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唐蔓音安葬,南星回到花月楼交差已是暮色十分,正是宾客盈门之时。
楼内觥筹交错、红烛交辉,因着今夜的梳拢仪式,客流比往日更盛,侍女们巧舌辗转,哄得恩客们笑语欢腾,俨然一片热闹祥和,好似晨间种种从未发生。
相比先前的愤慨,当下的李迎恩倒多了些理解。毕竟生计所迫,即便尚存有心人,又能如何。
一如现在的她,全情投身人群,寻找手臂留伤的嫌犯,亦无闲情感伤。
可忙碌多时,三人均一无所获:
“所有打奴应奴均无抓伤,难不成是我们猜错方向?还是说,行凶之人确为嫖客?”
三人混于人群,寻了个不惹眼的位置凑在一处低语:
“若是嫖客所为,事情可就难办了。”
李迎恩有些烦闷,若仅在花月楼范围,她三人偷偷行事即可;可若扩及城内,要排查数万人口,也恐有心无力。午后才说了那般豪言壮语,这么快便要食言吗?
云启察觉她面色不悦,好心出言劝慰:
“公主不必忧心,纵使排查嫖客不易,也有别的办法。”
然话未说完,便听人群一阵欢嚣,紧接着舞榻上鼓乐齐响,一掩面少女抱着琵琶,跟在老鸨身后缓步行至中央落座。
“各位客官今儿可来着了。”
老鸨一声响亮的吆喝,将满堂目光都集于榻上。
“又一个会弹琵琶的,不知相貌如何,可能与蔓音姑娘相媲?”
“自然不差,花月楼的姑娘可是个个艺貌绝艳。”
一旁嫖客兴致盎然地猜测,李迎恩的心思却都集在那把琵琶上,琴头上的纹饰为唐蔓音房内独有,拿着她的遗物上台,此人的身份自然可知一二。
果不其然,老鸨见众人翘首以盼,赶忙趁热介绍起今日梳拢的主角:
“木槿姑娘自幼教习,才情出众,正值青春年华,未免岁月蹉跎,特沐浴粉饰以期于今开盘梳拢,起盘价一百两,万望诸位贵客垂怜。”
“我出一百五十两!”
“这姑娘看着眼熟。”
“可不就是蔓音姑娘身旁的小丫鬟,说是预做清官人,竟也被这老鸨逼着开红盘了?”
“是她啊,姿色着实一般,这也能叫一百两?”
“山珍海味吃多了腻口,也该尝尝清淡小菜,我瞧这姑娘不错,更遑论含苞待放的年纪,不知是何等美味啊。我出二百两!”
嫖客们被调起了兴致,言语越加放浪,不时还混着几声□□,仿佛谈论的是一盘菜,一个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从前有唐蔓音替木槿遮挡,不至于任人宰割,如今她前脚殒命,后脚木槿便被人拉出来践踏,所谓人走茶凉,唇亡齿寒,不过如是。
“恭喜这位贵客,三百两竞得木槿姑娘梳拢之权,如此该由木槿弹唱一曲《梳拢词》作念,便陪贵客花房长依。”
李迎恩耳闻一切,心下凄凄,虽与木槿不过一面之缘,但念着唐蔓音的情谊,是否该救她牵挂之人于水火呢。
榻上弦音轻奏,靡靡道来,李迎恩循声望去,恍然若见当日故人,顿生恻隐,几乎瞬间便决心相助。
却在定神的瞬间,瞥见木槿手上缠的纱绢渗出血来。
一个不安的念头油然浮现,她不可置信,将疑地望向云启求证,却见对方同样瞥见伤口的瞬间眯了眯眼,转而与自己四目相对,轻声道:
“确是可疑,然还需进一步求证。”
一曲毕,木槿被送归,适才那位竞得梳拢权的恩客与友饮酒寒暄,得意欢喜得犹如新郎官一般,听了半响的恭维话,才在应奴引领下前往花房。全然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尽在他人掌握。
“周大人竟真金白银地竞价,难不成当真对木槿有意?”
应奴刚掩门退去,木槿便落座恩客身侧,一面斟茶侍奉,一面熟络地出言调侃。
“姑娘的价值,岂是区区几百两可以衡量,既是初探**,怎可便宜了那般没见识的莽夫,不若周某亲自与姑娘讨教才好。”
木槿正将盘中瓜果切成小块,预备奉与恩客品尝,听闻此言忍不住轻笑出声,索性将匕首一丢,揶揄道:
“周大人尽会哄人家开心,怎的如此巧舌,竟劝不动蔓音姐姐分毫?”
“嗨,这高兴的日子,你提她做什么。”
周大人饮了一口茶,忽而感到好奇,环顾花房一周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今儿住这,可是将蔓音挪去了别处?”
木槿闻言,正将一块甜瓜塞进嘴里,不紧不慢回到:
“蔓音姐姐啊,她死了。”
周大人本持盏盖轻撇茶沫,听闻此语一时惊慌,吓得盏盖脱手直接摔在桌上,盏内的茶也晃了自己一身。
小心翼翼将茶盏放下,仍有些不可置信:
“怎会如此,前些天见她不是还好好的。”
“怎么,周大人这是心疼了?”
木槿有些不悦,伸手将果盘推去一旁,转目正色道:
“若周大人知道她找到了你藏在我这的那些密信,还打算去寻人告发,你可还会如此怜香惜玉?”
“什么!她如何知道?”对方语气明显急躁许多。
“我也奇怪呢,不知在外听了什么谗言,回来就四处翻翻找找,也再不信我的劝告。这间屋子总共就这么大,什么东西找不到。”
“我哄也哄了,求也求了,她非是铁了心告状,我也没办法,只能叫她永远别再说话。”
说完,亲自褪下包缠在手背上的纱绢,一改适才冰冷阴森的语气,故作姿态地娇嗔道:
“大人你看,她还抓伤了我的手呢。”
对面之人握上,安抚道:
“着实难为你了,只是可惜了这么个绝色佳人。”
转念一想,他又有些余悸地试探着开口:
“你可是在这间屋子行事?此后你自居于此,竟不怕吗?”
“有何可怕?她活着都不是我的对手,死了又能如何。若是哪位恩客欲替她报仇,我倒心存顾虑,不过一届风尘女,她又不会攀附权贵,谁会管她死活,周大人倒是怜香惜玉,你会为她不平吗?”
“我自然不会,咱们才是一路人。”
“那不就得了。”木槿笑容得意:
“一个无依无靠的蠢人,何足为惧。”
这厢话音刚落,便听门口“砰”的一声响,明明瞥见三个人影闯入,可定睛去看却只见李迎恩一人,随即却察一道冰冷利刃抵在二人脖颈之下,未出口的惊呼连带未来得及收回的笑容一齐僵在脸上。
“你们是何人!”周大人声音微颤。
李迎恩转身将房门自内牢牢掩上,这才慢步到桌前,神色晦暗,唇角却噙一抹不明的笑,从容地落座二人对侧,顺手牵过削水果的匕首把玩:
“周大人,名甚字谁,为谁办事,又与谁密信相通啊?”
“是本官先问得你!”
周大人方怒而开口,抵在下巴的剑便不悦地往喉咙身处又近了几分,吓得他立马噤声。
李迎恩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也不恼,依旧淡定柔和地语气,开口却是威胁:
“但是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算了,你这件事先不急。”
说着她将视线转向另一侧的木槿:
“你方才说是你杀了唐蔓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二人相伴多年,她亦对你照顾有加,因何为一纸密信,姐妹反目啊?”
木槿本不想理,但奈何南星的剑架在脖子下面,这才不得不开口:
“风月场里何来姐妹?不过是人比人,人吃人的世界。谁身价高,谁受宠,就活得滋润;谁赚不到银钱,谁无恩客垂怜,就活该一辈子受苦!”
“将我困在身边,不准接客赚钱,她说这是照顾我?这分明是挡我财路,断我命脉,让我一辈子只能做一个服侍她,陪衬她的下贱奴仆!”
木槿说得义愤填膺,若不是此前真心相待,若不是方才听她亲口证实唐蔓音实意兑现承诺,她说不定就信了木槿的谬论。
“你可知,她宁可刺绣卖画得些散银,也不舍让你卖身赚钱?你可知,她为护你清白,用辛苦存的赎身钱请老鸨通融?你可知她存的体己,亦有为你赎身的盘算,她对未来的向往,处处为你打算?”
“那又如何?我说了,我早就有心接客赚钱,反而是她多事,一直挡我财路。”
李迎恩没想到木槿非但不领情,却反而因此积怨已久:
“赎身?我可不会刺绣画画,就这一点伺候人的本事,在这里可以不愁吃喝,陪陪男人便有大把的银钱,出了花月楼,哪还能这般舒坦。她自己爱过苦日子,何必拉上我,还好她死得及时。”
若只是些许怨言,李迎恩只道是人各有志,可现下她已然自私到杀了人还不知悔改,将人命轻贱至此,便再不值谅解。
常言道,杀人偿命。
李迎恩不知何时竟生出了这份狠毒心肠。
“你们想活命吗?”
“想啊!”周大人向前探出半个身子,迫不及待应允。
反观木槿却一副轻蔑模样,不知是否方才对话让她以为李迎恩谦礼可欺:
“周大人你何必惧怕,这几个小子不过虚张声势唬人的,我量他们断然不敢在花月楼造次。”
李迎恩闻言轻笑:
“你方才不是说,唐蔓音从不攀附权贵,不会有人管她死活。”
“你还说,不知外边谁说了谗言,她拿密信要与谁相告。”
“今日你便知道了。”
李迎恩说着,眼神骤然变得狠厉:
“同时你也会知道,当真无人在乎死活的人究竟是谁。”
言毕,她眸色转向周大人一侧,冷声吩咐道:
“杀了她!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你说什么!”木槿尖声叫道:
“周大人你可万不能受他挑拨,这懦夫自己无胆便假手于你,我二人偏就不受指使他又能如何!”
那姓周的虽一时惶恐,然听木槿此言也提起些许胆气,哆哆嗦嗦地想要出言拒绝。
李迎恩却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把玩着匕首反问道: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动手?”
说话间手起刀落,霎时将他的左手钉穿在了桌面上,鲜血瞬间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