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攥着酒盏的指节泛白,微笑:“朕已留意,实在无合适人选,不若皇姐自京中挑个中意的。”
太后始终缄默不语,余光观察到皇帝险些失态,眉心聚起深纹,眼角抽搐一瞬。
未等姜容婵接话,太后便沉声道:“依哀家看,倒也不必拘于列侯之子,长安俊彦尽在殿上,阿婵不若选一个。”
话音落下,姜容婵起身谢恩,胸前的绿松石珠串随之微动,如静谧碧湖,发尾金珠闪烁如星,朱唇轻启,竟是推辞之语。
“儿臣不甚了解长安公子,恐怕不宜草率定下婚事。”
她再着急离京,也不至于随意指一男子共度余生。
皇帝面上微笑不变,不动声色松开酒盏,袖口已被晃出的酒液濡湿。
“母后心系阿姐婚事,不若这段时日先遣长乐宫女官拣选,再召阿姐入宫商议。”
殿内顿时寂静,俄顷私语如潮水,张太后眉梢微扬,下意识望向张氏未婚配的子弟。
大胤以孝治天下,世人皆言今上待姨母张太后犹如亲母,每日请安不曾落下。
唯独太后知晓,张氏年轻小辈无一人得实权,先帝两任皇后皆出于张氏,何其煊赫,竟落个青黄不接。
皇帝只会做面子活儿,怎么今日愿让张氏尚公主?
何况,他方才于长信殿,分明极其不悦太后插手姜容婵的事,短短两个时辰,居然换了副心思。
张太后胸口起伏不定,目光在皇帝脸上打转,见他不似玩笑,终于强压唇角笑意,“陛下所言甚好,长乐以为如何?”
姜容婵垂眸,张氏以美姿容著称,皇帝生母大张皇后更是曾经的北地第一美人。
张氏的公子单论容貌,尽是珠玉。
况且,这些人身为外戚,却徒有虚衔,想必更愿意同她离京。
皇帝果真思虑周全,顾念姐弟旧情。
姜容婵笑了笑,“儿臣悉听母后安排。”
*
宴席散去,殿外曲廊零零散散几位朝臣吹着风醒酒。
姜容婵命随行女使在殿内候着,独自至金丝楠木廊柱边。
“今日多谢伯父伯母。”
平津侯夫人正皱眉斥骂丈夫趁机多饮,闻声转过头,笑得爽朗。
“我们之间何须言谢。”她看了眼醉到不知事的夫君,“若是只喝顿酒,说几句话,便能送你平安回乡,倒也轻松。”
平津侯夫人叹息,“还是早些回去好啊,伴君如伴虎。”
谁都知道今上几位兄长死得蹊跷,连素来避世的齐王也没能保住全尸。
姜容婵怔愣一瞬,颔首缓声道:“多谢伯母提点。”
姜容婵还要寒暄几句,却听见道尖细的嗓音。
“陛下召殿下至温室殿一叙。”
她转身,只见着张笑眯眯的圆脸。
“栾平?方才宴上怎的不见你?”
“殿下,奴婢方才有差事在身,不能早早来见殿下,是奴婢的错。”
姜容婵脸上现出几分活泼,仿佛回到先帝朝时,栾平常奉太子令,去椒房殿寻她。
她眉目舒缓,脚步轻快几分,去往温室殿途中,问道:“陛下可曾说过,为了何事?”
“只是叙旧,这些年,陛下思念您备至,常欲出宫至皇陵边殿宇看望殿下。”
栾平嗓音放得轻缓,似有几分哽咽,“但殿下哪怕是祭祀,也避而不见。”
姜容婵眼睫微颤,紧握住云苓的手。
“中常侍,殿下并非不肯见,只是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
云苓说完喉咙发紧,撒谎的滋味不好受,还是在天子近侍面前撒谎。
“原来如此,竟是奴婢误解,”栾平语气轻快得像浮起来,“当年公主与陛下何等亲密,岂会一夕之间生疏?”
姜容婵呼吸有些不稳,她与姜云翊,可不就是一夕生分。
她也不想,但就是忘不掉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云苓扶着她下车,摸到公主掌心薄汗,一时惊愕。
姜容婵松开手,寒风拂面让她清醒许多,然而只寸步之遥便如入暖春。
温室殿内不知熏的什么,她很喜欢,隐隐有熟悉之感。
纯金博山炉上刻有仙山,一内侍正往里头添香,磨得细如齑粉,看不出原料。
姜容婵问道:“这是安息的香么?我先前从未见过。”
那内侍动也不动,无意瞥见缀珠锦履后,方才抬首。
美人面映入眼帘,他却如撞鬼般跌坐在地,连滚带爬与她拉开三丈距离。
“阿姐,这是我闲来无事亲自制的香,你若喜欢,带一份回去。”
清越嗓音响起,皇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姜容婵回眸,刹那面容僵滞。
少年不再着帝王服冠,而是如同做太子时,通身烈焰般的赤红,唯独袖口衣摆以金线绣上日月山河。
玉带束腰,身形修长,如天边悬日,灼目不可逼视。
恍惚间,姜容婵以为回到四年前。
“山君……”她骤然清醒,“见过陛下。”
大张后某夜梦一猛虎吞日,随后诊出喜脉,天子以为吉兆,大喜过望,故而姜云翊乳名山君。
大虎谓之山君,百兽之王。
姜容婵见过上林苑畜养的虎,瞧着呆笨似大虫,半点不似姜云翊,但不妨碍她曾一口一个“山君”唤他。
少年抬手让那内侍下去,温声解释:“阿姐,他听不见亦不能言,并非怠慢。”
那张脸逐渐靠近,竟令姜容婵有直视旭日的感觉,连忙后退。
“陛下,君臣之间不宜过近。”
姜云翊容色微淡,“可我们是姐弟,也需讲君臣么?”
不懂他当真这般觉得,还是有意试探,姜容婵默然。
“君君臣臣,自有纲常。”
呼吸刹那凌乱,皇帝闭了闭眼,喉咙干涩。
“儒生之言,何须在意?倘若阿姐顾虑,不若往后我们人前守礼,人后则……”
他目光微顿,停在殷红唇瓣上,若无其事继续道:“仍如寻常姐弟。”
姜容婵想说天家岂可如寻常人家?抬眸时却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化作一句。
“陛下的鬓角怎么有道血痕?”
她抬手指向那抹浅淡到近乎没有的绯色,少年却俯身,微偏过头,顺势将脸颊送到她掌心,肌肤相贴的刹那眉眼稍弯。
“与承恩侯世子切磋留下的伤口,阿姐放心,早已不痛。”
温热吐息拂过纤细手腕,姜容婵收回手。
“他是太后的侄子,亦是陛下表兄,怎会——”
她突然顿住,只因皇帝又靠近了些,近到能看清微颤的眼睫。
“阿姐在关心我么?”
姜容婵紧抿着唇,“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要爱惜身体。”
她微微蹙眉,想起姜云翊少时习武,总不知何为点到即止,没少被她叮嘱过。
“我怕胜之不武,便左手使剑。”少年声音清润,漫不经心,“那日太冷,一时没拿稳。”
姜容婵胸前玉蝉隐隐发烫,灼烧肌肤,那股热意逼得她心尖生疼。
六年前,父王给她的玉蝉落入水中,太子不顾沧池寒冷刺骨,跳下去帮她找,不慎被碎石划破左腕,就此落下病根。
否则,他自幼习武,怎会拿不稳剑。
“阿姐怎么哭了?”
姜云翊蹙眉,顺势上前几分,抬袖小心翼翼擦去她滚落脸颊的泪珠。
他喉咙忽地干渴,眼前晶莹似雪的肌肤泛红,慌张掏出袖中柔软巾帕,用没有绣纹的半张碰阿姐的脸。
“是我的错,逼阿姐过来相见,徒添伤怀。”
皇帝默不作声攥紧手指,垂眸盯着巾帕上绣的稚嫩虎纹。
“三年孝期过去,天大的恨也该消弭一二。”
“可阿姐回京后,谁都愿见,独对我称病不见,今日平津侯究竟是醉酒胡言,还是受人之托?”
他呼吸急促,“阿姐真忍心留我在长安,做孤家寡人?”
姜容婵望着少年俊朗眉眼,无奈道:“怎会是孤家寡人,陛下往后会有皇后妃嫔,亦会有儿女绕膝。”
她神色理所应当,仿佛已看见那副景象,唇畔噙着的笑意再温柔不过。
姜云翊面色不变,五官僵硬如绢布面具覆于皮相,半晌眨了下眼。
“那阿姐呢?”他唇角微微提起,“关乎驸马,心中可有人选?可属意张家哪位公子?”
姜容婵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熟悉的怪异感再次涌上心头。
先帝一纸诏书,让她与皇帝有了姐弟之名,亲缘的复杂缠绕仿佛此生此世都解不开。
姜云翊不喜她与外人说话,总事事关切,甚至连长乐公主府初建时,床榻是否用的金丝楠木也要过问,他说姐弟之间都是如此。
她直觉不该应下皇帝的话。
“还未想好,倒也不急。”
殿内倏地松缓,袅袅烟雾自不远处博山炉散开,透过窗可见天色已泛淡紫,薄暮冥冥。
“阿姐,方才宴上都未吃几口,不若用过晚膳再走。”
话音未落,殿门洞开,几缕寒风顺着门扉钻进,还未碰着姜容婵便被暖意吞噬殆尽,内侍们鱼贯而入,将桌案摆满各色菜肴。
漆盘中无一是楚地风味,没有她幼时最爱的鱼脍。
姜容婵松口气,她这几年闻不得腥味,故而从不食鱼虾。
太后在宴上特意备一份鱼糕,她硬着头皮咽下去,现在还隐隐作呕,幸而皇帝朝事忙碌,没想起她曾经喜好,否则胃里当真要翻江倒海。
少年手执杯盏,只时不时饮一口茶缓解喉咙干渴,双眸盯着女子红润微动的唇,和腮边淡抹胭脂色。
食不言寝不语,可姜容婵眼皮越发重,臻首低垂。
“我怎么困得厉害……”
“恐怕今日劳神。”
皇帝眼角眉梢皆是关切,衣摆窸窣上前,双臂恰巧接住软倒身躯,指尖拂过云鬓,声音如揉碎的天边轻云。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