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以后,等到一切落幕,尸骨安葬,那个人甚么也没带走,却也甚么都没留下,过往种种尽作一抔黄土。
有些人是可以就这么离开的。永远的,义无反顾的。但被留下的人永远在那,为错过的事物遗憾与后悔。时椿是被留下的人,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感受那个人的余温,曾经无处不见却又掩藏得很好的爱意。
他是天之骄子,如书本或童话之中的存在,有人说他完美无瑕,有人说他遥不可及,他认为那都是事实,所有别人看见的他都真实存在,他习惯旁人的好感,憧憬,崇拜,但并不享受,只是习惯。在不影响到自己的时候无须干涉他人的自由,当然,一旦侵犯个人**就另当别论。这些人中不乏有将那些情感冠名为“爱”的存在,但时椿无法理解,他的世界很简单,充斥着家人与自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兄妹,以及自己的人生规划,学业,工作,未来,按部就班。
人生是海,他顺着自己的步调跋涉,航行,并坚信终有一日能够抵达目标。
身为Alpha,他会承担比旁人多得多的期待与责任,或许未来他会与Omega结婚,培养感情,尽管他无法想象自己终有一天会与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存在极其亲昵的相处十年、数十年,成为像父母那样相爱的人,但这是正常人的人生,所以他会成家,立业,满足别人的期待与自己的人生履历。
时椿将自己的感情划分得十分清楚,亲情归属于父母与家人,那些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或者长久陪伴的存在;友情归属于同学,朋友,彼此依靠,互相帮助;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怜悯施予脆弱而需要帮助的人,尊敬给师长与其他长辈,诸如此类,有时他也认为自己彷佛精密的仪器遵照程序进行每一步骤。
在这么多,这么多情感之中,唯有一个名词从未被分类:爱情。
时椿不知道爱情是甚么,不知道那种感情应该以甚么情绪作为支撑,哪一种存在可以被冠以这个名词——这显然是比线性代数要更困难的问题,时椿耗费多年也从未得出答案,索性将这个名词封存,不去探究,不试图归类,并礼貌婉拒多数人于他看来吊诡至极的告白。
二十四岁那年,小他一岁的黎苦揣着两家长辈的媒妁之言与他结婚,父亲对此抱有微词,母亲在见过黎苦一面以后便劝说父亲接受,但原因至今无人知晓。一开始,时椿对这桩婚姻没有其他想法,与其说逆来顺受,更像是随波逐流,毕竟他总是要结婚的,只是对象从一个Omega变成一个Beta,受孕机率更小,但无所谓,时椿并不打算生育,他对自己的孩子会抱有爱意,也因此无法接受孩子身处在一个父母之间并不存在爱的家庭。
黎苦是一个称职且本分的Beta,在一间小公司上班,并未因为与他结婚而就此过上奢靡的生活,这显然比许多传闻中结婚后便犹如菟丝子一般生活的Omega要更好一些,时椿每个月给黎苦一笔钱补贴家用,偶尔黎苦做饭,洗衣服,准备家中用品,他并不强求,但黎苦似乎乐在其中。母亲曾经责怪他,“黎苦是让你娶回家作妻子,不是当保母的。”
他问过黎苦,青年说没关系,他喜欢做家事,可以让他放松下来,更何况当初黎苦选择并且布置的这个家并不大,没必要多请一个管家。
老实说,黎苦的审美很……Beta,不像他的Omega母亲,将家中布置的粉粉嫩嫩;黎苦以浅大地色油漆墙面,房屋布置简洁干净,地毯增加了些许温度,许多小物品是深蓝色,搭配起来并不突兀,阳台有花,唯一让时椿不解的,是黎苦养在客厅里的金鱼,透明的鱼缸里金鱼慢悠悠地游着;黎苦不养其他动物,似乎也并不喜爱小孩,那只金鱼是这间房子里除去两个人类以外的唯一动物。
他不知道金鱼寿命多长,但结婚四年,那只金鱼一直在,见证他们的婚姻,从起步到终结。
时椿非常确定,最初他并不爱黎苦,他们像普通室友一样生活,不谈爱情,彼此照顾,他定下一个距离并遵从它,而黎苦隐隐约约意识到那样的距离,始终没有跨过。但唯一一个异常现象、或可称之为预兆,来自于时椿对黎苦的定义。
他擅长将不同人群分类,冠以不同名称,投注对应的情感,黎苦不是家人,但也并非朋友,从高中以来适用的所有分类却没有一个能装下黎苦,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相处的时间也不够让他将黎苦划为家人,这点时椿明白,他所对自己产生疑惑的是,那朋友呢?他也曾经有过室友,与同学、社团成员共同被归类于朋友的范畴,对于范畴内的存在怀抱着友情,黎苦似乎能够被放置在这个圆圈之中,但时椿并没有这么做。
没有原因,或者他始终没能找到原因。黎苦被单独隔绝出所有的分类,他却依旧无法明白自己该以甚么样的态度、情绪对应名叫“黎苦”的分类,于是他以最合适也是最恰当的礼貌,不远不近,他很快习惯这种距离,习惯黎苦的存在,习惯他似乎总是在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的位置。
这种习惯维持四年,时椿甚至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怀抱爱或者其他情感,以刚刚好的距离相处直到长眠之前,他甚至假设黎苦先过世,那他会时常带着一捧花探望他,墓地不要离得太远,下雨时或许他会留下一把伞替墓碑挡雨;偶尔也会有不切实际的猜想,如果他先过世,黎苦会不会感到悲伤?
但没有如果,事实是假设成真,黎苦先离开他。
——从今往后,愿你自由,平安,快乐。
那是黎苦留下的最后一封简讯。
等他收到简讯时已是下午三点,他迈着毫无理由却焦躁不安的步伐赶回家中,门口少一双鞋,金鱼还在,多肉植物还在,阳台的花也还在,桌子上多了一张离婚协议书,那些打印出的工整字迹在时椿眼里看来只有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黎苦不要他了。
时椿在沉默的空间里凝视着那张纸,平静安稳的生活忽地裂开一条缝隙,剎那间生出一道深渊,那从来不被时椿理解的情感从深渊里生出一朵洁白干净的花来,它颤颤巍巍,几欲绽放。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但当他回头,却再也找不到停靠的岸了。
他好像不是坏人。
他只是不爱他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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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