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沈采薇和李景行正对面无语,城内的女学生们却是吵起架来。
杜若惜气得双颊通红,眼睛死死的盯着柳于蓝,大声呵斥道:“要不是你贪生怕死,怂恿那些人早些开船走,采薇肯定能赶上来的。”
柳于蓝细眉微蹙,眼睛一红竟是落下滚滚的泪珠来,她有些湿的眼睫缓缓垂下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细齿咬着唇轻声:“我知道杜妹妹你骂我的话都对只是,船上不止我一人,若是耽搁了时间,一船的人都会跟着遭罪。我,我也是没办法啊。总不能叫我们大家都豁出命去等采薇吧?”
柳于蓝哭得宛若梨花带雨,加上她鬓发凌乱、衣饰微湿,居然也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边上的同学思及适才的危险,忍不住开口劝和道:“若惜你少说几句吧,那时候情况紧急,于蓝她也是无可奈何。她一贯心软,这时候心里必也是不好受的。”
杜若惜气急反笑,扬着下巴冷冷的“呵”了一声,讥诮的反问道:“她心里不好受?谁会信?!”杜若惜环视了在场的同窗,冷着声音道,“要是没有采薇提早发现倭寇的踪迹,你们一个都别想逃,哪里还有机会说什么‘心里必也是不好受’?这时候倒是一个个的都装起无辜来了。我简直,简直耻与尔等为伍!”
杜若惜这话掷地有声,简直就像是锐利的尖刀划破在场之人的面皮,鲜血淋漓。所有的人脸都涨红了,又羞又恼。
之前一直没吭声的郑午娘这时候却站出来出声来:“她确实是救了我们,我们也很感激。但事已至此,你总不能叫我们都去偿命吧?她一人性命与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两者孰轻孰重,你也应该明白才对。”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缓了缓脸色——是了,沈采薇一人性命能救了这么多人,也算是死得其所。再说。无论如何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总不能怨别人吧。至多,她们心里感激她,替她去佛寺里烧点香什么的。
虽然也有人心生羞愧,可人总是最喜欢替自己着想的,很快就为自己开脱干净了。
杜若惜的眼刀子掠过刚刚换过干衣服的郑午娘,根本不想和她多说,只是冷然嘲笑道:“白眼狼。”
郑午娘虽换了一身衣裳,但头上散下的乌发还未烘干,几缕湿发的披在肩头,看上去娇嫩又柔弱。她面不改色的道:“杜姑娘这话未免太过了。”她抬起头,下巴尖的就像是小荷才露出的尖角,唇角线条微微上扬,那苍白的笑容里面带着某种冷淡而刻薄的意味,“逝者已矣,我本不想多说的,只是你既然这样说了,话还是要说清楚才好——当时采薇忽然将我推了下去,要不是我恰好寻到了一个木匣,怕是连命都送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面色一变。
就在这时,她们身后有清脆悦耳的女声缓缓响起。
“郑姑娘这句‘逝者已矣’说得真好听。”
杜若惜面上不由浮起一丝惊喜的神情,顾不得去擦几乎要盈眶而出的眼泪,转身抓住说话那人的手:“采薇,你没事?”
沈采薇朝她一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心里甚是感动。
郑午娘藏在袖子里的手静静的握紧,青筋突起,指甲陷入肉里。疼痛让她的神经分外清醒,她面不改色的抬头去看沈采薇,镇静的应声道:“采薇你没事就好。”之前那些话却是只字不提。
沈采薇却不会放过她那话柄,转头直视她,问道:“你说你那木匣子是你自己寻的?”
郑午娘咬了咬唇,许久才轻声道:“自然。”事到如今,确实是不能改口了。
沈采薇轻轻一笑,弯弯的黛眉就像是夕阳余晖之下远山倒影,颊边两个酒窝看上去清甜可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午娘你怎么就不记得事了呢?那匣子还是我亲手地递给你的。上头还留着我的指甲印呢,要不你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郑午娘闻言面色一白,眼中神色大变,好一会儿她才冷硬的答道:“那木匣早就在上岸的时候就被我丢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郑午娘这话一出,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忘恩固然可耻,但郑午娘这样颠倒黑白、恩将仇报的行为反是更加可恨——这已经可以算是人品问题了。
沈采薇早有所料一般的看着郑午娘,笑盈盈的模样,倒是再没有说些什么了。
郑午娘白皙娇嫩的掌心俨然落下几个带着血迹的指甲痕,她勉强抬头对着沈采薇一笑,竭力维持着自身的仪容。只是她心里清楚的明白:就因为刚才那一念之差,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即便是柳于蓝这时候也不敢上前去替郑午娘说话——既然沈采薇未死,这时候反倒不好再说她的坏话。
沈采薇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神情,看着那些人或是羞愧、或是理直气壮的神情,她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的拉着杜若惜转身就走,顺便问了问自己现下最关心的话题:“采蘅呢?”
杜若惜一边擦眼泪一边柔声道:“采蘅运气还好,上岸的时候正好遇见了颜知府家的公子带着官兵出城,对方正好认得她,就先派人把她送回府上了。”
颜公子?不会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沈采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是颜家五公子?”
杜若惜点点头,迟疑着看着她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沈采薇原先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只是摆摆手,示意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上一回她好不容易才把沈采蘅对颜五的朦胧小感情给压回去了。这一回一见面就是这种英雄救美的场景,沈采蘅那天真的性子真的扛得住吗?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啊?!
杜若惜会意的转开话题,说道:“郑午娘一定没有丢掉匣子,你刚才就不应该给她留面子,直接让她把匣子交出来才对。到那时候,那才叫没脸呢。”
沈采薇颇是无奈的摊开手,笑了一下:“那匣子是我随手拿的,根本没记号,我刚刚都是胡说的,是唬她的。”
“所以,她这算是被你给吓住了?”杜若惜实在忍不住了,扬扬嘴角,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
沈采薇也跟着一笑:“没办法,谁叫她心虚。”
她们说说笑笑,一时间倒是冲淡了战时的恐怖。
这时候,远在北漠的王庭里,清亮的湖水边上不少的骑兵正在策马奔行,汗水从仿若涂了油的皮肤上滑落下来,正好落在长着青草的柔软土地上。
最中央的地方,一个男人正在翻看着木案上的卷宗。
“果然,越国江南确有异动。”那男人年不过弱冠,生的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那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肤色令他英武至极、威仪自生。他仿佛是随意散漫的靠坐在铺着白虎皮的黄金王座上,那毫无半点瑕疵的虎皮在阳光的晕染之下显得柔软至极,可那端坐其上的男人却犹如钢铁利剑一般坚不可摧。
李景行能知道倭寇的行踪,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可这男人身在北漠却对这动静了若指掌,要么是手段高明要么就是早有预料。
不过,江南与北漠相距甚远。那男人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印证所知罢了。他接着信手翻看着眼前的卷宗,若有所思的自语道:“只是,这一回李景行南下,萧齐光却提早回京,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能叫萧齐光提早回去,必是大越朝中显贵人物,甚至可能是大越的皇帝或是皇后。只是,观其言行却是毫无问题,甚至都未能提早解决这次的松江之围。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扣了扣桌案,节奏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带着他独有的强大控制力。随即,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望了望天色,升起一丝淡淡的不忍和惋惜。
萧齐光提早回京,那么这一回沈采薇遇难之时又该如何?想起前世那惊鸿一瞥,任是他那样钢铁一般的心肠都忍不住有了一丝动摇。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62
因为害怕家中亲长担忧,沈采薇和杜若惜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立刻回府了。
为了避嫌,她和李景行早在进城前就分开了,关于自己如何得救的借口也早就想好了。这回见到裴氏,沈采薇便先把如何得救的借口有条有理的说了一遍,然后就抱着裴氏的胳膊撒娇了。
裴氏拿她没法子,气急了就伸手拍了她几下,见她仍是眉眼含笑,便拧了眉看着她,声音急促中带着气恼:“哪里轮得到你逞英雄?你自己还是孩子,正该先顾着自己才是。你和三娘若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办”她忽而顿住口,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似得滚滚流了下来。
看着裴氏落泪,沈采薇心里亦是不好受——她知道裴氏是真心关心她的。她仔细的拿着帕子给裴氏擦泪,声音轻软软的:“婶婶别难过,我和三娘都没事呢。以后我一定记着婶婶的话,再要有事,我一定跑第一个。”
裴氏被她这话逗得破涕为笑,随即又摆起脸不说话。
沈采薇讨好起人来也很是有一手。她先是忙上忙下的拧了湿的帕子,小大人似的替裴氏擦脸,然后又伸手接了边上嬷嬷递来的茶,乖乖的捧给裴氏,甜言蜜语的道:“婶婶先喝口茶,润润喉。若还生气,尽管骂我便是了,可别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裴氏唇角微扬,终于板不起脸,接了茶水喝了一口。她心里那股憋着的担忧和焦急终于随着清淡的茶水散去了。她推了沈采薇一把,戳戳她的额头,嗔道:“行了行了,别在我跟前卖乖。我快回去换身衣裳,迟些儿再去瞧瞧三娘,她担心的很呢。”
沈采薇点点头,起身行了礼方才离开。她先回了东暖阁换了一身衣裳,便匆匆往西暖阁去瞧沈采蘅。
沈采蘅果是担忧的很,独自蒙坐在哪里发呆。她一见了沈采薇,遍又笑又跳的扑上来:“我就说二姐姐你肯定没事的!”她握着沈采薇的手,双眼笑得仿佛月牙儿,看上去亮晶晶的,是真的欢喜极了。
沈采薇心里知道沈采蘅心里必也是不好受的,这会儿心中颇是感动,握着她的手一起坐下,轻声感叹道:“嗯,我们都没事呢。咱们的运气都还算是好的。”
沈采蘅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睫就像是蝴蝶翅膀一样垂落下来,双颊微微一红,就像是玫瑰花蕾那带着芬芳的红。她只是低低应了一句:“是啊。”
沈采薇看到她这模样,心里一激灵,连忙挥手让边上伺候的人下去,认真看着沈采蘅问道:“听说是知府家的颜公子派了人送你回来的?”
沈采蘅这回是不敢去看沈采薇的眼睛,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紧了紧,然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沈采薇一看,就知道自己之前的话全都是白说了。她稍作犹豫,还是试探着道:“无论如何,他这回也算是救了你,确是应该让婶婶他们备好礼,好好谢谢他。”
沈采蘅听到这话,忍不住眨了眨眼,终于又露出一点笑容:“二姐姐说得对,我也这样想。”她眼角亮亮的,神色里透出一点儿欢喜,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我们就只是上回在家里的园子边见了一面,他都认得我呢,二姐姐”她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咋咋的说着颜五的事。
沈采薇暗暗叹了口气——少女情怀总是诗。上一次沈采蘅懵懵懂懂,她自然可以用理智和现实防范未然,但这一回却不能贸贸然的插手。无论如何,这都是沈采蘅自己的事情,她要是插手太多反而是要引起沈采蘅的逆反心理的。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沈采薇这样一想,索性就不再去想颜五,反而问起另一件事:“我一回来就没见着三叔,他是去哪了?”
沈采薇抿了抿唇,细声细气的道:“不知道呢,他早早就出门去了。”
沈采薇抿唇一想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点点头:“算了,迟些再问婶婶吧。”
沈采薇回了沈家,自然是安枕无忧,再无牵挂。她却不知道,如今的松江官邸却是五步一岗,众人皆是心事重重。
如今的松江知府颜步清乃是刚从京城调来的,算得上是两眼一抹黑的上任。别说是总督巡抚那里还未打点好,便是松江这边的情况也是才刚刚入手整顿。不过他也是个能人,要不然也不会在被参之后还能调到松江这样的富饶之地当个正四品的知府,先是调了官兵去守城又派人安抚民众,然后就召了同知和通判来议事。
倭寇就围在外边,颜步清也不摆架子了,直接上来给人戴高帽子:“本官初入松江,如此紧要时候也不好逞强妄为。两位皆是德高稳重之人又有经验,不知有什么建议?”
张通判犹豫了几下,没吭声。
同知姓李,略一思忖便认真答道:“浙江巡抚吴大人虽然有些圆滑却是个硬气的,他在任那些年,各地水军都不敢松懈,许多水师都是他底下操练出来的。只是如今的浙直总督林部堂乃是和气人,一贯主张缓剿寇,边境皆安。”
李同知这话半遮半掩却是暗含机锋。
因为沿海一带,倭寇横行,朝廷特意设了个总督一职,既是代中央遥控地方也是主管军政抗倭。所谓的浙直总督就是总督浙江和南直隶的军务,这样一来,原先的浙江巡抚就尴尬了,许多军务大事都需先由总督裁断,反倒有些束手束脚。按理说这次倭寇围城最应该先向这位总督求援才是,可李同知却先提了吴巡抚,反而还要说林总督乃是个“和气人”。
颜步清闻一知十,把话嚼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事不能全压在林总督身上反而要向吴巡抚那里下力,他点点头:“本官之前已经令人把军情想法子通报给林部堂了,迟些定会写封亲笔书信给吴巡抚,通报此事。”
李同知摸了摸胡子,接着问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不知大人准备向何处的求援?”
颜步清也不隐瞒,直接道:“本官已经令人往宁洲送信,宁洲离松江近,且薛参将上回还刚刚打退了倭寇,可为强援。”
边上的张通判这时候却是结结巴巴的打断了话:“薛将军那边,大人万不可寄望。”他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才像是下决心一样的开口道,“薛将军乃是林部堂举荐,下官曾见过几次,实在是志大才疏之辈,不足以信。”
颜步清拿眼去看张通判,心里却松了松——他愿还以为张通判是个狡猾的,倒没想到居然是个老实人。李同知说起林部堂的不作为都要修饰着说是对方是“和气人”,这张通判一开口就是“林部堂举荐”、“志大才疏”这样的老实话,一对比就能看出两人的城府深浅了。
颜步清心里清楚了许多,便转头去问张通判:“既然宁洲那里不能指望,不知该往何处求援?”
张通判缓了口气,索性说起老实话:“下官听说福州的孙将军乃是个能将,福州水师亦是不错,大人不妨令人去求援。”
颜步清点了点头,真心实意的谢道:“多谢两位指点了。”
“大人言重了。”下首两人皆是惶恐回礼。
颜步清知道这时候正是收心之事,伸手扶了扶两人的肩头,认真道:“值此危难之际,正需众人一同齐心,两位很是不必多礼。这次松江若是能打退倭寇,本官必是会为两位大人请功。”
张通判和李同知闻言心里都是一松,顿觉这回的上官确是个好相与的。
李同知想了想便又加一句道:“那孙将军少时曾在育人书院求学,与沈家的大爷、三爷关系都颇好。大人不如让沈家人带着书信去一回,既能取信于人又可交好孙将军。”
要知道,吏部考察官员皆是要看政绩的。林总督为什么上任以来按兵不动?因为倭寇凶悍,大越的水师又是糜烂已久,打起仗胜少败多。前头的吴巡抚虽是一心练兵,但也是因为老是打败仗,上头才会被直降了个总督的。这会儿,林总督休养生息,打的战少了,反倒能显出些江南的太平来,他的政绩上头也好看些。福州水师虽然练得好,可孙将军若是为了明哲保身不愿出力,故意拖延那就难办了。所以李同知才会想着派个熟人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颜步清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应声——沈家书香门第,于松江乃至江南士林都是举足轻重的,现今还有个沈侍郎在京。让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冒险,面上显然是有些不太好看。
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侍卫上前禀报:“大人,沈家三爷求见,说是有要事来报。”
☆、63
沈采薇前世生活在安全得让歪果仁都羡慕的不得了的大兔朝,这一世所在的松江亦是文藻风流、繁华安宁之地。所以,她一直都天真的认为:这次守城之战必是不会拖得太久——一是松江城坚,二是外有援军。倭寇都是贪利之辈,久攻不下就只能退去。
只是,当倭寇的炮火再此打在墙上的时候,沈采薇才恍然的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战争。
女学早已停课,大户人家都已经把人约束在家中,街道亦是一片寂静,唯有官兵、伤员以及医者来来往往,来去皆是匆匆。
即使如此,传来的消息亦是越来越差。先是沿边的几个县镇受到牵连被寻地停驻的倭寇屠戮一空,接着,连番炮火之下伤员和死者增多,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城中的气氛一时间也凝重了许多。
这种时候,沈家亦是不如往日里的安宁。沈大爷因为怕书院中的学生年轻气盛会出事,也没往家里来,直接住到书院那里主持大局,而沈三爷则是临危受命去送信了。所以,一贯不关心这些杂事的裴氏现今都是一日三打听的听着消息,一边听一边骂。
“蛮夷岛国那里来的铁炮?”裴氏气的狠了,伸手拍了拍桌案。她娇嫩白皙的手掌却被拍的通红,红唇亦是泛白,“那些人与贼寇沆瀣一气,成日里的粉饰太平,现在竟然胆大到连火炮都敢送出去。简直是要钱不要命了!”
夏莲从门外掀了帘子进来,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上头放着三钟新茶,先递给裴氏一钟,柔声道:“太太可别气坏了身子,回头三爷回来知道必是要心疼的。”
裴氏心里缓了一口气却仍旧是有些闷闷的,接了一钟茶:“哪个要管他?自个逞英雄去报信,家里老老少少还不是要我来看着。”
沈采蘅伸手从夏莲手里接了一钟茶,正捧着喝,听了这话便扑哧笑出声来:“娘这话好没道理。要不是担心爹爹,哪里用得着一日三次的问消息。可不是心口不一吗?”
“就你话多!”裴氏恼羞成怒的瞪了女儿一眼,气恼的道,“喝你的茶去。”
沈采蘅吐吐舌头,低头喝茶去了。
沈采薇连忙上前开口劝道:“婶婶还是不要再生气了。您瞧,这一蹙眉,额上都要长出褶子了。”
裴氏爱美,听了这话连忙叫人去拿镜子和护肤的香膏。亲自拿起镜子瞧了瞧后才埋怨道:“都怪你那三叔,他这一折腾,我一颗心都是提着的,每天蹙着眉,可不就要出褶子了?”
“三叔若是听见了您这话,心里头指不定要多难受呢。他这回出门,也是不得已的,临出门了还特特交代了三娘和我要听您的话呢。”沈采薇上前给裴氏揉肩,抿唇一笑,唇边露出两个小酒窝。
裴氏面色稍缓却依旧梗着一口气,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沈三爷讲究文人风骨,一贯是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他自然是义不容辞的要去送信。可裴氏一辈子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塌下来了都有人顶着,哪里愿意自己的夫君去吃苦冒险?为着这事情,从来也没红过脸的夫妻两个吵了一架。因事态紧急,沈三爷也没空安慰裴氏,自个儿连夜收拾了东西走了,裴氏头一回受到这样的待遇,暗地里哭了一宿。
沈采薇心知裴氏这人吃软不吃硬,必是要好好哄着的。所以,自沈三爷出门之后,她就常常拉了沈采蘅一起陪着裴氏听战报,顺便给裴氏顺顺心、消消气。
不过,战事至此,沈采薇心里头也很不好受。她好说歹说的哄了裴氏歇下,回东暖阁的路上看着安静了许多的院子,心潮忽然上涌,落下泪来。
沈采蘅在边上看着,吓了一跳,抓着她的袖子问道:“二姐姐,你怎么了?”
沈采薇咬咬唇,稳住自己的声音:“战报上说沿边诸县都不得幸免,皆是血流成河,十室九空。我想起上回路过的那个县城,那么些人,竟是一下子就都没了。”
她想起上回给她干衣服的大娘收了钱,还很不好意思的说——这是要存着给女儿做以后的嫁妆。
那么一个老老实实、埋头干活的妇人,会脸红、会不好意思,喜滋滋的脸上还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女儿的怜爱。她又哪里会知道:世事无常,她竟是连一个“以后”都得不到了。
沈采薇并不是心肠很软的人,只是想起这些却也依旧觉得难过至极。战争苦的从来不是那些达官显贵,而是百姓。所以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采蘅不会劝人,只好站在原地拉着沈采薇的袖子,干巴巴的道:“二姐姐,这又不是你的错。”
沈采薇抿了抿唇,摇头道:“我觉得,如今这样的时候,自己很该做些什么、尽一尽心力才是。”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现今的自己能做什么,只好拉着沈采蘅先回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这时候的李景行亦是因为倭寇的暴行而气愤不已,他少年心性,恨不得去城墙上洒一洒热血。
李从渊看得很不高兴,直言训他道:“你摆出这么一张脸是做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懂不懂?”他想了想,左右也是无事,干脆抓了儿子来上课,随口问道,“你以为林总督这几年为什么能坐的这样稳?”
“因为他背后靠着郑家?”李景行本就是快结业的学生,家学渊源又十分用心,故而知道些政事和内情。
“蠢!”李从渊瞥了李景行一眼,直截了当的骂了一句,语气冷冷的反问道,“郑家后边靠着的是圣人,圣人靠着的是谁?还不是官家?”
李景行躬身请教:“还请父亲明示。”
李从渊负手于后,微微仰起头去看窗外的景致。他的笑容被流光一洗,显得有些冷淡,面部弧线就如同刀剑雕刻出来的一样完美无瑕,只听他轻而缓的开口道:“为人臣者,才学品行姑且不论,最先需要知道的乃是上头那边主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这位官家,认真说起来只有三个字‘怕麻烦’。”
李景行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从渊语声淡淡的接着道:“因为官家怕麻烦,所以许多事干脆就被他推给了朝臣和圣人。那些稍微知道圣意的都不敢给官家找麻烦。林总督缩在江南按兵不动,亦是因为官家不喜大兴兵事。有这么一个官家在,这一次若是不能一举克敌,倭寇的事必会被体贴上意的林总督给压下来。”
李景行品出这话中意,忽而醒过神来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
李从渊就立在窗前,一袭宝蓝色底暗紫色团花纹的直裰,目光冷淡中带着几分考校:“你也是读过兵法之人,你觉得这一仗要如何才能取胜?”
李景行站直了身子——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许多遍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倭寇远到而来,正是气盛之时,现今不能正面力敌,反而应该依据松江易守难攻的地形优势,扼守关要,待援军至,正好里应外合,围剿倭寇。”
李从渊点点头:“我估计如今府衙里的几位大人也是如此想的。”他微微一笑,阳光洒在面上,五官轮廓都柔软了许多,可他的言语却依旧锋利宛若薄刃,“不过,倭寇估计也是如此想的。”
李景行到底年轻,听到这话心里一凛,随即便垂了头,认真的道:“还请父亲赐教。”
李从渊往前几步,坐在了书案前,轻声接着道:“倭寇长于水战,船坚而炮利,确实是胜过了如今的江南水军。不过,正所谓有所长必有所短,大船攻势更猛却多是笨重而运转不灵”
李景行眼睛一亮,会意的接口道:“正可以小船围而攻之。”他举手抚掌,似有所得,慨然的接着说道,“或可加之火攻,如借风势,定可叫那些倭寇有来无回。”
李从渊此时方才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来,欣慰的看着下面的儿子,轻声道:“能够举一反三,你确是长进了不少。兵法一道,万万不可困于书册,而是要灵活运用。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方为上策。”
李景行拱手一礼:“多谢父亲教导。”随即,他又有些迟疑,“如此大事,单单是我和父亲在家中说道确实是无用。至少还要去说服知府大人才是,不知父亲是否有所打算?”
李从渊唇角笑意淡淡,只是垂了眼,浓密纤长的眼睫也垂了下来。他若有所指的道:“不急,知府大人很快便会来此问计。”
李景行对着父亲的崇敬的心情一下子就被冲淡了不少——从来都是帅不过三秒。不装模作样会死吗?连句话都不给人说清楚,是做爹的样子吗?
☆、64
就在此时,还未收到松江消息的京城也是暗潮汹涌。太子这一次忽然吐血昏迷,病重的消息终于再也掩不住了——太子者国之本,一日不安,举国亦是难安。满京城明面上虽是一片寂静,私底下却暗潮涌动,便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时候,皇帝却召见了汝阳王的庶子萧远,虽然内中详情众人都不知道。但据说皇帝还特意赐了字:齐光。
“齐光”二字来自于《楚辞.涉江》里面的:“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内中涵义不明而喻。虽然这还只是一次寻常见到的召见,但却是太子病重消息传出之后皇帝第一次召见子侄辈,皇帝之流露出这么一点态度却已经足够了。
一时间,汝阳王府宾客盈门,好在汝阳王府平素低调,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皇后本是陪在太子宫中,听到这消息时淡淡的蹙了蹙纤细的长眉,她眼底熬出来的青黛色显是更重了。她想了想,便令人把了乾元殿伺候的宫人给唤了进来:“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求见官家?”
太子如今还在病榻上,依着皇帝的态度和性子,本不该就这样表态。再者,皇后和皇帝这么多年的夫妻,恩爱得就和一个人似的。这还是皇帝第一次瞒着她办事,值此非常之际,便如往皇后心上插刀,由不得皇后不去计较。
后宫本就是皇后一人独大,帝后之间亦是恩爱非常,乾元宫的宫人哪里敢得罪皇后。她也不敢隐瞒,立刻就跪在那里,一五一十的把话说了:“汝阳王日前来过一次。”
皇后手里拿着一盏茶,茶水抿在嘴里十分清苦,她的语气却是冷冷淡淡的:“哦?”
皇后只说了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便垂了眼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一副兴趣索然的模样。
那跪在下面的宫人的身子却战栗了起来,她连忙的开口接着所道:“奴婢当时在边上伺候,也听过一些。”
她不敢耽搁,低着头,仔仔细细的把汝阳王和皇帝的对话说了一遍:“陛下这些日子忧心太子的病和国事,心里甚是苦闷。王爷进宫之后便刻意的说了些趣事逗陛下开怀。后来,王爷便说起园子里头炒板栗的小贩说的话‘小者熟,则大者生;大者熟,则小者必焦。使大小均熟,始为尽美’。陛下闻言叹息良久,便接口道‘大道至简,确是此理’。后来,陛下就令人传了萧公子进来。”
汝阳王说的是:“炒栗子要是小的熟了,那大的肯定是生的;大的熟了,小的就一定会焦了。只有大小全都熟了,才算的上是好。”他口口声声说的是炒栗子,暗地里却是劝皇帝公平、公正,不可为了小的栗子而弃了大的栗子。
皇后如何听不着这内中涵义?她握着茶盏手指不易察觉的紧了紧,指尖那青白的颜色就如同细腻的青瓷一般。许久,她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的心绪,淡淡的道:“行了,你出去吧。”
“是。”那宫人胆战心惊的退了出去,素色的裙裾匆匆的在地上一掠而过,彷如花朵静谧的远影。
等人出去了,皇后手中的茶盏立时就被她狠狠的掷了出去,茶水流了一地,猩红色的地毯被打湿了一大片,两侧侍立着的宫人皆是惶恐的跪倒在地上。离得较近的宫人有些慌乱的跪爬上去把毯子上面的茶水。
皇后站起身来,独自走到窗前,纤长白皙的手指按在雕花窗棂上,本来有些苍白的唇边不禁凝起一点轻薄宛若刀片的笑意:“好个‘大小均熟,始为尽美’真真是不把本宫和太子放在眼里了。”
边上的宫人皆是不敢去听皇后口中之言,只是俯首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出言。
郑宝仪就在殿内陪着太子,听到侧殿那边的动静,不放心皇后一人便走了过来。
她见皇后这般模样,连忙上来握住皇后的手:“姑姑这是怎么了,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玩笑啊。”她仔细的看了看皇后适才按在手,见手上没有伤口,方才轻轻的松了口气。
皇后见了她,本是有些烦闷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轻轻的道:“没事。”她回握了一下郑宝仪,似乎是想了想,说道,“明日把阿菱叫进宫来,许久没见她,我倒是挺想的。”
郑宝仪忽而听到这话,细长的眼睛情不自禁的颤了颤。她忍不住低了头掩住面上的神情,许久才低低的应了一句:“嗯。”她前段时间才病过一场,就像是柔软纤细的花枝,仿佛一掐就会被拧断似的。
皇后垂眼看了看她,眼中少见的掠过一丝怜惜,但很快转过了头:“行了,我们回去看看二郎吧。等会儿,陛下就要来了。”
郑宝仪点点头,上前几步,伸手扶住皇后一起往回走。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又想起前世的那些事。
前世皇后便是看重长房,所以才打算把长房的庶女郑菱嫁给萧齐光。萧齐光心仪沈采薇,自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婚事。所以他便刻意拖着时间留在松江不回京。后来,宫中发生了不少事,本就伤心太子之死的皇后心力交瘁,病榻上逝世,临去前只提了一个要求——未来太子妃必须出自郑家。于是,皇帝既是想要把皇位传给亲子又不愿违背皇后的遗愿,事情就那样僵持了下来。
直到戎族入关,重兵压境,皇帝病重,举国皆是惶惶。重如泰山的家国就那样沉甸甸的压到了萧齐光和沈采薇的肩上,令他们不得不低头。他与沈采薇在松山上分别,一人入京,一人赴北境。
他们一人治国,一人救人。从此再不能回头。
偏偏,郑菱性子骄纵,不仅没能叫萧齐光软了心肠,反而把关系越闹越僵,叫他更是厌恶郑家。
所以,郑宝仪这一世才会想要把郑午娘送去松江。哪里知道,因了她的关系,萧齐光提早回京,反倒让郑午娘白白在松江耽搁了时间。兜兜转转,反倒是郑菱又被皇后选中了。
另一边,松江知府颜步清这一日果真就像是李从渊所预言的一样轻车简行的来了李家。
李景行被打发出去泡茶,只留了颜步清和李从渊在房中密谈。等李景行端着茶盘上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两人交谈的只字片语。
“前去福州的船都翻了,人影全无。现下倭寇围着城,怕是传不出信来。”颜步清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怕被人听到一般。
李从渊声音很轻,仿佛说了些什么。颜知府一一应了,语气里面带了几分急促。
李景行在外边听得却差点端不稳茶盘——他知道沈三爷就是在去福州的船上。听着颜知府的意思,怕是凶多吉少。
他若是出事了,沈家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还有,采薇怎么办?
来不及李景行再细想,听到脚步声的李从渊便把他唤了进去:“景行,进来吧。”
李景行心里乱成一团麻,面上却不露一丝端倪,随着李从渊的吩咐上前奉了茶,分别递给李从渊和颜步清。
颜步清瞧了李景行一眼,见他极似李从渊,风姿出众,忍不住笑着叹道:“有子若此,李弟此生无忧亦无憾矣。”
李从渊抬手抿了口茶,姿态闲适,半点也没收到战事影响。他颇是嫌弃的瞥了眼李景行,淡淡道:“哪里,大人过誉了。毛头小子,还需锻炼呢。”
李景行一心忧虑沈家的事加之早就受够了李从渊的冷言冷语,自是没去理会他的刻薄之言。
颜步清听到这话却是有些尴尬,“呵呵”两声,端起茶喝了几口,把面上的神色掩饰了过去。
李从渊接着开口道:“这次行动,人手怕是不足,若是大人不嫌弃,倒是可以把景行带上。也算是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
颜步清这才端正了面色,放下手中的茶盏去看李从渊:“这次行动很是危险,李弟真的放心。”李从渊就这么一个儿子,颜步清还真是没能想到这人锻炼起儿子能狠到这个地步。
李从渊扫了李景行一眼,漆黑的眼眸里仿佛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深意,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答话。
李景行此时却往前几步,立在颜步清的跟前,沉声道:“父亲常常教育小子‘欲做事,先学做人’。如今倭寇当前,百姓受难,我等男儿自当义勇当先。我今年便已结业,早该担起责任。还请颜大人能够成全。”
颜步清的眼中很快的掠过一丝复杂之色,拍了拍他的肩头:“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心思。很好,很好”他家中亦有一嫡子二庶子,却全都及不上李从渊这么一个儿子。
☆、65
沈三爷可能出事的消息,第一个知道的乃是沈大爷沈既明。他虽一贯冷静处事,这一回却也忍不住有些着急起来,只是这事却不好传回沈家——上头老母体弱多病,下头的弟妹和孩子都是一团天真,他实在不敢去相信这消息要是传回去会有什么后果。
沈既明一时抽不出身也怕自己忽然回去会引起怀疑,便先让宋氏回沈家稳定大局,顺便把消息拦一拦。
宋氏心里存着事,回了沈家,面上却还是含着笑。沈老夫人早已不太管事,见了长媳却也安了不少心,晚上一起用膳的时候都多吃了一碗饭。
裴氏更是不知就里,见了宋氏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似的,面色都好了许多。等从沈老夫人的院子出来,几个人一起进了宋氏的院子,她便忍不住抱住宋氏的胳膊,笑道:“现今外头打仗,满府都是忙忙乱乱的。我这心一直提着,吃不好睡不安的。嫂子一回来,我的心就安了大半。还是嫂子好,比旁的人都要靠谱”她想起这时候偏还要外出的沈三爷,忍不住嘟了嘟嘴,若有所指的哼了一下。
若是往日里,宋氏必是要开口打趣、打趣裴氏和沈三爷的事。只是,这时候的宋氏心里头仿佛塞了一大团棉花,有一种空虚的堵塞感。她面上却没露出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的道:“这还当着孩子呢,你还是模样,日后可怎么好”
裴氏闻言抿唇一笑,却依旧没松开抱着宋氏的手。她杏眼桃腮,这个年纪了笑起来也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都说长嫂如母,我和嫂子亲近,正是好事呢。”
宋氏蹙眉看着她,似乎拿她没法子的模样,跟着笑了一下。
裴氏见了长嫂,憋了一肚子的话仿佛都有了开口,接着抱怨道:“嫂子不知道,三爷出门这些日子了,连封信都没来,简直是气死我了!”
宋氏给她倒了茶,笑着道:“三弟那人你还不知道?怕是这回和你吵了架,正尴尬呢,哪里好意思给你写信。”
裴氏面一红,喝了口茶掩了掩面上的神情:“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一人在外边,家里一大群的人都替他操心呢。”
宋氏最是知道裴氏的心思和心性,故作无事的打趣道:“你这话说得。我看啊,他要是真写了信回来,咱们三太太气头上,说不准就给撕了。”
裴氏羞臊得不行,拍了拍宋氏的手:“嫂子怎么总拿我打趣?”
宋氏端起茶掩住唇边苦涩的笑意,轻轻的劝慰道:“你们夫妻刚吵过架,信上又哪里能够把话说清楚?等三爷回来,面对面的才好说话呢。”
宋氏这话却是叫人想起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一时间,裴氏红了脸不说话,边上人的都显了几分笑模样。
沈采薇和沈采蘅就坐在下面,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等笑过了,沈采薇低头端起茶,趁着喝茶的功夫偷偷去看宋氏的神情——她的直觉告诉她,宋氏这时候回来,必是有什么事。
只是,当着裴氏和沈采蘅,沈采薇却也没有贸贸然的揭开宋氏看似自然的态度下掩下的事情。沈采薇随手拾起一块芙蓉糕,就着茶水吃了些,等吃完了,她才慢条斯理的拿起手绢擦了擦手。
沈采蘅晚膳吃多了些,一时吃不下太多的糕点,不由有些眼馋的看着沈采薇,问道:“芙蓉糕好不好吃?”
沈采薇抬头看了看她,见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紧紧的盯着芙蓉糕,仿佛都要流出口水了。她忍不住一笑,拿起一块芙蓉糕掰开一半递给沈采蘅:“你尝一尝罢,我觉得有些甜了,不过你怕是会喜欢。”
沈采蘅十分矜持的抿了抿唇,一副“你递给我吃,我才吃”的模样,然后才尝了尝,意犹未尽的道:“是有些甜了”
沈采薇见她这般口不对心的模样,眼睛弯了弯,忍着笑道:“下回我让厨子少放点蜂蜜。”
裴氏这时候才扫了一眼沈采蘅,咳嗽了一下,低声道:“少吃些点心,晚上积了食要是肚子难受,肯定是要嚷嚷的。”沈采蘅如今都十一岁了,正好是需要注意饮食的时候。
沈采蘅嘟起嘴,赌气不吭声了。
裴氏看着她这水火不浸的模样就牙齿痒,正好现下和宋氏也说好话了,便起身道:“我也不打扰嫂子休息了,我先带孩子回去了。明日再来找嫂子。”说着就下去吧沈采蘅给拎了起来。
沈采薇跟着裴氏和沈采蘅出了门,然后才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出声道:“我把手绢落下了,得回去拿。婶婶你们先走吧,不必等我。”
裴氏蹙蹙眉:“多大的事?让绿焦跑一趟就好了。”
沈采薇扬起眉,撒娇似的道:“没事,我跑一趟好了,我还有事要和大伯母说的”她像是要说悄悄话似的保住裴氏的手,踮起脚凑过去,“大姐姐的婚事不是要定了吗?我想着,我和采蘅到底是做妹妹的,还是要备一备礼才好。大姐姐的事一直都是大伯母在办,还需问一问大伯母的意思呢。”
“还是你想的周全。这些事很该先问一问你大伯母。”裴氏拍拍她的肩头,想了想后便领了沈采蘅先走了。
等裴氏和沈采蘅的人影不见了,沈采薇面上的笑影子都消了下去。她心里纠结的很,忍不住叹了口气,对着跟在身后的绿焦和绿袖说道:“走吧。”单单看宋氏那模样,怕是事情还不小。
等到了门前,沈采薇略一犹豫,还是抬了抬手把丫头拦在了后面:“我和大伯母有事要说,你们就在门口等着好了。”
绿焦和绿袖低头齐声应了声事,恭恭敬敬的和门口候着的丫头一样立在两边。沈采薇让丫头进去通报,自个掀了帘子进去。
宋氏正坐在上面翻看着近来的账册,面上神思深深。她见了沈采薇这模样,眉间微微蹙了蹙,仿佛掠过一丝苦笑,随即便伸手一招:“行了,别愁眉苦脸了。看你这模样,怕是猜到了一些。”
沈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宋氏的模样走了过去。听了宋氏这么一句话,沈采薇的心也沉了一沉,压低了声音:“是三叔那里出事了吗?”
需要让宋氏这时候回沈家,还要瞒着裴氏和沈老夫人的事,怕不是小事。认真一想,出了沈三爷的事,怕也没有别的事了。
宋氏垂了眼看着面前面带忧虑的侄女,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去福州的船出了事,上头的人都不见踪迹。不过,这种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要对你三叔有信心。”
沈采薇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道:“听说如今城中店铺关了不少,许多官兵都缺衣少食。大伯母,不如我们摆几个摊子,施粥送药,也算是积福求个平安?”这是她早就有的心思了,沈三爷的事却是叫她下定了决心。
宋氏勉强一笑,摸摸她的头:“你能这样想,很好。”她思忖一二便道,“这样吧,我从公里拨出一些银子给你,你和三娘试着上一上手,也算是锻炼一二。”
沈采薇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采薇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还需大伯母帮衬呢。”
宋氏点点头:“放手去做吧,有我呢。”
沈采薇心里有了事,面上也没了原先的笑意。她忍着烦恼和裴氏商量了一下施粥送药的几个要解决的问题和关键点后便告辞了:“婶婶必还是等着呢,我就不多留了。大伯母您也忙了一日,今日还是早些歇下,养好了身子才有后面的事呢。”
宋氏见她不忙不乱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句“没妈的孩子早当家”,心里一酸,看着沈采薇的后背,在后面轻轻的加了一句:“二娘,你也别想得太多。你年纪还小,自己都还是孩子,无论有什么事,都还有我们大人在前头呢,别怕”
沈采薇本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到这一句话,险些落下泪来。
因为有了前一世,而这一世的父母又皆不在身边,她一贯都不拿自己当孩子。裴氏本就是个甩手掌柜,能够能管好自己便很好了,哪怕有余下的心思也多是放在不让人放心的沈采蘅身上。还从未有人如宋氏这般,轻言细语的说上一句“别怕”。
所以说,孩子都是宠出来的。就如恃宠而骄——有宠才有娇。
沈采薇转身朝着宋氏礼了礼,然后才掀了帘子出门了。
☆、66
沈采薇心情不大好,晚上也睡得不怎么好。她一会儿想着沈三爷若是出事了该怎么办,一边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咒沈三爷。虽然锦缎软枕软软的,锦被亦是触手光滑,可她就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
正好今夜月色极好,那银色的月光宛若银河之水从天空铺洒下来,把屋子都照得亮亮的。守夜的丫头本是起身要去关窗却叫沈采薇给拦下了——有光照着,她心里头反倒安宁些。
沈采薇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床帐上头的牡丹花。她心里烦的很,忍不住伸手挠了挠,那花绣的精致,被她这么一挠,丝线毛糙起来,反倒是更显目了。沈采薇憋了一口气,干脆再接再厉的去祸害牡丹花边上的绣着的小蝴蝶。
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在今夜里,李景行正随着一大群的人一起乘着小船下江去。
依着李从渊和颜步清的计划,在不知援兵的情况下,实在是不好再拖延下去了。再说松江守了这么久的城还未主动出击,此时趁着夜色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说不准还真能叫倭寇吃个大亏。
颜步清从城中调了百余艘小船,每艘床上都备了成堆的干燥柴草以及一些硝药和柴油。三五小船结成一对,四下分开下水,后头则有炮船压着。等着小船围住倭寇的大船便可以火攻之,待火光扑腾而起,城上守城的官兵也会跟着放火箭,如此一来,倭寇必是要吃个大亏。
李景行到底年纪轻,颜步清又顾忌着李从渊,便把他放在后头的炮船上,好歹安全一些。
这也是李景行此生第一次参战,他穿着李从渊早就替他备好的玄色甲衣坐在船头,肩头披着如丝如缕的月光,神色也冷的宛若船下的江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有准备,越是事到临头,他反倒越是冷静自若。
边上的士兵悄悄瞥了一眼,哪怕现在气氛紧张,心里头也依旧忍不住嘀咕了一下:长得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倒是少见。只是,打起仗来可别拖了后腿才好。
倭寇的船大部分都留在岸边,不过他们远道而来,基本的警惕心还是有的。虽然有一部分人都去了岸上休息整备,但还是留了一大部分的人在岸边以及船上巡逻护卫。
大约也是天从人意,此时正好空中有乌云飘过,遮了半边的月轮,月光也被遮去不少。一片一片的芦苇丛随风摇摆,发出细碎交触声。那些早有准备的小船皆是趁机往倭寇的大船靠了过去,依照计划开始火攻。
一时间,火光摇晃,还留在船上的倭人都惊起了,叽叽哇哇的叫着往小船射箭。因为倭寇的大船上皆是配了精良的火炮,很快便有炮声响起,每一声炮声落下,就有不少小船被打沉。然而很快便又更多的小船凑了上来,接着往大船上扔火药,点火。
岸边留守的倭人则是分了两边,一是去打水扑火,一是往小船的人射箭。还有悍不畏死的倭人,就穿着短小的皮衣,拔出长刀就往小船那边跳,刀光箭影,火光便如一条游于江面的火龙,肆虐而起,所到之处,火花四溅,人声惨淡。
这一刻,整个江岸边都被照得宛若白日,就仿佛是焰火照亮了半边的夜空。
李景行就站在后面的炮船上看着前面的战局,他抿了抿唇,本就俊美的面容显得冷淡而肃杀,一如冰封万里的冬日,冷然的道:“开炮吧。”
边上的官兵连忙起身去开炮。
李景行就立在船头,拿了自己的弓箭。乌黑的箭头上绑着浸透了油水的绢布,点了火,然后弯弓一箭而出。
他射的是最中间的那艘大船,因为被围在最中间,那些小船都接近不了。而那看上去像是倭寇头领的人就站在那艘船上,此时就站在甲板上,大声的指挥着倭寇作战扑火。
倭人看上去矮小而凶蛮却极有服从性和纪律性,很快就在头领的指挥下稳住了大局。加上他们打起仗来悍不畏死,都是宁肯凭着自己被砍一刀也要杀人的凶性,一近人身,更是挡也挡不住。
李景行一连射了五箭,一箭射在大船上头的大旗上,接下来的四箭皆是往那头领身上去。
那倭寇的头领先后躲过三箭,因为最后一箭角度刁钻,只得在甲板上打了个滚。他自觉丢了大面子,恨恨的叫嚷了一句,然后就立刻让边上的一艘船往李景行所在的船上开炮。
李景行侧头和官兵交代了一句:“你尽量把那船往城墙那边引,墙头那些火箭和火球射下来,必是可叫那倭人和船只有去无回。”
那官兵看得目瞪口呆,心里还在为李景行这出神入化的箭术诧异,忍不住脱口问道:“那李公子你呢?”
李景行一笑,不远处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我再换一艘船。”
他话声落下便干脆利落的拿着弓箭,下水往边上的另一艘船游去。等他上了船,便接着往倭寇首领那里射箭。虽然知道对方身手还行,离得这样远大约是射不到对方,但李景行就像是故意要惹怒对方一般,一连几箭皆是往对方身上射,不一会儿就把人气得如同猴子似的又蹦又跳。
很快,又有一艘船被指着往李景行目前所在的炮船这里来。
李景行交代了几句边上目瞪后呆的官兵,自己又接着跳下了船。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往边上的船上去,而是闭了口气,一鼓作气的往倭寇首领所在的大船游去——适才对方一气之下调了两艘大船出来追击,一时之间外围就有了空隙。
李景行水性还算好,一口气就游到了边口,上了离那里最近的一艘小船,出其不意的拿起弓往倭人首领射了一箭。
这一次,离得这样近,避无可避之下,那倭人首领只得伸出自己的手臂挡了一下,乌黑的肩头力透千钧一般的穿过他的手骨,露出染了血色的箭头。
待那头领杀猪似的声音响起,许多倭人都慌乱了起来。
李景行一鼓作气游了这么一段路又趁势射出了那一箭,此时气力有些虚弱,脚下亦是有些虚软。只是他却依旧艰难的用长弓撑住自己的身体,笔直而挺立的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绝世神兵,在那连天的战火和冰冷的刀光,反倒更加的锋利耀眼。
他目光冷然的看着现下正双眼冒火往自己身上看的那些倭人,运了口气在胸口。
他的声音传了很远,语声平静至极,仿佛在诉说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我大越山河国土,岂容尔等蛮夷之辈践踏!寸土必以寸血还。”
此话落下,本来被倭人拼死抵抗之下的官兵都觉得热血上涌,几乎是吼着应声道:“我大越山河,岂容尔等蛮夷之辈践踏!!”
雪白的刀刃照着人面,那炽热的火花也仿佛也点燃了人心头那一点滚热的热血,仿佛有火光随着鲜血从眼底冒出来,溅出四散的火花。
许多官兵皆是拼了命似的往倭人身上砍刀。还有被倭人砍得浑身是血的官兵,往自己身上绑上火药,往倭寇的大船上跳。
火药爆开的时候,血肉亦是随之绽开,那是以性命绽开的夜花,一朵又一朵的绽开。很快,倭寇看似坚不可摧的大船竟然真的被打沉了几艘。
李景行回头看了一眼,适才被引开的那两艘船已经离这里很远了,看上去就好像两个火球滚在水上,想来是回不来了。
这一仗的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了,再拖下去,岸上的倭人怕也要来了,他们也许就退不了了。
李景行想了想,从自己身上取了被牛皮包裹好的信号弹,点了火。
烟火在天边绽开,许多星子的光芒都被衬得黯淡了许多。收到信号的船只都开始井井有条的往后撤退。
李景行靠站在小船上,在倭寇的箭丛里头从容退去——倭寇这时候到底不敢追上来,毕竟此时的松江城墙上头都点了火,许多官兵皆是引着火箭往下射,形成了一张火焰的巨网。当李景行的目光从那两艘被引到城墙前面从而被火烧得半沉的大船上面掠过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一首诗。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此战固然比不上周公瑾的赤壁之战,可这场景铺展在人面前却依旧叫人心情澎湃,豪情顿生。
李景行抬头望着天空那一轮明亮的月亮。天高云远,明月亘古如一的悬挂于空,银色的月光犹如薄雾铺洒而下,轻柔一如少女的纱衣,柔软而轻薄。
虽然还未彻底脱离危险,四周亦是人声嘈杂,但李景行还年少的心中那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雄心壮志忽然油然升起——总有一日,我要肃清海患,平定四方。使我大越海清河晏,令四邦臣服。
以明月为证,再此立誓。
☆、67
不出李景行所料,在岸上休息的倭寇果然很快就赶了过来。领头的是个身形瘦高的男人,夜色沉沉,虽有火光照亮,亦是只能看见他宛若刀削一般的下颚和坚毅的唇角弧线。
他冷然看着急匆匆的从大船上下来的倭寇头领,声音冷若冰块:“怎么回事?”这话竟是标准的官话,也就是说,这人可能并非倭人而是个越人。
那倭寇首领手臂上的箭已经拔了出来,伤口却只是粗粗打理了一下,白色的纱布早就被猩红的血给浸透了。他虽然不会说官话却也听得懂官话,大约是有些害怕面前这个男人,连忙低头弯腰的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那男人咬着牙骂了一句。随即,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丝薄若刀片的笑意,映着月色显得尤其的冷淡刻薄,“你知道上回被我骂蠢货的人怎么样了吗?”
他话声落下,一直侍立在男人身后,宛若阴影一般的黑衣男人忽然起手挥刀。
手起刀落,人头就如圆球一般滚落在地。四下寂然,无人敢有一语,只有呼吸声。
一瞬间,空气里都是鲜血那铁锈一般的腥气,男人伸手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摆了摆,随口交代道:“处理干净。”他对地上的尸首看也不看,直接转身就走,声音在月色里仿佛是极低的虫鸣声,轻的几乎听不见,“我们现在马上走。后面的事,就交给姓薛的去收拾。他和林总督拿了我们那么多银子,靠着我们的船队赚了那么钱,半点事都不做就想抽身,也想得太美了。”
那立在他伸手的男人一声不吭的点了点头,就像是一个活人木偶,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而此时,突袭得胜的消息已经随着李景行一行人的归城而被传开。一时间松江城的灯火从城头开始点亮,一下子,满城的灯都亮了。
传讯的官兵,策马跑过夜里空寂的大道上,声音响亮而充满喜悦:“捷报,捷报。倭寇沉船过半,贼首负伤,我们胜了”倭寇凶悍,少有败绩,他们这一次能够把倭寇打到这样的地步,这已算是江南一带少有的胜绩了。而且,此战倭寇损失惨重,说不得松江之围即日便可解了;哪怕倭寇依旧死撑着不退,他们现今也可以从容守城,等待援军——就算倭寇如何封锁消息,这么长的时间,边上的州府必也是得了消息的,再慢也会赶来。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更夫战战巍巍的立在一侧,好一会儿才顺着话声喃喃的说了一句:“我们胜了”他手里拿着的竹梆子从手上掉了下来,那枯瘦的脸上却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更夫回过神来,干脆一股脑的把手上的东西全都扔了,手舞足蹈的朝着夜空欢呼了一声:“我们胜了!”
月明星稀,这样的静夜就仿佛是惊起了萤火虫的密林,美得就像是编织出来的美梦。
这注定不是个太平的夜晚。
定下突袭之计的颜步清和李从渊这时候都还未睡——他们都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颜步清负手于后,一脸焦虑的在书房里踱步。他来回走了几步,脚步匆匆,终于忍不住转头去看李从渊,问道:“李弟觉得,今夜突袭能否得手?”
李从渊此时正坐在灯下看书。灯光晕染之下,他整个人便如珠玉在室,熠熠生辉。他淡定的翻了一页书卷,轻声劝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颜兄何必这般焦急。”他手上戴着一串奇楠沉香木珠,看上去便如老僧入定,镇定自若。
颜步清苦笑了一下,沉着声道:“我的身家性命尽在这一仗,哪里能够不急不忧?不过,你这养气的功夫,我也是拍马也赶不上的。”他正要说些什么,眼一扫却发现李从渊从坐在那里起就只翻了两页的书,不禁哑然一笑,“我还当你如何镇静,看你这模样,怕也是担心景行吧。他年纪还轻,一下子就碰上这样的阵仗,我都替你担心呢。”
李从渊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许久才阖眼道:“他是我的儿子,我自是信他。我都已经把路铺好了,若他连走过去的能力都没有,那我就是真的无能为力了。”那是许氏豁出性命才得来的儿子,也是他李从渊此生唯一的儿子,若是不能生而为人杰,他亦是心有不甘。
颜步清苦笑了一下,正要叹他心狠,忽而听到门口的叩门声,立刻便抬起头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是传讯的官兵,恭敬的行了礼,带着一脸的喜色的说道:“大人,我们胜了。”
颜步清面上的肌肉剧烈的动了动,忽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抚掌道:“好!好!”他一时间心情大好,甚至还伸手拍了拍那个官兵的肩头。
李从渊却是从椅子上起了身,径直往外去。
颜步清暗暗一笑——说是不紧张,这会儿还不是急了,亏得他还能端得住那架子?颜步清现下心情轻松了,也没再去管李从渊,大手一挥让管家去给传讯官兵拿赏银。他自个儿则是抬头挺胸的大步往后院去,准备找自己的爱妾轻松、轻松心情。
随着传讯的官兵一路而过,马蹄踩在青石街道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可是,那“得胜”的消息却传遍了满城,把满城的人都被惊醒了。
沈采薇虽还未睡着,这时候亦是躺的有些迷糊了。她本就有些耳聪目明,这时候听到耳边有嘈杂的声音响起,不知怎的心里一突,忽而醒过神来,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守夜的丫头本是半眯着眼,被沈采薇这声响一惊,连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沈采薇揉了揉眉心,压低了声音:“你帮我倒点水来。顺便问一问,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丫头是刚调来了,听得愣愣的,好一会儿才连忙“哦”了一声。沈采薇既然是说了话,那丫头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的就提着碧绿色的裙摆急匆匆的跑出了门。
沈采薇独自靠坐在床上,手扶着额,不禁细思起来——这时候会出什么事?
难不成是沈三爷的消息被裴氏知道了?沈采薇细思极恐,差点儿就要披衣起来去外边瞧一瞧了。
好在那被吩咐打听消息的丫头很快就跑了进来:“姑娘,是大喜事”她跑的气喘吁吁,双颊通红,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急的,她兴奋的连比带划的道,“今夜颜知府安排了人突袭倭寇。您猜怎么着,我们胜了!倭寇的船都被烧了好些艘,连倭寇的头领都被射伤了呢!”
沈采薇本来还带着几分睡意的脑子忽然就清醒了过来,她面上亦是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丝笑容,又惊又喜的问道:“真的?!”
那丫头用力的点点头:“嗯,是真的。外头的人都传遍了。大太太还给了传讯的人赏银呢。奴婢听说,这回李家公子还跟着一起去夜袭了,就是他一箭就射中了那倭寇头领。真真是少年出英雄。”
沈采薇一时间没能把这个“少年英雄”和李景行联系在一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李家公子?可是上回来过我们家的李公子?”
“是啊。”那丫头眉头都扬了起来,“没想到他不仅长得好,人也这么厉害呢。”
沈采薇忍俊不禁:“得了,你小小年纪的还惦记着人长得好不好看?”她看了看天色,见天边月轮虽然依旧清晰,但隐隐已有几分白色,想来很快就要天亮了,这时候再睡个回笼觉也是晚了。沈采薇干脆的起了身,吩咐道,“替我去把绿焦她们叫来,我要起身了。出了这么件大事,今晚院子里的人怕是都睡不着觉了。”
沈采薇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绿焦等人端着各色器具从门口进来了。
沈采薇也没再拖拉,动作迅速的由着丫头伺候着洗漱更衣,然后便掀了帘子去外头看看。
果然,裴氏屋子的灯也亮了。沈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往哪里去。
她走到门口,就见着几个丫头和嬷嬷都站在门口,沈采薇目光微微一转,见里头还有宋氏的丫头便开口问道:“是大伯母来了?”
“是,大太太有事要和三太太说呢。”夏莲躬身礼了礼,又问道,“姑娘可要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我左右也没有急事,就是夜里醒了想来瞧一瞧婶婶。”沈采薇摆摆手,站在远处没动,“大伯母这时候来,必是有要事。我等她们说好话就是了。”
就在这时候,里头忽然传出裴氏的哭叫声。
“三爷怎么会有事?!”
那声音尖利的就仿佛是刀刃在地面上磨过,这一刻,仿佛喉咙都要被割出血来,说不出的凄厉。
沈采薇心口一跳,来不及多想,就要掀帘子进去。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抬手,忽有所感,转头去看。
沈采蘅就站在后面,天际微微有些泛白,只有零星的星辰挂在上头。沈采蘅的脸也有些白,整个人就和一张纸片似的,在风里颤抖着。
☆、68
沈采薇一时间怔了一下,然后连忙转身,跑了几步,略有些担心的拉住沈采蘅的手,试探着问道:“三娘?”
沈采蘅低着头,额上的刘海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使得她面上的神情在夜里也有些看不清。她整个人仿佛都在颤抖,细齿紧紧的咬着下唇,双唇微微颤了颤,许久才哀求似的小声道:“二姐姐,我们走吧,大伯母有事和我娘说呢”
沈采薇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刚刚确实是听到了。只是沈采蘅一贯天真娇气,现下一撞见这样的事第一反应便是要自欺欺人的当做不知道。
沈采薇垂眼看着一脸苍白的沈采蘅,心中一酸,就好像是心尖处被人用力拧了一下,又疼又酸。她连忙伸手搂住沈采蘅,轻之又轻的道:“我知道三娘你刚刚都听见了。我们一起去里面好不好?大伯母和婶婶都在里面,我们有什么问题,都该先去问一问她们,而不是闷在自己心里头。你说对不对?”
与其让沈采蘅回去胡思乱想,还不如早早的把事实摊开在她的面前。鲁迅有句话说的好“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她自然不期望沈采蘅成为所谓的勇士,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沈采蘅能一辈子都这样天真娇气,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的。但是,懦弱的人逃避困难,勇敢的人百折不挠——人生于世,总是要有面对困境的勇气,这才是真正珍贵并且不能失去的。
沈采薇说完话便安静的站在那里,留了空间和时间等着沈采蘅自己选择。她握着沈采蘅的手,手指微微使力,想要把自己心里的勇气和力量也传递给她。
沈采蘅依旧低着头,不言不语的站在那里。从沈采薇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颤动的眼睫以及被咬得苍白的唇。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是静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她们脚边的蔷薇花丛里有露水从花叶上滑落下来,“滴答”一声的落到土里,依稀有轻轻的虫鸣声在这样的沉默里也跟着静了下去。
好一会儿,沈采蘅才点了点头,握紧了沈采薇的手。
沈采薇看着妹妹这模样,眼眶微微有些红却还是用力忍住泪意,一步一步的拉着沈采蘅往屋里去。
屋里灯火通明,地上却是一片狼藉。
裴氏披了外衣靠坐在罗汉榻上,她乌压压的长发凌乱的披在肩后,面上泪痕楚楚,整个人仿佛是没了力气,连手指尖都抬不起来了。她湿漉漉的眼睫轻轻的颤着,胸脯气得上下起伏,显是胸中气火依旧还在。
就在裴氏的脚下,被她摔碎的茶盏和器具铺了一地。瓷片映着灯光,光色冷然,而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热气四散开来,那价值千金的茶叶则洒落在地上,委委屈屈、湿湿嗒嗒的黏在地毯上。
宋氏就坐在裴氏边上,虽然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可她那一贯淡定的脸看上去亦是有些发白。她正垂首看着裴氏,目光里头既是担忧又是焦急。
沈采蘅一见着裴氏,就立刻挣开了沈采薇的手,就像是受惊的小鸟一样扑倒她的怀里。她适才憋了一口气,此时却终于忍耐不住的哭了出来,拖长了声音叫道:“娘”
宋氏没想到这会儿沈采薇会把沈采蘅也带了过来,不由有些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只是,这时候却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宋氏接着开口安慰起裴氏母女,语声轻软:“三娘快别哭了都上女学了,怎么说哭就哭的?现在这样的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爹爹就算是为了你和你娘也一定不会出事的。再说,颜知府那里也已经派了人去,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了。”
有道是“为母则强”,裴氏虽然一贯不着调,平日里也不算是个称职的母亲,可她现下见了沈采蘅,心中仓皇剧痛之下居然也勉强提了口气上来。她有些艰难的从怀里拿出帕子替女儿擦泪,哑声安慰女儿:“三娘莫哭,你大伯母说得对,你爹爹一定不会有事的。”提到沈三爷,她语声艰难的顿了顿,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的往下掉,好不容易才接着说话,语声艰涩中带着爱怜,“你还有娘呢,乖,别怕。”
沈采蘅哭得更是厉害,她鼻子通红,皮肤亦是皱巴巴的,整个人都窝在裴氏的怀里,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岔气了。她抽抽搭搭的喃喃道:“娘,我怕”她自己也说清楚自己是在怕什么,只是这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心却跳的厉害,说不出的害怕和担心,眼泪根本止不住。
裴氏低头看着女儿那既像自己又像丈夫的脸蛋,悲从中来,一时也忍不住了,也抱着女儿大哭起来。
宋氏就坐在边上,本是想要再劝几句,只是瞧着这情形却忽而从榻上站了起来,悄然伸手拉了沈采薇出门去:“先让她们母女呆一会儿,好歹缓一缓。”这样的时候,旁人的劝说也不过是苍白的无用之词罢了——针没刺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痛。
沈采薇默默的跟着宋氏出了门,等出了房门才开口问道:“大伯母怎么这时候把这事说了?”裴氏一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这样的消息,哪里禁得住?
宋氏唇边还残留着一丝苦笑:“你以为是我说的?是官衙里头来了人,不知就里的就把消息传到了这边。我赶到的时候,你婶婶险些都要闹起来了,我怎么敢再瞒下去?”
沈采薇知道是自己误会宋氏了,不太好意思的顿住口,低了头去看脚尖。她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是曾经把她抱在膝上喂点心,手把手教她写字,拿着外头买的面人逗她笑,用温柔的声调给她念书的人。她也是真心那沈三爷当做叔叔甚至于父亲。出了这样的事,她甚至也想要如沈采蘅那样大哭一场。只是,她到底比沈采蘅年长一些,知道哭解决不了大事。
“大伯母,我想去找三叔。”沈采薇陪着宋氏走了一段路,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语出惊人的说道。
宋氏面上极快的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她久经世事,反应极快,立刻就按住了沈采薇的肩头,沉声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呢?!”她似是意识到了自己语气有些重,很快便放缓了声气,劝道,“采薇,你别胡思乱想的。别说眼下倭寇还没退,你一个小姑娘,哪里能够这样胡闹?”
沈采薇低了头,低声应道:“知府那边还要防着倭寇,肯定不会太用心去找三叔。时间拖得越久,三叔必是越危险。咱们应该自己派人出去找才对。”
宋氏面沉如水,声音却依旧是温柔坚定的:“那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去犯险!那些事我自会安排,你别太操心了。我瞧着你的脸色也不太好,昨晚必也是没睡好。听话,早些回去休息,睡个回笼觉。再过几天,你三叔那里一定会有消息的。”
沈采薇还要再说什么,想了想却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大伯母。”
宋氏目送着沈采薇往回走,想了想后又吩咐身边的人:“二娘性子倔又一贯有主意,让她身边的人都给我提点心,多注意点。”
“是。”一个身材矮胖的嬷嬷应了一声。
宋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低声自语道:“这一晚上乱的,我这头都要痛了”她苦笑了一下,“明明外头打赢了,我这心里却是半点也没轻松起来。”
沈大爷一颗心都扑倒学问和书院上,长子远在京城,次子和女儿现下又不顶事。这个家,说到底,出了事还是得她来扛着,一点儿也轻松不得。
沈采薇回了院子,却没如宋氏说的去睡个回笼觉。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了书桌那边写信。
她也知道自己异想天开的“去找三叔”的想法太过荒唐,只是灵光一动的想起适才听说射了倭寇首领一箭的李景行,心里头不由有了点别的想法。
李景行既然能够出战,想来和颜知府那边的关系很好,说不准真能在这时候带些人出城寻人。且他身手也很不错,要是请他去找人,岂不是正好?
沈采薇自然不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到“天下皆我妈”的人,她也知道自己和李景行不过是泛泛之交,对方犯不着这种时候替她犯险。
只是,事关沈三爷的安危,她还是愿意试着尽一尽力。
沈采薇坐在书桌前,删删改改的写了好一会儿,几乎把肚子的墨水都倒出来了,这才把信给写出来。她这时候也顾不得去担心所谓的“私相授受”,匆匆的把绿焦叫了进来,悄声吩咐了几句。
绿焦听着这吩咐,心里头颇有些不安,但她素来对沈采薇言听计从,稍一犹豫,还是听话的拿着信出了院门,准备按照沈采薇的吩咐寻机出府去送信。
只是天不从人愿,她这才出了院门就被宋氏派来的嬷嬷给撞了个正着,立时就给拦下了。
☆、69
李景行一回去就见到了正坐在房中自斟自饮的李从渊,不由略感心塞。
他回城之后已经匆匆的洗了澡也换了一身衣服,只是他这一晚上水里来火里去,乌发虽已经擦过但依旧有些湿,此时正有些凌乱的披在肩头。
李景行先是恭恭敬敬的给李从渊行了礼,然后才随手把自己换下的玄色甲衣挂起来,顺口问道:“这样晚了,父亲怎么还没睡?”
李从渊打量了一下他,拿着酒杯抿了口清淡的酒水,不答反问道:“看你这摸样,是准备出门?”连衣服都已经提早换好了,想来不过是回来说一句。
李景行手上动作顿了顿,拿在手上的甲衣被他轻轻的抖了一下,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虽然已被水洗过一次,但则甲衣上头依旧有一点儿血液的腥气藏在缝隙里。李景行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有应声。
李从渊一手把儿子带大,哪里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性子?一见他这样子,心里便有了底。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轻轻的在青瓷上面擦过,长眉微挑却只是一笑。他的眼中虽有一丝深沉的思绪不易察觉的掠过,口上却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轻声道:“让我猜猜,你这是想替沈家去城外探一探沈三爷的安危?”去福州的船虽是沉了,但沈三爷等人却没能看见踪迹,按常理推断,那些人还是有可能是安全的可能的。
李景行并没有想要否认——反正也瞒不过沈三爷。他干脆直接的点头认了,一双眼睛明亮宛若星子,看上去一派风光月霁,似乎毫无半点私心:“反正这时候我也睡不着了,颜大人那边还忙着防范倭寇,怕也是抽不出人来。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帮把手去瞧瞧——既是全了我们和沈家的情谊也算是可以先探一探福州那边的动静。”他这说辞是他早就想过了的,缓缓道来,有理有据,情理皆在。
李从渊面色不变的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听到李从渊这话,有了准备的李景行反倒诧异了一下。他转头去看李从渊,目中不自觉的便显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
李从渊放下酒杯,双手交叉支着下颚,抬了眼去看已经逐渐长大的儿子,声音听上去温温的:“我又不是那等不知事理之人,你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我又如何会去拦?再者,你也已经大了,后面的路要如何走,都还需要自己去拿主意。”
李景行略一思忖,认真的看了看李从渊,很快便点了点头接口道:“那父亲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李从渊十分无奈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空空的的酒杯和另一个已经倒满了酒的酒杯,微微觉得有些惆怅——这还只是看上人家姑娘呢,就已经赶着要讨好叔叔了蠢成这样,真是他儿子?
李景行自然是不知道李从渊复杂的心思,他自知道沈三爷的事情起就有了动身去寻沈三爷的打算。只是大战当前,那些私情却需放一放。后来得胜回城,他便从颜知府那里要了几个人,准备和李从渊说过之后便立时起身出城寻人。
另一边,写了信的沈采薇却并不知道那信出了院子就被宋氏派来的嬷嬷给收走了,更是不知道李景行早就十分自觉地出城寻人了。她左右没有睡意,想着不如寻些事来忙一忙,排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于是,沈采薇干脆令人把灯挑亮些,叫了管事的陈妈妈来,自己拿了施粥送药的那本账册看了起来。
施粥送药这事是她自个儿提出来的,又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无论如何都得要好好去做才是。
沈采薇拿着账册看了几页,便指着一行数字问那管事的陈妈妈道:“我听说闭城这些日子一来,店铺关了许多,可这米价看着怎么没涨多少?”
那管事的陈妈妈陪着笑答道:“姑娘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家里吃的米和施粥的米是不一样的。这施粥用的是陈米,价钱自然是少了的。”
沈采薇闻言微微蹙了蹙眉,便开口问道:“若是换了新米,还需再添多少银子?”
管事的陈妈妈一双三角眼生的十分精明,听了这话连忙道:“哎呦,姑娘这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呢大家搭粥棚子施粥,用的多是陈米,价钱上头便宜了,自然能买的多一些,一锅粥的分量也足一些。”
沈采薇把账册放到案上,手就按在上面,慢悠悠的抬了眼去看那妈妈:“我年纪轻,许多事确是比不上陈妈妈你见得多。只是,我自个琢磨着:这回也不是饥荒,没那么多的灾民,左右不过是些遭了倭寇祸害逃进城的人家和没活干吃不上饭的穷人家,想必是和以前施粥时候的情形是不太一样的。这么些人,就算是用新米,想来沈家也是施得起的。”沈采薇轻轻一笑,眼里似乎含了点什么,反问道,“陈妈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妈妈想起自己先前还打算着是不是要在米的分量上做些手脚赚些油水,此时听到沈采薇这些话,连忙用力点头应下:“是这个理,二姑娘说得对。老奴回去马上去让人换了新米来。”
沈采薇见着陈妈妈应了声,心里松了些便又问起别的事来:“这些药材都是从宝荣堂进的?”
陈妈妈点点头:“咱们家的药材都是从那进的,价钱上头也好商量。”
沈采薇略有犹豫——她这上头倒是没太多经验,想着迟些再去问一问宋氏的想法,便点了点头,接着往下看账本:“嗯,那再说下面工人的工钱吧”
陈妈妈再不敢小瞧沈采薇,背绷得紧紧的,就和对着宋氏似的,认认真真的一一把账目说清楚了。
等她们说好这上头的事情,沈采薇抬头看了看窗外,见着东方微白,便摆了摆手说道:“倒是劳妈妈特意跑了这么一趟。”
她话声落下,听出话音的绿袖连忙上来给陈妈妈递了个荷包:“妈妈来回一趟也是辛苦,权当是吃酒钱。”
陈妈妈本就是管账的,一接手就知道里头银钱不少,心中暗道——都说二姑娘和气大方,倒还有真几分道理。这二姑娘虽然是养在三房,可这一敲打一赏钱的,倒是得了几分大房太太的真传呢。陈妈妈心里一凛,更是不敢轻忽,恭敬的道:“那就多谢二姑娘了。姑娘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老奴便是了,老奴若是有半句虚话,就叫天雷劈了。”
沈采薇被她这话逗得抿了抿唇,只是道:“哪里用得着。”
她心里头惦记着裴氏和沈采蘅,待陈妈妈走了,便起身去正院瞧瞧。
裴氏的大丫头夏莲就侍立在那里,见了沈采薇,连忙行礼:“二姑娘来了”
沈采薇压低了声音问道:“婶婶和三娘如何了?可是歇下了?”
夏莲亦是低声应道:“三姑娘哭困了,刚刚闭了眼休息,如今正躺在屋里呢。倒是三太太睡不着,洗漱完了正在里头坐着呢。姑娘可是要奴婢通报一声?”
沈采薇点点头,想了想后又吩咐道:“你让人备好早膳。我进去瞧瞧婶婶,再如何也要叫她们吃些东西,身子总是最要紧的。”
夏莲感激的看了眼沈采薇,把早膳的事情吩咐了下去才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她便出门引了沈采薇进去:“太太一听是姑娘来了,人都精神了许多呢。”
沈采薇低了头,掩住微微有些红的眼眶,快步走了几步,越过绣着山水的屏风,正好见到了正躺在榻上休息的裴氏。
裴氏夜里哭得厉害,眼睛都肿了,便是眼底都还有血丝。虽说是已经洗漱过了,但裴氏眼下看上去依旧有些憔悴,全然没了过去那养尊处优、闲适自在的模样。她抬头看了看沈采薇,面上浮出一点勉强的笑影子,轻声道:“是二娘来了”
沈采薇心中一酸,上前几步,坐到榻边握住裴氏的手道:“如今三叔还没消息,婶婶更该注意身体才是。过些日子,若是三叔回来瞧见了婶婶这模样,岂不是要自责死了。”
裴氏抬手抚了抚她的头:“你这孩子”她微微叹了口气,“若是你三叔真出了事,你可愿和我一起回京”
她说到一半,似是忽而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用手掩住唇,本是干涸的眼里又有泪水落下,喃喃道:“我这辈子是只认他一个的。只是若没了他,我是真不想再留在松江了”
沈采薇轻轻搂住裴氏的手,柔声道:“婶婶你别多想了,三叔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虽然三叔身子弱了些,但他一贯是心有成算,既然都说沉船上头没有踪迹人影,那他就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躲在某个地方呢。等倭寇退了,松江城开了城门,三叔一定就会回来了。”
裴氏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对”
沈采薇拿着帕子替裴氏擦了擦眼泪,又柔声道:“我忙了一大早都还没用早膳呢,刚刚进门前就叫厨房做了一些。左右您也没吃,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裴氏看了看沈采薇,这才点头:“好吧。”
眼见着裴氏松了口,边上候着的夏莲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去交代厨房端早膳上来。
☆、70
裴氏惦记着沈三爷的安危,虽是勉强用了膳,但到底没什么胃口。
沈采薇又是劝又是哄,好歹让裴氏把一碗燕窝粥给喝了。
见裴氏多少吃了些东西,沈采薇悄悄地松了口气,接着又买一送一的接着劝:“三娘和四郎都还小,要靠着婶婶您呢。为着他们,您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裴氏心里颇苦,吃什么都是苦的,只是她现下听到沈采薇这话,想起膝下儿女,便也勉强抬手吃了几个油炸的果子,然后才搁下筷子:“我且去瞧瞧三娘,她也没吃早膳呢至于四郎,他现下还不知道这事,我想着,就别告诉他了。能瞒几天就是几天吧。”
“确是这个理。”沈采薇连忙点头应了下来。她见裴氏终于精神了些,便温声道,“婶婶昨日想来也没睡好,今日可要好好休息。”
裴氏点点头,起身往里走道:“嗯,我都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三娘你也去歇一歇吧。你还小,正长身体,也要多休息呢。要是累到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轻的:“我知道的,婶婶放心好了。”
宋氏那头亦是不放心三房诸人,早早的就遣了人来问。听说是沈采薇劝着裴氏用了膳,不免又叹了口气,语气上头很有些欣慰:“咱们家三个姑娘,还是二娘最知事理,最能干。”
宋氏的丫头修竹上来给宋氏倒了茶,粉面上带着笑,细声劝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罢了。旁的不说,咱们大姑娘一心向学,乃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女,其他人拍马都够不到。”
宋氏抿了口茶,茶水清淡,她嘴里亦有些清苦。她动作娴雅的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淡淡一笑:“就你嘴甜,会说话只是,若真是论起来,才女这名头又有什么用?倒是平白的多了一肚子墨水、一身子清高。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要靠着她们瞧不上来的阿堵物去换?”
修竹小心翼翼的把一碟碟的点心放到案上,听到这里回了一句:“瞧太太这话说的大姑娘也是您和老太太教大了,虽不耐俗务,多少也是懂的。再没见过您这样编排自己姑娘的了。”
宋氏适才也不过是随口这么一感叹,听到修竹的话只是自嘲一笑,便不再多说了——自己的女儿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女儿,旁人的女儿再好也是旁人的女儿。
宋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宋氏少时更是极有才名,要不然也不会嫁给一心专研学问的沈大爷。只不过她到了这个年纪,管了半辈子家,到底还是知道了什么才是实在的。过起日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到了紧要关头反倒都没用。
宋氏用了些点心,把家中大小的事情理了一遍,想起沈采薇的事便开口问了一句:“二娘那边不是要施粥送药吗?准备得如何了?”
修竹连忙应道:“听陈妈妈说,都备齐全了,粥棚子也搭好了,不会有差错的。”
宋氏又叹口气:“二娘的确是不用叫人担心的。”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眸光微微显出刀片一般的锐利,“昨晚那封信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不许多提。二娘那个丫头也要多交代几句。这样吧,你替我吩咐下去,知道事的也都给我把事情咽到肚子里。”事关沈采薇的闺誉,宋氏也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这种重大问题上,修竹自也是不敢玩笑的。她面上的笑容一收,端正了面色,认认真真的把事情给应了下来。
到了施粥的那一日,沈采薇起了个大早,叫了马车先去粥棚那里看看——因为倭寇还在外边围着,她这次出府还是特意和宋氏打了招呼的。因此,沈采薇也不敢太高调,只叫收拾了个小马车,低低调调的出了府。
沈采薇本只打算去看一看,毕竟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瞧一眼看看下面的人有没有偷懒或是偷工减料罢,起个监督作用罢了。只是,沈家的马车刚刚上了街道,伺候在她身边的绿袖眼尖瞧见了车窗外的人,便出声道:“姑娘您瞧,那不是贺先生吗?”
沈采薇愣了愣,连忙顺着绿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就在药堂边上,搭了个小棚,贺先生坐在棚下,正认认真真的给人瞧病。
江南的官兵本就不及倭寇凶悍,哪怕是那一夜的突袭,一战打下来都有许多人负伤或是战死。最重要的是,倭寇有火炮,每次攻城一轮炮火下来,许多守城的官兵都要倒下。
伤者越来越多,松江府中的军医统共却只那么几人,加上松江城里的药堂也关了许多,许多伤重的官兵都是拖着没能及时医治的伤在守城。所以,沈采薇才会在施粥的关头想着送些药,好歹也能替那些伤重的官兵缓一缓。
贺先生乃是孀居,虽也有些“男女授受不亲”的约束,但到底不需要像姑娘家一样小心计较。加上到底是医者,做的就是救人的活,也没有人敢嘴皮子坏到说闲话。只见贺先生在自己面上带了个面纱,正仔细小心的替那些伤者处理伤口。或许是因为认真起来的女人看起来格外的有魅力,哪怕是黑黑瘦瘦、不假辞色的贺先生,此时遥遥看去亦是犹如画中观音一般静美端庄。
沈采薇看了一眼,面上掠过几许思绪,忽而从边上拿了帷帽自己带上,转头和绿袖说道:“既然见了先生,不问安总是不好。我先去和先生问个好,你们且等一等。”
“姑娘”绿袖吃了一惊,匆忙拉住沈采薇的袖子,颇是焦急的道,“这里人来人往乱的很,您可别乱跑。”
沈采薇反手拉下她的手,只是轻轻一笑:“放心,就几句话的功夫。”
沈采薇下了马车,径直走到贺先生边上,待贺先生处理好前面那个伤者的伤口顿手休息的时候上前礼了礼:“先生安。”
贺先生抬眼看了看沈采薇,没说话——因为沈采薇脸皮厚一直赖在岐黄班里,岐黄考试上头的成绩有很不错,贺先生也就再没有抓着她初时的那一点错误就让她离开。只是,说到底,第一印象总是不好改,贺先生一见着她便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采薇甚是机灵,从边上的小丫头手里接了盛着清水的银盆子:“先生先净一净手。”
贺先生一贯有些洁癖,加上做医生的都甚是爱护自己这一双手,此时也就没有和沈采薇计较。她把手浸在清水里,认真洗了一下。因为适才处理伤口的时候沾了不少血迹和脓水,一盆水很快便脏了。
沈采薇连忙又殷勤的递了手绢给贺先生擦手。
贺先生被她这样服侍了一遍,也不好再摆出难看的脸色,语气稍稍和缓了一点,问她道:“这种时候,你怎么出门了。”
沈采薇自是不敢说谎,老老实实的把自己准备施粥送药的事情说了。
贺先生点了点头:“勿以善小而不为,你能有这份心,很不错。”她一贯寡言,此时说了这么长长的一句,先是非常满意了。
沈采薇难得在贺先生这里受到这般赞扬,不由面红的笑了笑,自谦道:“先生过奖了。”
贺先生并没有理会沈采薇的自谦,把手擦干净之后便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她侧头看了看站在边上的沈采薇,提点了她一句:“这样吧,你若无事,今日就跟在我边上打个下手?”
贺先生这话却是全然为着沈采薇了。平日所学皆是书册之上,能够正面看着贺先生如何处理伤口、如何治疗患者,显是难得的机会。再者,既然贺先生说是“打下手”,想来也都是轻松的活。
沈采薇也知道珍惜机会的道理,连忙双手交叠,行了个礼,认认真真的道:“先生教导,敢不从命。”
贺先生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扫了她一眼:“这样吧,你替我那后面的药拿来。”
沈采薇乖乖的去拿了药。
贺先生随口和她说了一遍药里的成分和效用,沈采薇认真听着,一一的记在心里。这样一来一回,果真是受益匪浅,尤其是在如何处理那些炮、箭、火等伤口上。
倒是绿袖,一个人在马车上等了大半天,心都要焦了一半,且不说没能把自家姑娘等回来,抬眼一看——自家小姐反倒悠悠然的在哪里打起下手了。绿袖急的不得了,也坐不住了,赶忙下了马车跑过去。
沈采薇正在边上收拾绷带呢,见了绿袖方才想起自己今日要做的事,摆了摆手道:“你先替我去粥棚那边瞧一瞧,迟些再来接我便是了。”
绿袖急的脸都要绿了又拿沈采薇没法子,只得领了命令,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沈采薇跟在贺先生后面,见她轻车熟路并且好不嫌弃的处理着那些看起来严重难看的伤口,心里既是佩服又是景仰。
不为良相即为名医,贺先生这般的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
只是,还未等到傍晚,绿袖那丫头就又跑来了。
沈采薇很是无奈:“不是叫你在粥棚看着吗?”
绿袖跑的一脸通红,就像是红彤彤的苹果,她激动又欢喜的道:“姑娘,三爷回来了。太太叫您也回去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