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50-60

作者:赵十一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51 赏荷宴(上)


    虽然沈采薇和郑午娘的关系不好,但碍着郑家和圣人的面子,赏荷宴的帖子还是按时送了过去。至于方盈音和柳于蓝的自然是能省就省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作为东道主,这一回却是不能偷懒,只得乖乖的跟在裴氏身边露出笑容来迎接各位来客。


    因为是正式的场合,她们一大早就被裴氏拉起来打扮了,一身衣裳首饰都是裴氏早就备好的。两人都梳了双螺髻,穿了比甲,因为年纪相近,瞧着亦是一般大小。


    沈采薇穿了一件湖蓝色镶月白色绣兰花暗纹边的比甲,头上戴着的是一对玉石珠花,玉石雕成的花瓣,瓣瓣精致,仿佛微光中荡漾着碧波,中间则是蜜蜡制成的嫩黄色花蕊,玉石温润的光华流转之间将沈采薇本就如玉一般的面庞应得莹润白皙。


    沈采蘅则穿了一件桃红色镶嫩绿绣葡桃缠枝纹的比甲,戴了对蓝宝石珠花,光华熠熠,令她本就明媚的容貌更添一份华美。


    她们两人一左一右的立在裴氏身侧,便如鲜妍的花朵,俏生生的、娇嫩嫩的,叫人见了便觉得心里喜欢。


    相熟的人家自然是来得早一些。


    杜若惜今日早早就陪着她娘杜夫人来了。杜若惜本人生的俊眉修目,杜夫人却是个眉目平常的妇人,一张鹅蛋脸白而圆,嘴边噙着笑,一眼望去便觉得亲切。


    杜夫人和裴氏说了一会儿话,便垂了眼瞧了瞧沈采薇和沈采蘅,声音软软轻轻的,就像是水一样:“这是二娘和三娘吧?我适才一眼看去,可不就是画里出来的模样?瞧着就惹人疼呢。常听我家丫头提起,她性子急,在女学里还是多亏了你们照顾呢。”


    裴氏抿唇笑笑:“夫人真是客气了,我家这两丫头也很闹得很,跟活猴似的。这会儿瞧着文静,一时看不住就能闹起了。”


    “孩子都这样的。”杜夫人微微一笑又和裴氏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才随着引人的丫头进了画舫。


    郑午娘来的倒是不早也不晚,她今日倒也没在摆出被委屈了的模样。她笑盈盈的和裴氏见了礼,十分得体的说了许多京中的事。然后,她便一点也不见外的拉起沈采薇和沈采蘅的手,嗔道:“你们也真是的,也不早些和我说赏荷宴的事情。我收了帖子才知道这事,这样急匆匆的来,倒是怪不好意思的。”


    沈采薇真想甩开她的手,只是裴氏在边上却又不能不忍耐——之前还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这回她若是在裴氏面前和郑午娘闹翻,郑午娘回去必是有话说,说不得就要闹大了。


    于是,沈采薇扬起笑容,用力的握住郑午娘的手,温声细语的道:“午娘你人来了就好,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沈采薇乃是练过箭的,手劲比起一般的闺秀倒是大了许多,郑午娘这样教养出来的自然更是比不得。


    沈采薇这样使力一握,郑午娘便觉得手上一紧,生疼生疼的。她下意识的想要收回手偏偏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沈采薇瞧了眼郑午娘,见她额上冷汗涔涔、脸色发白,便微笑着收回了手,拿了扇子出来:“这天儿还真有些热,午娘你要不要先去歇一歇。”


    郑午娘手腕这会儿还痛得很,一张脸白白的,只是垂了眼睫不应声——她倒是想要告状,可沈采薇那皮肤也不知怎地,娇嫩地很,这会儿看上去竟是她的还要红。郑午娘一时气劲上来,憋着气不说话。


    沈采薇却是打定主意要恶心她,故意学着郑午娘适才的模样亲亲热热的凑上去:“你脸怎么这样白?要不还是我扶你进去吧,身子可耽误不得。”


    郑午娘刚被沈采薇动了一回武,这时候哪里敢叫她近身,急忙退了几步,匆匆道:“不必了,我自个进去就好。”


    沈采薇难得占了上风,心里颇是高兴,面上却还要挂出一丝担忧的神情:“那我就不送你啦,你小心些,先去喝杯凉茶消消暑吧。”


    裴氏这时候也注意到了郑午娘的脸色,颇有些担心:“快去歇一歇吧。你身子不好,令人来说一声就是了,现在这样硬撑着来,若是病了可怎么好。”


    郑午娘此时已经缓过气来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面容依旧缓和下来了。她微微一笑,作出往日里矜持文雅的模样回话道:“只是一时被太阳晒得头晕了,一会儿就好。夫人不必担心。”


    裴氏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招手叫了几个丫头小心伺候,这才稍稍放了心。


    等郑午娘走了,裴氏这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郑家的姑娘一贯都喜欢装模作样,她年纪这般小,倒也学得似模似样。”她一直对郑家印象不好,这会儿自然也不太喜欢郑午娘。


    沈采薇十分乖巧的垂手立在一边,低了头,深藏功与名。


    沈采蘅也猜到了一些,她对着沈采薇眨了眨眼,弯着唇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裴氏见着时候也不早了,便和她们两个摆了摆手:“行了,你们也进去吧。今日来了不少姑娘,你们正好可以聚一聚,不拘是弹琴还是作诗,一起好好顽就是了。”她想了想,又道,“迟点儿我再叫人专门寻艘小舟给你们,也是难得,就随了你们两个丫头的意思。”


    “我就知道娘你最好啦。”沈采蘅听的双眼亮亮的,动作利索的行了礼,甜甜的奉承了裴氏一句。


    裴氏故意板了脸,拉长声音:“什么话?你现在才知道啊?”


    “就是因为婶婶你太好了,我们两个平日里才不知道该怎么说呢。”沈采薇忍着笑也加了一句,随即又十分上道的接着道,“迟点我们去采莲子,正好晚上给婶婶你做莲子粥呢。婶婶一定喜欢。”


    “二娘这嘴,可真是越来越甜了。”裴氏被逗得一笑,戳了戳沈采薇面颊上的梨涡,“好吧,婶婶就等着你们的莲子粥呢”


    沈采薇和沈采蘅既然得了裴氏的话,便也抬步往画舫去了。


    这回摆宴乃是摆在画舫里,画舫上头雕着各种浮雕,上头的游鱼仿佛要游出来了似的。边上摆了几盆花,花枝微颤,花朵摇曳,更添了几分生动颜色。画舫栏边系了碧色的丝带,时有微风拂过,轻轻飘荡。


    进了里头,便见席子已经摆好了,穿着水碧色衣裳的丫头侍立在里头,端茶倒水,打扇子扇风。夫人们坐在左边,姑娘们则坐在另一边,各自说着话。


    沈采薇心里担心郑午娘一时气急会生事,进来的时候特意看了几眼。只见郑午娘一身湖色芙蓉团花云纹褙子,正在窗口边的案上作画,她边上围了不少的人,颇又一种领袖群芳的气质。


    郑午娘本就是各中高手,此时有意要显露一手,笔下有神,边上一时多是赞叹之声。便是左边坐着的夫人们,偶尔抬了瞥了几眼,都含了几分赞许之色——这种年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静心作画,的确是好性情,最难得的是她还出身郑家。


    沈采薇漫不经心的收了目光,随着沈采蘅一起去寻杜若惜。


    杜若惜正和一个新认识的姑娘说着蜀绣和苏绣的几个不同之处,忽而就被沈采蘅从后面拉了一下袖子。


    杜若惜回头一看扬扬眉,没好气看着沈采蘅:“你怎么在后面吓我?”


    沈采蘅一双长眉弯弯的,眸中含笑,映着盈盈水色:“我这不是怕你说不下去,给你留个面子吗?”沈采蘅的女红功底好,自然是一天就听出来杜若惜那是在生搬硬凑,就要扯不下去了


    杜若惜恼羞成怒,上前捏了捏沈采蘅的面颊:“谁说我说不下去的?”她又用力捏了捏,很是认真的问道,“谁说的?”


    沈采蘅这丫头一贯是没骨气的,立马就笑着讨饶了,可怜兮兮的扯着杜若惜的袖子:“好啦,好啦,我是开玩笑的。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罢?”


    沈采薇见着这两人的模样亦是忍俊不禁,先是和适才与杜若惜说话的姑娘道了歉,然后才上前拉开两人:“你们两个别闹了,要是被人瞧见了就不好了。”虽然夫人们都坐在另一边,可这种宴会本就是考量姑娘们的场合,她们肯定是用心留意着的,要是留了坏印象,后面说亲事可不太好。


    沈采蘅和杜若惜这才松了手,两人十分默契的替对方整了整衣饰。


    沈采薇拉了她们两个到角落里去喝茶:“今日的茶可都是我里的茶园出来的新茶,且尝一尝,味道是不是还好?”她亲自倒了茶,递了茶盏上去。


    杜若惜笑嘻嘻的接了茶盏:“还是二娘体贴”她掀了盖子小小的喝了一口,稍稍品了品,说道,“这味道确是不错。”


    沈采薇接口道:“那就多喝些。”她随手捏起一块精致的凤梨酥,熟练的塞到了沈采蘅的嘴里。


    杜若惜小口的喝茶,随口道:“我爹常说‘惜福养身’,这茶尝个味道就好,太多了也是不好。”


    沈采薇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一边的沈采蘅好不容易咽下凤梨酥,兴冲冲的说起话来:“我娘备了小舟,等会儿咱们一起去摘莲花吧?”


    ☆、52 赏荷宴(下)


    杜若惜闻言一笑,学着沈采薇的模样也塞了一块荷花酥到沈采蘅的嘴里。


    沈采蘅一贯是秉持着“不浪费一点事物”的原则,这会儿只好鼓着双颊继续吃东西,就像是一只可爱的小松鼠似的,瞪了边上两人一眼。


    她们三个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那边的郑午娘刚刚画完一朵荷花,慢悠悠的收了笔。前面那些姑娘闲极无聊,便喊人道:“二娘、三娘,你们怎么都躲到角落里了?我们正玩藏钩呢,你们也来玩吧。”


    藏钩这游戏倒是前朝时候流传下来的,据说前朝武帝的钩弋夫人生来便双手成拳不能展开,直到进宫,武帝打开她的手却见其内握有一个玉钩,不由大是惊奇。这故事从宫中到了民间,久而久之便有了藏钩这个游戏。


    几个姑娘分作上下二曹,轮流着藏钩猜钩。沈采薇和沈采蘅到底是东道主,听得客人这样招呼自然是不好扫兴,只好拉了杜若惜一起过去。加上她们三人,两边人数正好相等。


    沈采薇和沈采蘅分到了上曹,杜若惜和郑午娘等人则在下曹。


    郑午娘人前一贯是平易近人的好脾气,不知从哪里取了一块玉扳指,小巧玲珑的恰好可以一掌握住。她微微一笑,递过来给众人看看道:“用这个好了。”


    沈采薇接了那扳指,想了想又道:“总是要有个彩头才好玩,这样吧,猜错的人要罚酒三杯。”


    “好主意。”郑午娘抬眼瞧了瞧沈采薇,抿了抿唇,一口就应下了。


    因是上曹先藏钩,沈采薇等人便不接了那玉扳指,等下曹的人都转过身了,这才凑在一起悄声商量着要如何藏钩。沈采薇既是东道主又是年纪较长者,便被推做是主事拿主意的。


    等她们商量好了,沈采薇便轻轻咳嗽了一下,笑道:“藏好了,你们转过来吧。”


    下曹的几个姑娘笑嘻嘻的转过头来,如杜若惜这样直接点的就立刻毫不掩饰的拿眼去看几个姑娘的手。


    沈采薇这些人适才早就商量好了,这会儿都把手缩在袖中,一点也没露出来。


    沈采薇轻轻一笑,沉静出声道:“说好了,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快猜。”


    下曹的姑娘也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郑午娘打头开口道:“我猜是林”她忽然顿住话声,抬眼扫了一下对面几个姑娘的面色,来回打量,然后便转口道,“我猜是采薇。”


    沈采薇稍稍蹙了蹙眉,松开手掌,里头果然是郑午娘的玉扳指。


    郑午娘用扇子掩住唇边矜持的笑意,眼中有得意神色一闪而过,轻声道:“这回是我们赢了一筹,倒是没想到采薇你是第一个喝酒的,我来给你倒酒吧。”她说着便亲自起身倒了一杯荷花露递上来给沈采薇。


    正所谓“玉碗盛来琥珀光”,这会儿她们用的乃是玉杯子。因为都是姑娘家,也都是小小的。沈采薇一口就能喝完,酒味清甜,颇有些余韵。


    郑午娘也不给她缓气的机会,立刻又抬手倒了一杯递上去。


    沈采薇只得接连喝了三杯,一时酒气上来,双颊醉的晕红,一双乌黑的眼眸仿佛盛着水光,波光粼粼。


    接下来便轮到下曹的人藏钩了,沈采薇递了玉扳指出去,不由回头去瞪沈采蘅。


    沈采蘅眨眨眼,很是无辜的模样:“二姐姐,你瞪我做什么?”


    沈采薇简直恨铁不成钢:“刚才郑午娘盯着看的就是你!要不是你一惊一乍的,她怎么猜的出来?”按理说,因为是沈采薇主事开头,一般都不会猜到是她,结果郑午娘善察眼色,故意拿了林慧兰做幌子来试探众人的反应。沈采蘅这丫头还自以为得意的和沈采薇使眼色,简直是在作死。


    沈采蘅闻言不禁有点小心虚,小小声的道:“那下次我低头就是了啦。”


    又过了一会儿,郑午娘那一边就藏好东西叫她们转身了。沈采薇打量了一下对面几人的神色,一时倒是拿不定主意。


    因为和杜若惜最熟,沈采薇先看的是杜若惜,只见对方低着头不作声,一时间倒是看不清神情。不用说,郑午娘她们肯定是吸取教训,不让一些容易露出端倪的人抬头了。


    郑午娘倒是抬着头,笑盈盈的看着她们几人。


    几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有人猜是杜若惜,有人猜是郑午娘,一时间倒是下不了决定。眼看着一刻钟马上就要到了,沈采薇想了想便毫无姐妹情谊的把沈采蘅推了出去:“这算是你将功赎罪的好机会了,你去猜吧”


    众人闻言笑成一团,立刻就达成一致,毫无同情心的把沈采蘅推了出去。


    沈采蘅最不擅长看人脸色,犹犹豫豫的琢磨了一会儿才迟疑的开口道:“我猜是杜若惜?”


    杜若惜悄悄松了口气,抬起头伸手展开道:“猜错啦。”她吐吐舌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下,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郑午娘这时候才松了手,那玉扳指正是藏在她的手掌里。


    沈采蘅苦着脸喝了三杯酒,立定主意下回一定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样来回了几次,众人大多都被罚了酒。有些姑娘喝得多了,微微晕醉的伏在别人身上,大家说说笑笑,气氛渐渐热了起来。恰好这时候裴氏身边的丫头来报说是小舟备好了,几个姑娘一齐亲亲热热的手挽着手去乘舟采莲。


    酒劲上来,姑娘们大多都不似过去那般矜持,一时玩心上来全都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有姑娘轻轻的哼起了采莲曲。郑午娘算是喝得最少的几人,面颊依旧如玉一般的白,眼神清明——她仿佛忽然想开了,反倒不似最初那样撑不住气,面上还带了矜持的微笑,十分和气的跟着众人身后一起上了舟。


    沈采蘅喝得比较多,有些晕醉偏偏最是兴奋不过了,虽然半个身子都伏在沈采薇身上却还不停的叫着小舟往荷花丛里去。


    此时天边有游云遮了烈日,云边日光微微淡去,她们乘舟于水上,时有微风拂面,面上一凉,心情和神志都轻松了许多。加上清风之中隐隐带了些荷香,吹散了酒气,颇得几分闲情。


    沈采蘅醒了些神,笑着拉着杜若惜一起去采莲子。


    郑午娘这时候正好慢悠悠的坐到了沈采薇的身边,轻轻一笑:“说起来,采薇你长到现在都没离开过松江,一定还没见过你京城里的妹妹吧?”清风拂过她的发梢,乌发宛若鸦羽,她那沉静非常的面容显得更加秀美出众。


    沈采薇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应声道:“是啊。”


    不得不说,郑午娘的自我调节能力的确非常出众。她过去在沈采薇这里碰了壁,今日又吃了闷亏,这时候反倒更加沉得住气了,也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了。


    郑午娘看着沈采薇的眼神这一刻都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怜悯,她语声低低的,仿佛很是怜惜一样:“我以前在京里的诗会见过她几次呢。她和采薇你生的倒是不太像,不过才气倒也颇高,听说沈侍郎甚是疼爱,亲自教她读书习字呢。”


    沈采薇不易察觉的咬了咬唇——她前世就是孤儿,有记忆起就是在孤儿院里,所以最是渴望父母之爱。等到了这一世,生母早逝,生父又是个货真价实的渣爹,她只好压下所谓的孺慕之情,把感情寄托在沈三爷和裴氏身上。


    只是,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是裴氏那样的傻白甜,对着亲生女儿和侄女也是不一样的。裴氏会对着沈采蘅使性子,会教训她会骂她,可是对着沈采薇却只会疼爱。


    沈采薇自觉自己已经算是成年人,不在意这些,心里直接用渣爹这个称呼指代沈承宇,但是真论起来,若是没有期待何来的讨厌?


    郑午娘欣赏了一下沈采薇复杂的神情,心中十分满意,于是便起身去和其他人说话了:“有没有鱼食,我要喂一喂鱼。”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捏起一点鱼食洒了下去,悠然自得的模样。


    沈采薇独自静坐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只是原先的好心情彻底没了。


    等到宴散了,送了客,她才稍稍露出一点笑容,扶着醉晕晕的沈采蘅往院子里走。


    沈采蘅玩了一整日,又笑又闹的,早就累了,偏偏却还要闹着要送些莲子给沈老夫人。沈采薇怕她一个人去路上会出事,便特意陪着她。


    她们两人都有些累,所以走的是小路,正好绕过园子,遇上了沈怀德和一个青衣公子。那两人站在一起,都是长身玉立、如松如玉的翩翩公子的模样。


    沈怀德见她们两人都双颊晕红,便特意上前关切的问了几句。


    沈采薇暗暗叫苦,又不好在自己哥哥面前说谎,只得低着头,老老实实的说了赏荷宴上的一些事。


    沈怀德拿眼看了看她,从以后不能多喝酒到要注意身体,简直念叨得没完。


    沈采薇连连应下,丧权辱国的签了不少合约,好不容易才拉着沈采蘅告辞。


    沈采蘅双颊红的好似牡丹花,一双眼睛含着朦胧的水汽,就像是笼着轻云的月色,有一种轻盈的光亮。她恍若无意的望了眼那个青衣公子,随即低头一笑,默不作声的与沈采薇一起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了。


    ☆、53 前尘


    沈采薇和沈采薇手挽着手在小道上走着。


    沈采蘅想起适才见到的那个青衣公子,忍不住抿了抿唇,忽然把手放到身后,整个人小小的转了个圈,回头看着沈采薇笑。


    她双眼明亮的仿佛有层层叠叠的花在眼底舒展,好似可以从里面看到心花怒放,声音听上去亦是软软的:“二姐姐,我今天真高兴。”


    沈采薇被她的笑容一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像个大姐姐一般的摸摸沈采蘅的头,温声道:“你高兴就好。”


    沈采蘅连蹦带跳的往前跑了几步,就像是一只小鸟似的,欢快的笑出声来。


    沈采薇拿她没法子,只得快步上前把她拉住,点了点她光洁圆满的额头:“你醉晕啦,走错路了。”


    沈采蘅傻傻的笑了笑,双眼弯得就像是一对月牙儿。


    沈采薇只好任职任责的拉着人往边上走,过了假山和小桥,果然到了沈老夫人的院子。


    沈采薇令人把莲子交给雁回,客气的道:“本该要和祖母请个安的,只是三娘酒喝得有些多了,我得先把她送回去。这些莲子也算是我和三娘的一点心意,正好给祖母做莲子羹或是莲子粥,还望雁回你替我们说几句,希望祖母不要嫌弃才好。”


    雁回恭恭敬敬的礼了礼,含笑应下,轻轻说道:“二姑娘客气了,两位姑娘一片孝心,老夫人要是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她心知沈采薇是给自己卖个好方才会这样说的。别的不说,她等会儿把莲子送上去,沈老夫人一高兴,她的一封厚赏是免不了的。她也算是间接的沾了这两位姑娘的光,再说对方的话又说得这样客气得体,雁回自然在心里记下了这个人情。


    沈采薇又向雁回问了一些沈老夫人的事情。沈采蘅大约是酒劲渐渐上来了,渐渐的有些晕了。沈采薇只得不再闲话,小心的扶着沈采蘅回去。


    裴氏不放心沈采薇和沈采蘅,早就等在院子里了,见了醉的双颊晕晕的女儿,不免蹙了蹙眉:“厨下做了醒酒汤呢,快拿一些来给三娘灌一点。”她伸手扶了一把,把沈采蘅拉到自己怀里,“下回别听她胡闹,她都醉的要走不动了,哪里来得那么多事。”


    沈采薇被裴氏这话逗得一笑,双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乌黑的眼睛也亮了许多。


    裴氏听到她的笑声,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低头看看女儿却又忍不住埋怨道,“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姑娘家的怎么好喝得这样醉?好险是在自己家里,要是在外面,其实叫人看了笑话?”


    沈采薇只好替沈采蘅安慰裴氏:“就是在自己家里,三娘才会放心喝的。在外边,我和三娘都不怎么喝酒的,婶婶放心好了。”


    裴氏手上拧了拧帕子,眉头依旧还没有松开,只是叹了口气叫人打水给沈采蘅擦脸。沈采蘅整个人都伏在裴氏怀里,脸蛋红的好似染了一层霞光,只是吃吃笑道:“娘,你身上好香啊,抹了什么香粉吗?”


    裴氏接过丫头递来的湿帕子,用力擦了擦她的脸,冷道:“哪里及得上你这一身酒气?一点姑娘样都没有”她初时下手重了些,只是倒底是自己女儿,擦着擦着就放轻了动作。


    沈采薇瞧着现下也没自己的事了便开口道:“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今日的字还没练呢。”


    裴氏点点头:“你也累了一天,练完字记得早点休息。”她想了想,又道,“对了,你的拜师宴是不是要办了?若有什么为难的,也别自己肚子里憋着,尽管来找我。”


    沈采薇点点头,扬起笑容,脆生生的应道:“嗯,我知道的。”


    裴氏抬头目送着沈采薇离开了,然后才低头去看怀里的女儿,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愁肠百结,头疼的很——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别人家的女儿总是比自家的好。


    沈采蘅这时候就像是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猫咪,乖乖的窝在裴氏怀里,可怜又可爱的。因为裴氏怀里温暖舒适,酒劲和困意上来,她的眼睛渐渐的合了起来,只是一个人小小声的嘀嘀咕咕说着话。


    裴氏侧耳去听却也只能听到她模模糊糊的笑声。


    她看上去是这样的快乐,心情轻快的仿佛都要飞上了天。那高远的天边,余晖是浓浓的红色。朝霞如火一般的灼热光亮,暖洋洋的从窗口照进来,使沈采蘅的脸庞红彤彤的,美得仿佛滴露玫瑰。然而,在遥远的京城,朝霞那艳红的颜色却像血一样刺眼,带着令人绝望的色彩。


    太子东宫。


    郑宝仪看着昏过去的萧天佑以及他忽然吐出来的血,那种几乎和前世重叠在一起的场景就如同冰冷的藤蔓一样绕在心上,冰凉刺骨,令她恐惧得浑身战栗。


    这世间,唯有死亡不可战胜。王侯将相,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傲慢得不可一世,却也依旧要在死亡面前低头。那是黑色的恐怖,真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者。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口齿干涩,只觉得殿中混杂着药味和血腥味的香气几欲令人作呕。可是等她低了头却也没吐出什么来,只是额上有冷汗细细密密的冒出来,一时头疼欲裂,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一时间,宫人焦虑的脚步声和匆忙的呼叫声都远去了,鲜血和苦涩药香带来的那种衰败而腐朽的气息环绕着她。那种熟悉的场景令郑宝仪的意识渐渐迷糊起来,有这么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前世自己临去的那时候。


    那个时候,她本就因为萧天佑的死而郁郁寡欢,病体沉重,忽然从宫人口中听到郑家之事,一时急怒攻心便彻底病倒了。她病得太重又无生意,不仅宫中的太医来来往往,便是沈采薇都被请来了。


    当然,沈采薇会来,大约也有萧齐光的私心吧。多么可笑啊,那位大越最尊贵的天子,从宫道上走过都无人敢抬头仰望的存在,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小心翼翼的借着这样的借口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那一日,大约是回光返照,郑宝仪的神志忽然清醒起来,床帐上的精致的刺绣在她眼前清晰的连每一片花瓣都能勾勒出轮廓。她甚至还隐隐约约的就听见了那两人在门外的争执声。


    “你明知道她病得这样重,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处置郑家?”


    “你是在为郑家道不平?”萧齐光的声音忽而冷了下去,就像是冰块雕成的刀刃,森冷的寒气将刃尖的血滴凝成猩红的宝石,一字一句的接着道,“郑氏意图弑君,郑家私通外敌,若不是看着元敬皇后和温孝太子的份上,我必诛其全族。”


    自从打退了戎族,萧齐光积威日重,也只有在对着沈采薇时才会自然而然的自称为“我”。


    沈采薇仿佛也为他的话语之中的含义而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轻声道:“郑氏是你的发妻,你却迟迟拖着不愿立她为后。她自然会有不平。”


    “呵”萧齐光短促的笑了一声,犹如冰川下的汹涌暗流,带着莫测的意味。


    他的笑声让郑宝仪想起被关到铁笼中的猛虎——心里愤怒已极却偏偏还要维持着面上那一点可怜的冷静,那是作为王者最后仅余的尊严以及不可言语的绝望。他大约是恨着郑家每一个人的,咬牙切齿,日夜不忘。他与沈采薇自幼相识,在书院里也曾笔墨传信,琴瑟相合,后来的松江守城之战里更是有了英雄救美的逸事,他们之间曾经只差一纸婚书


    松江守城之战!


    郑宝仪本来被烧得滚烫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就像是一块冰掉到火炉里,虽然一下子就化成了水却也还是发出了“兹兹”的声音。她用力的抓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温暖柔滑的触感几乎令人恍在梦里,十个骨节握得发青,竭力想要让自己醒来,沙哑的喃喃道:“松江”


    话未说完,她已经彻底的晕了过去,再次被拖入沉闷的黑暗里。


    候在她身侧宫人被她那一声沙哑的“松江”惊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叫了人代自己留下,前去禀报圣人。


    圣人此时正守在太子身边。


    太子这一回病势沉重,已经昏睡了整整两日,圣人亦是在边上坐了差不多两日,便是官家来了都劝不了她。她那本就白皙的面庞更加看不出一丝血色,眼底青黛之色隐隐约约,只有眼眸深沉如同暗夜。只是,即使如此,她坐在那里,脊背也依旧是笔直的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剑,含着引而不发的威仪。


    她听了宫人的禀报,漫不经心的把“松江”两个字在嘴里念了一遍,然后才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也是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的,心思反倒越发重了。她身子也弱,哪里禁得住”她合了合眼,遮住眼中复杂的神情,低声道,“派个人去松江,把裴赫叫回来吧。”


    圣人吩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话,只是垂了眼去看太子那瘦削而苍白的面容。


    宫人低低的应了一声是,恭敬的退了出去。她那素色的裙裾缓缓展开,便如一朵暗色的花徐徐落在水面上,一晃而过,不曾在这沉默的大殿里惊起一点波澜。


    ☆、54 离别


    沈采薇的日子仿佛永远都是兵荒马乱,不能有半点停歇的。一闭眼,一睁开,便又是新的一天。


    七月里刚刚办过赏荷宴会,八月她的拜师宴就要开了。虽然两位先生都不太喜欢铺张但因为她是要同拜二师,许多礼仪都要重新斟酌一遍,万万不能出错。


    请人观礼的帖子也都需要沈采薇自己写的,名单也由她定——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随意。


    天地君亲师,这拜师礼先拜天地君,再拜亲和师。人之至亲为父母,沈采薇父母皆不在眼前,沈老夫人年事已高也不宜太过劳累,所以便打算请裴氏和沈三爷代为受礼。只是宋氏到底是沈家长媳、宗妇,虽然因为沈采薇乃是长于裴氏膝下而没有请她受礼但也是必要请来观礼的人。她生母林氏虽然早逝,但外祖舅家也不能太过疏远,大舅母和表姐林慧兰都是要请的。家中姐妹沈采蘩和沈采蘅乃是手足至亲,自然不能不请。


    沈采薇咬咬唇,拿着毛笔沾了墨水缓缓落笔写下:裴氏、沈三爷、宋氏、林夫人、林慧兰、沈采蘩、沈采蘅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个杜若惜——既然是在女学拜师,总也要请个同窗好友。


    九为数之极,这名单加加减减想来也勉强可以了。


    沈采薇踌躇着搁下笔,拿了细沙慢慢吸墨,自个儿出了一会儿神才拿起墨迹已经干了的素笺递给绿衣吩咐道:“你替我拿去给婶婶看看。我年纪轻,第一次办这样的事,还需她多多提点呢。”沈采薇抿唇一笑,颊边酒窝浅浅的仿佛甜蜜的花朵儿,接着道,“这事本该我亲自去的,只是四郎午间遣了人来寻我,想来是有事的,我先去瞧瞧。你就和婶婶说,晚膳等我回来陪她吃。”


    绿衣蹲身接了素笺,点头道:“姑娘放心好了,奴婢一定把纸和话带到。”


    沈采薇这才起了身,换了件月白色镶银红边的外衣,带着绿焦往沈怀景的院子去。


    沈怀景是男孩儿,很早就搬到前院一个人住着了。沈采薇本也不急,慢悠悠的踱着步子,一边赏景一边走着,难得偷了片刻悠闲,懒懒的。


    只是刚刚进了院门,她便见到了裴越。


    裴越穿着湖蓝色云纹团花直裰一个人站在那里,晚风吹过他的衣角,衣阙翩飞,他整个人瘦削的犹如一场仓促的梦,风大一点就能吹散了。


    他似乎也听到脚步声和丫头的行礼声,回了头,那沉沉的目光正好落在沈采薇身上。


    沈采薇看了看他,面上不动声色上前见过,心里却暗暗吃惊:裴越是真的瘦了许多,他五官棱角渐显,长眉如剑,双眸漆黑,有一种庄肃而冰凉的意味。凉风吹起他的衣角,几乎能感觉到他那掩在长袍里那咯人的骨头。


    宝剑锋从磨砺出,他整个人便如同风霜中磨出的利剑,未见铁血便已经带着一种凌然的锋芒。


    沈采薇怔了怔,不过只是几月功夫,对着他,竟然有了一种再别经年的感觉。


    裴越见是沈采薇,不由微微一笑。他清俊的五官的轮廓因为这一笑而柔软下来,声音亦是轻轻的:“我正等你,陪我走一走吧?”


    “好。”沈采薇稍稍有些犹豫,但她到底还是察觉到裴越不同以外的态度和神情还是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往边上的园子里去。


    身后跟着的几个丫头都是知道分寸,会意的低着头的落后几步——这个距离既能让他们两人说些话,出了事也能快步上前帮上手。


    裴越的脚步不停的走过了栽在院子里的几棵槐花树。树下的落叶和落花被下人扫了一次,白色的花瓣碾碎了,花汁染在石砌的道路上就像是露水留下的痕迹,整整齐齐的石板缝隙里还留了一些细碎的花叶,从上面踩过隐约有一种温柔的感觉。


    他们一起从树下过,槐花淡淡的香气仿佛染在修了莲花暗纹的衣袖上,衣带生香,如同人的情意一样若有若无。


    裴越默不作声走了一段路,似乎也在犹豫着要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忽然在不远处的假山前顿住脚,将目光投向那因为暑气将消而显得清凉明澈的池水,轻轻道:“我过些日子就要回京了,想着相识一场,还是要和你道个别。”


    沈采薇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绣鞋上面钉着的珠子,不做声——她其实隐约明白裴越待自己总是有些特殊的,那种态度哪怕是沈采蘅这样名正言顺的表妹都比不上。只是,事出必有因。


    裴越看着沉静的水面,低低的说道:“其实,我第一会见到你就觉得喜欢,你那时候长得不好看,可是又娇气又可爱。就像是雪团似的,让我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沈采薇听他说起自己的黑历史,懊恼的咬了咬牙,看在对方马上就要走了的份上没出声。


    裴越仿佛也听到了她的咬牙声,笑了笑,然后才接着道:“后来再见你,我就知道了,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有一对无缘无份的父母,什么都需靠自己,见到你就好像见到了过去的我一样”他忽而顿住口,咽下那些未出口的话,稍稍静了一会儿后才转身认真的看着沈采薇,喟然叹气道,“二娘,采薇我常常想,我要是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妹妹该多好?”


    那样的话,那些辗转在心底、无人能说的心事还能有一个可以倾述的对象。


    沈采薇被他那含义深远的目光看得心中一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像是青色的梅子含在嘴里,又酸又甜的。许久,她才小小声的道:“做我的哥哥其实也挺麻烦的,三哥他整日里为我操心,头都要大了。”


    裴越闻言眼底隐隐的掠过一丝轻软的笑意,本来凝重的气氛仿佛也被这话打破了。裴越的目光温和,静静的看着沈采薇,语气就如同煮的软软的莲子粥,清甜中有一点微微的苦,咽下去的时候胃里暖融融的:“你这样很好,不要在意那些人的冷落和轻视。人生于世,顶天立地,本就不是单单为了父母或是旁人而活。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总有一日,他们会为自己的轻视而后悔。”


    他忽然抬步向沈采薇靠近几步,唇角微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我会和你一起努力的,采薇。”


    他的手就那样在她头顶掠过,当那纤长而有力的手指在发间摩擦着拂过的时候,沈采薇只觉得自己的头皮紧绷了一下——仿佛是洗头的时候热水淋下来,那种温暖而舒服的感觉包裹着人。


    沈采薇心里忽而生出几丝不舍之情来,她咬住唇竭力忍下几乎要盈眶的泪水,抬头去看裴越,略带着点鼻腔的应道:“嗯。”她用力的点了点头,下颚圆润的弧线因为咬唇而紧绷着,随即又轻轻道,“我也祝裴大哥你这次回京能够心想事成,事事顺利。”


    裴越低下头,扬了扬眉,这个时候才有了几分少年人的神采:“只要采薇你不要忘记我这个哥哥就好。”


    沈采薇扬起唇,露出一个笑容:“我还等着以后去京城找裴大哥你做靠山呢,怎么会忘?”


    裴越逗她:“不是说不去京城的吗?”


    “总有万一,要真去了,裴大哥可不能忘了我。”沈采薇撒娇似的说了一句,抬头去看裴越。她长长的眼睫看上去纤长而浓密,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会说话,那样的美。


    裴越忍不住又伸手拍拍她的头,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等收了笑才轻轻的应道:“放心吧,永远也不会忘的。”


    我会记得,那些过往的岁月。你会是我永远的妹妹,最亲近、最像我的妹妹。


    ☆、55 情思


    送走了裴越,沈采薇并没有再往回走去找沈怀景,反而是绕了一圈回了自己的东暖阁。


    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面临真正的离别,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依旧有些小小的不舍,那种感觉非常的微妙,让她情不自禁的有了点惆怅。


    她独自闷在房里练了一会儿字静心,结果写了一大张,心里还是静不下来。


    沈采薇想了想,干脆丢下笔跑去西暖阁去找沈采蘅说话。


    这个时候,沈采蘅正在作画。她画了一幅莲花图,红色的莲花撑着墨绿的莲叶,花枝纤纤,颜色鲜艳,美不胜收。她用画笔支着下颚想了想,稍稍踌蹴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徐徐的上色。她在颜色上头本就非常又天赋,浅红、粉红、深红各种颜色都已经依序调了出来,一点一点的涂上去,看上去成成叠叠的红,仿佛每一片花瓣都是鲜活娇嫩的。


    沈采薇知道这时候不好乱了她的思绪,便静静的坐在后面的绣墩上瞧了一会儿。


    沈采蘅很快便收了笔,搁下画笔,瞥了眼沈采薇:“二姐姐今日怎么来了?”她嘟着嘴,声音里略带了点撒娇的感觉。


    “真是没良心的,来看你还不好吗?”沈采薇装作生气的模样拉着她一起坐下,随口应了句便扯开话题,“你上次不是问我打听上回和三哥在一起的那位公子是谁吗?”


    沈采蘅的眼睛一亮,但很快便眨了眨眼掩了过去,她转过身从绣篓里随手拿了个花样子在手上端详,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哦,你不说我都忘了呢?那是三哥在书院里的好友吗?”


    沈采薇却没放过她面上的每一个神情,认认真真的看着她的脸,缓缓道:“嗯,没错,是三哥书院里的同窗好友。”她只应了这么一句,旁的却是一字也没透出了。


    沈采蘅抓着花样子的手指紧了紧,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文,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了,转头看着沈采薇问道:“二姐姐,你还没说他是哪家的公子啊?”


    她们两人的目光仓促的撞到了一起,仿佛是阳光照在水面上,那些小心思却是再也藏不住了。沈采薇的眼底掠过些许深思,沈采蘅却有些躲躲闪闪,不由低下了头。


    沈采薇见了她这模样,面上神情微动,抬眼看了看屋内的丫头,沉了声音:“我和三娘有话要说,你们先出去吧。”她虽然一贯和气,但这一沉下声音,边上的丫头便都屏息敛神了。


    边上站着的小丫头们自然是依次退下,沈采薇带来的绿衣和绿焦也都应了下去,唯有沈采蘅身边的两个大丫头红芍和红衣稍稍犹豫片刻,打量了沈采蘅的面色后才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沈采薇定了定神,认真问道:“三娘,你先和我说一说,你怎么忽然这样关心起那位公子?”


    沈采蘅不自在的丢掉手里的花样子,手指抓着手指,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许久,她才咬着唇,小小声的道:“我就是有些好奇”


    沈采薇不由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头,有一下没一下的。


    她虽然年纪上也就比沈采蘅大上几个月,可心里年龄却大了许多。她过去也时常庆幸身边这么个妹妹,既能让她知道同年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也能叫她放下心去疼爱,不高兴的时候和她说说话,心里便好过了。所以,她是真的将沈采蘅当做妹妹去疼的,也希望她能像裴氏一样有运气,一辈子快快乐乐、天真无忧。


    沈采薇握住她的手,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诱导着问道:“你别怕,我不告诉婶婶。就是想问一问你,怎么忽然就对他好奇了?”


    不告诉裴氏对沈采蘅来说是个大保证,让她一下子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沈采蘅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面色也轻缓了下来:“二姐姐,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那天醉的头晕,一眼就看见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跳的厉害,又高兴又慌张的”


    她说着说着,脸就红了,然后眼睛也跟着红了,手指忽然抓住沈采薇的袖角,低低求恳道:“二姐姐,你别告诉娘,我就是有些、有些”她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急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整张脸都涨的红红的,可怜得不得了……


    沈采薇早就心软了,现下看到她这模样,忙不迭的给她拿帕子擦眼泪,安慰她:“别哭啊我都说了,不会告诉婶婶的。”她认真的给沈采蘅擦了眼泪,握着她的手接着道,“没事的,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好奇。”


    沈采薇面上温温和和的和沈采蘅说着话,心里却有些犹豫。


    古代少女谈婚论嫁都很早,大多都是十多岁就出嫁了。沈采蘅这时候都已经上女学了,在这上面有一二心思也是必然的,早前时候她就和沈采薇讨论自己对过未来夫婿的想象。只是,沈采蘅胆子再大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这年头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这心思放在心底想一想还好,一被揭穿,她自己就要被羞耻感给淹没了。


    沈采薇眼下却是犹豫着是要趁机吓一吓她,打消了她那些念头;还是把事情摊开说,给她正正经经的上一堂感情课。对着情窦初开的妹妹,适才那些因为裴越而起的离愁别绪都早就抛在了脑后,沈采薇不由的深深叹了口气,动作温柔的伸出手替沈采蘅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角,一边斟酌着一边用轻软的语声安抚沈采蘅的心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就是见了对方一面,心里好奇了而已。哭成这样做什么?像个小花猫似的。”


    沈采蘅哭得眼睛、鼻子都有些红,眼泪打湿了脸上的脂粉,可不就是小花猫似的。她被这话逗得想笑,抿了抿唇,却还是没作声。


    沈采薇再接再厉:“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沈采薇故意模仿沈采蘅当初的语气,“我才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书生。我自己就不喜欢这些,要是以后两人凑在一起还要说这本书那本书的,岂不是烦死了,他要是会些武功就好了,他教我习武;我教他读书”


    沈采蘅又羞又恼,扑上来去捂沈采薇的嘴,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哭的,一张脸红红的:“二姐姐,你别说了!”


    沈采薇笑着止住嘴,目光温温的看着沈采蘅,玩笑似的道:“先说好了,上回碰到的那位公子可是个‘死读书的书生’,你还好奇吗?”


    沈采蘅的心情已经轻松了许多,破罐子破摔似的接口道:“我也知道他和我想的不一样!可是我就是忘不了!那种感觉,我从来都没有的”她忍不住转头去看沈采薇,认真的道,“二姐姐,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那时候我有些醉了,心情特别轻松、特别高兴,整个人都是懒懒的、晕沉沉的。可是我一见着他,忽然就醒了过来,比之前和人游湖摘荷花还要高兴,心砰砰的跳着,好像要出来了似的”


    沈采薇眼神微微有些变动却没有作声——她活了两世也依旧未曾遇上沈采蘅所说的感觉,演戏的时候导演就从来不敢叫没谈过恋爱的沈花瓶来演感情戏。沈采薇在难以想象的同时又有些怜惜和感动,想了想,干脆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那位公子姓颜名沉君,行五。别人都叫他颜五公子。”她瞥了眼沈采蘅,直接就把最重要的一点说出来了,“颜家也算是官宦门第,他是嫡子,他父亲是两榜进士的出身,颇是能干。只是他那父亲却是被贬到松江的,当时御史台参他的就是‘治家不严’——因为他纳了自己的表妹做妾,一意偏宠,以致发妻郁郁而终。”


    沈采蘅面上那讶异的神色再也掩不住了,她和裴氏一样都是天真娇气的性子,年纪又小,平日里看看话本和戏本也没入心,又怎么会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且不提沈家家风严厉,几乎没有纳妾的习惯,往来人家也都是重规矩的,就依沈采蘅的想象——妾通买卖,哪里会有人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去欺辱发妻?


    沈采薇放柔声音和她说话:“颜五那父亲被贬之后就干脆不再续弦,如今他家理事的都是那个妾室。有规矩的人家,哪里会去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交往?你想一想,若是有人嫁给颜五,上面有个糊涂的公公和妾室婆婆,不知要受多少磋磨呢。”


    颜五自然是无辜的,毕竟人不能选择父母。而且他本人也的确人才出众、刻苦用功,否则沈怀德也不会与他结交,沈采蘅也不会一眼就动了心。只是,书上说婚姻是“合两性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颜五的好是明明白白的,颜家的不好更是清清楚楚。沈采薇没有继续在沈采蘅那少女情思上头纠缠而是直截了当的把这不好给摊了出来。


    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去权衡利弊。


    沈采蘅似懂非懂,想了想后便点头道:“二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咬咬唇,下了决心,“我以后再也不乱想了。”


    沈采薇松了口气,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抬高声音叫了丫头打水给沈采蘅擦脸,顺便叫拿香膏来给沈采蘅重新擦一擦。


    ☆、56


    几个丫头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此时听到沈采薇的吩咐便有条有理的端着盆子、拿了帕子来给沈采蘅擦脸。至于沈采蘅为什么会哭,她们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权当不知道。


    红衣赶忙从梳妆台上拿了个宣窑瓷盒,从盒子里捏了支玉簪花棒,从含苞未开的玉簪花苞里头倒出茉莉花粉来给沈采蘅擦脸。她本就是个心细的,瞧了眼后又有些担心被裴氏瞧出端倪,便又转身去拾了个胭脂盒来,用胭脂给沈采蘅抹了抹唇和面颊。


    等全都收拾整齐了,红衣方才开了妆奁取镜子给沈采蘅照一照。


    沈采蘅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和往时一般,心里不由暗暗的松了口气。心上一松,她面上便也带了点羞怯的笑,很不好意思的撅起嘴:“倒是叫二姐姐看了我的笑话。”


    沈采薇捏了捏她的鼻子:“这有什么?”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一派轻松的拍拍手,“等会儿咱们一起去陪婶婶吃饭,你别漏了气就好。”


    沈采蘅被逗得一笑,用力点了点头,发上的白玉蝴蝶簪子上垂下的流苏跟着晃了晃,她本就明丽的容色看上去恍若玫瑰花一般灼灼耀目。只是沈采蘅生来爱娇,梳洗好了又想着换件衣裳,挑挑拣拣的拿了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的袄子换上,一身雪肤被那红色衬得更是宛若雪中浮光,宛若雪玉雕成。


    沈采薇拿眼一瞧,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沈采蘅的面颊,鼓作气恼的道:“吃顿饭的功夫你就要换身衣裳,也不知道这臭美的毛病是怎么养出来的?”


    沈采蘅嘟嘟嘴,脸蛋就像是花朵一样娇嫩,一跺脚:“二姐姐”


    沈采薇这才收了笑不再逗她,挽了她的手一起往裴氏屋里去。


    沈采蘅此时已经缓过神来了,心里轻松了后便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说起闲事来:“二姐姐,你的拜师宴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沈采薇拉拉她的手,眨了眨眼,说道:“放心吧,要是有机会能使唤你,哪里会和你客气?”


    沈采蘅顺着沈采薇的力道晃了晃她的手臂,小声的笑了起来,颊边一对梨涡就像是小花朵似的。


    沈采薇这才接着道:“今日我就是想着要和婶婶商量这事呢。”


    她们两个亲亲密密的说着话,裴氏那边却已经摆了桌子,见到人后不免蹙了蹙眉:“我刚刚让夏莲去喊你们两个。结果听说你们两个都在屋里说话,连边上的丫头都赶到外边去了,夏莲也只到了门口传了话就回来了。这古古怪怪的,都在做些什么啊?”


    沈采蘅有些小心虚,听了这话紧张的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装哑巴。


    沈采薇深觉自己今日要叹的气实在够多了——真真是波澜起伏,专门折腾人的。先是裴越要回京,后是沈采蘅青春期,眼下裴氏的询问实在是太没有挑战性了。


    沈采薇握了握沈采蘅的手安慰了一下对方,立刻就露出笑容接口:“我在四郎那里遇上了裴表哥,听说他要回京,就连忙回来和采蘅商量商量是不是要送些东西过去。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是一点心意。”


    裴氏听了这话,淡淡的“唔”了一声,拿了筷子握着手上:“行了,你们小孩家,用功念书便是了。这些小事很不用操心,我早就已经吩咐下去替你们准备好了。”


    沈采薇上前抱住裴氏的手臂,轻笑道:“就知道婶婶疼我们,事事都替我们想好了。”


    裴氏轻轻一笑,拍掉她的手,故意板起脸:“行了,别再胡说了,都赶紧给我坐下好好用膳。”说着又看了看不作声的沈采蘅,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别站着不动,赶紧过来。”


    沈采蘅眼见着没了警报危险,赶紧上前对着裴氏甜甜一笑,拉着裴氏袖角撒娇道:“我就说嘛,这些事还是要听娘的。到底是娘你见得事多,想得周到呢。”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听上去就让人想要疼。


    裴氏被这两人轻车熟路的一捧,心里舒服了,面上还要作出斥责的模样:“你们两个少给我灌迷汤,哪天要是少气我一回,我都高兴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对视一笑,都乖乖的坐下来。


    这个时候,郑午娘也是在用膳。


    她是一个人在房里吃的,因为没什么胃口,只是用了几筷子便又叫端了下去。身边伺候的丫头都是跟着她从京里过来的,眼见着如今别府里头就只有郑午娘一个主子自然也不敢狠劝,听了吩咐就轻手轻脚的把饭菜端了下去。


    又有小丫头端了茶盘上来递茶漱口。郑午娘漱了口又接了盏茶握在手上,她现下心里烦的很,一口也喝不下索性搁下茶盏,起身去院子里走了一圈。


    如今正好是八月初,院子里的桂树大约是快要开花了,枝叶繁茂,风过时簌簌有声,天空明净而高远。


    自郑午娘从京城来松江,心情就几乎没好过,可她今日却是格外的不好。


    郑午娘在家中姐妹之中行五,她出生的时候是正午,加上二房早就有儿有女,郑二爷就漫不经心的取了个名叫“午娘”,既是对了出生的时候又暗应了齿序。现今,她最上头的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下头的六妹、七妹都还未长成,四姐郑宝仪早就被圣人瞧上定下给太子萧天佑了,正当年纪的也只剩下她和大房的庶女郑菱。虽她们面上不争不抢,暗地里却也较着劲——京中显贵的左右只那么几户人家,若是不争不抢,岂不是要教对方拔了头筹?


    只是,就算是郑午娘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有那样运气让圣人和四姐郑宝仪瞧中送到松江来。来之前,郑宝仪怕她不知轻重得罪人,特意和她说过话,虽不曾明言萧远的身世却也和她暗示了对方未来的前程。所以,郑午娘自然是愿意的——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对太子妃的位置乃至皇后的位置说不?


    郑宝仪原来是想着让郑午娘先来和萧远先见个面,接触一二,最好能养出些感情,这样一来日后赐婚也算是良缘天赐。按照原先的计划,等萧远明年结业,郑午娘正好可以接着“交换生”的名头陪着萧远一起回京城,路上又能彼此作伴,再好不过。


    只是如今郑午娘才刚刚进女学不久,萧远那边就要回京了。


    那么,她之前辛苦忍耐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她在这里念书,最早也要明年才能回京,可郑菱却正好在京里等着呢。


    郑午娘想起这些,心里更是又气又恼。她自然是不敢去怨圣人只是不免怪起了郑宝仪的出尔反尔——早知如今,何必要把她送到这里来?别不是为了要给郑菱铺路而专门支开她吧?


    郑午娘想起这些事,胸口闷着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她知道自己目前的心态不对,用力的合了眼,忍耐着平息了一下声气,然后才转头去问身边的丫头:“裴家那边是什么时候启程?”


    “正好是下个休沐日。”那丫头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又提醒道,“沈二姑娘的拜师宴也是那时候呢,姑娘你要不要准备准备。”


    提起沈采薇,郑宝仪胸口的气就更闷了,她咬着牙,秀美的脸上显出几分厌色,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准备什么?她会请我才怪!”


    萧远叫她无从下手,沈采薇则叫她厌恶到了极点。


    她是郑家女,固然前头有个得了圣人欢心的郑宝仪压着,可出门在外哪里会受气?且她自问出身才干都胜人一筹,郑菱那个一根脑筋的自是拍马都比不上,京中闺秀大多都以她为首。可如今来了松江却叫沈采薇这样一个“丧妇长女”而压着,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先后得了两位大家的欢心,还要同拜二师。


    郑午娘手掌缓缓握起,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紧紧的抵在掌心,令人人痛得清醒过来:“同拜二师,倒是好大的风头。我倒是要瞧一瞧——这位沈二姑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眼下再得意又有什么用?等她日后入主凤仪宫,沈采薇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的低下头来。


    这世上,唯有权势才是真正的至高不朽。这是郑午娘始终深信不疑的原则。


    ☆、57


    沈采薇的拜师宴正好是八月十八。是个晴天,万里无云。


    沈采薇身上穿的乃是女学里统一发放的衣裳,素色袖角和裙裾都绣了梅兰竹菊这四君子,腰间的腰带上则是绣了松江女学的标记。


    她正举步缓缓而动,依礼拜过皇天、后土以及君上。


    那是非常郑重的三礼。对着后土的那一拜时,边角绣着瓣兰的素色衣裙在尘土上拖曳而过,袖角落在地上,沈采薇郑重其事的额头抵在被阳光照得又软又暖的土地上,几乎可以听到那地底下的声音。


    她一上一下的拜了许久,灼热的日光照在头上,隐约有些晕,垂了眼的时候眼前的尘埃被阳光照得璀然耀眼,依稀是一朵又一朵盛开的金色花朵。


    她在恍惚间想起前世的一场戏。


    那时候,她演的是一个亡国公主,穿着一袭红衣为侵略她家国的主角献舞。舞毕,她亦是依次拜过皇天、后土以及君上,从容赴死。


    导演选她来演自然是因为她那张脸。他要的是能够抓住眼球、抓住人心的美丽,然后再冷酷的在所有人面前毁去它,使人为之叹惋又觉得理所当然。那是轻描淡写却又浓墨重彩的一幕,以至柔衬托出至刚,哪怕是所有站在主角立场的人,看到这一幕可能都会反思战争的意义和战争的残酷。


    结果一上镜头,沈花瓶就现出原形了——她根本没办法演出那种感觉。导演提着她骂了好多次,一个镜头纠结了差不多三四天,最后终于认命,明白什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杀青宴上,导演喝醉了,大着舌头拍着桌子她骂:“你这姑娘怎么就没长点心呢?但凡是人,对天地都要有敬畏,对亲长都要有尊重,那种死而后已的责任感你懂不懂”


    那时候沈采薇是不耐烦的,她想:有什么值得敬畏和尊重的?她能风风光光的活下来靠的是她自己和她那张脸,天地和亲长全都是没影子的事情。


    可是,这一刻,当沈采薇伏跪在地上的时候,忽然抓到了那么一点感觉。


    前世,她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无所谓。这一世,她有亲人和师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被他们护着长大。


    她读书、习琴、学医,做自己喜欢的事,自由自在的去爱或是被爱。


    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点所谓死而后已的责任感,她想:要是是为了他们,我大概也是会心甘情愿的死而后已的吧?


    这一思一想不过是瞬息的事,沈采薇很快便回过神来,深深的吸了口气,起身朝北而拜。


    天子居北,她如是三拜,方才直起身子,抬步往前面站着的沈三爷和裴氏走去。


    素色的裙裾已经染了些尘土,只是沈采薇的面色依旧端正而认真,她郑重而轻缓的交叠双手,对着沈三爷和裴氏垂首拜下,三拜而止。


    裴氏和沈三爷立在一处,都用和煦的目光望着她,依稀含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最后,终于到了拜师长的时候。也是拜师宴唯一的压轴戏。


    温大家和周大家都坐在上首,安静的看着她行礼,然后才先后给她寄语。


    温大家认真的端详了一下沈采薇,递给她一块白玉佩:“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当以有涯随无涯。”


    这是庄子的话,原句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其意就是:我的一生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那就危险了。温大家却只截了前半句,稍作修改。


    沈采薇纤长的眼睫缓缓垂下,她双手接过玉佩,郑重应声道:“谨受教。”她拿着玉佩的手亦是宛若雪玉雕成,握着玉佩恍惚看去便如一色一般。


    周大家眸中掠过轻微的笑意,跟着也递了快白玉佩给她,简洁而有力的说了一句:“不急不躁,一心一意,方成大器。”


    沈采薇抬头看着周大家,认真垂首接过玉佩,声音如同玉石相撞,清脆悦耳:“谨受教。”


    她当着两位先生的面,认认真真的把两块玉佩系在腰间,如此方才礼成。


    先生赐弟子玉佩乃是松江女学的传统了,有句诗是“纫秋兰以为佩”,送一块雕着兰花的玉佩是寄望学生此生能够不负所望,品行高洁。


    当然,虽然玉佩上面雕着的都是兰花,但每位先生的玉佩都是不一样的,比如温大家的玉佩上头的兰花花瓣舒展、正在盛放,周大家玉佩上的兰花则是将开未开、含苞待放,而且玉佩背面都留了她们各自的印记。大部分上过女学的人都能从图案中认出每一位先生。


    这拜师宴礼成之后也算是成了大半,沈采薇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周大家抬眼看了看自己新鲜出炉的学生,轻轻一笑,语气温淡的道:“你那曲子既然是为了拜师写的,不如在宴上弹一弹,也不辜负了你前面的辛劳。”


    “敢不从命。”沈采薇没有一点犹豫的点头应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颊边梨涡浅浅的。她脚步轻缓的走到下面的琴案上,对着众人一笑,拂了拂袖子,手指拨动琴弦,慢悠悠的弹了起来。


    她弹得的夏夜。如今却已经是八月了,夏风早已吹过。但此时她徐徐弹来,静谧而迷人的夏夜便如同画卷似的,徐徐然的在众人面前展开,月明星稀,夜色如水,唯有虫草之声窃窃私语。


    那是自然的美,也是琴声的美。


    沈三爷静静的看着沈采薇,看着看着忽然就像是不忍再看一般的猝然阖上眼,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二娘弹琴的模样,就和二嫂一模一样。”


    林氏乃是他的表妹,自幼与他们兄弟一起长大,容貌无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是,他的兄长却因名利而辜负她,使她华年早逝。然而生命的神奇就在于此,伊人已逝,血脉和魂灵却是永存的。


    一时间,堂上诸人神色各异,而沈采薇的琴声悠悠而起,随风散去,就像是湖心荡出的水波一样缓缓的传了开来。


    那微微的风吹过树梢湖面,吹过茂林山野,也吹过李景行窗前的竹林,发出簌然的声音。


    李景行此时正在自家别院的书房里——他总算是把老爹请回自己家里,自己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在家温书了。


    只是离得远,自然是听不到沈采薇的琴声。


    他本就是能静得下心的人,早上送了裴越和裴赫离开后边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伴着习习凉风翻着书卷,一坐便是一下午。


    他桌上还摆了一张李从渊亲手绘成的水路图,水流路线图画的十分仔细,颜色鲜明。而且上面留着李从渊的各种批注,字字清楚。


    李景行明年十四,他虽比裴越大一岁却是一起入学的,明年就要结业了。


    李从渊养儿子一直都是简单又粗暴,觉得男儿本就该是铁血里打磨出来的,不经些磨练,哪里练得出一颗凌云心?正好明年左右松江就会有场大战,给李景行练练手,长一长见识。当然,李家本就是世家出身,如今又是重文轻武,若是让李景行弃文从武,就是李从渊也得被李家上下给撕了。等这一战之后,依着李从渊的意思,就可以去试一试后面的科举,只要李景行得了他半分真传,必是没问题的。


    李景行看书看得眼酸了,有些疲惫的抬手揉了揉眉心,挺直的脊背往后一送便靠在椅背上。他还记得今日就是沈采薇的拜师宴。


    他当年拜裴赫为师的时候也曾依着规矩办过一场宴,此时想来却是乏善可陈,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反而是沈采薇,这同拜二师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过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风光场景。


    李景行惬意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细长的睫毛就像是被风吹到了一样,轻轻的颤了颤。这样的时候,他想起沈采薇那模样和她那叫人从心底就喜欢的琴声,忍不住又睁开眼,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情不自禁的想到那句诗——“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他把那诗念了几遍,觉得再没有比“采薇”更好听的名字了,于是垂了眼,手指漫不经心的在桌上的地图上缓缓的拂过,眼里看的是地图,心中想的却是沈采薇。


    这时候,窗外的天光宛若银水一样的洒落,将他的面容照得透亮。这一瞬间,仿佛是玉石雕成的人忽然从死寂中活了过来,光华流转之间,是一种纤毛毕现的俊美。


    他唇边的笑意便如初落了雪粒的花枝,化了雪粒,便会露出鲜妍的颜色来。


    大约,这世上很少有女子能拒绝得了他这样的一笑。


    ☆、58


    夜深人静,皎洁的明月高悬于空,星辰在云后隐隐。轻薄宛若细羽的月光洒落在水面上,粼粼的水面便如银色的鱼鳞一般泛起光。


    几艘船只安静的在水面上行使着,其中一艘船离岸便近了,湖水怕打在岸边,停歇在稻田中的水鸟便仿若受惊一般的“扑腾”而起,扇着翅膀往天上窜,瞬间就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景。


    站在甲板上的男人仿佛也被这声响惊动,不由暗骂了一句,然后便叽里咕噜的教训了一下下属。甲板上守着的人都穿着长短不一的皮甲,腰间系了一把大刀,长长的刀刃映着月光,如同雪花一般的白。为首的男人却带着一把弓箭和箭囊,那弓箭想来是用惯了的,上头的朱色褪了大半,看上去有些旧,细看却含着刺骨的杀气。


    这些人来回的在甲板上巡视着,皮靴踩在甲板上声音在夜里格外的清晰。他们这样小心翼翼的防范、戒备,显然是担心被人发现行迹。只是,这些人都没发现,船底下还有一个少年,正悄悄的贴着船底,缓缓的浮上水面换气。


    月光将整片水面都照得透亮,可船底的那一部分却依旧隐在暗影里,那少年身子大部分都贴在船底,此时也只是仅仅露出个头悄悄换气。粼粼的波光左右摇晃,仿佛被打破的镜面似的将他的面容照得七零八落,可是即使如此,他的五官也依旧是无法言语的英俊。


    这少年正是李景行。


    因为即将结业,他应了书院里面一位先生的要求陪着那位先生去宁洲游历。只是,再过几日就是他的结业考试,非得要赶回去不可,所以他便和先生请了个假,独自先回松江了。只是没想到路上居然让他遇上了倭寇!


    南边水乡本就是倭寇横行之地,非战之时那些小股人马常常东游西荡的,窜到一个地方就杀人掠货,官兵赶到时又已经逃了,总之是难缠的很。


    李景行少年心性又练过武,艺高人胆大,稍一犹豫就悄悄的跟了过来。他本是打算摸清楚倭寇的路线或是窝点就去找官府揭露。只是连他都未曾想到,这一回他碰到的竟然不是往日里那些纪律松散、如同散沙的小队人马,而是有纪律、有任务的精英队伍。


    李景行不敢打草惊蛇又心知对方必有图谋,干脆冒着险跟了上来,想看一看对方到底要往哪里去。


    只是,如今随着船只行使,想起当初李从渊的话,他心口也渐渐被湖水给浸凉了——按照倭寇往日的行事,一般沿途所过乡镇都会烧杀掳掠一番,可对方这一回却按兵不动,不仅为了隐匿行迹只在夜里行船,更是严加约束船上之人,如此隐忍不发,必有所图。看这行船路线,对方分明是往松江城去的。


    夜里的湖水本就有些凉,李景行泡在里头不禁打了个寒战,脸色微微有些白。


    他的手指紧紧抓着船底板,心里默默的想了一下:对方既然是有备而来,此时赶往松江的肯定就不止这么一队人马。倭寇近来偃旗息鼓这么久,就像是李从渊所猜测的,一场大战必然是在所难免。这已经不是他这么一个学生可以解决的事情,必须要等着白日靠岸的时候寻机早点去点了松江城外的烽火台,让官府有所准备。


    而且他还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三日后乃是育人书院的结业礼也是松江女学的结业礼。而结业礼前的那一日在女学生嘴里又有一个分外雅致的名字“兰舟节”。


    那一日,许多女学生都会泛舟湖上,吟诗作画,而那些诗作、画作最后都会拿去由书院里的男学生们评比,从而选出那一年的“韶华主”,比的是才气和人气,也算是女学和书院间的盛事。


    李景行怕的是倭寇专门挑那一日突击,能入松江女学的大部分都是世家小姐,家世显赫。若真是乱起来,官兵们肯定要投鼠忌器,反击起来也要麻烦。


    那些女学生怕是都要危险了。


    李景行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沈采薇了,此时想来却是满心担忧。


    她那么一个小姑娘,最多只会一点箭术,若真是遇上了这种事情,该怎么办?


    深夜寂静,唯有水声潺潺,李景行的满腹忧心此时却无人知晓。哪怕是早已料到会有一场大战的李从渊或是正被李景行挂念在心上的沈采薇都只当这是个平常的夜晚。


    沈采薇如今想的也是两日后的兰州节。


    裴氏最喜欢的就是显摆,显摆吃、显摆穿、显摆丈夫之后又开始显摆儿女。兰州节这样的日子在她眼里就是不容错过的好日子,早早的就叫做了新衣裳和新首饰给家里的两个姑娘。裴氏财大气粗,不提珍珠发簪上头的珍珠,单单是裙裾上钉着的珍珠都是莲子大小,走路来珠光烁烁、光华熠熠。


    倒是大伯母宋氏更细心有经验些,挑了个会泅水的仆妇跟着伺候:“你们乘着船出游最要紧的就是安全。有个会水的跟着,家里也能放些心——你们大姐姐过兰州节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说的。”船上的姑娘要是掉下去了,仆妇在边上正好就能把人救上来。要是换了个男的来个英雄救美又被人看见,女孩家的名节怕是都没了。


    沈采薇知道宋氏的心意,连忙道谢:“那就多谢大伯母了。”


    宋氏如今正在给沈采蘩备嫁——因为生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儿,嫁的又是宋氏娘家,她打点起来自然是更加需要费心,事事都得要替女儿想到。这时候也能抽出空来关心下面两个姑娘,已经算是不错了。


    宋氏摸摸她的头,温声笑着道:“一家人哪里用说一个‘谢’字?”她和裴氏比起来,看上去既年长又庄重,说起话来也颇有些大家长的大气,“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女孩家的快活日子也就这么几年。你要随着自己的心意多开心几年,等到日后想起来也觉得是尽了兴才好。”


    沈采薇深知此理,连忙点了头,双颊红红的就像是温柔的霞光照在上面。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老实的应声道:“我还没去城外坐过船呢,想起来就好高兴。”


    宋氏垂眼看着面前和花骨朵似的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忍不住又摸了摸沈采薇的头,笑了起来:“你还小呢,日后有的是机会”


    对于沈采薇和沈采蘅这样的小姑娘来说,兰州节的确是个难得的节日。不仅沈采薇高兴的面颊微红,沈采蘅更是兴奋的睡不着觉。


    等到兰州节的那一日,沈采蘅这个往日里最会赖床的家伙居然早早的起了床来催沈采薇:“二姐姐,快一些,要是迟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有些无奈:“前后有好几艘船呢,怕什么?”为了这一日,女学专门租了三艘一样的大船,官府那边也有人专门守在码头维护秩序。那船上下共有三层,登高远眺之时更可见碧波滚滚,天高地远。


    沈采蘅噎了一下,随即便不讲理的抱着沈采薇的胳膊撒娇道:“我就喜欢第一艘,想坐第一艘船啦!二姐姐,快点、快点”


    沈采薇拿她没办法:“你别抱着我的手,你挡在这里,绿衣怎么给我梳发呀?”


    沈采蘅嘟起嘴却还是松了手。


    绿衣连忙利落的给沈采薇梳了个双螺髻——到底不是去人家家里做客而是湖上出游,风又大,还是简单些好。


    等沈采薇收拾整齐了,沈采蘅就急匆匆的拉着人去了码头集合的地方,结果正好遇上郑午娘和方盈音,一腔兴奋情绪全都被堵了回去。


    比起喜形于色、天真浪漫的沈采蘅,郑午娘的脸皮经了这些年的锤炼,早就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和沈采薇等人叙话了,温声细语的:“你们来得也巧,咱们正好可以坐一起呢。”


    沈采蘅勉强朝她一笑,忍不住拉着沈采薇的手,凑到她耳边说起悄悄话:“早知道她来得这样早,我就不催你了”


    沈采薇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面颊:“俗话说得好‘千金难买早知道’。”


    沈采蘅懊恼的吐吐舌头,对着她一笑。


    看着自顾自说起话的沈采薇和沈采蘅,郑午娘的眼里掠过一丝恼色,但很快就压了下来——她今年就要回京了,犯不着因小失大的和这两人计较,现下最重要的是养出好名声,回去京中也好接着经营。


    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周围那些同窗的眼神,郑午娘心里压着的火就更大了——自沈采薇同拜二师之后,女学里头大部分的人都把她视作这一届女学生里的第一人。那些人面上恭维郑午娘,背地里却都等着看她的笑话,何其可恶!


    ☆、59


    郑午娘年纪到底还轻,这时候心里憋着气,面上虽然不显,话却是少了。


    方盈音侧头瞧了眼郑午娘的神色,心知她是生气了,心里突了一突,原先还滔滔不绝的她顿时停了声,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处。


    在方盈音看来,自从裴越回京之后,郑午娘的脾气就越发古怪了。方盈音也是侯府嫡女,在家里的时候更是被宠着的娇娇女,若不是看在郑家的面子上,哪里会忍气吞声的跟在这里受这样的闲气?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暗暗的埋怨了几回。


    她们几人各顾各的站了一会儿,杜若惜和一些女学生也都稀稀落落的来了,学堂里主事的先生点了点人数,认真叮嘱了她们几句话后便让她们上了第一艘船。


    沈采薇微微仰起头去看那碧色的天空,碧空如洗,便如一颗澄澈的蓝宝石,带着一种柔和而明澈的光。虽然脸上的面纱还未摘下,但拂面而来的江风仿佛也已经投过面纱吹在面上,带了点微微的凉意和湿意。沈采薇不由的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天地都辽阔了起来,心也跳了起来。


    沈采蘅倒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她随着众人一起上了船,然后便左顾右盼的把甲板的四周都看了一遍。


    这时候甲板上的许多女学生都已经三三二二的聚在一起笑开了,她们作画的开始调配颜料,写字的开始研磨,作诗的则聚在一起想题目,甚至还有姑娘叫人去取江心水来烹茶。众人心情轻松,说笑随心,一时间甲板上倒是气氛颇是和睦。


    郑午娘心里不舒服便也懒得应酬那些人,随口扯了一句“晕船”作为借口,往船上的房间休息去了。她是北人本就很少坐船,晕船这个借口说起来也是听得过去的,加上她本就没几个好友,除了柳于蓝关切的问了一句之外众人都没怎么在意。方盈音一向都是以郑午娘为首,稍一犹豫,还是跟着郑午娘走了。


    沈采蘅还是小孩心性,绕了一圈之后就欢欢快快的上来拉了拉沈采薇的手臂:“二姐姐,咱们一起去顶层瞧一瞧吧?”


    杜若惜正好就在后面,上来拍了拍沈采蘅的肩头:“这才几日不见,你就把我忘啦,这种事也不叫上我?”


    沈采薇不由一笑,挽着沈采蘅的手,扬了扬下巴,佯作得意的道:“嫉妒了吧,谁叫你没妹妹?”杜御史严于律己,家中也只有杜夫人和一二通房,膝下只得一个嫡子、一个嫡女。


    杜若惜哼了一声,挺秀的鼻子看上去颇是秀气。她伸手拉起沈采蘅和沈采薇的手,没好气的道:“就知道你没好话,下回定要撕了你的嘴!”


    她们几人说说笑笑间一起踩着台阶到了最上面的那层,情不自禁的伸手扶住护栏,垂眼望着水上的波涛,一时间都觉得心旷神怡。


    沈采薇不自觉的想起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她的脸被江风吹的有些红,眼睛却是亮亮的,山川水流倒影其上,眸光烁烁,“江景尚且如此,有朝一日,我必是要去观一观沧海。”


    沈采薇前世其实也没什么机会去旅游。没出名的时候,穷的很,更没有钱和时间去旅游;等出名了,也就不敢去人来人往的景区去挤着,还不如窝在家里做个宅女。现下想来却是错过了许多美景,荒渡了不少时日。


    杜若惜连忙拉住都快要把半个身子探出外边的沈采薇,提议道:“反正闲着也是无聊,要不咱们每日作一首观江的诗吧?”


    沈采蘅不由嘟嘟嘴:“我最讨厌这个了,每天诗啊画的,你们还有没有同情心啊?”人和人的信任哪里去了?


    杜若惜和沈采薇都被她的语气逗得一笑,一时间竟是寻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采薇靠着护栏笑了一会儿,只觉得肚子都要笑疼了,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凝目望了眼远处,诧异的道:“你们看,那边有好几艘船呢,是商队吗?”


    杜若惜和沈采蘅被她这么一说也都看了过来,只是很快就摇了摇头:“有吗?怎么看不见?”


    杜若惜更谨慎些,想了想后又加了一句:“今天是兰舟节,应该不会有商队挑在这个时候来的。”


    沈采薇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不知是不是美人镜潜移默化还是自己天赋异禀的缘故,她这具身体虽然有些柔弱但确实是称得上耳聪目明,所以她才认真练着练箭这样考验眼力的事。


    沈采薇犹豫片刻,还是蹙着眉认真的辨认了一下:“好像的确不太像是商队的船只。”她犹疑的摇了摇头,迟疑着道,“甲板上站的人倒是挺多的”


    沈采蘅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二姐姐你连上头人都看得见?”她伸手要去刮沈采薇的鼻子,笑嘻嘻的,“说起来,二姐姐你倒是难得正经说一次笑话”


    沈采薇弯腰躲了一下,也觉得自己这疑神疑鬼的太好笑了——说不准就是哪个不知规矩的商队来了呢。她拉着沈采蘅的收捏了捏,正准备去下面和其他女学生回合。


    她心里忽而一凛,还是回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正好,那边本只是黑影的船只也近了许多,刀光恍若雪花一般的刺入人的眼眸,令人毛骨悚然。


    不是商船!看那穿着倒是很像传说中的倭寇


    沈采薇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只觉得心口跳的飞快,脚一软几乎都要站不稳了,那种脑子一片空白的恐惧感令她有一种马上逃到下面的冲动。只是,边上还有杜若惜和沈采蘅,沈采薇静了静心,站在原地没有动。


    沈采蘅和杜若惜这时候也看见船队隐隐的影子,面上浮上一丝疑惑。


    沈采薇定了神,连忙拉住两人的手:“我们先去找船长,他那里应该有望远镜,让他往回开。”


    沈采蘅和杜若惜一脸不明所以,只是看着沈采薇那郑重其事的模样,还是没吭声的跟着走了。


    船长那里果然有望远镜,照着沈采薇的话一看,便也被吓住了:“这种时候,怎么会有倭寇?”倭寇的恶名哪怕是从来太平的松江城也早有耳闻。


    沈采薇此时已经定下神来,平声静气的和人说话:“现在最重要的是调转船头回去。另外,还请您派人和学堂里的先生说一声,请她去说明情况,稳定秩序。”


    船长看了看跟前这个穿着碧色衣衫的小姑娘,见她白嫩的面上带着这种郑重的神情,微微有些怔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多谢小姐提醒。”他不免有些羞愧,一个大人竟是比不过一个小女孩镇静。


    结果,船长以为“镇静”的小女孩差点腿一软站不住——她前世也知道很多倭人的恶心事,这时候见了倭寇简直怕到家了,偏偏还要硬撑着。沈采薇扶着杜若惜的手站在那里,跟着又提醒了一句:“他们的船速度比我们快得多,必须要让大家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弃了这大船走,至少目标没有这船大。”


    船长犹豫了一下:“是有几艘小船可以搭人,也走得快一些。但人多,哪里载得下。”


    沈采薇手上冷汗湿漉漉的,面色却有一种反常的冷静:“有人会泅水的,可以游回去。实在不行让会泅水的仆妇抱着游回去——虽然慢了些,但是比起载满了人的小船,也安全一些。”就和大船招眼一样,这样游回去的反而更安全些。


    船长知道也是这个理,反而很快就下了决心:“我去安排小船下水,马上弃船走。”他到底比沈采薇来得有经验,知道倭寇的船速有多快,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沈采薇悄悄拉住沈采蘅的手:“你去找刘妈妈,让她抱着你游到边上的地方躲好——倭寇这一来怕是早有预谋,肯定要开火的。你要小心才好。”刘妈妈就是宋氏挑来会泅水的仆妇。


    沈采蘅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那二姐姐你怎么办?”


    杜若惜一笑,眨了眨眼,拉起沈采薇的手:“有我呢,我和你二姐姐一起坐小船。”


    沈采蘅把眼泪憋回去,小小声的说:“我和你们一起乘船。”她手指紧紧抓着沈采薇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沈采薇一拍她的脑袋:“别拖拉,船长都说人太多坐不下。”她是真不敢拖下去,直接把沈采蘅拉出去交到刘妈妈那里,特意交代了,“要真是赶不上,那就先带着三娘找个地方躲一躲。松江城坚,就算是突袭也不可能马上破城的。等倭人暂退了,你们再出来就是了。”


    沈采蘅死也不愿意松手,紧紧抓着沈采薇的手,泪眼朦胧,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二姐姐,我们一起走吧”她本来还没多少伤感情绪,这时候眼泪上来,吓得都不敢多说了。


    沈采薇狠狠心,把她的手拉开,只是看着刘妈妈:“三娘安危全看刘妈妈你了,来日必有重谢。”


    “姑娘言重了。”刘妈妈乃是宋氏调/教出来的,很是见过些事,知道这位二姑娘素来撑得住场面,不慌不忙的礼了一下,连忙起身拉着沈采蘅走了。


    原本还抽抽搭搭的沈采蘅一下子哭了出来:“二姐姐,二姐姐”


    沈采薇看着她们的背影,眼睛忍不住也红了。


    杜若惜扯了扯沈采薇的袖子:“行了,别瞧了,咱们也去做船吧。”她这话刚刚说出口,就觉得脚下大船一晃——那些倭寇竟是往这里丢火药。


    一时间甲板颤动,水流飞溅。


    船上的姑娘被吓得叫出声来,大家跌跌撞撞的跟着先生们上了小船,也有的让仆妇背着往岸边游着。


    沈采薇瞧了一眼,忽而想起一事,推了一下杜若惜:“你先去,我去看看郑午娘——她在里头休息,说不准还不知道呢。”


    杜若惜还要再说些什么,一瞬间就被人群挤开了。火药这时又被丢了过来,甲板被炸开一小口,众人都惊慌至极。


    沈采薇不敢犹豫下去,连忙去里头寻郑午娘。


    郑午娘果然还不知情——方盈音倒是已经跑了,她想着小船位置少,权衡利弊之下倒是瞒下了这事,把郑午娘给丢下了。


    沈采薇一把把船上歇息、一头雾水的郑午娘拖了起来,往甲板上去。


    郑午娘还从来没被这样粗暴的对待过,脸气的通红:“你做什么?”


    “救你!”沈采薇简单的说了一句,眼见着已经赶不上小船了,她随手拿起一个宽长的木匣子递过去,“这船怕是马上就要沉了,抱着这个跳下去吧。”


    郑午娘抿了抿唇,一张脸白的几乎看不见一丝血色,站在摇晃的甲板上,神色迷茫:“我,我不明白。”


    沈采薇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脸,左右两下:“现在明白了?”


    “你竟然打我!”郑午娘醒过神来,立刻就尖叫出来了。


    沈采薇简直不想再和她废话,干脆伸手把她推了下去:“抱住匣子,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反正留在船上是没有活路的。


    郑午娘忽然被推了下去,艰难的喝了一大口江水,恨恨的瞪了眼沈采薇后就抱着木匣子竭力往岸上去——她的求生意念简直可比小强。


    沈采薇刚才过了一下手瘾,正要也去寻个能抱着的东西,忽而甲板上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她整个人都滑了下去。


    我怎么就怎么倒霉啊。沈采薇狗爬似得抓着一块木板,迷迷糊糊的想着。


    然而,很快,她便被人抱在了怀里。


    水花溅在脸上,冰凉凉的,就像是冬天的雪花在脸上化开了。那人的胸口却是暖的,可以听到心跳声。


    砰,砰砰。


    ☆、60


    沈采薇本来有些晕晕的,全靠着毅力抓着木板,此时被人抱着游了一段才缓缓回过神来。


    对方从背后抱住她,双手托在沈采薇的腋下。他抱得极紧,手掌紧紧贴着她的胸部位置,哪怕是沈采薇这样自诩“大方开放”的都忍不住红了红脸。


    她悄悄抬头去看,目光从对方被打湿的乌发到白皙的颈部再到光洁的下颚然后才到完美无瑕的五官。


    “李景行!”沈采薇吃了一惊,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李景行此时正冷着脸,面上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半点神情,只是冷着声说道:“你是傻的吗?别人都走光了,怎么就一艘船就只剩下你一个?”


    沈采薇被这么一骂,不由低下了头,正好看见自己碧色的衣服被水打湿显得半透明,里面的底衣也露了出来,已然有些发育的胸部看上去鼓鼓的。对方的手就搭在上面。


    她的脸一下子全都红了,就和火烧似的——抿了抿唇,没吭声。


    李景行简直要气死了,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根本没注意到沈采薇羞涩的小心思。他急匆匆的在临县寻了马匹敢去报信,等点了烽火把消息告诉了官兵之后因为担心沈采薇她们,连家也没回就直接又跑了出来。


    结果呢,一连好几艘的小船,连沈采蘅都被仆妇抱上岸了,沈采薇还不见踪影。


    他心里不放心,只好冒险游过去看看,结果正好看见她把郑午娘推下去,自己却差点被炸飞了——长得一副聪明相,简直蠢透了好吗!!!


    李景行心里默默吐槽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见沈采薇出人意料的不言不语,只道对方是被吓到了,心里也觉得自己适才的话说得太重了,犹豫着是不是要安慰安慰。只是,他低头一看,不由深呼吸了一下,脑子白了一下。


    沈采薇的皮肤就像是宣纸一样轻薄白皙,被水打湿了,正应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面上的那一点嫣红好似霞光掠过又仿佛花蕊中央那隐约透出的艳色,说不出的动人。她的发髻已经散了一大半,乌压压的长发湿漉漉的披散下来,衬得那脖颈白得仿佛雪堆一般。


    李景行的喉结动了动,不自在的转了目光,正好看见自己按在对方胸前的手。就好像有火从指间漫过来似的,血液滚烫中仿佛有焰火绽了出来,火花掠过神经末梢。他的耳根烧得通红,顿时很是克制有礼的把手往下移了移——就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他还没品出味道呢,一下子就没了。


    两个人都是没什么感情经历的家伙,一时间都都沉默了下去,只听到“砰砰砰”的心跳声和边上哗哗的水声。


    李景行抱着她侧游了一下,终于还是咳嗽着打破了沉默:“现在估计进不了城了,我们先到边上的县城躲一躲。我认得路的,你别急”


    沈采薇很小声的“嗯”了一下,鸵鸟似的低着头。


    李景行一肚子安慰的话顿时被噎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而坚定的道:“你别担心,我会负责的。”


    呵呵哒,真想抽他一顿有没有?沈采薇闻言一时火起,反倒是忘了初时的羞涩。


    等到两人艰难的爬上岸,沈采薇顿时“过河拆桥”的把李景行给推开了,扬了扬下巴,义正言辞的申明道:“谁要你负责了?”


    李景行抬眼看看她气得鼓鼓的双颊和黑亮的眼眸,眉间浮过一丝轻缓的笑意,五官轮廓渐渐柔和起来。他伸手去摸沈采薇的头,试探着道:“别生气了,现在先不说这个?”


    这家伙理解能力有问题吗?进书院不会是作弊的吧?得了这么一个鸡头不对马尾的回话,沈采薇不由更气了。只是她也知道后面还有倭寇,这时候不宜说这些,小小声的哼了一声,转身走在前面。


    李景行摸摸鼻子,看了看她的背影,只好追上去拉她袖子:“你走错了,是往这边。”


    沈采薇恼羞成怒,气哼哼的:“到底你是路痴还是我是路痴?!”李景行路痴的毛病还是被卖儿子的李从渊当做笑话给说出来的,沈采薇稍一思忖,就知道当初为什么李景行会装神棍骗人了。


    李景行十分淡定的应声道:“我只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而已,走过一次的路,我都记得。”


    沈采薇气冲冲的跟着李景行往他说的小县城走去。


    李景行板着一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脸在前面带路,心里很不地道的笑了——沈姑娘发起脾气来,简直像是小猫咪在“喵喵”,真的好可爱~


    李景行引路走了一段,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脱了自己湿漉漉的外袍拧了拧后才递给沈采薇:“你先披一下,到底能遮一遮,要不然见了人也不好意思。”


    沈采薇也知道自己的衣服湿了,露着底衣实在不太得体,忍着了脸红接了他的外衣,披在外边。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外衣虽然是湿的但上面还隐约还带着李景行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萦绕在鼻尖。沈采薇有些不太自在的抖了抖湿漉漉的头发,发尾不断的往下掉水滴,滴答滴答的。


    李景行很是贴心的伸出手替她拧了拧头发,声音里面含了些担忧的意味:“你这摸样,要是得了风寒就麻烦了。”


    沈采薇前世也曾被富二代追求过,拍卖会上的钻戒、全球限量的跑车、满屋子空运来的鲜花,全都很好、很贵。可是,从来没有人像是李景行这样把衣服脱给她,替她拧干头发。


    她心头微微动了动,觉得喉间干涩,也没再说什么话。


    李景行认真想了想之后又嘱咐她道:“等会有人问起了,就说我们是兄妹好了。”


    沈采薇想了想后就点头应下了。她知道:李景行这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闺名。虽然沈家和这种县城乡民的阶级差得太多几乎不可能再遇上,但是还是需要以防万一才是。


    大概是有人陪着,半个时辰的山路竟然走得也不是十分艰难,他们很快就到了李景行所说的乡镇。


    李景行当时报信的时候在这里换过马,所以还算的上是轻车熟路的找了户人家敲门买换洗的干衣裳。


    不得不说,李景行生了这么一张好脸,简直可以靠脸吃饭了。那户人家的大娘目光在他面上一转,很快就红着脸把门打开,让两人进去了。


    沈采薇不由(⊙o⊙)——大娘,你这么看脸真的好吗?要是入室抢劫怎么破?


    大娘从自己闺女那里捡了件素色的布衣递给沈采薇,很是贴心的道:“姑娘和我到里面去换衣服吧?”


    沈采薇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李景行的外衣,脸一红,抓着外衣的手指紧了又松,然后才很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轻声道:“谢谢大娘。”


    至于李景行则是得了一件有些破的褐色短打,他到不在意这些,自觉的自己去了外间换上。


    可是,等沈采薇换了衣裳出来,抬头一看,情不自禁的想起那句“荆钗布裙难掩绝色”。


    李景行恍若未觉含笑望着她,不言亦不语,窗外照进来的光将他的长眉和眼睫照成金色。


    沈采薇觉得那目光仿佛望到了自己心底,好似有羽毛在心尖上悄悄的挠过,痒痒的。


    大娘浑然不觉这发酵一般的气氛,来回看了看,只是笑着道:“姑娘生的真好看,这衣裳一穿,简直和朵花似的。”她心里头也很是啧啧称奇——这兄妹长得不怎么像,却都和画里的一样好看,也不知道家里父母是什么模样呢。


    沈采薇被夸的脸红,连忙谦虚道:“大娘说笑了。”


    大娘没再说什么,点点头:“你们先坐,歇一歇。我去给你们倒点热水暖一暖身子。”


    李景行想了想,从自己换下的衣服里掏了些碎银出来:“劳烦大娘你煮点姜汤来,我家妹妹在水里泡的久了,怕是要得风寒。”


    “还是做兄长的细心呢。”大娘抬头看着沈采薇打趣,她低头一看那递来的碎银子,连连摆手,“哪里用得着这样多。”


    沈采薇在旁劝道:“买衣服的钱也还没给您呢,您就别客气了。”


    “几件旧衣,哪里值得了这么多。”大娘被塞了钱,不太好意思的搓搓手,起身出门去煮姜汤。


    等大娘一走,这两人便和楚汉分界一般的左右坐着。沈采薇恼羞成怒不愿意理人,李景行却是不太敢再去逗人了。


    沈采薇:o(&gt﹏&lt)o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回去一定要被骂死了!


    李景行:沈姑娘生气的模样真可爱,(*^__^*)【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