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味直钻鼻尖,庄正迟迟不答话,头深深埋着,眼神时不时往悠然的裙摆看去。
悠然心里生奇,便一个劲的捣鼓他。
悠然:“小师父,我一直以为你是德高望重,精通佛理的沙弥。如今看来比不过城头卖木雕的,好歹人家真的有手艺。”
庄正:“手艺?我可不需要手艺。”
庄正笑着睨了悠然一眼,对上眼后迟迟没有言语。后者明明生了逗弄的心思,却偏生歪过头去,看青天白日下的芸芸众生,听满腹经纶之人欲念和妄想。
她眼观鼻耳关心,心里暗骂这个小沙弥不懂礼节,为什么盯着自己不挪眼。然后,愣生生把那坐在地上的众人心思猜了个遍。
佛经时不时钻来耳边,悠然听不懂,但莫名心也静了下来。
清释遥遥看着两人,发现庄正再不看他,也就偏过头去继续讲解佛法。
幽静空灵的寺庙像是一个温室,所有人的躁动都被坚固而又温暖的安抚,从欲念中睡去,躺在人生的裂缝中静静呼吸。
哗啦,哗啦。
一阵摔砸声从沉闷的古寺中透出,清脆的声音将这层安详的膜撕破。吼叫声,仔细听还有着丝丝的笑声,带着骇人的意味。
门口的僧人互使眼色,庄正当即跨步出门,拂袖而走。悠然止步未动,却在众人回神后当即跟上。
树林阴翳被风刮的沙沙作响。寺中一切如常,悠然的衣裾被弄得偏飞,那双眼睛没有遮掩的看着庄正的背影。
前方庄正步伐几不可察的停顿了片刻,又加快走去。
砰。
庄正转身进屋,砸门的声响堪堪使得悠然的步伐止在门外。
遥遥黄昏倒使这满屋的瓷器碎片泛着细碎的光,隐隐啜泣从团团碎片中传来,震得听者的心思摇摇晃晃。
庄正叹气,迈过去将人搀扶着坐在一旁的床上。只见那人眼目虽冒着灵光,但是却充斥着怯意,气宇轩昂的五官反倒看起来让人发笑。
庄正:“凌志,这是第几次?”
说着一边将凌志那攥紧的手一根一根掰开,然后半抱住他,轻声安慰。
凌志只感受到背上正有人轻拍着,不知是什么节奏,他心中那阵令人烦躁的旋律停了。他的眼中渐有疏离,又从庄正怀中坐起。
凌志面上是与适才截然不同的冷漠:“朝中现在如何。”
……
悠然从凝望着变幻的天际,侧身倚靠在大树上,百无聊赖的动着耳朵听门中的动静,心中却在思考着其他的事。
她只听见咔哒的一声,就见庄正从屋中出来,从远处看带着一种肃杀的意味,步伐坚定的朝着悠然迈过来。
悠然直言不讳的说:“那人是?”
庄正回答的倒也爽快:“一个院内受伤的沙弥,正在禅房内静养……主持说不允他人叨扰。”
他反而用一种公正无比而又诚挚的样子看着眼前人,悠然气的发笑。
悠然:“说的像我常叨扰人似的,这种程度的喊叫,不过几刻又好了……果然是这样吗”
庄正顿了下,扭头看眼前人挤眉弄眼的样子轻笑了下,在迷蒙蒙的黑夜用一种上扬的语气问。
“果然是什么样?”
这是一种创伤的模型,爆发带着烈火,而沉寂又过分平淡。
悠然一本正经的问:“他不是你们这里的沙弥,不然怎么会犯这样的病。”
肯定的语气,庄正瞥眼,笑意渐衰,悠然下意识就捕捉到他眼中的闪躲。
庄正朝着另一间禅房走去步伐很快,悠然在后面小声的问:“也不知道在躲什么。”
那天烟雨蒙蒙,悠然在小巷中话语兀然出现在庄正的大脑中,“这样下去,迟早会分崩离析。”
分崩离析……多掩埋人的词汇,那些情绪霹雳啪啦的闪烁着,无端的念想硬生生扎在庄正心中。
他陡然停下来,悠然在月光中凝视着悠然。
庄正试探的询问:“姑娘,是能救这人一命的,对吗。”
夜风不凉,但时而带着卷席而来的潮湿,那样的潮湿也装进了庄正的眼睛里。
两人都没有再说其他,但都懂得。
悠然抬头仰视着面前人,沉默片刻后低头问,“为什么要救那人。”
喜悦漫过大脑,这是悠然暗中的给的肯定回答——她有能力救治凌志的心疾。他从军多年,悠然谈论林恪时的样子,那种掌握的姿态和语气,他了然于胸。
深埋于心的偏见和教育,让他隐约受到影响,迟迟没有承认。可是眼前人那种过于淡然的姿态,反让人觉得承认这件事情,以及承认她的存在是理应如此的。
庄正话语迟钝却面露愧疚的:“我,说不出口。”
悠然没有任何犹豫当即答应:“好,但需要你配合我。”
答应,很大程度是因为悠然愉悦。在这浮浮沉沉,犹如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她都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被这时代腐蚀,而这时还会有人立即选择相信她。
夹杂着利益衡量的相信,没有因利益而产生欺骗,在她眼里更为可贵。何况,她也需要庄正的帮助来实现初步计划。
在接二连三的事情中,她逐渐意识到,佛经可能会对疗愈有着很大的帮助。不光是其在当代的影响程度,还有治疗应激创伤的适配程度。
庄正:“那……什么时候再见。”
悠然抬眼侧目:“不知道,等我来找你,不会太晚。”
没人打破这温柔的夜风,庄正点头,翻来覆去想出言感谢。但等会儿她要走。
这个念头把他的舌头打了结儿,只留双眼停在她身上,细细临摹。
于是,他就时不时的纠结,时不时用偷撇悠然。那是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不多见。
果然,悠然也没多呆,匆忙道别后,脚底生风般下山回家。脑中只想着如何将这计划运作起来,好使得危机尽快解决。
回府时,一张鎏金名帖正正摆在她的桌上,正是沐礼节皇上宴请的。
她正坐着,其实她并不明白为何这名帖会邀请庄家。
有两种可能,一这个所谓将军丈夫的死亡,失踪是没有定数的事情,所以遵照礼仪按照官品应邀。二这次宴会就是一场鸿门宴,旨在试探庄家如今的情况。
但是,失踪这件事情传的满城风雨,怎么会没有定数呢?
难道……皇帝并不是想要借谁的手,除掉庄悠两家或者削弱其实力,相反,皇帝一无所知。
这样的想法在悠然的脑子里像毒菌一样疯传,她反而不徐不急,将一切疑点列出来。
否则,皇帝大可当即下旨。如今两家相安无事,甚至没有任何的职位变动,那么说明皇帝既不知道真相,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甚至,有可能还忌惮下手的人。
可是皇帝能忌惮谁?
她来不及恐慌就听见敲门声。
沁芳:“小娘子在吗。老夫人命我寻你前去房中,商讨宴请的事宜。”
平日里意趣盎然的园林建筑,此时反倒显得有些幽暗,阴森。层层叠叠中,她走到最外面,接近入口处,那是老夫人的房子。
刚跨步迈进去,朗月那温和的笑容就投了过来。
悠然也面上带笑,把刚才的思虑放进肚里,旋即坐在朗月的身边。
朗月:“我们得贵人帮助啦,悠然啊,做了那么多年的善事,不妄我信佛信了那么多年。”
朗月眼中闪着细碎的光,紧接着用一种祈祷的样子又朝屋顶上拜了拜。那种饱含苦难的虔诚,扎着悠然的心。
悠然:“老夫人,怎么了。”
悠然略显僵直的抬手,将朗月的手揽下,安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朗月看着悠然,那副惊喜更甚。
朗月:“易瑕王爷命其仆从来府中说,庄正作为逃兵的事实尚未定下来尚还有回旋的余地。自己作为多年的好友,如若需要,将信物送往易府告知,必将对庄家鼎立相助。”
悠然:“老夫人,你这就相信他啦。”
老夫人缓缓从手中拿出来一份信物,递给悠然,“这是他给的信物。”
那是一个简易的墨蓝布袋,上面绣着蝴蝶。老夫人解释:“这是庄正的贴身东西,这是我绣的,后庄正赠与他。”
悠然说不出那里奇怪,掂量着手中的布袋子。只好嘱托朗月,将物件交由她保管。回到房中,她仔仔细细端详了许久。
无比的困乏,到最后不了了之,爬在桌上睡了起来。
……
歌舞升平,海晏河清。马蹄嘶鸣声高扬,在那杂糅着叫卖声和欢笑声的街道中,破开一条道路。悠然正在前往宴会的途中,与朗月分乘。
马车不知为何骤然停下,马夫修理中。悠然没有多想,只是掀开车帘。远处有几小童在一个小摊前戏耍,她安静的听着这种喧嚣。她兀然想,有多久……没有做过属于自己的梦了。
前方穿来一阵亮堂的声音:“车中坐的,可是庄家的小娘子。”
悠然挪眼朝前探去,亮光中,骏马上正载着一位少年。
充满着野性,五官深邃,双眼直锁悠然。腰腹直立,双腿夹马腹,一袭黑金袍子系同色玉带。看着爽朗,有着阳光的意味。但,悠然却感觉此人最擅长玩弄权势,及其危险……
她陡然将帘子放下,不久,悠然就听见了朗月与此人的寒暄。他就是易瑕,悠然适才闲适的样子变得凌厉。
到达后,悠然下马车,易瑕在宴会的入口处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两人遥遥相望,悠然瞥眼,一触即分。
……
寺中,庄正将那张褶皱的纸再次展开,他的脸色并不算好。他扭头对一旁的贴身侍卫隆多说:“为什么在宴会结束后,他要拦住悠然。”
沉默,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