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风寒,云启早先嘱咐了女使为李迎恩加备保暖里衣,自己只草草披了件薄锦大氅,便携南星同接公主暗度宫闱。
偏李迎恩却不领情,眼目中只觉云启劲装锦氅、长发高束,怎么看都风神俊逸。
反瞧自己,本就矮他一头的短小身型,如今又层层包裹越显臃肿,哪还有半分潇洒公子模样,尽为他人衬托风头去,不由暗自愤愤,即便车内仅藏她独身一人,也不时传出一两句不满的呢喃。
帷幔外驾马驱车的二人只作充耳不闻,直到马车缓缓驶停,才下马回身,将李迎恩接出。
夜色下的花月楼门彩高悬,灯烛华灿,店内人声鼎沸,店外车马骈阗,与白日时的肃清反差鲜明,惊得李迎恩一时目眩,再记不起半分着装的执念。
三人方踏入店内,便有眼尖的应侍上前招待,毕竟是风月场,姑娘们的媚声细语又岂是别处能比,一旁的南星已然浑身僵直,仅剩眼珠还余些胆气,转来转去地想寻个解救。
云启倒是淡定许多,左右他惯作一副生人勿近姿态,独自清傲着不解风情。
反观李迎恩,本就无性别芥蒂,且唯一顾忌的身份规矩,此刻也因公子乔装尽数隐去,便怡然自享起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与姑娘们亲切攀谈。
南星看得惊诧,正欲唤公子助他,却叫宴厅中央的欢闹声引去了目光,三人齐齐望去,便见舞榻之上,两列舞姬朝着左右两侧缓步撤下,渐渐露出琴台后一佳人,抱着琵琶垂目静待,宛如从画中步出一般蔓妙。
正是唐蔓音。
除却正对舞榻的列席已宾客满座,余下的三面亦被看客们热情围拢,堪堪留下宴厅两侧楼梯,可供人上下。
如此混杂局势,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云启将身侧应侍尽数遣去,趁着台下尚余空隙,带着二人跻入人群,一面护着李迎恩向台侧移动,一面借着南星掩护溜上二楼,趁乱潜入花房查探。
缠绵曲调自榻上徐徐传响,榻下听众越围越多,更有痴迷之人情绪盎然,不时随之律动。
李迎恩虽也好奇听曲儿,却也未忘职责,伸着脖子环视,试图在人潮中辨出一二与朝堂相关的面熟之人。
奈何她所识官员不多,又挤在一众高大男子间遮住视线,半晌也未找出相熟面孔。倒是南星怕她受伤,背靠着以身作墙,挡住外围人潮,将李迎恩护在舞榻下缘。
听众的热潮与曲调的抑扬相映成趣,一切都和谐美妙之时,却忽被一声含混无礼的叫嚣打破:
“只听个琵琶曲儿有什么意思,待会把她送到都尉府,让爷儿好好快活快活!”
“这位官爷您说笑了。”
老鸨飘渺的声音自人群外传来,许是人群嘈杂盖住了声量,也许是她本不敢忤逆官爷,调和之声低微难辨:
“蔓音今夜只弹曲儿不接客,官爷您再瞧瞧别的姑娘?”
“不瞧!今夜必须送她!”
醉酒的都尉倒是声如洪钟,即便守着众人也毫不避讳:
“能让爷儿看上是她的福气!一个窑姐儿,哪那么多规矩。又不是雏儿,装什么清高!”
榻下众人本就大多嫖客,即便不满也不过因被人抢了先,再无觉察其它不妥。唯独李迎恩同为女儿身,方能感知其中的侮辱不尊,有些忧心地望向唐蔓音。
果见后者抿唇不语,面颊通红却只能用力扒紧琴颈隐忍,指尖因太过用力已然泛白,肩膀不时轻耸微颤,不知是羞是恼,是气是恨。
李迎恩万分恻隐,却不知如何是好。
若出言相助,恐无人在意;若贸然表明身份,又未免牺牲自己,且前功尽弃。
正自我纠葛之际,忽闻席间一道声音亮起,言语间的轻蔑呼之欲出:
“怪不得武将不成器,竟全是这般粗鄙庸俗之辈,当真贻笑大方。”
说话之人同样位列榻下正席,与那都尉相隔不远,听闻旁人这般嘲讽自己,他又岂会就此善罢甘休:
“总好过文臣虚伪羸弱,既同为青楼座上宾,谁又比谁风雅到哪去。现下出来扮作正人君子,还不是因为抢不到美人**急得跳脚,除了动嘴皮子还有什么本事,一群软蛋!”
“区区一个下府都尉也敢如此同我说话,你可知我背后何人!”
本以为这人是个仗义的,却不想被那都尉道破心思便恼羞成怒,转头便欲以官威施压。
却正中李迎恩下怀,她闻听弦外之音,便警觉地竖起耳朵静待下文,一面竭力踮脚扬头,欲看清说话之人的样貌。
可谁知那都尉果然莽夫,觉知遭人威胁,未等对面之人说完,抬手便抡起座椅砸了过去,侍从们各自护主还击,你一拳我一脚,两队人马霎时扭打一处。
散在别处的同行之人见状,亦纷纷赶来助阵,可榻下早就被围拢得水泄不通,混乱之下越发拥挤不堪,外头的人要进来,里面的人欲出去,推搡之间误伤不断,越来越多不相干的人也逐渐加入混战,整个宴厅转瞬间乱作一团。
幸得身侧有南星,李迎恩不至于遭误伤,然当下局势也着实让人心惊,她索性撑起身爬上舞榻,想着身居高处总归安全些许,又能为南星腾出空间施展拳脚,免得为顾及她而白挨些没来由的打。
可如此打算的并非她一人,待站稳身形回头去望,越来越多的人顺着边缘爬上舞榻,本就打红了眼,又被人拉踩牵扯,便顺势将战场搬到了榻上。
李迎恩一个头两个大,只能仗着自己三脚猫的身手,左闪右避着不时误冲到跟前的危机。
她本不想多事,然瞥见唐蔓音惊恐地缩在边角,无力自保的模样,还是心软上前,哪管帮她寻个方便闪躲的位置,也比这般随时被人击下榻去,遭乱人踩踏安全些。
刚行至身前,果见一人跌跌撞撞倒向她,唐蔓音情急闪避一脚踏空,眼看便要跌落榻下,却刚好被李迎恩伸手拉住,勉强救了回来。
唐蔓音花容失色望向来人,识得是前几日街头相助的小公子,不由定心许多,连声道谢。
可未及她言说完全,李迎恩余光瞥见远处飞来不知什么物件,又得拉着唐蔓音闪躲。
幸而那物件擦头冠而过,并未伤及李迎恩分毫,却击歪了她的发冠,伴着两人旋转的强大惯性,甩丢了头上冠帽,长发如瀑般披散而下。
再度定睛时,唐蔓音满是震惊。
可稳下步伐的一瞬,她却断然甩开手,偏过头去躲避李迎恩的视线:
“不必管奴,恐有辱姑娘名节,此等乌烟之地切不可再来!”
李迎恩有些不解,怎的这人变脸如此之快,可现下无暇细问,发冠滚落榻下,她这副模样确实不便为众人所见,于是弯腰靠近唐蔓音,急急询问:
“你可知何处能暂为安身?”
“奴知道。”唐蔓音知其迫切,郑重地点了点头。
“烦请姑娘,带我前去。”
事到如今她不能坐以待毙,唯有硬闯出去,于是一手牵起唐蔓音,一首捡起一根飞来的桌子腿,打算下榻杀出一条通路来。
唐蔓音低头望着自己被抓紧的手腕,下定决心般点头应允:
“姑娘随我来。”
李迎恩循着唐蔓音所领方向,寻了个人潮稀薄的通路,一面挥动木棍打退身前挡路之人,一面回首朝着不便脱身的南星指明自己前去方向,待他点头确认后,义无反顾冲出了人群。
绕过宴厅长廊,唐蔓音带着李迎恩寻到一处偏僻角门,自此便踏出花月楼门堂,来到了偏院,眼见柴房、马厩,应是鲜有人至的杂物之地。
唐蔓音先一步拉开柴房木门,与李迎恩一同躲了进去:
“恩客们定不会闹事到此地,姑娘可以放心,待会儿外头消停,我便从侧门送姑娘出去,切再不要来这烟花之地了。”
唐蔓音一面将木门自里侧掩紧,一面不忘柔声安抚。可柴房局促,两人只能膝盖顶着膝盖,并排蹲在里面,即便如此,她还是竭力偏开身,为两人间留出一段间隙。
“你不必如此。”
李迎恩见她蜷着艰辛,出言缓和。
“奴是青楼女子,身脏,莫污了姑娘清白。”
为了旁人的虚名,而委屈自己吗。
李迎恩望着她缩作一团的为难,想起那日街头与适才榻下的侮辱,不禁感到心疼。
她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
“姑娘心思纯净,方救我于乱局,何脏之有。”
“奴感恩姑娘不弃,但有些印记烙在心底,不是说去就能去了的,就如踩入烂泥的花,纵是洗得再净,也不似从前那般完整无瑕。”
唐蔓音说着浅浅叹了口气:
“因而奴只念,能护着身边的人莫步后尘,更莫要牵累好人家的清白。”
李迎恩想起初相识那日,唐蔓音身侧的莽撞丫鬟,确不像侍客女那般嘴甜:
“所以是你一直护着木槿?”
“是。早些年妈妈就欲让木槿□□,我多掏了些银钱拦了这些年。从前我跟错了人,如今总不想辜负跟着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