了想出来了,此时被温大家一说,心中更添烦躁。


    ☆、75


    很快就到了赠梅的时候。


    各个少女拿了自己的花篮,依着先生的指导结队从梅林中穿过到对面去。


    年纪大些的姑娘走在前头,因为有些经验了,背挺得直直的,身姿优雅窈窕。沈采薇就排在中间,一手挽着杜若惜一手挽着沈采蘅,走得亦是稳稳的。


    杜若惜一肚子坏水,就是这时候了还不安生,用手指挠了挠沈采薇的手掌。她悄悄凑上来道:“我你说我要是踩了前头那人的裙子,她在这么多人面前摔上一跤会怎么样?”


    前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郑午娘。


    沈采薇仰着头,宛若美玉的肌肤在冬日微温的阳光里仿佛凝着一点光晕一般,使得她看上去雪肤花貌,美如迷梦。她面上的神色不动,只是抿了抿唇,用力拉住了杜若惜的手,轻轻道:“别,不值得。”


    她固然也看不惯郑午娘,但还不值得为了让她出丑赔上自己。这么多人都在,别人的眼睛难不成都是瞎的?再说,以郑家如今的权势,她们确实还得罪不起。


    沈采蘅这时候也怕回出事,连忙跟着插了一句:“是啊,别理她就好了。”


    杜若惜只好吐吐舌头:“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啦。”


    说话间,她们已经穿过梅林即将走到对面那些书院少年聚集的地方了。沈采薇拉了拉杜若惜和沈采蘅的手,几个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琢磨着要把花篮子挂在哪里。


    沈采蘅紧张的不得了。她平日里最是胆大,这时候却觉得心口砰砰砰的跳着,甚至还不敢抬头去看那人来了没有。她抓着自己手里的花篮,指尖湿漉漉的冒着汗,一张脸随着心跳慢慢的就涨红了。


    沈采薇见她这样紧张也甚是奇怪,只是为了不掉队,一时间也不好停下步子。于是,沈采薇便小心的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沈采蘅这时候只觉得好似又一根羽毛在自己耳边画着,痒痒的。她只是咬着唇,有些害羞的摇了摇头。


    沈家两个姐妹本就都是出色的美人,且有各有千秋,站在人群之中一下子就能吸引走旁人的目光。这时候两人不自觉的说着悄悄话,边上书院的少年也都不自觉的把目光移了过去。


    那本是扯着李景行说话的少年抬头望了一眼,微微失神的看着沈采薇,情不自禁的感叹道:“书中有言‘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未曾想这世间当真有如此美人!”这是《登徒子好色赋》里头的句子,用在此处却是说不出的适合。


    其实,沈采薇如今也不过十一岁,身量虽还算高,却还算不上少女,更是还未到所谓美色动人的年纪。只是这时候她刚刚从梅花林中走出,林间胭脂一般的花瓣落下来,将她本就出众的美貌渲染的宛若梦中才有,那样的美几乎令人不忍眨眼。


    因为美人镜的缘故,她的美是一点一滴、一寸一分的雕琢出来的,看上去自然而毫无瑕疵的,仿佛天地独钟于她。她面上一双乌黑的眼眸亮的就像是夜空里的星子,只是远远的望一眼便觉得明亮灿然。若她长大了,大约只要一眼就会有人甘愿为之刀山火海。


    李景行心里亦是暗暗赞同那少年之言,只是他抬眼四下一看,见了边上那些人被美色所打动的模样,他不由暗暗生恼,仿佛是自己藏着的梅花叫人看见了一样。


    他暗暗哼了一声,撇开那犯了痴的少年,想了想又觉得不喜,手指微动却是把少年和边上的另一人的腰带连在了一起。


    李景行端着一张正人君子的脸做完恶作剧,便往颜沉君方向走去,唤了一声:“颜公子。”


    这时候,那些人不是看着沈采薇、沈采、郑午娘就是柳于蓝,全然一副沉醉不知归路的模样。颜沉君却仿佛不为美色所动,反是用欣赏的目光看了在场几个出色的少女,最后才将目光落在紧张的差一点儿就要走不动路的沈采蘅身上,唇边噙着一点儿清淡的笑意。


    颜沉君不易察觉的收回目光,对着李景行微微颔首:“李弟寻我何事?”


    李景行上下看了颜沉君一眼,忽而莫名一笑,摇摇头:“无事。”


    他也不说什么了,干脆站到颜沉君边上,和他一起看着那些女学生走了一圈寻位置挂花篮。


    前面许多的女学生为了得更多的梅花都会故意把花篮子挂的第一点——毕竟还是有一些书院少年都不过是临时起意凑个热闹罢了,离手近一些的,投花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这样一来,轮到中间的沈采薇,不得不踮着脚挂的高一些。


    她自个儿倒是不在意这个,反倒是沈采蘅扯着沈采薇的袖子道:“二姐姐,要不你来帮我挂高一点”她长得却是不及沈采薇高,这会儿又是紧张地很。


    沈采薇点点头,挑了一枝梅花枝问道:“挂这里?”


    沈采薇正偷偷侧眼去瞧颜沉君,见对方果真站在那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和惴惴,嘴上却是漫不经心的的应了一句:“嗯。”


    沈采薇踮着脚挂了沈采蘅的花篮挂上,然后又在边上随手把自己的花篮挂上。正好有风吹过,一片梅花花瓣落在她的面颊上,沈采薇只觉得凉凉痒痒的,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


    李景行目光不离她,只是静静的看了眼,眸色越深。


    待众人都挂好了花篮,便一起结队往回走。


    沈采薇总算松了口气,杜若惜也跟着凑上来问:“你说这回的‘花王’会是谁?”


    沈采薇忍着伸懒腰的冲动,懒懒应了一声:“管她呢,反正一个名头罢了。当年我大姐姐也没得过,算不得什么的。”沈采蘩可算是沈采薇心中的偶像,自然是标志性的对比人物。


    杜若惜嘟嘟嘴,又去拉沈采蘅:“哎呀,你说呢,采蘅?”


    沈采蘅正低头发呆呢,被这么一拉,只是呆呆怔怔的抬了头:“啊?”她不自觉的眨眨眼,一双眼睛里头全是疑惑。


    杜若惜只得叹气,捏了捏沈采蘅的手掌,关切的问道:“你今天怎么呆呆的,有心事不成?”


    沈采薇亦是有所察觉,听到这话连忙也转了目光去看沈采蘅。


    沈采蘅却只是摇头,抓着自己的手指勉强一笑:“没有,就是宴席上喝了酒,又闹了一场,有些累了。”


    很快便回了宴上,边上还有人,倒也不好再追问,沈采薇只得把疑惑先放下,等着回家再问。


    想要知道花王是谁的自然不止杜若惜一人。众人心不在焉的坐在宴会上说说笑笑,眼睛却总是忍不住转到梅林那边,情不自禁的猜测这回谁的花篮会最多。


    沈采薇等人去年还是初入女学的小姑娘家,年纪太少,实在叫人起不了念头,一般都只是装了半个篮子的梅花。且按照惯例来说,一般的花王都是三年级快要结业的姑娘——一是她们许多看上去都已经有少女模样,二是她们很快就要论及婚嫁,那些少年自然会优先考虑。


    这样等了半个时辰,先生便派了人去把大家的花篮搬回来,按着号码数字一一摆在众人面前。


    沈采薇和沈采蘅的花篮都是满满的,沈采薇仿佛更满一些,差一点儿就要散出来似的。


    杜若惜愁眉苦脸的瞪着她们两个,郁郁不乐的道:“我就说不要和你们两个在一块我这花篮和你们的摆在一起,多寒碜啊!”


    她们三个坐在一起,前头依次摆着三个花篮,杜若惜的只装了大半个花篮,若是和其他人比起来也算不错了可和沈采薇她们的一比确实是寒碜了不少。


    便是沈采薇听了这话都不觉一笑,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杜若惜的手:“没事,明年你这花篮一定能满。”


    一般三年级的姑娘,花篮总是满着的——只是沈采薇这话却是暗祝杜若惜婚事顺利,一家有女百家求。


    杜若惜少见的红了红脸,递了杯酒给沈采薇:“那就先借你吉言了。”


    先生有事已经退了,只是留了书童下来一一的点了花篮子里的花,出了结果的时候,姑娘们都一齐笑成了一团。


    原来,今年倒是特别,竟是有了三个‘花王’,分别是三年级的林慧兰、以及二年级的郑午娘和沈采薇。


    这三人花篮里头的梅花枝一般多,倒真是巧了。


    沈采薇和林慧兰乃是表姐妹,关系很不错,便彼此互贺一般的举了酒杯。倒是郑午娘,很是矜持的独坐在一边。


    大家这时候正好兴致上来,也不管有没有中‘花王’都笑着互相举杯,嬉闹着喝了酒。待天色渐暗,笑声渐渐笑了去,众人这才依依不舍的告了别,提着自己装着梅花枝的花篮往回走。


    沈采薇因为是‘花王’多喝了几杯,微微有些醉意,被风一吹,双颊晕红仿佛梅花染露一般。她此时正挽了沈采蘅的手走在最后头。


    沈采蘅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忽而顿住脚拉开了沈采薇的手,转头就往回跑去:“二姐姐,我的耳环好似落在里面了。你等一下,我去寻一寻。”


    沈采薇呆了呆,扶着晕醉的额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追了过去——这里头人都走光了,沈采蘅一人跑回去,多危险啊。


    ☆、76


    偏偏,赏梅宴上是不可以带丫头的,沈采薇本就有些头晕,还没个可以扶着的人。她这样跟着跑了一路,胃里酒水上涌,酒劲越发起了,仿佛热气罩着脸,整个人更觉得晕晕的了。


    只是,等她跑到了梅花宴摆宴的地方的时候,依旧没看见沈采蘅的影子。


    沈采薇略一思忖,便把手上的花篮放到一边,一个人往梅花林走去——说不准沈采蘅那傻丫头找耳环找到梅花林那头去了。


    只是她刚刚往里走了几步,不待她喊出声来就忽而被人攥着手腕一拉,差点儿要倒在那人身上。


    沈采薇稳住身子,镇静下来抬眼去看那人,然后才悄悄松了口气:“李世兄怎么也在这里?”她还以为是有什么人藏在这里呢,吓了一跳。


    李景行低着头看她,见她双颊晕红,仿佛染了霞光一般,平日里灵动明亮的乌黑眸子也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如今又是傍晚时分,柔软的余晖清浅的落下来,将她的鬓角也涂了一层金粉,她面部的整个轮廓都显得柔软而温柔。


    就仿佛是一朵梅花,独自开在他的跟前,是他一个人才能看到的美丽。


    李景行拉着她的手不由攥得更紧了,仿佛是有羽毛在他心头轻轻的拂过,说不出的痒和热。


    他面上神色不动,驴唇不对马嘴的反问了一句:“你喝了酒?”


    遇上了熟人,沈采薇本就被酒精浸染的有些迟钝的神经也缓了许多。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眼睛里边是模糊的光,双颊梨涡浅浅,声音也是轻轻的:“嗯,今天大家都高兴。我也不好扫兴,就多喝了一点。”


    这朦朦胧胧的笑就像是最烈的酒,一下子灌倒了李景行的嘴里,呛得他差点咳嗽起来,只是他的心头却剧烈的跳动起来。


    这种时候,哪怕是可以面不改色下水上船、对着倭寇首领射箭的李景行都不由的低了头。他从袖子里头拿出自己藏了好久的那枝梅花递给沈采薇:“给你。”袖中依稀带出那被熏热了的梅香,非常的柔软,也非常的清淡。


    沈采薇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那枝梅花。她怔怔然的接了梅花,然后才像是回过神似的懊恼的说道:“你怎么不直接投到我的花篮子里?要是多一枝梅花,我就是今年唯一的‘花王’了。”


    李景行不应声,只是抬了眼看她,亮的出奇的眼眸里面清清楚楚的映着胭脂红的梅花,他认真而理直气壮的道:“我送你的梅花,哪里可以和那些梅花放在一起?”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仿佛是雷声一样轰隆一下在沈采薇耳边炸了开来。沈采薇一下子醒过神来,不由自主的对着李景行眨了眨眼。


    李景行说了那么一句话,没有松开攥着她的手,仿佛是等着她的回答似的,认真的看着她。


    整个梅林都安静了下来。快要融化的细雪悄然从梅花枝头滑落,那声音轻的仿佛细羽一般,那冷冷的梅花香脉脉徘徊于他们身侧,仿佛这世界只余下他们两人。


    面对这样的情景,沈采薇还是接着无辜的眨了眨眼,纤长的眼睫微卷而浓密,乌黑的眼眸却仿佛是最明亮的星星,可以照亮整个黑夜。


    她就像一只小鹿被人逮到了,天真无辜的惹人怜爱。可李景行却觉得自己好似一个狠心的猎人,想把那只小鹿给生吞活剥了。


    李景行不由得再叹了口气,只觉得对着沈采薇,自己一颗心又软又酸,总是不能狠下心来。他低下头,凑近沈采薇,轻声问道:“我喜欢你,你感觉不到吗?”


    沈采薇真心想要再眨一眨眼——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


    同学,早恋要不得好吗!!!!


    可是,李景行低下头的时候,他们两人几乎是面对面,鼻尖差点儿就要碰在一起。


    他们双目对视,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可以苓他们看清对方的颤动的眼睫和那完美的没有半点瑕疵的五官。


    真好看!


    哪怕是不想早恋的沈采薇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心头默念“se即是空,空即是se”。结果她越念心跳的越快,几乎是触电似的,立刻就伸手想要把李景行给推开了。


    李景行的武艺哪里是沈采薇能够比得上的?这样轻轻一推,就像是羽毛拂在石柱上,不动分毫,反倒叫他攥的更紧了。


    沈采薇吃痛的蹙蹙眉,一双眼仿佛水蒙蒙的,她只好委曲求全的开口道:“你先松开手。”


    李景行‘铁石心肠’的站在那里不动,看着她提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这实在是李景行第一次告白,他攥着人的手都冒着汗,哪里会轻易放过人。


    这也是沈采薇第一次被人这样堵着告白,本该心塞得很,可对面少年容色卓然,梅花冷香在鼻尖萦绕,她站在梅树下竟是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便是连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


    这种心跳的感情实在很是陌生,沈采薇活了两世亦是第一次感觉到。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低着头,小小声的道:“我还小呢”这种情况,反正拖字诀先拖着再说。


    李景行看着她,乌黑的眼珠子里头透着些什么,冷笑似的‘呵’了一声:“明年你就结业了。”十三结业,大部分的女学生都会早些订下婚事。沈采薇这个年纪,家里说不准早就开始相看了。


    话虽如此,得了答案的李景行还是松开了沈采薇的手——毕竟对方并没有立刻拒绝,他显然还是有机会的。


    沈采薇连忙往后跳了几步,等着两人之间有了安全距离之后才冷静的道:“那就明年再说。”这种大事,哪里是能够一下子就决定好的?


    李景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缓缓的点了点头:“好,那就明年再说。”


    这么好说话?沈采薇略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想起了重要的事:“我是来找三娘的!”她转头去问李景行,“你看见我三妹妹了吗?”


    李景行抬手往左边指了指:“她和颜五在那头呢。”


    沈采薇一下子顿住脚,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李景行见了她这模样,只得接口解释道:“颜五和你妹妹估计是认识的,他腰间那条络子和我上次见到你带的那条有些像,应该是你妹妹送的。这次赏梅宴,他本不该来却来了,想必也和你妹妹通过气。我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是猜到了一二,才在这里等你。”三言两语,李景行就把自己给撇清了,助攻颜五早就被他丢开了。


    不过,大约也只有李景行这样的人才会记得一条络子的模样,会认出这里头的相似之处,甚至猜出里面的内情,顺势找个地方和时机告白。沈采薇自问不是这种聪明人,所以暗自在心头把‘聪明人李景行’骂了几句。


    李景行陪着沈采薇等了一会儿,待那头传出脚步声,这才转身离开:“我的话你再好好想想。”他抿住唇,乌黑的眼睛仿佛含着什么,就那样望着她,“我父亲曾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若是可以,我心一如此诗。”


    沈采薇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李景行站了一会儿,叫她的目光看得耳廓微红,连忙步履匆忙的离开了。


    待他背影渐渐不见了,沈采薇才忍不住的伸手捂了捂自己有些滚烫的面颊,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居然还有点小心动,果然是越活心越软了?还是说,颜控既正义?


    沈采薇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定定神,转头往李景行适才指的方向看去。她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沈采蘅独自一人,低着头从那边走出来。


    沈采薇简直要被她给气死了——死孩子学人早恋是想死吗?而且颜五还大她五岁,要不是家庭环境,说不准就已经定亲了,真的是老牛嫩草好不好。而且就沈采蘅那傻丫头,说不准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呢。


    沈采蘅正低着头想事情呢,忽而看见沈采薇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揽住沈采薇的手讨好道:“二姐姐”


    沈采薇适才不过去是不想叫她难堪,这会儿见了人自然不吃她这一套,沉了脸问她:“你先说,你和颜五是怎么回事?”


    沈采蘅顿时被吓住了,她的脸先是白了白然后又红了红,细齿咬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77


    沈采薇也知道外头不好说这些,只是看着她这模样既是生气又是怜惜。她憋着一口气,下了狠心的抓着沈采蘅的手把她往外拉。


    沈采蘅既是羞愧又是心虚,自然是不敢挣扎,乖乖的跟着沈采薇到了外边。


    沈采薇从林外的桌上拿了自己的花篮,不自觉得想起李景行那一句“我送你的梅花,哪里可以和那些梅花放在一起”,心中微动到底没有把手上的梅花也放到装满了梅花的花篮子里,反而是拿在了手上。


    等上了马车,沈采薇独自坐在一边看着手中梅花,沈采蘅胆战心惊地低头想事,竟是安静了一路,直到回府。因着外头天冷,她们两人姑娘家又禁不得冻,她们两人下了马车便又坐上了轿子。沈采薇也没多耽搁,直接便令人往自己的东暖阁去。


    冬日风冷,屋子里外都早早就已换了毡帘,几个丫头眼尖,远远瞧见人来便连忙殷勤的上前打起帘子。沈采薇沉着脸,拉着沈采蘅往里走了几步。


    里头点了香,只一入门便觉得里头的温香热风拂在面上,宛若春风一般的馨软,沈采薇绷得紧紧的身上和心里仿佛都在这一刻都松了许多。


    绿衣等人这时候正坐在窗边下棋等着等着呢,听见脚步声连忙抬眼,见了沈采薇便道:“奴婢瞧着姑娘面红的很,想来是喝了些酒,正好备了醒酒汤,要不喝一些儿?”


    沈采薇暗道——我就算是真喝醉了,这时候也是要被李景行和沈采蘅这两个家伙给气醒的。她这一路上吹了一会儿风,更有着一肚子的忧心事,脑子越转越快,酒劲更是全消了。于是,沈采薇随意的摆摆手,吩咐道:“没事,给我端两杯杏仁茶来,忽而想吃点甜甜热热的。”这也是沈采蘅爱吃的。


    沈采薇口上漫不经心的说着话,一时忽而又忆起手上的东西,便把手上拿着的梅花递给绿袖,随口吩咐道:“你替我拿个花囊插上就好了。”


    绿袖乖顺,轻轻软软的应了一声,也不多问便接了梅花退下。反倒是沈采蘅稍稍缓过气来,这时候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二姐姐,你这梅花是哪来的?”


    沈采薇没应声,只是轻描淡写的瞪了沈采蘅一眼,抓着她的手直接往里去:“你还管这些?正好,我有话要问你呢。”待走了几步,她又转头和跟上来的丫头道,“都去外边守着,我有事和三娘说。”


    丫头们自然是不敢多言,皆是垂了头,应声退了开来。


    沈采蘅被沈采薇这样一拉,顿时吓得不敢说话,只得委委屈屈的跟着沈采薇进了屋子。


    沈采薇拉着沈采蘅坐下后便拿眼看她,只把人看得面皮发白,这才徐徐然的开口问道:“说吧,你和颜五是怎么回事?”


    沈采蘅一贯天真娇气,既不能厚着脸皮咬牙否认也不能顶住压力不说话,这会儿被沈采薇看着,只得颤着嘴道:“就,就见一面”


    沈采蘅拿她这模样没法子,知道硬逼着怕是问不出什么,只好起身先给她倒了杯茶,诱哄着道:“三娘,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从来也没闹过气。难不成我会害你不成?这样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和我说?”


    沈采蘅被这样一说,不由红了红脸,上前抱住沈采薇的胳膊,声音轻轻的、略带哽咽的道:“二姐姐,你别生气。我不和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颜家和颜公子,我怕你知道我和颜公子的事会生我的气。”


    沈采薇心里头早就把颜五当成骗子——他这样的条件,能遇上沈采蘅简直是烧了高香。只是沈采薇这会儿想哄着沈采蘅把事情说清楚,便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三娘你认真想一想,我哪一回儿真生过你的气?”她微微叹气,引着她道,“这回儿你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了,我才是要生气呢。”


    沈采蘅咬着唇,抬头瞧了瞧沈采薇,眼睫湿漉漉的,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是被水洗过,亮晶晶、水灵灵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上回兰舟节是他救了我”她面颊微微有些红也不知道是哭出来的还是羞的,咬着唇强调道,“二姐姐,他真的是个好人,我衣裳湿了,他还寻了件干净的衣裳给我披着。后来,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衣裳还了他,顺手送了他一条络子当做谢礼。”


    沈采薇暗暗咬了咬牙——原来今天都是第四次见面了!她心里恨得不能把颜五抓来打一顿,面上笑容却依旧是柔柔的:“你都没怎么出门呢,怎么把衣服和络子给他的?”


    沈采蘅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知道他和三哥哥要好,就让人去三哥哥那边留意着,要是来了就告诉我一声。”


    沈采薇简直无言以对——谁说爱情使人弱智,沈采蘅这丫头都变得太聪明了好吗?


    沈采蘅没去看沈采薇的脸色,很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说事情:“他夸我络子打的好,心灵手巧。他很喜欢我打的络子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抬起头去看沈采薇,认真的道,“二姐姐,你上回说过的事我都明白。可是,我也是真的觉得他很好也很喜欢他,我是真的想要和他在在一起的。”


    这是进屋以来沈采蘅第一次有勇气抬起头看着人说话,她眼角亮的出奇,带着泪珠的脸庞就如同凝露玫瑰,露珠映着艳光,美得惊人。


    沈采薇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问道:“即使嫁过去会有个妾室婆婆和糊涂公公也无所谓?”


    沈采蘅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嗯,实在不行,待他考中进士,寻个远一些的地方外任就好了。”这话自她口中脱口而出,显然是早就想好了的。


    沈采薇心里酸溜溜的,硬撑着口气继续吓她:“要是离家远了,他欺负你都没人给你做主呢。”


    沈采蘅闻言红了红脸,小声道:“二姐姐,他不会欺负我的。”她眼睫湿漉漉的垂着,声音也轻软甜蜜的仿佛是花蕊中央流出来的蜜水,“他也喜欢我呢”


    沈采薇听到这话差点儿岔过气去,伸手抓住沈采蘅的肩头,沉声问道:“是他说的?”


    沈采蘅吓了一跳,颤了颤才应道:“他和我说,他喜欢活泼天真些的姑娘,没那么多弯弯心思,那些整日吟诗作画的那些反倒无趣。”


    沈采薇磨了磨牙,狠心道:“要是他骗了你,不喜欢你怎么办?”


    沈采蘅仿佛被这话吓了一跳,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道:“可我喜欢他啊”她用那双亮亮的眼看着沈采薇,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觉得我再不会像喜欢他一样喜欢一个人,要是放手了,我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沈采薇被这话给彻底击倒了,也不知道自个儿心里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恹恹的摆摆手道:“行了,我头晕的很,你先回去吧。”


    沈采蘅坐着没动,想了想后还是怯生生的凑上来,轻声恳求道:“二姐姐,这事你别和别人说。”


    沈采薇这会儿反倒生不起气来,“嗯”了一声。


    沈采蘅还不放心,抱着她的手臂不放开,小声道:“二姐姐,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你别生气了。”


    沈采薇还是冷冷淡淡的“嗯”了一声。


    沈采蘅实在是被吓住了,只好可怜巴巴的先走了。


    等到绿衣端了杏仁茶来,沈采薇也没了心情,只喝了几口就叫人服侍着换了衣裳先上榻休息。


    她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沈采蘅的事,反倒没了多余的空子去想李景行的事。


    一会儿想这回松江打退倭寇,说不准颜知府颜步青仕前程可期;一会儿想颜五会不会是瞧着沈采蘅好骗故意骗人的;一会儿想这事要是被裴氏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她这样想了一圈,真的是把头都想疼了,都没能想出什么结果来。恨不得再把沈采蘅揪出来,打骂一顿解恨才好。


    沈采薇躺了一会儿,不由有些困倦,合了眼正要休息一会儿。


    眼前忽然飞快的掠过了李景行那张脸。


    他的五官都长得很好看,长眉如剑,眼睛黑亮,鼻梁挺直。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垂下来的时候就像是小扇子,一动又一动,在鼻梁上落下影子。小小的雪屑落在上面,一下子就化了,让人看得心痒痒。


    沈采薇的心口不自觉的跳了一下,那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热血仿佛因着那一下的心跳而忽然涌动,仿佛是热浪迎面而来将她淹没,浑身都是热热的。只是,困意上涌,她很快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78


    好在第二日是休沐,沈采薇昨日又是累极了说要歇一会儿,倒是无人敢去打扰。


    沈采薇一贯不叫人担心,裴氏也就没怎么在意。


    只是等裴氏吃了早膳还不见人影又听说她昨日是吃了酒、吹了风,哪怕是不着调如裴氏心上都不禁担心起来,便起意过来瞧她。


    这个时候,外头的天早就亮了,因今日是个少见的晴天,沈采薇的屋里也开了窗户透光通气,床上的帐子也都卷了起来。一屋子都是暖融融,亮堂堂的。


    裴氏进了门便见到沈采薇正独自一人懒洋洋的靠着个缎面软枕,手上拿着书卷看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


    她面上未施脂粉,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肌肤略显得有些青白,只不过因着肌肤细腻,映着光如同青玉似的莹莹的。只是,她近来瘦了些,下颚微微有些尖宛如“小荷才露尖尖角”,面上神色淡淡,少见的带了几分倦意。


    好在,看上去倒是没有病色。


    裴氏心里松了口气,也不必边上的丫头伺候,自己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伸手打了沈采薇一下:“怎的还不起床?倒是把我吓了一跳,还道是你昨日里吹了风,病着了。”


    沈采薇本也只是身上倦怠,这会儿听着裴氏的话心里颇有些感动,抿唇一笑,懒洋洋的应声道:“我这不是等着婶婶来吗?”她眼见着裴氏又要动手,连忙正经了答道,“这些日子忙得很,昨夜回来睡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怎地,今日还有些困倦呢,想着左右也是无事,正好窝着看会儿闲书。”


    裴氏闻言推了她一下,睨了一眼,说道:“看你这模样,再翻两页书就要睡过去了。既是累了,今日也不必在练字看书了,起来出门逛一逛,松一松精神才是。”


    沈采薇拉住裴氏的手,撒娇道:“我想再躺一会儿,婶婶陪我好不好。”


    裴氏被她逗得一笑,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半笑半叹的:“这样大了,还撒娇”她手指纤长,轻轻的拂过沈采薇的长发,声音渐渐轻了下去,“你也是大姑娘了,哪里能够这样不着调?快起来梳洗、梳洗。”


    沈采薇到底没脸皮再耍赖下去,只得依着裴氏起了身。只是她刚刚自床边起来,床上那一抹红色就被裴氏看见了。


    裴氏眼一亮,颇是惊喜:“刚刚还说你是大姑娘了,果真就来了。”


    沈采薇脑子本有些迷糊,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是月事来了。她倒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虽然被裴氏的话说得面上微红,但还是利索的叫了人去拿月事带和干净的衣服。


    裴氏见她处事不乱,便也跟着起身简单的交代她道:“这个可最忌受凉,你昨日吹了冷风已是不好,今日就别乱跑了,呆在屋里看会儿书便是了。”


    沈采薇不由郁闷——这不就是她本来的打算吗?


    裴氏欢欢喜喜的模样,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自己养出来的姑娘哪里都好看。她想了便又把自己手上的手炉塞给沈采薇,认真的道:“你先捂一捂肚子,正好可以暖和一些。”


    沈采薇被她这动作弄得心头一暖,手头亦是暖暖的,她温声道:“我知道的,婶婶你自个儿出门也要小心凉风啊”


    “我知道的。”不必裴氏却满不在意的摆摆手,起身往外走去:“不说这个了,我先让人给你去厨房炖些红枣乌鸡汤来,好歹给你补一补。”


    沈采薇到底没能拦住兴冲冲的裴氏,不过是一时半会的功夫,沈采薇来月事的事情就叫裴氏在沈府给传遍了。沈老夫人欢喜的不行,本是要亲自来的,偏叫宋氏给拦住了。于是,沈老夫人便令人特意送了许多滋补的东西过来,还交代道:“这个年纪,很该调养调养身子了。”


    沈采薇不由羞红了脸。


    反倒是沈采蘅,因着昨日的事,不好意思来见她。反倒是一向在屋子里练字看书的沈采蘩来了。


    沈采蘩比沈采薇大了四岁,如今已经十五了。她的婚期就订在明年春天,春暖花开之时,便是她远嫁之时。认真算一算,也没剩下多少时间和底下的妹妹相处,所以,这时候难得有闲的她也抽了时间来看一看沈采薇。


    沈采薇到真没想到自己来个月事也能如此隆重,不由有些受宠若惊起身迎了沈采蘩进来:“大姐姐怎么来了?”


    沈采蘩一笑,冰雪似的容颜看上去带了几分暖色:“来瞧一瞧你。”她声音既清且涟,仿佛是初融的雪,看着冷,化成水很快便暖了。


    沈采薇难得孩子气,对着她嘟嘟嘴:“怎么一下子你们全都知道了?”


    沈采蘩拉了她一起在榻边坐下,手指轻轻的点了点沈采薇光滑洁白的额头:“傻丫头,这不是好事吗?月事来了,你就是大姑娘了,可以”她顿了顿,少见的红了脸,声音轻了下去。


    沈采薇看着她白玉似的面上浮上红潮,不由想起那句“玉颜生春”,很有些惊艳——沈采蘩容貌虽不及底下两个妹妹,可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着便觉得气质清华,冰清玉洁。此时,她面上微红便如红梅落在雪上,清极艳极。


    沈采薇想起这位姐姐马上就要远嫁,心中很是不舍,凑上去抱住沈采蘩的手臂,小声道:“宋家离得那样远,我真不舍得大姐姐你。”


    沈采蘩也握住她的手,两人手掌心皆是热热的,仿佛连眉间的冷色都被这温暖给捂热了。她细长的眉头轻轻向上一动,柔声道:“没事的,我会抽空回来的。再说,表哥心里颇是想要再育人书院留教,说不准我以后还是要留在松江呢。”


    这可算是沈采薇近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她情不自禁的露出一点笑容,抱怨似的撒娇道:“这样的好消息,大姐姐怎么不早些和我说呀?”


    沈采蘩瞪了她一眼却没怎么生气,只是轻声道:“这事还没完全订下呢,哪里可以乱说。你也是,别到处乱说。”她说着说着便想起了另一件件事,“上回我不是给你布置了功课,把你的字帖拿来给我瞧一瞧,可是有用功?”


    呵呵哒,就知道每回碰见大姐姐,无论开头讲什么,后面都会回到功课上面!每次都是这样!


    只是,沈采薇心里嘀咕着但到底不敢和沈采蘩说“不”,于是便挥手叫了绿衣去拿字帖。


    沈采蘩这上头倒是很认真负责,接了绿衣递来的字帖,一页一页的认真翻看着。她见沈采薇的字确有进益,才松开眉头,微微笑道:“还算你有心,”


    沈采薇故意对着她叹了口气,拱手作无奈状:“大姐姐有令,我哪里敢不从。”


    沈采蘩被她逗得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手亦是有些无奈,垂了眼看她道:“你又不懒,旁的事也都是安排的井井有条。怎么这上头就要人催着?”


    沈采薇抿了抿唇,认真的仰头想了想,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或许是因为我喜欢大姐姐你催我?”


    “我看你是‘毛驴’非要打着才走”沈采蘩险些被她气笑,差点就把字帖丢到她脸上。只是,她到底认真负责,还是把字帖拿在手上将沈采薇的不足之处一一的说了。


    正好外边端了红枣乌鸡汤来,是小厨房赶急做出来的,一大盅的,闻着挺香的,只是看着倒是有些油腻。


    沈采薇连忙出声吩咐道:“拿两个碗来,大姐姐和我一起吃。”


    沈采蘩闻言不由道:“我不喝这个。”她一贯不喜欢这些油腻的,且这又是专门给沈采薇的,更是不愿吃了。


    沈采薇凑上去和沈采蘩说悄悄话:“我要补身子,大姐姐这不是更要补吗?正好咱们一起喝了。”


    沈采蘩听了这话面一红,恼羞成怒的把字帖丢到了沈采薇的脸上。


    沈采薇迎难而上的抱住沈采蘩,撒娇道:“陪我吃啦,这么一大盅,我真的吃不完的。”她撒娇时候声音软糯糯的,叫人喜欢的很。


    沈采蘩实在受不住她这歪缠的模样,摸了摸她的头顶,只得松了口:“我也不喜欢这个,就陪你吃一点。”她似是想起来什么,微微一笑,接着道,“你现下还不能饮酒呢,等身子好了,叫上三娘,咱们三姐妹一起聚一聚。”


    待她出嫁,就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了。


    ☆、79


    沈采蘩既是说了要寻一日聚一聚,又过了些日子,果是寻人给沈采薇和沈采蘩送了帖子。


    正是晴雪之时,沈采蘩一贯又是个讲究的性子,特意送了花笺和梅花,花笺上头特意用梅花汁勾了一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字字纤美飘逸,已然有了几分书法大家的笔力。


    沈采薇和沈采蘩都有默契的把之前的事情给丢开,说说笑笑的牵着手往沈采蘩的院子里去。


    因是昨日下过一场雪,丫头和婆子皆是弯腰着要低头扫雪,沈采蘩的院子一边是池塘假山一边是幽深花/径。因是冬日,池塘的水澄清的宛若清亮的镜子,明晃晃的就可以照见人的面儿,岸边枯黄的草地上凝着霜雪,一地皆白。屋舍的另一头的红梅却是凌雪而放,寒香脉脉而来,那胭脂一般的颜色仿佛要把那一地的雪白都烧起来,梅林中间那一条幽长的小径本是埋在雪里,这时候却被丫头和婆子扫出一多半来。


    从院门进了屋子,里头因是烧着地龙,颇有几分温暖如春的感觉。暖阁里头摆了几盆水仙花,白色玛瑙做的花盆,花瓣亦是娇嫩嫩的,那花香被屋里的热气一捂,竟是越发的香了起来,倒真有几分“香远益清”的感觉。


    沈采薇进屋后便都脱了外头的斗篷,嗅了嗅花香,便道:“还是水仙好,下回我也要弄几盆水仙来养一养。”


    沈采蘩坐在搭了白色狐皮椅搭的一张椅子上,此时正侧着头望着墙上的画,听到这话转头便道:“这倒不麻烦,你把你屋里的那几盆腊梅给我,这几盆便送你了。”


    沈采薇闻言却是上前和沈采蘩说笑道:“这倒不用了,我就这样一说罢了,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大姐姐若是愿意,多请几回客,叫我常来闻一闻便是了。”


    沈采蘩眉梢微抬,略带笑意的接口道:“你啊,一张嘴就可抵了十万兵。不过说起来,人大多都是如此,东西总是别人家的好,连花也是这样。”她说着便手指戳了戳沈采薇的面颊。


    沈采蘅这时候转了目光去看墙上的画,忽而“呀”了一声:“大姐姐,你这画还没画好啊?”


    果然,墙上挂着的那副画只画了一株老梅树,一大片都是空着的。沈采蘩适才就是在看那画。


    沈采蘩起身拉了两个妹妹坐下,点了点头:“原先画了几笔,只是前些天冷,胶性凝涩,我怕画着不顺手,便收了笔。今日忽而想起,反是没了心绪,便叫挂起来,且瞧一瞧。正好,你们来了也好替我想句题诗。”


    沈采薇和沈采蘅不由都默然了——每回遇上大姐姐都要被考一回~~~~(&gt_&lt)~~~~


    因为暖阁里头热,沈采蘩身上穿的还是春衫,走动的时候裙裾虽然不动,看着却很有些飘逸的模样。她想了想便又道:“你们来得倒都早,先喝口茶,暖一暖。”她亲自起身倒了茶,难得的显出几分亲近的和气来,“这是我去岁取的梅上雪,埋了差不多一年功夫,这会儿你们来了,正好叫你们尝一尝。”


    比起最早时候的不通茶艺,这时候的沈采薇已是有了几分功底,她端着茶杯一看一闻,便抿着唇转口道:“‘百卉千花皆面友,岁寒只见此三人’,大姐姐这可是三友茶?”


    沈采蘅双颊露出两个酒窝,娇俏俏的,她不落人后的道:“这个我也知道,女学先生说过的,是用松针、竹叶和梅花一起烹煮的,大姐姐用的又是梅花上头的雪水,果真适宜。”


    沈采蘩伸手在两个妹妹头顶先后一拍,淡淡一笑:“行了,行了今日我不考你们功课,就别赶忙在我面前掉书袋了。”


    沈采蘅大大的松了口气,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不由对着沈采蘩撒娇似的嘟嘟嘴:“来时我还担心大姐姐你要叫我作什么‘梅花诗’呢,上回赏梅宴才刚刚作过,这回儿可再难作出来了。”


    沈采薇低头忍了笑,到底没揭了沈采蘅的底——上回那诗还是她帮着沈采蘅做的呢。


    她们三个都一齐喝了茶,沈采蘅抿抿唇,眼睛亮亮的看着沈采蘩道:“大姐姐上回还说要请我喝酒呢,今日可有酒。”


    沈采蘩被她逗得一笑,扫了眼在座的两个妹妹,清凌凌的应道:“我已叫人去热酒了。今日我正好得了几块新鲜的鹿肉,等会儿叫人烤了来。咱们喝酒吃鹿肉,岂不正好?”


    沈采薇此时闻言亦是忍不住笑了:“我就说,跟着大姐姐有肉吃。”她前些日子因着月事的缘故,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生冷东西,整日里被灌鸡汤什么的,早就盼着喝点酒、吃些好吃的了。


    过了一会儿,下头果然送了烤好的鹿肉和热好的酒来。鹿肉是用火炉烤出来的,里头揉了不少的调料,外头有淋了浓浓的鸡汤,烧出来的时候颜色鲜亮,看着便觉得好吃。因为用了铁丝,上头亦是有铁丝痕,被切成小块的盛在大个的瓷碟子里端上来,边上还有调好的酱汁。不仅看上去叫人流口水,闻着也是香喷喷的。


    沈采薇盯着那碟子的肉,忍着口水道:“喝酒吃鹿肉,这才有意思呢。”


    沈采蘅看的眼睛都要流口水了,只是赶忙点头,抿了抿唇。


    沈采蘩实在受不住这两个妹妹,起来给大家添了酒:“行了行了,本就是为你们两个备下的,不必客气,吃吧。”


    她这话落下,两边的筷子便如疾风骤雨似的,争争抢抢间就干掉了半碟子的鹿肉。


    沈采蘩注重养生,怕这东西不易克化,自己也就只吃了几块,见着边上两人吃得嘴边沾油便蹙眉道:“谁和你们抢了,还不擦擦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屋里来了两只馋猫呢。”


    沈采薇实在不太好意思,用帕子擦了嘴后便拿着酒杯喝了酒,把头往后一靠,笑道:“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姐姐难得请客,我们三个也是难得聚在一起,正好吃、好喝好呢。”


    沈采蘩听到这里,想起明年便要出嫁,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推边上的沈采薇:“既是饱了,正好给我们弹一曲来听听。”


    沈采薇起身一躬身,双袖齐齐交在一起,仰头对着沈采蘩眨了眨眼,笑道:“敢不从命。”


    沈采蘅在边上瞧着这模样,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笑了一下,一帕子都是油水。


    暖阁里头就有琴和琴案,应是用惯的,沈采薇只是试了试琴声便弹了起来。她弹得倒不是什么很难的曲子,不过是最寻常的《梅花三弄》,当年她初学琴曲的时候曾听先生弹过一回,此时再弹却已经得了几分真传。


    梅花的高洁不屈,梅花的清冷苦寒,全都叫她弹了出来,一时之间,室内仿佛梅影轻掠,梅香浮动。


    沈采蘩合目听着这琴曲,待琴声段落才仰头对着坐在琴案边的沈采薇一笑:“二妹妹已有琴心,来日此道之上,必是成就不凡。”


    沈采薇方才从适才的琴韵之中脱身而出,微微颔首谢过:“借大姐姐吉言了。”适才兴之所至,的确是弹得比往日要好。


    正好酒足饭饱,沈采蘩亦是有了兴致,叫人收拾了桌案,又把墙上挂着的画取了下来,拿起画笔接着画了起来。


    她先是以淡墨画了几朵梅花,忽而又别出心裁的以浓墨画了一株梅树在边上,较之原先的梅树,这新画的梅树枝干有力,显得与众不同。


    沈采薇认真瞧了几眼,先是怔了怔,许久才道:“‘一幅钟鼎篆,勿作画图看’,大姐姐,你这是效仿前人,以钟鼎笔法写梅花?”


    沈采蘩抬头看了沈采薇一眼,点点头:“好眼力。”说着她便递了笔给沈采蘅,“你二姐姐弹了琴,我又续了画,你正好题首诗来。”


    沈采蘅皱着脸拿着笔想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的落下笔: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


    写完之后,沈采蘅长长的松了口气,连忙搁下笔。


    沈采蘩看了眼,摸了摸她的头:“看吧,真要写也是写得出来的。下回别老是躲在你二姐姐后头偷懒,不练不成才。也不求你如何,吟诗作对,别人说了,你总要对上才好。”


    沈采蘅红了红脸,拉着沈采蘩的手道:“大姐姐,时候还早,再让端些酒来吧,我还想喝呢。”


    难得尽兴,沈采蘩自是无有不依。


    等到沈采薇和沈采蘅回去的时候,都已经是半醉了,沈采蘅半边身子伏在沈采薇身上,嘴边的热气和酒气呼在耳边,轻轻痒痒的。


    “二姐姐,对不起”她趁着醉意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双颊晕红,眼睫轻轻的颤了颤,“之前是我叫你担心了。”


    沈采薇扶着她,一时间只觉得眼睛也有些酸,轻轻应了一句:“没事的。”她顿了顿,语声渐渐柔软了下去,就像是冬雪初融,化出潺潺的春水,“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也是好的。”


    人生在世,总是难得遇上能够叫你欢喜的人。


    ☆、80 婚事


    九月里,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松江城里的不少人家都已经把养好的菊花摆出来,提了几篓子新抓的螃蟹,摆宴会友。


    正好,九月九日乃是重阳节,宋氏这会儿亦是操心着重阳宴的事,特意拿了账册来寻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才从佛堂出来,身上带了点佛堂里头的香气,看上去神色倦倦的。她靠在湖色的缎面引枕上,见了宋氏方才露出几分笑来:“我就说着,看着时辰,这会儿你是该来了。今日正好做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鸡油卷,你来尝尝,若是好就带些给底下几个丫头。”


    宋氏自是应了又拿了账册来给沈老夫人看。


    沈老夫人随意翻了几眼,懒懒抬头看了眼宋氏,忽而开口道:“京里前些日子来信了。”


    宋氏本是坐在下首喝茶吃点心,听到这话顿了顿,然后才慢条斯理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面上从容的笑道:“可是二弟那头有什么喜事了?”心里却是沉了沉。


    “他能有什么喜事?”外头天色昏昏,屋内纤薄的阴影盖在沈老夫人身上,她掩着唇轻轻的咳嗽了几声,不轻不重的。


    屋子本就静得如同死水,空中浮着的尘埃也跟着颤了颤,仿佛是因着这咳嗽而被惊起的层层荡开的波纹。


    宋氏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亲自伸手替沈老夫人顺气,又倒了茶水递上去:“近来天气反复,您还要多注意才是。晚上让丫头们注意门窗,不要吹风着凉了。”


    沈老夫人点点头,就着那个粉彩花鸟纹的盖碗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喉才接着道:“老二是打算接二娘上京。”


    宋氏听到这里,才显出几分讶色来——沈二爷若真对女儿有几分感情,哪里会把女儿丢在老家十多年。可若是没感情,这时候怎地又写了信来要接女儿?


    沈老夫人知道宋氏的疑虑,唇边露出一点笑容,面上的皱纹亦是带了几分刻薄之色:“京里头透了消息,要选适龄女子入宫作长平公主的伴读。”


    长平公主乃是帝后独女,比太子小两岁,正好是十三岁的年纪。这个年纪,一般人家女学都要毕业了,哪里需要选什么伴读?不过是皇后借着机会从那些人家里头挑些出众的姑娘给宗室,顺便带到宫里教导一二。


    宋氏本就是心思玲珑之人,听到此时不由的沉了脸,轻轻道:“早前不是说已经定了郑家的姑娘?”这个时候,汝阳王世子也已经成婚了,太子那身子又不能够,只能是替那个叫皇帝看中了的萧齐光选的。但是,皇后几次召了郑家姑娘入宫,内中的意思下边的人也早就明白了。


    沈老夫人唇上的线条冷冷淡淡的,声音听上去也是缓缓的:“你忘了,除了太子妃,还有太子侧妃。”


    皇帝自己与皇后恩爱,自然是不选嫔妃;太子体弱,也只有一个早前订下的太子妃;但是萧齐光却不一样。皇帝自己子嗣稀少,心里头自然也是盼着子孙能够子嗣繁茂,选了个郑家的太子妃是为了安皇后的心,接下来必是要多选两个侧妃的。


    宋氏定定神,接口问道:“这是二弟信里说的?”若沈二爷真的直说了,他们倒也不好插手——毕竟沈采薇乃是沈二爷的嫡亲女儿,婚姻大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他素爱面子,这样的事情哪里会直说?信里只是说,待二娘女学结业之后,要接她去京里,也好替二娘挑一挑亲事。”她的笑影子显出几分讥嘲的模样,声音轻了下去,“他是我一手带大的,长得再歪,心里头打的主意我哪里能瞧不出来?再者,送信的那人不曾提防,叫我套了几句出来。”


    宋氏这时候才缓过来,轻声道:“既如此,母亲的意思是”


    沈老夫人慢慢的阖了眼,阴影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宛如水一般的流淌而过,一如那些逝去的岁月。她沉默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早前我不是让你和你三弟妹留意着吗?不能再等了,二娘结业前,必要把她的婚事给定下了。”


    女学的结业礼办在明年三月,也就是说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了。


    宋氏本是拿着账册来寻沈老夫人的,等出了院子回去的时候不免揣了一肚子的心事。她想了想,觉得这事还需和裴氏通通气,只得又往裴氏院子里去。


    裴氏这会儿正在画赏菊图。她这样的年纪,依旧活得和闺中姑娘似的——万事不着心,只是一意的往风雅诗意上头去。


    宋氏站在边上扫了眼这赏菊图,耐着性子和裴氏说话:“你这画倒是有些意境,笔法上头和三弟的有些像呢。”


    裴氏搁下画笔,令人把东西收好。自己低头一笑,只是道:“画着玩罢了。我学三爷的笔法,他学我的,正是要互相比一比呢。”


    这时候,边上的丫头端了水、捧了手巾上来,小心翼翼的替裴氏洗手擦手。


    待那些丫头替裴氏抹了玫瑰汁润手,宋氏这才携了裴氏坐下,问她:“二娘和三娘的婚事,你想得如何了?”


    说到这个,裴氏倒是显了几分得色,含蓄的抿了抿唇,笑道:“她们女学里头马上就要结业了,好些人家来寻我问这事呢。倒是不急,依着二娘的成绩,这回结业说不得就能摘个魁首来,到时候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宋氏握住裴氏的手,沉了声音:“怕是等不到女学结业了,你先选几个人家出来,改日里和我去寻老太太挑一挑。二娘的婚事若是再拖,京里二弟那边出个意外,那真就要晚了。”


    裴氏这时候方才想起沈采薇还有个亲爹,蹙蹙眉,好不甘心的道:“好吧,你让我想一想。”


    宋氏不放心她,嘱咐道:“二娘那里你也先别说,她也快结业了,总不好叫她分心。”


    裴氏撇撇嘴,很不服气的道:“她的婚事,总也要和她说一声才好。”


    “哪里来的胡话?真要和她说也要等事情定好才是,这时候和她说,不是叫她心里难受吗?”宋氏拿手拍了裴氏的肩,轻声道。


    裴氏只好点头应下了,一转头,晚上就把事情一股脑的全倒给了沈三爷。


    沈三爷陪着裴氏一起愁心,好一会儿才道:“我这倒有个好人选,只是二哥那头怕是不好过关。”


    裴氏闻言起了点兴趣,描画的宛若柳叶似的长眉微微抬了抬,嘴角一翘催他道:“你倒是说一说啊。”


    沈三爷慢悠悠的理了理自己被裴氏扯皱了的衣袖,卖起了关子:“咳咳我这坐下好一会儿,你都没给我倒杯茶呢。”


    裴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倒了杯茶上去:“成日里差遣我,我是你屋子里的丫头?”


    沈三爷抬手掀了掀茶盖,嘴上逗她道:“丫头倒的茶水都是苦的,哪里及得上夫人倒的甜?”


    “什么苦的、甜的,我手上涂了蜜不成?”裴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肚子里头的那些烦恼散了大半,只是推了推沈三爷:“行了行了,先说正事,二娘的婚事要紧。”


    沈三爷喝了口茶,接着道:“今年乡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李家又出了个解元,怕是要摆一回酒了。”


    裴氏听出了些名头,略有些犹豫的问道:“您想说的是李七爷家的那个公子?”


    “自然,”沈三爷点点头,“你也是见过人的,无论门第还是人才,皆是配得上我们二娘了。最要紧的是,人家也还没订下婚事呢。不过李兄和二哥关系不太好,若真是订了婚事,二哥怕是要不高兴呢。”


    裴氏暗暗道——就是要他不高兴才好呢!


    因着之前李景行救过沈三爷一回,裴氏对他的印象倒是不错,想了想便点头道:“重阳节家里要摆宴,李家本家又全不在这里,想来也是无甚大事。不若你写帖子请了他们来,正好两边瞧一瞧。母亲那头也操心着呢。”


    裴氏这样一估摸,越发觉得李景行条件不错——十五岁的解元,放到哪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到底是李从渊的儿子。


    沈三爷想了想,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点点头道:“倒是个好主意。”【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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