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兵都是跟着老将军许多年的,如今他们下了战场,却因为庄正逃脱,被一同问责,原本每月按时发的救济银元被压在了官府的手中。”
朗月:“这些银元可够?”
她的声音显得清冷,悠然却听出了心酸的滋味。
“夫人,你知道的,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搞鬼总是要多花些银两,不然无人敢去啊。”
朗月看着这位多年忠心耿耿,如今却为利倒打一耙的昔日手下,有气愤的不知如何是好,她依旧面上保持的从容的姿态。
府中的银子只出不进,外面的舆论更是漫天飞舞。那人肥头大耳,雨势之大,在屋内依旧戴着纱帽。朗月心中积郁许久,只暗自长长舒了一口气。
头发斑白却依旧穿着讲究的朗月,仪态端庄却孤身一人显得有些落寞。已故丈夫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那些之前同生共死的手下,那就……
朗月眉头轻蹙,心中却百感交集,抬眼欲言。只听啪嗒一声门被推开,有些怒气带着辛辣的尖细声音冲了进来。
“好个无人敢去,不知报恩,却想坐收渔翁之利。我那丈人真是给了待你太好,让你生的肥头大耳,如今竟敢直接爬来主人家抢钱。”
悠然面色平静,婉婉淑女的模样,吐出来的话却是直剐人脸皮的。悠然走到朗月的旁边,顺手搀住她。
悠然:“莫怕,我去。”
朗月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到喉头愣生生说不出半字。她只是直直的看着悠然,会心一笑。
那人被呛的说不出话,头却没有低,只是冷哼一声。只知悠然身份尊贵,恭敬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头昂着离开了。
过了很久,朗月才说:“我待会儿差人告诉你详细的住址,我的贴身丫鬟沁芳机灵,一直和那人交接,让她替我和你一同去。”
依旧在下雨,房门外风吹雨打花飘零,洋洋洒洒的桃花成片陷入泥泞。寒风丝丝穿环廊,悠然的青瓷色裙裾被吹的翩飞,她面色凝重回到自己房中。
这件事并不是冲动而为之,相反正是因为需要。
她在门外时一边听着,脑中也大概复盘了父母说的话语。里面有一个人是最容易忽略,也是最重要的人——捡骨人。
“捡骨人寻到他的配件,并没有寻到尸骨,并且找到了家族的族徽。”
捡骨人的位置虽然极为稀缺,但是也极为尴尬。
这死亡士兵的家属自然是欣然以待,但朝廷对于尸骨的收敛是极为疏忽的,大多数征兵的对象是农民阶层,就算是贵族也会有相关的亲卫来收敛尸骨。由此,这里面确实是最好大作文章的地方。
但偏偏又涉及到朝中和地方的矛盾,征兵和徭役这等军国大事,捡骨人的信息通常都是保密的。
上阵杀敌的士兵可能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这个捡骨人却是终生隶属于负责祭享的光禄寺,无论是命格还是出生都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
所以,说不定可以从老兵的口中得知有关捡骨人的相关事情,好寻当下庄正事件的端倪。
悠然这样思索着,窗外已至夜半,屋檐角的壶漏滴答作响,空灵的声音平白给她的心荡出回响,一种无言的落寞深深镶嵌在她的周遭。
夜深露重,悠然透过那些被明月照的透亮的寒气,陡生逡巡之感,突然觉得不知道自己的脚下的路在何处。
她长久的注视,下意识的将情绪抽离,终于屏息凝神,缓缓睡去,等明天前去祈福。
……
报恩寺与符望阁遥遥相望,中间是镜湖,隔着浩渺碧波,犹如明镜澄澈。
符望阁六层,四角皆是飞檐的样式,琉璃绿瓦层层叠叠,是皇帝的御阁之一,报恩寺则是为了庆祝皇太后的生辰而搭建。
湖边柳随风摇,横跨镜湖的桥上熙熙攘攘,时不时穿来叫卖的声音,悠然换了身鹅黄嫩绿缂丝袍。
油纸伞一撑,便把烟雨弹开,悠然隐入喧嚣中,朝着山上而去。
报恩寺中
为了尽量避人耳目,悠然来到偏殿。
寺庙中的园林设计并不繁复,不未采用传统的叠山。相反,更在乎开阔的视野以及空气的流通。
树荫重重,远处主殿似乎是在诵经,阵阵低吟清人杂念,飘飘落叶实在是心旷神怡。在经过上山的跋涉之后,雨势渐歇。
简直就是心理医生的通病,悠然立刻就觉得这个地方是天然的诊疗室。
远处有一沙弥,正在忙忙碌碌的摆放盆栽。
虽穿僧袍看起是削瘦,但肩宽利落,为了方便将衣袖卷起,手臂看起来精壮有力。
悠然不过注视几秒,而且距离很远,那人及其准确的朝悠然回望,身形却僵住了。
似乎是弄完准备离开,沙弥的动作加快,很快就准备进屋。
悠然在他快要关门之际,快步上前卡住了门。忙喊,“小师父,可以帮忙将我的祈福带子悬挂吗。”
两人四目相对,庄正又看见了那双眼睛,笑吟吟的眼睛。
阳光正从乌云中探头,柔和的光亮从树荫中细碎撒来,铺在庄正的剑眉星目上,薄唇在白皙的脸上犹红。
悠然脑子里浮现出自己看的关于僧人的漫画,见对面人仍是犹豫的状态,欲走。
悠然:“小师父,可是有事,那便不劳烦了。”
可是,那红色的带子迎风在她手里飘扬,庄正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庄正心中却觉得疑惑,荷忧烈并未认出自己。前者来不及思考,低头就见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悠然的手腕被攥住。
“悠……施主,稍等”,他暗骂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兀然松开手,将门啪一关,进房。
悠然觉得眼前人实在是古怪,心想是不是庄家的对头派来跟自己的。转念又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上山的道路只一条,跟的话过于明显了。
只见门一开,和之前并无二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偏殿。
庄正:“姑娘这个殿比较偏僻,很少有人往这里走,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悠然不知作何回答,只是把手中的两只红带交予庄正,“麻烦小师父将带子悬挂,最好能高些。”
两条红带各写七字,有些字庄正竟不识,写的歪歪扭扭的,认识的字大致是这样的。
“盼丈夫什么而归。”
“祈父母什么无病。”
尽管只是偏殿,她一迈入那朱红色的门槛之时便觉自己如此渺小,通体金黄的佛凝视着这个天外来客。
悠然抬头,和佛四目相对,佛祖垂眼慈笑,悠然却思绪翻腾万千。她从来不是一个拥有信仰的,换句话说,她从来不跪任何的神佛,她只求过自己。
殿前的红烛燃得烈,风把那火星吹的飘晃。
火印入双眼,她依旧是那么的坚定,可是却低了头。将双眼紧闭,跪了下去。两行清泪随着脸颊滑落,正滴落蒲团上。
这滴泪也落在庄正的心里,因为悠然从始至终除了透露着伤感还有倔强,这是一种生命力。
他站在一旁,第一次认真的揣度,审视这个过门的妻子。
可是,她为什么哭泣,因为自己?
自己所造成的流言蜚语,又何尝不是在她心头添上重重的一笔。想必也是给自己祈福才会上这报恩寺,如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牵连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庄正不敢再看她,垂目静候一旁。
悠然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虽然游刃有余,可是心中还是为这跌宕的命运叹息。
她无数次寻找回去的办法,可是并无一可行。
她开始接受自己的身份,在大概猜测到庄正的性情后,她知道自己的心中产生了微妙的依赖感.
所以在知道庄正的死讯的时候,她预想到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交缠着对于父母的思念潸然泪下。
但是,悠霖的话语又兀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女。”
悠然长舒一口气,缓缓摇头,嘴角勾起笑容,又再次抬头看向面前的佛祖。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使失败,也绝不能由命运来决定。
两人出殿,庄正:“施主若觉得烦闷,三日后可来报恩寺聆听研读佛法,或许施主可从中悟出些出世入世之道。”
悠然未放心中,朝着食素斋处去,
……
寺庙凉棚中,祭拜过的人都惯常吃一碗素斋。
庄正坐在悠然的旁边,只觉得她变得格外沉静。时不时有着其他的沙弥路过对他行礼,他见悠然专注吃着素面,便没有避讳的注视着眼前人。
悠然:“小师父,你职位很高吗。”
庄正:“施主为何哭的那么伤心。”
悠然:“难过。”
呲溜一声,悠然吸着面条,完全不似大家闺秀。却也没有避讳庄正的问题,回去之后她还要探查关于庄正的事情。
只听庄正小心翼翼的询问:“可是担忧在外从军的丈夫?”
庄正时不时探眼扫看悠然,后者感受到目光,没有抬眼。
想着庄正那唇红齿白的模样,悠然平白生出一种逗弄的心思。
悠然:“当然。”
他听这句话心里莫名紧的慌,悠然缓缓抬头,直直看着庄正,后者正想要解释。
悠然却嘴角带笑:“小师父,不想着礼佛,却想着粉黛。”
悠然单手撑着脸,歪着头又继续说:“看小师父眉清目秀,竟也抱着这样的心思。”
庄正偏偏未语,粉红染上耳梢,看着悠然的眉眼过了几秒,才偏头斥声。
“胡说”,他咽了咽喉咙,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不过,是想委劝施主放下伤痛罢了。”
没有人应声,他抬头,只见悠然把碗筷放回刚才的食盒之中,并无刚才的逗弄模样。
悠然:“小师父,牵挂是一件好事,无论是想念的人,还是被想念的人,都被这股牵挂连着,这样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悠然此话并不是对着庄正所说,是对着自己说的。面对一个初次蒙面的小沙弥她解释不了再多。
然而,庄正此刻心跳得厉害,他是武夫,此刻也想起那句诗。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庄正只觉不妙,当即站起来:“施主有缘再见,主持命我清扫后院。”
庄正脚底生风的走出了凉棚,那是他从军多年难得的心慌。
悠然觉得疑惑却只是耸肩,并不想管那么多。她心中的郁闷确实因为前来祈福舒缓许多,起身回将军府。
将军府的布局极为雅致,叠山雅趣,环廊点翠。一抹倩影衣角翩飞,鹅黄衣衫与点翠相映成趣,悠然正信步走回房间,正欲推门却听见长长的叹息。
沁芳手持账簿站立在悠然房中,看着面前的开支频频摇头。听声响侧目,确认来人,躬身行礼。
悠然:“沁芳,老兵的事情很严重吗。”
说着悠然示意对方坐下,沁芳将账簿递过去。仔细一看有许多医馆的开支,前者不免疑惑。
沁芳解释:“老夫人接济的这段时间里,许多老兵因夜不能寐到医馆开药。还有一部分在店铺打杂或者从事体力劳动的老兵,据店家说,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摔砸物品和情绪暴躁的情况。”
悠然:“银子是根据每一户的人口和实际情况来确定的,老夫人想着能帮一些是一些,但是没有想到这种情况越发普遍,使得银子的花费越来越多”
悠然放下手中的账簿,心中顿时觉得不妙。
并非是银子的原因,而是这些老兵的症状非常符合应激性创伤的症状,这就意味着无论是治疗,还是想要询问出关于捡骨人的线索都是很困难的。
并且这种类似的群体性战后创伤如果想要治疗,考虑到风俗习惯,配合程度,以及场地人员等等,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
沁芳见悠然呆愣许久,便轻声呼喊。后者双眼闪着精光,登时站起,沁芳忙不迭的站起察言观色。
悠然:“老兵这件事并不是只依靠银子便成,今日是发放银子的时间,那我们正好去探查一番。”
还是需要实际的询问家属或者观察日常生活才可以下定论,悠然反倒越挫越勇。
暮雨急,晓霞湿。两人按照名簿挨户走访,路途泥泞,刚走到门前,却听见刀剑破空的声音。
两人止步于门前,四目相对。沁芳面露胆怯之色,悠然拧眉思虑片刻后叩门,霎时便穿来剑击木门的闷响,悠然感受到门前一震。
暮雨急,晓霞湿。出自元代刘铉《乌夜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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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