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abo)》 第1章 第一章:离苦得乐 网络上有一句名言,是这么说的:“都是第一次当人,你凭甚么要受委屈?” 黎苦直到死前也没想明白这句话。 当然是凭着他爱他啊。 ※ 黎苦是一个Beta,在这个Alpha天生优势,Omega因为弱势倍受疼爱的世界里宛如透明的存在的Beta。 虽然他被取了“苦”这个名字,但他始终认为父母曾经是爱过自己的——至少,曾经。因为他姓“黎”,黎苦,黎苦,听起来就像是希望他离苦得乐一样,离开痛苦,得到快乐,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这样吗?纵使再怎么像自欺欺人,黎苦好歹凭借着这股信念慢慢长大。 成长的历程是孤独的,他的父母并不爱他;爱与不爱与其是给予者主观判定,更像是接受方有没有认知并感受到。 黎苦从未感受到爱。 父亲是一名男性Alpha、母亲是一名男性Omega,在如今性别分化成两种生理性别与三种生殖性别的时代里,Alpha与Omega生下Beta的机率几乎趋近于零,一百个Alpha与Omega组成的伴侣中,生育的孩子出现Beta的数目不超过三个。 但稀少的概率并非意味着奇迹,而是异常。 正常人对于幼时的记忆相当模糊,他自然也不例外;等到黎苦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小他三岁的Omega弟弟,叫做黎子鸢。或许,他总是习惯为父母找寻理由,或许父母其实很努力试图做到平等,但事实是,黎苦从未感觉到平等,但没关系。 嗯,他反复告诉自己。 但没关系。 黎苦十七岁那一年,在学长姐的毕业典礼上对时椿一见钟情。 一个英俊高大的Alpha,在讲台上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词,语速适中,声音清朗,言词有条有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深邃的蓝色双眸,像深海。演讲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仅仅凭着那张脸庞,就足够让所有从未见过他的人们着迷。 关于时椿的讨论在校内论坛上刷了足足三个月,甚至出现在其他学校的论坛中,当之无愧地被誉为当届最帅毕业生之一。 一见钟情总是听来不可思议,黎苦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其中一个。 但那一刻,看见时椿的那一刻,就像飘荡已久的游魂终于找到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某一幅景色,于是他停下脚步,驻足,凝视,接着朝著名为时椿的目的往前奔跑,力图让自己活得更像个人。他以时椿就读的、名为宁生的顶尖大学为目标,发愤向上,然而他的成绩始终勾不上宁大,最终也不过是读了宁大隔壁的美术大学。 黎苦并不擅长艺术,大学四年都在痛苦中煎熬度过,只有偶尔,他会去宁生大学旁听。时椿的长相、谈吐、气质让他很快成为宁大的名人之一,所有关于他的情报只要花钱就能买到,尽管知道这样对时椿不好,黎苦还是把大半生活费砸下去,得到时椿的照片与他的课程表。 黎苦把照片加密,保存,挑着有空的时候去时椿选修的课程旁听,但时椿永远在人群中心,他只能坐在角落,心不在焉地听着教授高谈阔论,然后透过拥挤的人群试图看见时椿的侧脸,当然,从没成功过,人群模糊时椿的侧脸,但只要知道时椿在那里,黎苦的灵魂就彷佛能够安定下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和时椿告白,但阻挠他的并非对方的性向或是恋情,事实上,在校风自由的大学里有非常非常多人向时椿告白,最多的是Omega,其次是Beta,甚至还有一些大胆的Alpha,但时椿从未答应过,他总是礼貌地感谢对方,然后拒绝;大学四年,他连绯闻与暧昧的机会都未曾留给他人,更恍论一场浪漫动人的恋爱。 真正阻挠黎苦的,是他对于自己的否定。那些Omega具有先天优势,身材娇小,长相可爱或艳丽,拥有其余生殖性别望尘莫及的生育能力,以及脆弱又精致的躯壳;况且,即使单就内在涵养,能进入宁生大学的学生大部分都十分聪明,少部份特长生亦有自己的成就,即使真真依靠关系走后门进入宁大的,也全都位高权重……如此种种,那样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却依旧被时椿一视同仁的拒绝,那平平无奇的他又怎么可能成为特例? 他爱慕时椿的理由并不比他们高尚多少,头脑也不好,还是个Beta。 喜欢一个人,究竟需要有多少资本,才能堂而皇之说出“喜欢”?黎苦不知道,但他甚么也没有,除了一腔赤诚的真心,而这真心始于长相,也不见得有多纯粹。 大学四年看似漫长,但在最后毕业时回想,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黎苦毕业时,时椿早已进入家中的公司实习,他们两人的距离从未接近,并且更加遥远。而黎苦毕业后进入一间小公司工作,或许本来在上天的剧本之中,时椿与黎苦的交集就停在这里。一个永远是另一个的心头朱砂痣与白月光,另一个则根本不被记得。 世上本无命中注定,多的是强求得来的长相厮守。 黎苦的爷爷是个云游四海的奇人,在奶奶过世以后他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流浪,大约三年才会回家一趟。这次回来,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他在异乡偶然帮助了一个老人,那个人家缠万贯,且有个Alpha孙子…… 多老套的情节,彷佛停在这里也能按照惯常套路接续下去——因为欣赏爷爷的行侠仗义,那人想让孙子娶了恩人的孙子。 不同的地方在于,那个“孙子”是时椿。 那是黎苦这辈子第一次那么想要一个东西,且那个东西近在咫尺:一桩另一半是时椿的婚姻。 原本,爷爷钟意的是黎子鸢,毕竟对方是个富有且年轻的Alpha,跟Omega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吗?但黎苦抿着嘴,低声央求,黎子鸢瞥了他一眼,漫不在乎地说,“那给哥哥吧。” 玩笑似的婚姻成了真,倒更像是梦了。 黎苦终于又一次见到时椿,想象中的紧张、口吃、羞赧都未曾出现,漫长又沉重的爱意好好地束缚了他,将他塑造成一个拘束、谨慎、木讷的Beta,时椿对此相当满意。第一次见面时,他单刀直入:“我目前并没有任何想谈恋爱的打算,我会履行承诺与你结婚,确保你的生活衣食无忧,但除此以外,所有你对于婚姻的幻想在我这里都无法实现,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就算面前是一片无底的苦海也无所谓。黎苦心想,然后用力而镇重地点头。 无论如何黎苦也没有想到,在他面前的,的确是深不见底的苦海。 没有爱的婚姻是怎么样的?黎苦想,他大概比绝大多数的人都有经验,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二十三岁结婚,直到二十七岁他签下那张离婚协议书为止,十年的爱慕,四年的婚姻生活,即使到最后——最后死去的那一刻,爱意从未熄灭,它在那里,照着黎苦的脸庞,看着他前进,看着他停滞,看着他倒下。 这几年时椿确实是一名好丈夫,他们没有上床,不谈爱情,彼此更像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室友。时椿将家计全权交给他,家中的摆设也是,黎苦按照自己的梦想,将家里布置的十分温馨,米色的墙壁,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阳台上种着花,客厅里甚至还有鱼缸与小小株的仙人掌。 他多想要整间房子,包括他的房间与时椿的房间都以深蓝色为主体,但为了让房间的气氛不要过于沉闷,最终墙壁上以浅浅的大地色油漆,床铺与窗帘都是温和而不黯淡的深蓝色,连一些用品、摆设也是以蓝色为主要选择,其余人一眼就能看出,那全是源自于时椿那双深邃的蓝色双眸。 只有时椿看不见。 面对黎苦费心的思考,努力回忆大学所学的布置与摆设,经过不断与设计师的讨论后最终完成的“家”,时椿并没有任何表示,他看不出那些潜藏在精巧布置中的深情爱意。生活只有工作与家庭。黎苦并不在家庭的范畴中,时椿仅仅只在意他的父母,哥哥与妹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那里没有黎苦的位置。 1.大学写的,没有剧情全是感情 2.高开疯走,结局难评。 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离苦得乐 第2章 第二章:愿赌服输 故事的开始起源自黎苦,故事的结局也理所应当是由黎苦划下句点。 不过结局比黎苦想象的要更惨烈一些。 时椿的青梅回到这座城市,那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女性Omega,叫做林可,她更喜欢别人叫她艾琳。艾琳在高中毕业后出国,在那之前他们是亲近到几乎像是家人的朋友,即使在艾琳出国后,他们依旧保有联络,不近不远。 前面似乎说过,时椿的世界很简单,只有家人与工作,黎苦不算在家人的范畴里。艾琳是例外。 时椿的家庭聚餐很少邀请黎苦,艾琳则在常客名单内。令黎苦不知道该感到绝望还是高兴的是,艾琳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人而非电视上的心机白月光,她会劝说时椿的家人接纳黎苦,黎苦那几次被邀请的机会全都是因为艾琳。 一方面黎苦感激艾琳,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因此感到痛苦,原因有二,恰恰是因为艾琳太好了,她温柔,善良,美丽,让黎苦完全无法责怪她——如果艾琳没有出现,或许黎苦还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至少没有其他人也是特别的,他与世界上所有人都一样。但哪里是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一个特别的存在,她穿过海洋,回到这里。 即使艾琳是个好人,黎苦依旧会因为艾琳而感到痛苦。 另一个原因是,黎苦从艾琳的眼中看见与自己相似的情感,那种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所有喜欢时椿的人眼中都有的,在凝视着他时会闪闪发光的星星。 艾琳掩藏得太好了,或许是因为她是一名善良的Omega,她对黎苦的温柔毫不作伪,发自内心,并好好掩饰自己心中的情感,如果不是因为黎苦同样喜欢着时椿,他或许也不会发现,以为他们不过是普通至极的青梅竹马。 时椿没有意识到这份情感,艾琳也并不打算揭穿,这很痛苦,但艾琳甘之如饴,她甚至对黎苦说过无比诚挚的祝福。 或许是因为艾琳,也或许不是,总之,故事差不多到了要结束的时候。 就像所有小说的尾声都不会只有一两页一样,最后最后的结局还需要一些铺陈,一些转折,一些惊天动地的痛。 黎苦一直都是一个乖小孩,严格来说,他这辈子只做过两件出格的事情,一是大学选择并非兴趣的美术大学,一是求着弟弟让自己与时椿结婚,这两件事情有着同样的原因:时椿,或者说是爱,但一切顺理成章,无论哪一件事情都是在原定的轨道上做出改变导致偏离,就像无论如何黎苦都要读大学,只是选择并非自己兴趣的专业;黎苦也始终都会结婚,只是在无数巧合下强求了时椿的婚姻。 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情,或者说所有痛苦的起源以及结束的肇因,并非黎苦应该有的人生,他的爱终于将他带进扭曲的黑暗之中。 黎苦与自己打了个赌。 他去做了腺体置换手术。 将Beta退化的腺体取下,植入人工制造的Omega腺体。成功率仅三成,而死亡率高达六成,这种手术甚至并不合法,它违反人们崇尚的自然原则,带来的反噬与利润同样可观,仅在某些地下诊所可见。 黎苦绝大部分的自卑都来自于他的身份,作为Beta,自出生开始便不被家人关注,像一株野草独自生长,如果他是Omega的话会变好吗?他曾经无数次这样想象,无论是黎子鸢还是艾琳,他们都比他更适合时椿,因为他们是Omega。 于是他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腺体置换手术成功,他就告白,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轻易放手;如果手术失败就离婚,告诉时椿艾琳喜欢他,即使违心也要祝福他们。 腺体置换手术很痛,布满细微神经的腺体被刀尖划开,取出腺体,涂上药剂以后放入人工腺体,需要等三天后,视腺体的愈合情况判断成功或失败。过程中自然打了麻药,但麻药退去之后,便是再如何强烈的止痛药也无法压抑哪怕只有一分的疼痛。 那三天他告诉时椿自己要去旅行,前往晏海,那里的腺体置换手术在地下市场格外出名。他找了一间旅馆抱着枕头,缩在棉被里面痛哭尖叫,为了不让叫声传出去,他咬着枕头,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在恍惚之间他甚至咬破自己的口腔,血液染红了纯白的枕头套,退房时多加了清洁费。 即便黎苦痛得像死了一次,幸运之神依旧没有眷顾他,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并没有降临在他身上。 或许是因为那三天实在太痛了,在听到手术失败的消息时,黎苦反而没有特别大的反应,他点点头,向医生道谢。医生露出温和的笑,露出来的眼睛是温柔的绿色,医生说:「接下来的一周很重要,没有成功愈合的腺体有很大的机率发炎化脓,甚至病变成为癌症,如果有任何不舒服请记得回诊。」 黎苦点头,但却并不在意之后的事,他回到家,看着布置温馨也依旧显得格外空荡的房子。 愿赌服输,他想。 他在三天内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时椿并没有发现家中少了一些东西。黎苦带走的东西不多,后颈处腺体与日俱增的疼痛早就明明白白告知他所有痴心妄想都有代价。但黎苦没有寻找那个绿眼睛医生,也没有去任何一间医院就诊,他在第四天的早晨带着一个背包,离别前他浇了阳台的花,向客厅的鱼缸道别。 那是一条小小的金鱼,像打招呼一样地摆着尾巴,水面上冒出细小的泡泡,咕嘟咕嘟。 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黎苦想,如果爱也可以只有七秒钟就好了。 黎苦留下离婚协议书,编辑好短信后设置定时发送,他没有带走手机,背包里只有过去买下的那些时椿的照片还有他们结婚那天临时拍的合照。 他在阳光下迈出脚步,准备好寻找一个地方度过余生,那不会很长。 在公交车上,黎苦拿出背包里那一张他们第一也是唯一一张合照,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时椿的笑礼貌而客气,他的笑羞赧又热烈,黎苦碰了碰照片里的时椿,又碰了碰照片里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星星了。真好。 第3章 第三章:苦海无边 走的时候总是得要干脆利落,但黎苦实际上无处可归。在手术前他就申请离职,用一个月的时间交接,结婚后他很少回家,除去每个月的薪水会固定分出三分之一寄回家中,除此以外没有多余联系。无论是父母还是黎苦,都只是尽自己的义务,也只有义务,别无其他。 他不敢肖想其他。 离婚协议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时椿的钱他一分不拿,毕竟时椿是个好伴侣,这几年他很少用到自己的钱。于是他只剩下几年累积的薪水,一个公司职员每个月三分之二的薪水,即使累积五年也无法购买一栋房子。幸好黎苦也不再需要一栋房子,他去了遥远的一座观光城镇,在一间旅馆里订了一个月的房间。他并不习惯奢靡浪费,挑的是普通的旅馆与房间,但这里风景很好,房间位于五楼,窗外看出去是蓝天,青山与美丽的湖泊。 城镇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万水。 万水位于平州的东南方,再过去是一片荒芜,山脉挡住它与北方的蓟城;名为得咎的湖泊则介于万水与西方的千寻之间,黎苦搭火车,从烟城往东搭到晏海,往南攀上蓟山,经过森林抵达万水,路程耗费多日,但这里如此之美,他并不需要太多时间,这样便已足够。 他没带走甚么,也不想留下甚么,只是最后想在一个美丽的地方死去,腺体置换手术的并发症比他想象的要更可怖,即使甚么也不做,后颈的腺体也无时无刻不产生疼痛。他是习惯痛的人,却终于明白还有甚么东西要比爱而不得更痛,那是腺体里细胞一点点坏死的痛,神经在失去作用之前依旧尽职地将感受传递到大脑中,他照着镜子,即使没有流血,后颈的腺体处已经泛起类似瘀青的颜色,一团不详的乌黑。 他终于在来到这里的第六天就医,但并非为了治疗,只是希望缓解疼痛。 万水是个小城镇,医院比不得他的故乡,医生在看诊过后做出诊断:腺体异常病变,细胞感染坏死,是少见的、发生于腺体的细胞病变,类似某种癌症,但并非自然产生的细胞异常,而是经由手术导致的后遗症,不说万水,即使是首都的医疗技术也很难治疗。 医生没有通报,尽管这是违法行为,但这似乎成为偏僻乡镇某种常见景象。而黎苦没有多余的表情,并不因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绝望,他只是想要些许止痛药,只求缓解,不愿治疗。 医生本想安排转院,但黎苦拒绝,最终给出管制类止痛药,含有麻醉成份,必须严格制定用量,黎苦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滥用,一天最多三颗,每周回诊。 他的生活彷佛被时钟调得很慢,很慢,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在记忆中拉长,那是黎苦难得轻松的时候。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快乐的,或者说,他知道自己并不快乐,但很轻松;他少数能够感到快乐的时候几乎全是由于时椿,尽管那伴随着疼痛与绝望;而如今那种疼痛被置换成了腺体的疼痛,绝望则逐渐消弭。毕竟一切即将结束,他不希望自己活得痛苦,死时还无比绝望。 晴天时他会爬山,花上一整天顺着柏油路行走,直到路的尽头,然后穿过土坡与森林走到山顶,这里依旧属于万水,蓟山的山脉更高,但他已经尽力,而男性Beta的体力足够他在疼痛中达成目标。黎苦从最高处俯瞰,想象自己是即将坠落的鸟,偶尔他有些蠢蠢欲动,接着尽力压制住自己不合时宜的渴望,他希望自己走得体面,至少不要只留下断肢残骸。 雨天时他会撑着伞走到湖畔,透过得咎湖去看广阔的世界,据说在遥远的对面是千寻,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 黎苦过去的重心从家庭到时椿,都不过是围绕着爱所运作的脆弱的世界,现在那些都破碎了,留下一地闪闪发光的玻璃渣,他从反射中看见真正的世界,这里如此之美。天光反射在湖面留下粼粼的波光,有鱼,蜉蝣,飞鸟,他想起自己留在家中的金鱼,不晓得它过得好不好,距离离开它已经过去很久很久,金鱼重置的世界或许已经不再记得他。这样很好。他想,愿它平安。 黎苦并不后悔,即使夜晚只能依靠止痛药入眠,往往因为腺体的疼痛而醒来,翻来覆去夜不能寐,他依旧不后悔,无论是爱上时椿还是腺体置换手术,生命里总有那一些明知失败也义无反顾的冲动,至少他爱过,藉此证明他来过。 大约是第二次回诊后的第四天开始,腺体终于彻底坏死,黎苦躺在床上整整三天,痛完以后抓着面包、牛奶与水进食,又因为疼痛而反胃最终吐得一点也不剩,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由于疼痛,由于饥饿,由于营养不良,或者由于孤独,或者爱。 但黎苦来到这里的第二十八天的夜晚,所有疼痛奇迹似的暂时缓和,他咽下最后一颗止痛药,带着照片来到湖畔,夜晚十一点,摊贩早已拉上铁门,这里没有夜市,除去本就居住在这里的少数人家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万水不同于白日的喧嚣,显得十分安静,他坐在湖畔的阶梯,眼前几公尺处就是湖面,湖面不起波澜的时候就宛如深渊,黑暗且深邃,他记得某个摊贩的老板打趣时说过,万水实在太适合自杀了,每年都有很多人死在这里,或许是山上,或许是湖里。他能理解那些人的感觉,因为他不也来到万水了吗? 湖面起了些许涟漪,反射银白色的月光,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弱的光,像萤火。听说万水每到夏季时会有许多萤火虫,从山上到湖畔。可惜现在是秋天,夏天有萤火,冬天有白雪,哪怕是春日也会有温婉美丽的花朵;摊贩老板说,黎苦来的时机不巧,如今刚刚入秋,而秋天是最冷清的时候。但没关系,黎苦在月光下拿出他们唯一的合照,细细描摹着照片里的时椿,他明白自己终于要迎来叫做黎苦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页。 十一月二日的夜晚,黎苦看着眼前的湖,生时未能如花盛放,死时只想象水中月一样宁静;他想着湖的名字,得咎,得咎,又像得救,惩罚也好,救赎也好,总归能落下一个结局——是结局就好。 某次偶然的机会,他知道离苦得乐用于佛教是希望人能摆脱罣碍以外,也用于人过世以后的祝贺词,那些曾经欺骗自己的理由总算再也没有任何保留的余地。但没关系,他现在也不再需要欺骗自己以获得活下去的勇气,黎苦想,这世界就是一片无边苦海,他只是终于要上岸了。 他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点点笑,往后靠在阶梯上,终于能睡个好觉。 很喜欢这个故事,虽然它有点治愈,有点悲伤,没甚么剧情,还很笨拙。 希望你也喜欢。 不喜欢也没关系。 希望你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苦海无边 第4章 第四章:死有余辜 他睁开眼睛,世界一片光明。 他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映入眼帘的景象既陌生又熟悉,墨绿色的黑板,木制的矮小桌椅,逼仄的走道与喧哗的人声,一切栩栩如生,彷佛只有他是假的。 黎苦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十七岁那一年爱上毕业典礼上演讲的男性Alpha,他叫时椿,有一双美丽的深蓝色眼睛;他为了时椿就读毫无兴趣但离他很近的美术大学,然后他们结婚,过没有爱的婚姻生活,青梅竹马艾琳归国,他冒险动刀置换腺体,最终失败死亡。 尽管彷佛寥寥数语就能将故事说完,但那个梦境却很长,彷佛他真的那么活过,梦里的喜怒哀憎如此真实,彷佛他真的曾经如此深爱一个人。 不过是一场有些虚幻的好觉罢了,黎苦摇摇头,努力打起精神,不去在意心中若有似无的惆怅与失落,看向日历,今天是十一月二日,他现在高二,再过一段时间学长姐就要毕业,接着他们将迎来人生中极其重要的分歧点,然而关于未来,如今的他一无所知。 那个漫长的梦境并未过多干扰黎苦的生活,事实上,时间从不会为谁而停下,黎苦只能亦步亦趋跟着它的脚步,在没有明确目标以前得过且过,他的生活按部就班,学校,宿舍,大部分时候他习惯待在宿舍,唯一的室友占着名额将宿舍当成置物柜,一学期也没见他几次。 唯一有些难受的是漫长梦境之中养成的某些习惯,但他告诉自己只是梦境,无伤大雅。 生活一如往常,很快到了十一月三十日的毕业典礼。 宽广的礼堂里挤满密密麻麻的人群,黎苦有些茫然于未来的自己是否也将成为他们之一,也因为环境油然而生一种怀缅与离愁,哪怕他不善交际,在其他年级里几乎没有相熟的人,但离别本身就足够使人哀叹。 这种离愁很快被漫长的致词浇熄,校长,政治人物,家长会会长……平日里陌生又遥远的人在这一刻都为着同样的目的而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台下的听众却都已昏昏欲睡。黎苦也是其中一个,在恍惚之间他有不合时宜的感叹,无论他们说得多真情实感,内容再如何对学生们的未来有所裨益,但身处现在,未跨出步伐离开这里经受社会毒打的少年少女们又怎么会在意呢?毕竟那些未来,似乎都是距离他们极其遥远的、彷佛下辈子才会碰见的事情。 黎苦回过神来,不禁为自己故作成熟的想法感到好笑,他不也是身处现在、未跨出步伐离开这里经受社会毒打的少年少女们的其中之一吗? 同学们低低的惊呼吸引了黎苦的注意力,他顺着人群的目光看过去,刚刚讲台上说着“早恋败坏风气”的家长会会长早已下台,如今站在台上的少年英俊高大,一成不变的校服也难掩其风采,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有一双深邃的湛蓝眼眸。 “我们如今做的努力,不仅仅是为了家人、教师的期许。未来并不属于他们,而属于我们,而能够改变我们未来的,只有现在的我们——或者可退一万步说,将来若我有一名深爱的人,我过去这些日子以来获得的所有知识、技能与涵养,或许都能成为他爱上我的原因。” 他的声音清朗,说出的话语却比其他人的致词要更能击中学生的软肋,毕竟对于青涩的他们而言,还有甚么是比神秘莫测的“爱”更诱人的呢? 但黎苦看着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终于意识到那不是一场漫长又悲伤的梦,而是货真价实存在的苦痛人生,他熬过苦海,以为自己已经上岸,但一切重新来过。所有的日历与时钟被往前拨转,回到十七岁,那个人的毕业典礼,他站在高台上,始终遥不可及。 这是命运开的一场可怕的玩笑,但最令人绝望的,却并非一切从头来过。 黎苦看着台上的少年,他知道他叫时椿,是一名Alpha,有一个青梅竹马叫做艾琳,知道他在乎家人,吃不得辣,喜欢甜食搭配无糖咖啡,知道他有收藏手表的习惯,不打游戏,对蚕豆过敏…… 他还知道,在看见时椿的那一刻,在名为黎苦的人本以为会永远古井无波的心中,忽地出现了一颗星子,明亮,热忱,温柔。 黎苦仔细咀嚼着这一刻的情感,是的,他无法否认,他依旧并且始终深爱着时椿,这种情感并不因死亡而褪色,它始终沉默而固执地伫立着,在那里,但也仅仅在那里。或许它会继续无声生长着,茁壮,茂密,成参天大树,或许它会枯萎,会凋谢,成一片灰烬。 但他不会再强求了。黎苦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衰退的腺体处只有一点点隆起,但依旧发着微微的热,那让他感到安心,他低下头不再去看时椿。 ——因为很疼。 爱而不得很疼,腺体置换手术也很疼,在万水的那段日子纵然美丽而安适,却也痛不欲生。那些疼痛的记忆彷佛攀附于灵魂之中,即使爱,但再也不敢了。 就这样吧,黎苦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如果再活一次,依然重蹈覆辙,那就真真是死有余辜了。 或许是因为黎苦太专注于分析自己,拆解过去并评估未来方向,因此他并没能看见,台上的少年那始终于人群中徘徊彷佛在寻找着甚么的目光,在看见他以后终于停驻下来,直到演讲结束,都再也未曾移开目光。 “事实上,在我们不自觉时,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不停错过,当我们意识到错过是一件如何稀松平常的事时,才会幡然悔悟并为此感到愧疚——如果那个时候多读点书,是否就能上更好的大学从而改变一生?如果那个时候握紧他的手,是否就不会迎来那般悲痛的结局?但人生中没有,或者说,很少有『如果』的存在,所以珍视我们拥有的,把握如今的时光。” “谢谢大家,我是时椿,祝福同学们——无论是我们,或是你们——都前程似锦,鹏程万里,所爱的人都爱你。” 我很久没有用jj了,如果有哪些疏漏欢迎提醒。 喜欢的人欢迎收藏作品或作者……之类的,我也不确定。 总之,看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死有余辜 第5章 第五章:回头是岸 许久许久以后,等到一切落幕,尸骨安葬,那个人甚么也没带走,却也甚么都没留下,过往种种尽作一抔黄土。 有些人是可以就这么离开的。永远的,义无反顾的。但被留下的人永远在那,为错过的事物遗憾与后悔。时椿是被留下的人,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感受那个人的余温,曾经无处不见却又掩藏得很好的爱意。 他是天之骄子,如书本或童话之中的存在,有人说他完美无瑕,有人说他遥不可及,他认为那都是事实,所有别人看见的他都真实存在,他习惯旁人的好感,憧憬,崇拜,但并不享受,只是习惯。在不影响到自己的时候无须干涉他人的自由,当然,一旦侵犯个人**就另当别论。这些人中不乏有将那些情感冠名为“爱”的存在,但时椿无法理解,他的世界很简单,充斥着家人与自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兄妹,以及自己的人生规划,学业,工作,未来,按部就班。 人生是海,他顺着自己的步调跋涉,航行,并坚信终有一日能够抵达目标。 身为Alpha,他会承担比旁人多得多的期待与责任,或许未来他会与Omega结婚,培养感情,尽管他无法想象自己终有一天会与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存在极其亲昵的相处十年、数十年,成为像父母那样相爱的人,但这是正常人的人生,所以他会成家,立业,满足别人的期待与自己的人生履历。 时椿将自己的感情划分得十分清楚,亲情归属于父母与家人,那些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或者长久陪伴的存在;友情归属于同学,朋友,彼此依靠,互相帮助;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怜悯施予脆弱而需要帮助的人,尊敬给师长与其他长辈,诸如此类,有时他也认为自己彷佛精密的仪器遵照程序进行每一步骤。 在这么多,这么多情感之中,唯有一个名词从未被分类:爱情。 时椿不知道爱情是甚么,不知道那种感情应该以甚么情绪作为支撑,哪一种存在可以被冠以这个名词——这显然是比线性代数要更困难的问题,时椿耗费多年也从未得出答案,索性将这个名词封存,不去探究,不试图归类,并礼貌婉拒多数人于他看来吊诡至极的告白。 二十四岁那年,小他一岁的黎苦揣着两家长辈的媒妁之言与他结婚,父亲对此抱有微词,母亲在见过黎苦一面以后便劝说父亲接受,但原因至今无人知晓。一开始,时椿对这桩婚姻没有其他想法,与其说逆来顺受,更像是随波逐流,毕竟他总是要结婚的,只是对象从一个Omega变成一个Beta,受孕机率更小,但无所谓,时椿并不打算生育,他对自己的孩子会抱有爱意,也因此无法接受孩子身处在一个父母之间并不存在爱的家庭。 黎苦是一个称职且本分的Beta,在一间小公司上班,并未因为与他结婚而就此过上奢靡的生活,这显然比许多传闻中结婚后便犹如菟丝子一般生活的Omega要更好一些,时椿每个月给黎苦一笔钱补贴家用,偶尔黎苦做饭,洗衣服,准备家中用品,他并不强求,但黎苦似乎乐在其中。母亲曾经责怪他,“黎苦是让你娶回家作妻子,不是当保母的。” 他问过黎苦,青年说没关系,他喜欢做家事,可以让他放松下来,更何况当初黎苦选择并且布置的这个家并不大,没必要多请一个管家。 老实说,黎苦的审美很……Beta,不像他的Omega母亲,将家中布置的粉粉嫩嫩;黎苦以浅大地色油漆墙面,房屋布置简洁干净,地毯增加了些许温度,许多小物品是深蓝色,搭配起来并不突兀,阳台有花,唯一让时椿不解的,是黎苦养在客厅里的金鱼,透明的鱼缸里金鱼慢悠悠地游着;黎苦不养其他动物,似乎也并不喜爱小孩,那只金鱼是这间房子里除去两个人类以外的唯一动物。 他不知道金鱼寿命多长,但结婚四年,那只金鱼一直在,见证他们的婚姻,从起步到终结。 时椿非常确定,最初他并不爱黎苦,他们像普通室友一样生活,不谈爱情,彼此照顾,他定下一个距离并遵从它,而黎苦隐隐约约意识到那样的距离,始终没有跨过。但唯一一个异常现象、或可称之为预兆,来自于时椿对黎苦的定义。 他擅长将不同人群分类,冠以不同名称,投注对应的情感,黎苦不是家人,但也并非朋友,从高中以来适用的所有分类却没有一个能装下黎苦,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相处的时间也不够让他将黎苦划为家人,这点时椿明白,他所对自己产生疑惑的是,那朋友呢?他也曾经有过室友,与同学、社团成员共同被归类于朋友的范畴,对于范畴内的存在怀抱着友情,黎苦似乎能够被放置在这个圆圈之中,但时椿并没有这么做。 没有原因,或者他始终没能找到原因。黎苦被单独隔绝出所有的分类,他却依旧无法明白自己该以甚么样的态度、情绪对应名叫“黎苦”的分类,于是他以最合适也是最恰当的礼貌,不远不近,他很快习惯这种距离,习惯黎苦的存在,习惯他似乎总是在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的位置。 这种习惯维持四年,时椿甚至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怀抱爱或者其他情感,以刚刚好的距离相处直到长眠之前,他甚至假设黎苦先过世,那他会时常带着一捧花探望他,墓地不要离得太远,下雨时或许他会留下一把伞替墓碑挡雨;偶尔也会有不切实际的猜想,如果他先过世,黎苦会不会感到悲伤? 但没有如果,事实是假设成真,黎苦先离开他。 ——从今往后,愿你自由,平安,快乐。 那是黎苦留下的最后一封简讯。 等他收到简讯时已是下午三点,他迈着毫无理由却焦躁不安的步伐赶回家中,门口少一双鞋,金鱼还在,多肉植物还在,阳台的花也还在,桌子上多了一张离婚协议书,那些打印出的工整字迹在时椿眼里看来只有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黎苦不要他了。 时椿在沉默的空间里凝视着那张纸,平静安稳的生活忽地裂开一条缝隙,剎那间生出一道深渊,那从来不被时椿理解的情感从深渊里生出一朵洁白干净的花来,它颤颤巍巍,几欲绽放。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但当他回头,却再也找不到停靠的岸了。 他好像不是坏人。 他只是不爱他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回头是岸 第6章 第六章:现世安稳 黎苦离开的第一个七天,时椿没有找他。 他还有些疑惑那朵花究竟意谓着甚么,深渊底下那从不被窥见的情感又是甚么,但他只是收起离婚协议书,将文件放入柜子中,开始缓慢习惯失去黎苦的生活。他一点点看着含苞待放的花,学习喂金鱼、浇阳台里的花,他没有意识,或者拒绝意识到黎苦的离去,似乎他们从未结婚,从未共同相处,长达四年。 四年,黎苦一点一滴将某种东西渗透他的生活,他不知道那是甚么,黎苦是Beta,没有信息素,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个人早已占据他的生活,那是除去信息素以外的某种物质,包含在早起的咖啡,偶尔顺路买回的蛋糕,注明不要辣椒的订单……在第七次吃到放有豆豉辣椒当作小菜的便当后,时椿开始难以遏制地思念黎苦,他想从普通而平凡的餐点里寻找黎苦的味道。 青年并非每天做饭,大部分时候他会替他叫外送,或许中途经过耐心的询问与不停的尝试,最终找到最符合他口味的那一间。而时椿并不知道那间便当店是甚么,他只能不停试错,却永远找不到正确答案。 黎苦离开的第二个七天,时椿的母亲在前来拜访时终于成为第二个知晓黎苦不见踪影的人。 时椿从小就是一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时夫人没想过他的第一次不懂事,就几乎毁了另一个人的大半青春,黎苦那样好的孩子,那样赤诚的爱意,她以为时椿无论再怎么迟钝,总有一日也一定会被打动,而爱是不允许他人指点的,也因此从未点醒时椿,但当她看见儿子布置温馨的家中少了那一道安静的身影时,却又不禁责怪起自己的袖手旁观。 她问时椿,黎苦为甚么离开?他们吵架了吗?时椿不知道原因,一切一如往常,他们没有纷争,生活安稳,在那之前,黎苦出门旅游三天,第四天回家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时椿上班时黎苦会整理好家里,替他订餐,准备晚餐,他回家后黎苦已经回到房间,这几天很少见面,因而无法察觉异样。 然而最终,时夫人没有告诉时椿有关黎苦显而易见的爱意,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自私,她心疼黎苦,毋庸置疑,也后悔自己未曾尽早点醒时椿,但如今,在黎苦已经离开的如今,告诉时椿他失去一个曾经多么深爱着他的人,只要他对黎苦有哪怕一点点的好感,无论他是否选择挽回,将来的路都是极其艰困的。 于是她再一次选择沉默不语,因为她同样爱着时椿,以一个母亲的角度纯粹而自私地爱着时椿,所以她不会告诉他,曾经有一个人眼里闪烁着光芒,对她说,“我喜欢时椿,我想与他签订终身,结为伴侣。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女作家用如今他们已然陌生的语言,在婚书上写下前两句,签订终身,结为伴侣;而她的丈夫添上后两句,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确实是极其浪漫的誓言,只是不晓得黎苦知不知道,那两个人最终也没能走到最后。 黎苦离开的第三个七天,黎苦的弟弟联络上他,说他找不到黎苦。在那之前,时椿从来都以为黎苦回家了,听到他的话,Omega沉默一下,忽然笑了,“这里哪是他的家?高中开始,他就不在家里住了。” 高中毕业以后,也只有逢年过节或是爷爷回家,为了喜气,或者为了不让亲戚有多余谈资才叫黎苦回来,所有疏远与冷淡其来有自,黎苦与他们有着无法瞒骗的血脉关系,却始终与他们陌生。 时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黎苦从始至终只有这一个家。 黎子鸢问,“所以黎苦呢?求着爷爷跟你结婚以后他就更少回来了,爸妈不在意,但我至少得知道他占了我的名额之后过得怎样吧?” 时椿愣了一下,他看着客厅里的金鱼,那只金鱼吐着细小的泡泡,黎子鸢的话语像是一个线头,轻轻揪着一拉,所有的真相便都水落石出,原本他是要跟黎子鸢结婚的,而黎苦强求了这个位置,为甚么? 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吗? 黎苦离开的第四个七天,时椿终于开始寻找黎苦的踪影,但一无所获。Beta办理辞职,没有过于亲密的关系也就代表无人知晓他的下落,时椿委托征信社,最终报警,请警方协寻失踪人口,那个人已经没有家了,时椿想带他回家。 他想给黎苦一个家,或许他还不能学会爱,但他看见深渊里开出的花,仅仅只有一个小小的花苞,那想必就是他始终追寻着的爱的雏型,至少时椿肯定自己并不排斥黎苦的爱,甚至对于接下来崭新的生活方式跃跃欲试。 第四个七天过去后的第一天,时椿终于接到有关黎苦的消息,Beta因为非法的腺体置换手术引发强烈炎症,在万水的湖边过世。 那朵花最终还来不及绽放,甚至都没能凋萎,转瞬之间就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片余烬,风一吹,就甚么也没有了。 黎苦离开的第五个七天,时椿用最短的时间布置好葬礼,那是他很久以前曾经设想过的场景,就在烟城,离家不远。 他邀请了很多人,比他们结婚时要多得多——毕竟他们结婚时只是公证,未有喜酒,他找了很多照片,但只有一张他们的合照,照片里的黎苦眼里有星子闪烁,但他笑得疏离又冷淡。这是一看就能知晓他们关系并不亲昵的照片,可那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 他去问了很多人黎苦喜欢甚么,黎苦的同事,上司,弟弟甚至父母,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黎苦的同事思索许久,忽然灵光一闪,“他很喜欢深蓝色!像大海一样的蓝色。” 另一个同事这才想起甚么,看了眼时椿,说,“我问过他,他说,因为这是属于他爱人的颜色。” 时椿沉默着,最终面无表情地道谢,他没有落泪,彷佛已经十分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因为仍然不晓得黎苦喜欢甚么花种,最终时椿选择人工培育的蓝色玫瑰,与百合一起,布置花篮,花圈,棺盖面花,此外,他凭借印象寻来月光花,与那未开就已消散的花朵十分相似。 Alpha从不费心耽溺于浪漫的花语之中,但偶然听见与会宾客的私语,蓝玫瑰寓意着奇迹与不可能实现的事;月光花则是永远的爱与易碎易逝的美好,他沉默着经过他们,丧礼即将开始,黎苦的父母到场,他们的神色是甚么样的? 时椿不记得了。 葬礼按部就班,没有变故,没有意外,他送走黎苦,火化前时夫人站在他身旁,滞涩地说着那些本该在胃里腐烂的话,她以为她能永远沉默,但不能,黎苦死后某种混杂着遗憾与痛苦的情感淹没了她,于是她说,关于黎苦,关于爱,关于那句浪漫的誓言。 ——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待续 ※ 文中“签订终身,结为伴侣。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出自张爱玲与胡兰成婚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现世安稳 第7章 第七章:无人问津 高三生确实毕业了,他们收起行囊,朝更遥远的地方出发,或者风平浪静,或者峰回路转,但那都是他们各自的人生。 时椿并未偏离轨道,同样就读宁生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昙花一现让他成为众所瞩目的校草,一切似乎都与过去一样,但黎苦拒绝走上同样的道路,他不再关注时椿,重复枯燥乏味的日常。 可是每天睁开眼睛,离开床铺,他都下意识踏着习惯的步伐想替时椿冲一杯咖啡,在第四天撞到桌子后彷佛终于意识到甚么,接着用一个月的时间养成另一个习惯,起床时先看着天花板,默念,我是黎苦,十七岁,不是时椿的伴侣,不是在二十七岁做腺体置换手术死亡的那个Beta,我们不会再有交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一天念得更多,我是黎苦,十七岁,没有和时椿成为伴侣,没有在二十七岁时因为腺体置换手术而死亡,没有那么痛那么痛地爱过一个人;我是黎苦,我不会再跟时椿在一起了,好痛,上天给我第二次生命总不是让我再受一次苦的,好痛;好了,黎苦,没事的,我们不会再有交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可以让他足够清醒,不会再想着要帮时椿倒咖啡,不会停在蛋糕店前思考对方喜欢的口味,不会重复过去同样的人生;接着,默念的语句逐日删减,最后他只要睁开眼睛,告诉自己,黎苦,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就能离开床铺,开始崭新的一天。 习惯是可以改变的,只要足够痛,没有甚么是不能改变的,他想。 是的,黎苦说得没错,习惯可以改变,但黎苦因为时椿养成的习惯数不胜数,挑选饭菜时尽可能清淡,经过甜品店下意识去看橱窗里的蛋糕,网页里推送手表品牌总会下意识储存,然后点开,再删除。 即使他并没有格外要好的高中同学,与大多数人关系不冷不热,也有不少人问,“黎苦你喜欢蛋糕?”“你以前不吃这么清淡的,生病了?在减肥?”“原来你也会关注手表啊——” 语句里不约而同透露出同一个意思:黎苦,你变了。 但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偶尔他会看着镜子里那个青涩的还未长开的黑发少年,想,十年前的黎苦是甚么样子的? 他喜欢吃甚么口味?不喜欢吃甜吗?他关注甚么话题?由同学口中拼凑起来的这个人陌生又遥远,黎苦在深夜里想,原来爱一个人真的能变得面目全非。 可是他找不回来了,那个遥远的年轻的自己,他既无法成为曾经的自己,又拒绝继续做那个深爱着时椿的、为伴侣养成诸多习惯的深情Beta,他试图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最好谁也不是,不那么脆弱,不那么容易受伤,接着就这么安稳地孤独地活下去。 黎苦在十二月的期末考,终于意识到以为找到平衡、改掉习惯的自己究竟错得多离谱。 时椿带来的改变显然是巨大的,为了他,黎苦的最后一年发愤图强,日夜苦读,即使最后的成绩依然不能就读宁生大学,但隔壁的宁愉美术大学分数也并不低,当时的导师知道黎苦无心于美术,曾劝说他换到另一所学校,老师说:“黎苦,你的作文写得很好,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与其去宁愉,为甚么不去烟城大学呢?” 烟城大学以通用语系出名,她便是毕业生之一。 黎苦记得自己的回答。 “老师,我的故事无人问津,我只是想去宁都看看,那里有一个人,我想在他的故事里写我的名字。” 现在没有时椿,没有催促他前进的动力,十年又实在太过遥远,知识的结晶早早还回老师,这个月始终徘徊于自我定位的黎苦在期末考前一周才意识到严重性,即使临时抱佛脚也不能阻止他取得惨痛成绩的脚步。 导师依旧是那个导师,她是一位温柔的中年女性Beta,叫做许嫣,领着黎苦到独立的晤谈室,即使少年拉低了全班平均成为垫底,比起生气,更多的是担忧,“黎苦,你还好吗?” 黎苦想,他一点也不好。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时椿于他的重要性,他在最重要的转折点看见时椿,就因此改变了叫做黎苦的这个人所有的人生轨迹,是的,是这份爱带来最苦涩的疼痛与最惨烈的结局,黎苦记得,那些痛楚是刻在灵魂上的,所以黎苦时刻警醒自己,不能走上与过去相同的路,且要改变因为时椿养成的习惯。 但此时黎苦终于想起,这份爱除了带来苦痛与死亡以外,也带来对未来的希望与为此努力的勇气,在他迷惘而晦暗的故事里,因为时椿而有了许多颜色,他因此学着成长,力图追赶着对方的脚步,因为喜欢的人很优秀因此希望自己变得更优秀,黎苦用这份坚韧而正向的爱从深渊里爬上去。 他曾经短暂见过光明,在废寝忘食学习的间隙里,想象着自己的未来如同时椿一样灿烂;他曾经短暂见过光明,在宁生大学旁听时隔着人群看时椿的身影,从那些人的言谈之中流露的气质与涵养,那是离他很远的人;他曾经短暂见过光明,结婚后偶尔与时椿有普通谈话,疏离,礼貌,以及其中包含着的令人憧憬的灵魂。 他曾经短暂见过光明,在他被爱灼伤双眼之前。 导师又问了一次,“黎苦,你还好吗?” 柔软的关怀轻易地叩开黎苦的世界,那里满是黑暗,荆棘遍生,他站在一点空隙里,努力不要被荆棘刺伤,却也因此无法看见外界的模样,他闭上双眼,想要跨过荆棘往外走,他想看看阳光,哪怕遍体鳞伤,哪怕鲜血淋漓。 我可以哭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然后是导师包容的应许,卫生纸放在他的右手边,却连拿都来不及,这阵长达月余的压抑与沉默的反噬来得突如其然,从呜咽到嚎啕大哭,干哑的嗓音缓缓沈寂,最终费力而无声地尖叫,恍惚间似乎回到腺体置换手术后的那三天,所有的感官只剩下痛,关于爱,关于失去,关于自身,关于生命,累加起来几乎致命,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血肉模糊,但事实是,他好好地活着。像从没爱过一样。 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黎苦用嘶哑的嗓音说,“老师,我好痛。” “爱一个人,为甚么这么痛?” 全文31章 8-9篇番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无人问津 第8章 第八章:是身如焰 黎苦并不是只爱过时椿一个人。 他爱过他的父亲,爱过他的母亲,爱过他的弟弟,爱过以血缘维系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的那些存在。 但无论是谁,家人或者伴侣,看似拥有最坚固的羁绊,但所有单向的情感永远都只是将刀刃放在对方手中,让那个人能够肆无忌惮刺伤最柔软的心脏。 他所经历过的所有爱都很痛,他从中成长,为了避免痛苦于是学会逃避,学会冷漠,学会把那些渴望放在角落不去见光,诚然,那些爱里他学会很多,但学会再多也无法掩盖爱对他的本质只是伤害。 然后他意识到了这些伤害成就他的成长,他的故事,甚至他这个人,多么荒谬与可悲,简直令人发笑,但他笑不出来,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不停擦拭着泪水的衣领跟袖子都湿透了,可他还在哭。 黎苦又问了一次,像是自言自语,很快给予解答,试图说服自己成立某种不会伤害到自己的价值观。 “老师,爱一个人为甚么这么痛?是不是因为我不配被爱啊?还是因为我是Beta?” 许嫣看着黎苦,声音很轻,像怕碰碎了面前这个如泡沫一般彷佛下一刻就要破散的人。 “因为你是人。” “黎苦,爱有很多种样子,但不是每一种爱都使人幸福,事实上,大部分的爱都令人痛苦,充满遗憾,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名诗人写下一首关于爱的诗。”许嫣用温柔的声音念出那一首诗。 “当爱召唤你时,紧随它,虽然它的道路艰险崎岖。当爱的羽翼拥抱你时,依顺它,虽然它翅端所藏的尖刺可能会弄伤你。当爱开口对你说话时,相信它,虽然它的声音会像北风摧毁花园似地震碎你的梦想。因为,爱既加冕于你,也必把你钉上十字架;爱既使你成长,也必令你受管教。” “然而,如果你因为恐惧,而只求爱的平安和逸乐,那倒不如遮住自己的**,闪避爱的桩打,躲进那四季不分、笑不能尽兴、哭不能尽情的世界。” 许嫣顿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少年,在其他人享受并挥霍着爱而不知道那是甚么的时候,他正在卑微地渴求与探寻这份情感的真相,从黎苦刚刚流露出来的悲伤与绝望,即使之后寻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但许嫣不希望黎苦死去。 他是一个何其无辜的人。 “当然,这只不过是其中一种爱而已。”许嫣说,“这世界上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做到那首诗的程度,我也并不希望你成为那种人,我只是想告诉你,它有很多种样子,你只是遇见一段,或者好几段并不美好的感情。” 世界上充斥着很多并不美好的感情,许嫣也曾经为此受伤。 但痛苦不该是承受者的原罪。 “因为我们是人,是有情众生,同样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说:是身如焰,从渴爱生。生而为人,渴望爱与被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如果能够轻易控制自己,那就不是爱了。” 因为我们是人,是众生之一,是无法遏制住自己对爱与被爱的贪求的,如此脆弱的存在。 黎苦没有说话。 他并没有被说服,所有亲身经历的痛苦都不是旁观者几句话语就能消弭的,如果是,那或许也不值得他如此痛苦。 许嫣能看出来黎苦的不信任,但这很正常,黎苦所经历过的伤害要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更致命:他不曾认知到一份健全的爱是甚么样子。 无论是甚么爱,亲情,友情,爱情,以及最重要的自我认同感都包含在内,可这些情感造就关系,关系造就生活圈,这些细细密密的存在连成一个网成为生活,如果人最终抱持着错误的认知走入世界,只会在无数的伤害中重新建立起一份不伤害自己的价值观——或许正常,或许不正常;如果不正常,那甚至可能迎来某种毁灭,对于自我,或对于他人。 许嫣见过太多类似的例子,并非绝对,只是彷佛成为一种惯例,她担心黎苦成为其中一例。 “如果爱一个人很痛,或许你可以试试看先停下来,去爱不会使你受伤的东西,比如说你自己,比如说某些你有兴趣的事物——黎苦,你的作文写得很好,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为甚么不尝试看看呢?” 即使考试没有考好,最终依旧听见熟悉的话语,黎苦看着许嫣,重复了一次对方的话语,“去爱……不会使我受伤的东西?” “是的,比如说看一本书,写一个故事,或者画一张图,去爱那些不会使你受伤的东西,它们唯一能给你的,只有你给自己的。”许嫣微笑着说。 “但那不只是培养兴趣吗?”黎苦问。 许嫣眨了眨眼,优雅知性的女性教师忽然活泼许多,“被发现了,但为甚么不能试试看呢?脱离那些束缚住你的爱,去为自己看看更宽广的世界。” 黎苦没有说话。 “我并不在意成绩,诚然,考试的分数能决定你的未来,但并非直接定义你的未来。”许嫣说,“这始终是我的理解,然而就现实层面上,人的未来在十八岁被决定后,大部分的人会连带定义自己以后的人生。” 黎苦颔首,想起自己惨不忍睹的试卷。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为自己的存在与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看着亲切的导师,黎苦想,或许在思考那些荒谬又痛苦的事情之前,他可以先暂时逃避一下,用考试,或者随便甚么方式,说不定等考完以后他就忘记时椿了呢?他并没有想通,但逃避也是一种面对的方式,他向许嫣道谢:“我会努力的,谢谢老师。” “不会。”许嫣补充一句,“为了我的业绩着想,我会请认识的、已经毕业的学生来辅导你。” 黎苦顿了一下,想起时椿,他小心翼翼地试图婉拒,“……老师,这样不太好吧?” “没事的。”许嫣露出笑容,“我儿子刚毕业呢,征用一下,但别告诉其他人,好吗?” 黎苦放下心来,向她告别后回到教室,而许嫣看着黎苦的背影,直到晤谈室的门关上后才拨出了电话。 ※文中前段诗句源于纪伯伦《先知》〈论爱〉;后段佛谒源于《维摩诘经》。 - 目前是放存稿箱,先放到第八章,周末再来把剩下的文放进存稿箱。 上班、上课加油。希望你天天开心,平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是身如焰 第9章 第九章:去日苦多 补习自期末考后的短暂假期开始,家教老师名为任殷,是一位刚考上青衡大学医学系的高材生,高中并非与黎苦同在青衡高中就读;许嫣说,补课并不需要黎苦多付些钱,只偶尔包办任殷的餐费就行。 黎苦点点头,透过许嫣提供的电话号码与免费的家教进行联系,在周末约定在图书馆里的讨论间补习,他事先借好讨论间,提早半个小时,在九点半抵达图书馆,距离十点还有五分钟,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黎苦拉开门,在见到任殷的第一眼,手还搭在门把上,但动作忽然停下。 俊秀的青年眨着翠绿的双眼,带着笑看只打开些许的空隙与少年怔怔的表情,“想把善良的家教老师拒之门外吗?” 黎苦拉开门,看着对方走进来,关上门,入座,他也懵懵懂懂地坐下了,依旧有着不切实际的感觉。 十年后帮我做腺体置换手术的地下诊所医生是高中班导师的儿子——由于太过震撼导致黎苦言语不能;他一方面在看见任殷那双绿眼睛时无可避免地回忆起手术的疼痛,却又因为错愕与不解维系住他的理智:如果任殷是许嫣的儿子,考上医学系的他应有光明的未来,那为甚么最终会成为地下诊所的医生? 漂亮的手型在他面前挥动着,唤回黎苦的思绪,任殷脸上扬起苦恼的笑,“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我在面前还能走神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平心而论,任殷确实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人,长相斯文俊秀,也不难相处,还是一名Alpha,即使说着彷佛偶像剧男主才有的台词也能将轻浮与张狂收敛得恰到好处,只留有几分玩笑似的幽默,光是聊天的技巧就已经是黎苦望尘莫及的程度。 他顿了顿,不知道怎么接话,半晌后只憋出一句:“没、不是……” 任殷像是觉得黎苦十分有趣,他笑了笑,但也不继续揶揄,他打开侧背包,拿出不同封面但厚度一致的笔记本,上面分门别类纪录着不同科目的笔记,黎苦瞄一眼彷佛异次元空间的黑色侧背包,看着任殷的表情有些茫然与困惑,甚或带了些不安,“这是我要读的吗?” Alpha露出爽朗的笑,“放心,你有一整年的时间。” ※ 随着一月份的寒假刚刚开始,黎苦痛苦的生活同时拉开序幕。 但于此同时,他终于走上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道路;任殷的笔记十分详细,字迹漂亮,数理的部份只要黎苦认真读过一遍以后便能大概明白五六成,写过题目并修正,再经过任殷的讲解,基础的知识基本上能够掌握,而困难或是复杂的题目对黎苦而言有些苦手,任殷会引导思路然后找相同题型,确保同样的陷阱黎苦不会跌倒第二次。 在这样漫长的补习生活中,黎苦并不只是学会解题的步骤与思路,也学会关于学习的态度与方式,他不再总是需要任殷巨细靡遗地教学,会主动寻找相似的题目与延伸的知识范畴,遇见困难的题型也不再只能眼巴巴等着任殷的解答,他会拿张白纸试着写写看,将思路记下来,无论是对是错,也会利用网络寻找别人的解法,任殷毫不吝啬地夸奖他的自主学习,被夸奖以后显然更有动力的黎苦便越加努力了。 文科的部份任殷的笔记更多是补充数据,但黎苦本就对文科类别更有兴趣,任殷推荐一些讲解、整理的网站,他将那些当成一个个恢宏壮丽的故事,深入剖开那些故事进行解析,上网寻找数据当作左证,最终也能将那些故事记在脑中。 黎苦的成绩终于开始进步,一开始极其缓慢,但随着时间的积累,分数给予他直观的回馈,从二月份开始,三年级上学期的模拟考共有四次,下学期两次,最终决定他们大学的那场考试时间位于八月底,结束以后仍有大半学期的时间,进行志愿的选择、提交数据、面试,于毕业典礼的前一个月发榜。 上学期的第一次模拟考,黎苦还没适应过于庞大的学习数据,四项科目,包含通用语,数学,文化与理科共六百分,黎苦只拿下362分,其中通用语103,文化107,数学73,理科79,是班上倒数第四名,一个月后的黎苦拿下415分,第三次模拟考与第四次模拟考分别是467分跟493分,同学最初抱持着怀疑,但看到黎苦掏出自己整理的错题本时尽数化为钦佩。 每次模拟考的错题与蒙对的题目黎苦都会抄下来,将正确流程重复一遍记在错题本中,四次模拟考下来错题本换了五本,与爱情不同,学习上投注的努力往往能获得回报,或许并不等值,但也不会差得太远。 第四次模拟考后,黎苦将成绩拍下发给任殷,这半年多里任殷在同市青衡大学的医学院里就读,周末却依旧会见面,补习,吃饭,他们加上好友列表,平时偶尔也会联系,频率不高,即使如此,对于交友圈十分窄小的黎苦而言也已经是十分频繁,他们之间的对话几乎都是任殷主动,诸如对复习进度的询问,学校里许嫣的个性,最终演变到今天晚餐价钱与质量的相关性,黎苦几乎不会主动开启话题,但总会回复,战战兢兢地挑选合适字词。 仔细算来,这或许还是黎苦第一次主动给任殷发消息,五点放学后准时接到电话,对方带着笑的嗓音传来:“恭喜,黎苦!该请我吃顿好的了吧?” 黎苦站在校门口,停下来与任殷聊天,“当然可以,学长想吃甚么?” “嗯——我想吃青衡最有名的私人餐厅。”任殷狮子大开口,黎苦下意识摸了摸钱包,这几个月除去与任殷补习时的餐费,他开销并不大,请一顿好的应该还过得去,他说,“可以,叫甚么?我去订位。” “黎苦私人手作,有吗?” 黎苦哑口无言,半晌后对面笑了起来,“开玩笑的,我知道一间不怎么贵的餐厅,这周日在青衡公园见面,好吗?” 他应声,等挂掉电话以后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微妙情绪,他搓搓自己发热的耳尖,看着屏幕上对方发来的贴图,叫不出名字的动漫角色有着一头金发,脸上带着笑容,对话框上面写着“再见”,灿烂得像是一道阳光。 黎苦碰了碰屏幕。 在远处,一道目光始终无声地凝视着站在角落处毫无自觉的黎苦,傍晚的光撒下,他站在阴影里,彷佛整个人都要陷进黑暗里去。 黎苦收起手机,走出黑暗,迎着光迈步,夕阳下拉开好长好长一道影子。 第10章 第十章:生而为人 青衡比不得烟城繁华,也不如齐聚众多知名学府的宁都,更没有万水彷佛与世隔绝的美景,这里朴实,安稳,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座城市,它最为人所知的是美食,青衡位于平州中央,接受所有来自不同区域的食物,最终留下的美食在经过时间的酝酿后也拥有一份青衡独有的味道,有人说那是家乡的味道。 周日上午十点,黎苦带着书包在青衡公园等待任殷,考完第四次模拟考后,高三生能够短暂迎来一个月的假期——那与其余所有学生不同,在六月;而在其余学生终于放假的七月,他们必须回归学校,迎接更繁杂更庞大的复习与最后两次模拟考,当然,这一个月谁也不会松懈,与其说是给学生放假,更像是让老师们松一口气,也可以说这一个月是他们最后个人的修行。 于此同时,提早放假的大学生也基本上迎来漫长暑假,但医学生总是例外,任殷说还得多作一些研究,写课堂报告,也只有周末有空。 “你也太认真了,今天只是庆祝而已。”任殷看着黎苦的书包打趣,黎苦眨着眼睛,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还以为与过去一样补习完再沿路找间餐厅吃饭,他还准备了好几道弄不懂的错题。 任殷似乎知道黎苦在想些甚么,他接过黎苦的书包,找公园里的公用置物柜放进去,“问题晚上再来讨论,现在先去吃饭吧?” 黎苦顿了顿,点点头,跟着任殷走,听他说着大学发生的有趣事件,诸如学校每逢下雨必淹水,池塘养乌龟,同时兼具恐怖谣言与浪漫传闻的情人坡,以及班级里在迎新茶会就迅速组成的班对——一名Alpha女性与Beta男性。 任殷与黎苦隔着刚好的距离,不远得生疏也不近得逼仄,他回过头就能看见如鹌鹑一般的Beta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认真地听着,偶尔搭个腔。 最后,任殷带黎苦到一间日式料理店,他知道黎苦比起牛排或者火锅,要更喜欢份量不多的日料,这间店藏在小巷里,隔壁是一间书店,店主不爱广告与推销,恬然自得地经营着。 黎苦抬头,看着招牌念出声,“徒然草。” “据说是许久以前的一本书,不过如今已经亡佚。”任殷拉开门走进,黎苦跟在他身后,餐厅以木制器具以及所有与木头相关的事物作为基底,整个环境散发着一种恬淡的木质调香气,墙边有书柜,花瓶上一朵百合盛开,钢琴声弹奏着古老的东洋旋律,老板是一名Beta,任殷熟稔地向老板打招呼,带着黎苦走到角落里坐下,翻开做成木简的菜单。 在黎苦犹豫的时候,任殷点了鳗鱼饭,烤鲭鱼,还为他们倒了热茶,盛上味噌汤,黎苦才选了店里的几个招牌寿司,玉子烧、炙烧鲑鱼、海胆军舰寿司……等。 等待的间隙,黎苦看着任殷,终于将犹豫很久的问题问出来:“学长,为甚么会想成为医生呢?” 任殷现在就读医学大学,有光明灿烂的未来,如果万物有果皆为因,那任殷成为地下医生的结果或许可以从他想成为医生的原因中找到答案。 绿眼睛的Alpha顿了顿,露出笑来,“你想听能说服你的假话,还是可能难以接受的真话?” 黎苦沉默半晌,坚定地开口,“我想听真话。” 在这半年来,任殷的陪伴与支持让他脱离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轨迹,他可以在失去名叫时椿的动机以后还能够一步一步的成长,任殷功不可没,黎苦无法对此漠不关心。 “因为生而为人,我们是自由的。” 看着怔怔的Beta,他说,“某些人憧憬着信息素造成的吸引,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伴侣;某些人将此视为束缚,意图不藉由信息素寻找到自己的真爱。这没有对错,只是我崇尚着后者的爱——如果人必须依靠信息素才能得到真爱,那Alpha只能爱上Omega吗?Beta就不配被爱吗?” 黎苦看着任殷,张开嘴,似乎发自内心地真的对此感到疑惑,“……难道不是吗?” 如果这句话是从Alpha或Omega口中说出来,或许只会让人认为是根深蒂固思想底下的既得利益者而感到不快,但当这句话是从那“不配被爱的Beta”口中说出时,只会让人感到心疼,彷佛他发自内心认为他是Beta,于是他不配被爱。 为甚么?凭甚么? 任殷语气温柔,“并不是的,如果Alpha只是由于信息素的吸引因而爱上某个Omega,即使匹配程度再如何高,我也不认为那是真爱。比起我的爱,如果黎苦爱上某个人,我会认为你的爱比我的更真实。” 那是与黎苦本身所坚信的某种想法截然不同,背道而驰的信念,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爱能够比其他人更真实,也总是因为自己是Beta而感到自卑,认为他的爱配不上时椿。 如果真是这样,那任殷又为甚么会帮他进行腺体置换手术?黎苦问,“那如果Beta因为爱上Alpha或是Omega,想要改造腺体……” 绿眼睛的Alpha用不可置信的表情回答,“那可是犯法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不犯法的话。”黎苦说,任殷思考片刻后回答,“我会帮他。” “为甚么?” “因为对他而言,爱情比自由更重要,也比自己更重要,我尊重那个人的意愿。”虽然这么说,任殷的绿眼睛看着黎苦,“不过如果那个人是黎苦的话,我会拼命阻止的哦?” 黎苦想,任殷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Alpha,他拒绝被天性所束缚,却又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在朋友面前,他又更希望对方能过得更好,他明白任殷最终前往地下诊所最大的原因,或许在那里的腺体置换手术,除了像他这样的人,也有更多、更多想要成为Beta的存在。 黎苦终于明白,他的爱原来并非不值一提。 不是卑微的,不是屈从的,不是不配的,而是比所有天性更加真诚也更加宝贵的爱。 黎苦看着任殷,忽然发自内心地说,“能够认识你,真的太好了。” 餐点送上桌,任殷将寿司推到黎苦面前、烤鲭鱼放到中间,那双好看的绿眼睛里带着笑,“我也觉得,无论是你遇见我,或是我遇见你,所有相遇都是奇迹一般的命中注定,不是吗?” 第11章 第十一章:开花结果 时间像是从指缝间缓慢漏下的水滴,但那不仅仅见证着光阴的流逝,也同样见证着黎苦的进步;上辈子黎苦最终以487分的成绩踩着线进入美术大学,而这次,黎苦以539的分数交出高中里最满意的答卷。 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年的九月终于开花结果,他却又遇到下一个问题:关于升学的科系。 黎苦在一年前是以逃避作为理由前进,但当他终于走到分歧点,却又感到茫然,他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成为的人,过去一年他被课业填满,学业严严实实地占据他所有的时间与思考的间隙,甚至很难想起时椿、家庭,那些荒谬得彷佛故事一样的过去。 现在他站在分歧点上,在屏弃过往那使他前进的动力以后,他明白自己应该为自己而前进,却依旧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甚么。 他好像长大一些,却又还是落了别人一大截,黎苦有些自嘲地想,但没从前那样绝望与悲凄,他传讯息给任殷,讲自己的分数以及目前依旧空白的志愿清单,对方没有回复,他看着时间,凌晨十二点十分,分数出来的这一刻才算结束枯燥的备考生活,迟来的疲倦淹没他,那比他想象得要庞大得更多,黎苦打了个呵欠,最终沉沉睡去。 分数是在九月十一日,礼拜六的零点准时公布,隔天并没有课,黎苦九点醒来,盥洗后正思索自己要不要查些科系的资料,九点半接到任殷的来电。 “学长?” “在宿舍吗?”任殷问,黎苦应声后房门被敲响,他走到门口,推开门时看见一束花盖住他的视线,等到他从花里抬起头,任殷露出笑容,“恭喜!” 黎苦忽然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些人是很温柔的,会发自内心地祝福另一个陌生的人,或许这不是爱,但依然能够温柔;或许这是另一种爱,另一种黎苦从来无缘得见的爱。 他们离开宿舍,幸好考完试以后也没甚么人留在宿舍,舍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宿舍外,许嫣带着温柔的笑看着他们——他们想接黎苦去他们家中,为最终考出好成绩的黎苦庆祝,在感动之下盛情难却的他甚么也没来得及准备就去到许嫣家里。 许嫣是Beta,她的丈夫、也是任殷的父亲,是一名男性Alpha,叫做任明溪,是一名医生,金发绿眼,气质温文儒雅,与许嫣相似,两人都是稍微有些内敛的人,他们在黎苦面前没有太多肢体互动,连拥抱跟牵手都不太有,但黎苦就是能明显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温柔而深沈的情感,好吧,那有个更精准的词汇:爱。 那种爱体现在许嫣跟任殷在厨房里做菜,任明溪便去餐桌上铺垫子、布碗筷,往冰箱里拿了饮料,又去泡壶热茶,黎苦对于干坐着不习惯,帮忙拿了杯子,任明溪也不拦他,只是叮嘱,“瓷杯一个,玻璃杯两个,黎同学要是想喝热的便拿瓷杯,冷的就拿玻璃杯。” 黎苦拿了瓷杯。任明溪说,“总算有人和小嫣一起喝茶了。” 任明溪和任殷都喜欢喝含糖的饮料,但许嫣养生惯了,喜欢喝茶,吃饭时桌上便常备着两种不同的饮品。 任殷与许嫣将菜端出来,两素两荤一汤,清蒸鱼、红烧肉、炒高丽菜、清炒四季豆与鸡汤,还有一些腌渍小菜,许嫣把鱼放在任明溪面前,笑着说,“你馋了好久的鱼呢,我特地跟蘅水餐厅的师傅学的。” 原来任明溪特别喜欢吃鱼,许嫣就去找厨师学,恰好厨师的儿子也曾经是许嫣的学生,根据许嫣所说,她研究良久,残杀许多无辜的鱼儿,终于在今天大展身手。 黎苦看着他们的互动,其实很平常,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气氛缠绕在他们周围,透过言语所展现,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的相处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爱,他们没有迁就对方,保有自己的习惯与喜好;一个人煮饭时,另一个人就负责布置与收拾;愿意学习对方喜欢的菜色,并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其实哪怕没有这些互动,光是从任殷的名字就能理解他们之间的情感,任明溪与许嫣将自己名字中的各一个分给任殷,在如此温柔的环境中养成如此特别的存在。 他有些羡慕,无论是夫妻之间的情感或是这样的家庭氛围对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一旁的任殷等他们对话结束以后自然而然接过话来,“怎么就没有我的份呢?母亲,你又偏心。” 许嫣笑着说,“你不是不喜欢海鲜吗?家里就出了你这个叛徒。” 黎苦愣了一下,任殷讨厌海鲜?但之前不还带他去日式料理店吗?他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个人的温柔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对所有孤独的存在抱有同样的善意。 “最近也多少能吃一点了,要不你们两个想约会时都去徒然草,把可怜的任殷小朋友丢在家里……”任殷语气委屈,任明溪对这显然已有对策,“十九岁的任殷小朋友,坐下吃饭,黎同学也饿了吧?” 他们入座,闲话家常里开始用餐,黎苦也把那件事暂且放着,享受难得地、彷佛有“家”的气味的一顿午餐。 用完饭后,任殷带走黎苦,虽然不知道学长有甚么打算,但黎苦无疑是相当信任任殷的,于是他跟着Alpha去了一间电影院,买两张票券,视野更好的位置已经没有相连的两个座位,于是任殷买两张位置不同的票。 黎苦很少看电影,也从没去过电影院,并非不感兴趣,只是没有人陪他一起,于是许多事情都索然无味。 任殷为他解说,这部电影叫做【花】,由一名叫做群青的作者虚构的真实故事,任殷先前自己看过一次,想带着黎苦看第二次。 矛盾的说法让黎苦有些好奇,他安静地坐下,手边放着可乐与爆米花,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他的左边是走道,右边是一对情侣,任殷不在他身边,但他并不感到孤独。 在黑暗里,电影缓缓拉开序幕。 第12章 第十二章:雪风花月 主角叫做立花,是一名女性Omega,故事开始于她十二岁的冬天。 立花没有爸爸,她的母亲是一名神秘的Omega,住在平民区里最好的房子,那房子里没有男主人,每个月的十号和二十五号,她会离开这栋房子,留下立花一人,只身前往他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隐隐约约明白她的职业,从光鲜亮丽的穿著,游手好闲的日常与总挂在她脸上那抹艳丽又疲惫的笑。 她的生命里没有父亲,母亲总是用一种陌生又特别的眼神看着立花,对她说:“你很漂亮。” 这句话意味着甚么?立花并不知道,但在疏离又冷漠的环境里,她模仿着唯一学习的途径,慢慢长大。 十二岁的冬天刚来的时候,县城的冬天从十二月到二月底,那时的雪还是细密的飞絮。 立花模仿着母亲,留长头发,穿碎花裙子,像雪织成了白净的面庞,玫瑰染着她的唇瓣,而最纯粹的夜色披上她的长发;她也学会唱歌,像风声拂过树林而黄鹂轻轻鸣叫,面对大人的称赞,她微微笑着道谢。 早熟的女孩身体愈发成熟,心灵却始终干净,她恪守着学校里教给她的知识与伦常,偶尔产生些许疑惑,诸如她不知所踪的父亲,未尽其责的母亲,Alpha与部份Beta的示好与其他人的敌视,老师若有所思的目光——没有人说她做错了,于是她照着课本与母亲的轮廓继续成长。 母亲依旧明艳动人,岁月彷佛格外珍爱她,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些许痕迹,同样在每个月的十号与二十五号离开家中。 圣诞节那一天,母亲早早出门,立花穿起漂亮的碎花裙子走出门,在四散的雪花里,街上是并着肩的情侣,家人,少有像她一样如此孤单的孩子,她在公园里坐下,朝许愿池扔进一个金币,她没有说话,闭上眼睛许下愿望。 孩子的愿望总是天真又不切实际的,所以她说,想要世界和平,每个人都善良,每个人都快乐。 在离开公园时,她遇见街边有个五六岁左右的男孩,男孩看到她,跑过来,拉着她的裙子,问,“我找不到爸爸了,能带我去找我爸爸吗?” 立花牵着他的手,要带他去警察局,男孩说,“我知道我家在哪里,你带我回去吧。” 立花犹豫一会,男孩说,“姊姊你帮帮我吧,我爸爸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大概是话语里的亲情感动了她,毕竟立花如果不见了,或许也没有人会担心她,她并不能体会被担心的感觉,甚至有些羡慕,所以她牵着男孩的手,走到平民区里她陌生的地方,一栋破败的大楼里。 十二月三十一号,立花在公园里被发现。 她失去意识,濒临死亡,路过的Beta将她送到医院,经过抢救后女孩活了下来,在二十五号到三十一号的这一周之中,她遭受严重性侵与虐待,体内采捡出至少五人的□□与尿液,皮肤上除了殴打的痕迹以外还有刀伤与烧伤。 长达一个月的治疗后,医生在她的生殖腔里发现胚胎,一个小小的东西躺在她的腹中,正在发展所有与生命有关的器官。 那一年联邦的法律里对于堕胎的法令限制十分严格,除非生育会危及孕妇的生命安全或者胎儿有先天重大疾病,否则不允许堕胎,立花摸着肚子,表情茫然。 嫌犯很快被逮捕,共有四名Alpha,三名Beta,甚至有两名未分化的六岁幼童,他们没有参与□□,但加入凌辱过程。九名犯罪者家境贫穷,各有说词。 因为立花尚未成年,立花母亲收下大笔金额,决定庭外和解。 小小的县城里很快传开这件事情,人们说,她怎么可以一个人在外面,这样多危险啊。 人们说,如果有人说迷路了,当然要带他去警察局呀,怎么会跟着对方回去呢? 人们说,一个Omega怎么可以不保护好自己呢,圣诞节的时候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穿着碎花裙子在外边走,总得出事的吧? 人们说,是呀,他们肯定也有错,但她肯定也不是没问题呀,你瞧她妈妈那个样子…… 人们说,他们也和解了不是吗?赔了好多钱呢。 人们说,她还太小了,不懂事啊。 人们说的话好多好多,几乎要把立花淹没,没有站在立花身边,而母亲无动于衷,偌大的房子里装着她们,一个彷佛活着,一个彷佛已经死去,以及一个还没出生的生命。 立花不敢出门,不敢照着镜子,不敢面对自己与自己还没大起来的肚子,她对着窗户整日整日地唱歌,黄鹂鸟的歌声清澈又哀伤,某日,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经过这里,那是一个干净的、善良的Omega,她穿着鹅黄色的裙子,从另一个城市前来渡假,来看雪,被立花的歌声吸引,她隔着窗户,与立花聊天。 立花说,雪是不是变大了?我好久没出门过啦,快要二月了,好想看看春天的花呀。 立花说,我只是想帮他而已,那么小一个男孩,他的爸爸会担心他的,我怎么知道他会骗我呢?可是他们说我错了。 立花说,我不想要这个小孩,我不会爱它的呀,它不只是我的孩子,还是那群人的孩子。 立花说,我是不是很坏?可是我好痛,痛到快要死掉了。 立花说,为甚么是我? 少女想帮助立花,想让她能够堕胎,想惩罚那些恶人,保护所有像立花一样的未成年与弱势性别,她四处奔走,途中充满坎坷与挫折,各种猜测组合成流言蜚语,说Omega爱上了Omega,说她们有着异常且变态的情感关系,说她们对这个社会不够信任或者意图分化思想,明明未成年或者Omega都不用面对社会赋予的压力,竟然还意图取得更多的权利,说她们不够知足…… 少女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对罪恶的宽容,对善良的吝啬。 “我们要多纯洁,多无辜,多善良,多完美,才能获得你们的怜悯?” 那一年的冬天好长好长。 立花在一个夜晚用菜刀划开自己的手,放一缸热水,整个人浸在里面,安静又满足地睡去。 隔天,大雪终于停了,有花颤颤巍巍从角落里探出头,想要绽放,但女孩却甚么也看不见了。 少女没有看见立花的尸体,但立花在窗边留下一封信,信上说:我终于杀死了罪恶。 立花的母亲没有为她举办葬礼,安安静静地收拾,火化,埋葬;在痛苦中,少女写下一篇动人的小说,在某座文学奖中大放异彩,Omega、女性、未成年、被小说背后的真实震撼的千百万人走上街头。 未成年人保护法,Omega保护法,性侵害防治法,堕胎相关法令的修改一一实行,背后是一个或者无数个生命,他们踩着鲜血,终于走到这里。 “亲爱的,你没有做错。” 法令正式施行的那一天,少女已经二十二岁,那是春天,二月三号,她捧着一束鲜花,在致词时,她遮去自己这一路艰辛,只想在众人面前跟立花,跟那个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的女孩说。 “你帮助了需要帮助的人,你很善良,很温柔,能够认识你,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 如果立花还活着,今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她举起花束,在眼泪里以明媚的笑容祝福。 “十八岁快乐,立花。” “等你下次再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发现这是一个你所期待过的,美丽的、宽容的、温柔的世界,这是我、我们,这个世界送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屏幕缓缓暗下,台下响起立花曾经反复哼唱的那一首歌,那并非他们理解的语言,即使拥有翻译,他们也并不熟悉,但这首歌如此缓慢,如此温柔,如此引人潸然泪下。 Lord I told they undertaker,undertaker please drive slow 主啊,能否将马车开得再慢一些 For this lady you are carrying 因为您将要带走的这个人 Lord,I hate to see her go 主啊,我不愿她离开 Can the circle be unbroken 但愿轮回不被打破 By and by,Lord,by and by 主啊,在不远的将来 There''s a better home a waiting 我们终将重逢 In the sky,Lord,in the sky 在天上 接着是小镇里的风景,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的月亮与冬天的雪,四时美景之上,主演名单与工作人员的名字一一出现,但电影并没有结束,等到音乐播完,屏幕暗下又亮起。 演讲结束以后,少女在角落里看见立花的母亲,她逐渐地老去,但依旧美丽,脸上始终带着一些难以理解的笑,少女还没有问些甚么,她轻轻地说。 “如果我像立花一样勇敢,你说,我们会不会提早迎来这一天?” 在黑暗里,屏幕上有最后一句话。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谢谢你们还记得她。 ※ 雪风花月:为风花雪月的典故,摘自唐.郑谷〈府中寓止寄赵大谏〉诗句「雪风花月好」,代表四时美景。 这一章献给素媛,娜美,彭婉如,叶永鋕,以及所有「立花」,等你们再一次鼓起勇气凝视这个世界,或者下次再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发现这是一个,你们曾经期待过的,美丽的、宽容的、温柔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雪风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