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皇姐太多情》 第1章 生辰 密雪霏霏,如碎玉坠地,一夜不曾停息。 织金莲花帐中,姜容婵猛地坐起身,呼吸急促,下意识去摸胸前挂着的玉蝉,待指尖触碰那抹冰冷,方才长舒口气,神色趋于平静。 一只白嫩素手自外头撩开帐子,露出张忧心忡忡的脸。 “殿下又做噩梦了?” 今日是姜容婵生辰,陛下大赦天下,于未央宫宴请百官,并令大胤两千石以上官员亲撰贺表。 过生辰的人却并无喜色,为应付宴会头疼不已,子时方才歇息。 “如今才卯时,离开宴早着呢,殿下还是再睡一会吧。” 女使云苓一边念叨,一边捋平被攥得发皱的锦被。 “罢了,左右也睡不着,还需早入宫拜谒太后。” 女子声音柔得似初春晒过的泉水,暖意融融。 闻言,云苓忍不住劝:“殿下何须那般恪守宫规,太后又不会责怪您什么。” “至于陛下,知道公主身子弱,派了三名太医于府中轮流候命,岂会因迟上片刻怪罪下来?” 姜容婵指尖揉着眉心,“礼不可废,不独我一人,公主府的属官在外亦要谨言慎行。” 今非昔比,姜云翊是天子,不独是她的阿弟。 当年先帝于上林苑病重,魏王欲逼宫篡位,魏王伏诛后,太子命三辅守军封锁宫门,对闻讯赶来的兄弟手足大开杀戒。 她是他的共犯。 而自古以来,与帝王共担罪业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云苓,今日为我梳楚地的发髻。”姜容婵语气微顿,“穿那件绛色织金的衣裳。” 铜镜前,云苓手执玉梳,一双巧手将如漆发丝挽作椎髻,楚地女子崇尚高髻细腰,裙裾曳地如流云,步步生莲。 忙碌将近一个时辰,姜容婵终于乘上马车。 雪满长安道,饶是安坐温暖如春的车中,也难免听见北风呼啸。 为了安稳,驭车的仆役行得极慢,却在离宫门十余丈远停下,扭头喊道:“殿下,有人阻拦。” 雪地中艰难奔来的小黄门连忙道:“非也非也!奴婢奉陛下命令,于此地恭候殿下。” 小黄门呵着白气,“陛下说了,殿下定要绕路去一趟长乐宫,寒风瑟瑟何须这般麻烦,命奴婢引殿下直接至曲台殿赴宴便是。” 姜容婵目光扫过小黄门膝上雪粒,将手炉递给他,颔首道:“劳烦了。” 愈是行近,愈能听见喧闹声,仿佛整座未央宫中,只有那一处是活的。 银装素裹之下,曲台殿前却如春风提前吹拂,花枝繁茂,浅紫朱红迷人眼睛。 宫人穿梭其间,在开宴前仔细查看何处疏漏,拾起被风打落的绢花,用铜夹将其置于干枯枝头。 姜容婵站在曲廊上,望向纷繁芳树,北风拂过,淡绯花瓣落如飘雪。 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阳春三月。 她生于楚地,八岁父母皆亡后,才被先帝接至长安。 彼时,先帝亦是于曲台为她接风洗尘,哀叹:“泊怀随朕打天下,从今往后,朕便是你父皇。” “高阳王虽薨,封国仍为汝所有,传朕旨意,封翁主为长乐公主,仪同诸侯王。” 满殿贺喜与奉承,她只觉得长安的冬日也太冷,冷到骨头缝里,牙关打着颤跪下谢恩。 太子低声问:“皇姐畏寒?待孤长大后,再盖一座温室殿给你住,唯有春夏没有秋冬。” “我不想住温室殿,我想回家。” “那孤亲自送阿姐回乡。” 总角之年的承诺犹在耳畔,可现在皇帝迟迟不肯赐婚,硬是留她在长安。 姜容婵缓步走下曲廊,指尖触碰近在咫尺的桃花,雪粒被肌肤温度融作水珠,沁人肌骨。 侍立的宫人怔在原地,想起长安尽知的“光艳动天下”,除却眼前女子,无人堪配此句。 漆发雪肤,朱颜熙曜,真国色压倒满殿假春光,桃花眼不笑时也似有水波荡漾,不是北地浩浩汤汤的河水,而是楚地八百里云梦泽的烟波缥缈。 只消看一眼,便如泛于云梦,心醉神迷。 姜容婵看着面前宫女,柔声道:“这般冷,你们都进去吧,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周遭静谧无声,又开始飘起雪片,空中打着转落在眉心。 她嘴角终于泛起几分苦涩,摘下一朵“桃花”放在掌心,喃喃:“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 “朕怎么想的?” 长信殿内,姜云翊语气温润,指尖磨挲着杯盏,低笑一声。 “母后息怒,朕只是担忧母后劳神,故而不愿您插手阿姐婚事。” 张太后闭了闭眼,“陛下是怕哀家操劳,还是忌惮阿婵的封地有其父旧部,不肯放她成亲?” “她当初自请为先帝守陵三年,去岁回京已有十九,陛下却迟迟不肯赐婚,可知朝野上下如何议论?这是苛待功臣之后!” 皇帝淡声道:“朕自有裁决。” 他垂下眼睫,有意无意抚着玉虎扳指,摘下后凝神注视内侧鸣蝉纹路,面无波澜。 “母后放心,朕会为皇姐寻一如意郎君。” 张太后见皇帝还算平静,摇了摇头,被女官扶着站起身。 “起驾赴宴吧,莫要让阿婵久等。” “母后慈心,素来体恤儿女。” 皇帝嘴角笑意浅淡,礼数周全,却始终离太后丈余,没有半点搀扶的意思。 他手边那盏清茶,从始至终,纹丝未动。 踏上御辇,纵使独处时,皇帝眸色仍旧温和,嗓音清越如碎玉。 “法羡,告诉张相,朕委以重任,不是让他出入太后宫,听凭妇人命其牵线搭桥。” “是。” 御辇外,绣衣青年冰雪积身,眨眼便没了人影。 中常侍栾平伺候陛下十余年,听出他语气中淡淡愠怒,心中一惊。 姜云翊还是太子时,便喜怒不形于色,永远温和淡然,能被人听出不快,恐怕已是怒极。 “陛下,奴婢方才听小黄门说,殿下特意看了许久的花,想必有所触动,体会陛下苦心。” 半晌,一道静若深水无波的声音幽幽响起。 “是么?” 皇帝自袖中拿出一方锦帕,角落纹样乍看是只狸猫,细瞧才知是虎,绣工稚嫩,却能看出每一针都小心思量。 斑斓虎斑被摸得褪色,陈旧发白。 姜云翊闭了闭眼,一路无话。 “陛下,到了。” 皇帝走下御辇,远远望见抹绯色,如一滴朱砂落在素白细绢。 他抬手,示意随从噤声,勿要跟着,踏着细雪一步步上前,停在那人背后,抬手欲扶她髻上金钗,却在只差毫厘时顿住。 “阿姐,怎么不进殿内?” 姜容婵一惊,手上用力折下一小截枝丫。 她转头,入目便是狐白大氅下露出的玄衣纁裳,以及薄雾般一吹即散的笑意。 少年声音如春水化玉,流泻而出,温柔到犹如低喃:“阿姐不是最怕冷?是在等我么?” 姜容婵后退半步,欲补上一礼,却被他阻拦。 那双手轻托着她臂弯,却像铁一样硬生生架着她,不允她拜。 姜容婵紧抿着唇,她躲了他三年,回京后仍避而不入宫面圣,他不可能毫无芥蒂。 可今日看他神色举止,一如当年温和。 “许久未见陛下,一时竟有些陌生,”姜容婵笑了笑,“陛下威仪日盛。” 皇帝闻言眸色微变,唇角往上牵起,“阿姐倒是并无变化。” 楚服高髻,赤裙金钗,弱不胜衣,一如他们于此初见时打扮。 他越看越觉阿姐身上单薄,欲将自己大氅为她披上。 “多谢陛下,时辰快到,还是先进殿为好。” 姜容婵嘴上谢恩,却退得更远,心底涌出一股怪异感,莫名不敢去看皇帝眼神。 花树下,少年独自静立,闭上双眸深吸口气,仔细分辨她留下的浅淡香味。 半晌,他露出一丝笑意,踱步至殿内。 诸臣纷纷行礼,垂首敛眉,温驯犹如羔羊。 天子端坐高处,微微倾身,唇间噙着笑意,如赴家宴的温雅君子。 “众卿何须多礼,今日只为贺皇姐生辰,尽情恣意便好。” 百官面面相觑,不敢将陛下所言当真,就在上个月,天子一怒如雷霆万钧,右将军阖族流放。 就此,五位辅政大臣唯余一个手无实权的少傅。 只犹豫一瞬,百官便奉上恭维之语,争先恐后道:“愿殿下千岁,长乐无极。” 宴席过半,平津侯挥手示意宫人换陶碗盛酒,喝了不知第几碗后,起身行礼道:“殿下,昔日泊怀兄与苍夫人同臣等并肩作战,说好了谁若活下来,就把对方遗孤视若己出。” “殿下幼时体弱,先帝与臣等忧心不已,唯恐辜负泊怀兄在天之灵——” 平津侯夫人连忙起身请罪:“陛下,殿下,夫君烂醉如泥,见笑。” 皇帝淡声道:“无妨,平津侯一片赤诚之心,朕亦有所感。” “如今臣等只余一事,恐怕有负同袍,便是殿下终身大事。” 御座之上,少年面色霎那骇人,却转瞬即逝,让人误以为幻觉。 “此事,还得看皇姐的意思。” 帝王嗓音清朗柔和,却莫名如悬于头顶的剑,随时斫断听者心弦。 姜容婵望向皇帝。 “择驸马与朝事相比微不足道,我不欲叨扰陛下,便令属官去往封地物色。” 皇帝定定看着她,蓦地笑道:“原来如此,阿姐体恤朕。” 少年面上带笑,眸色却沉沉如墨,抬起酒盏喝了口,闭了闭眼一副沉思模样。 姜容婵心下一沉,嗓子发紧,陛下总不能当众驳斥她。 下一瞬,皇帝云淡风轻开口。 “阿姐择婿,朕自是放在心上,只是楚地山野村夫,怎配得上金枝玉叶?不若自列侯中选。” 大胤帝女出嫁择列侯,王女出嫁择封国望族,姜容婵未入皇家宗谱,仍是高阳王姜晔之女。 峰回路转,姜容婵却迟疑,京中列侯子弟生于长安锦绣窝,恐怕不愿同她回高阳。 她为何迟疑,满朝人精哪有看不明白的,御史奉承道:“闻殿下欲择驸马,长安子弟皆向往之。” 御史所言不虚,去岁殿下自皇陵返京,传闻公主欲择婿,五陵少年皆着锦衣貂裘,终日打马经过长乐公主府,只盼美人垂青。 姜容婵望向皇帝,若与勋贵之后联姻,加之高阳旧部,许令他不快。 她斟酌后,方才启唇:“我深居简出,不若交由陛下抉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生辰 第2章 留宫 皇帝攥着酒盏的指节泛白,微笑:“朕已留意,实在无合适人选,不若皇姐自京中挑个中意的。” 太后始终缄默不语,余光观察到皇帝险些失态,眉心聚起深纹,眼角抽搐一瞬。 未等姜容婵接话,太后便沉声道:“依哀家看,倒也不必拘于列侯之子,长安俊彦尽在殿上,阿婵不若选一个。” 话音落下,姜容婵起身谢恩,胸前的绿松石珠串随之微动,如静谧碧湖,发尾金珠闪烁如星,朱唇轻启,竟是推辞之语。 “儿臣不甚了解长安公子,恐怕不宜草率定下婚事。” 她再着急离京,也不至于随意指一男子共度余生。 皇帝面上微笑不变,不动声色松开酒盏,袖口已被晃出的酒液濡湿。 “母后心系阿姐婚事,不若这段时日先遣长乐宫女官拣选,再召阿姐入宫商议。” 殿内顿时寂静,俄顷私语如潮水,张太后眉梢微扬,下意识望向张氏未婚配的子弟。 大胤以孝治天下,世人皆言今上待姨母张太后犹如亲母,每日请安不曾落下。 唯独太后知晓,张氏年轻小辈无一人得实权,先帝两任皇后皆出于张氏,何其煊赫,竟落个青黄不接。 皇帝只会做面子活儿,怎么今日愿让张氏尚公主? 何况,他方才于长信殿,分明极其不悦太后插手姜容婵的事,短短两个时辰,居然换了副心思。 张太后胸口起伏不定,目光在皇帝脸上打转,见他不似玩笑,终于强压唇角笑意,“陛下所言甚好,长乐以为如何?” 姜容婵垂眸,张氏以美姿容著称,皇帝生母大张皇后更是曾经的北地第一美人。 张氏的公子单论容貌,尽是珠玉。 况且,这些人身为外戚,却徒有虚衔,想必更愿意同她离京。 皇帝果真思虑周全,顾念姐弟旧情。 姜容婵笑了笑,“儿臣悉听母后安排。” * 宴席散去,殿外曲廊零零散散几位朝臣吹着风醒酒。 姜容婵命随行女使在殿内候着,独自至金丝楠木廊柱边。 “今日多谢伯父伯母。” 平津侯夫人正皱眉斥骂丈夫趁机多饮,闻声转过头,笑得爽朗。 “我们之间何须言谢。”她看了眼醉到不知事的夫君,“若是只喝顿酒,说几句话,便能送你平安回乡,倒也轻松。” 平津侯夫人叹息,“还是早些回去好啊,伴君如伴虎。” 谁都知道今上几位兄长死得蹊跷,连素来避世的齐王也没能保住全尸。 姜容婵怔愣一瞬,颔首缓声道:“多谢伯母提点。” 姜容婵还要寒暄几句,却听见道尖细的嗓音。 “陛下召殿下至温室殿一叙。” 她转身,只见着张笑眯眯的圆脸。 “栾平?方才宴上怎的不见你?” “殿下,奴婢方才有差事在身,不能早早来见殿下,是奴婢的错。” 姜容婵脸上现出几分活泼,仿佛回到先帝朝时,栾平常奉太子令,去椒房殿寻她。 她眉目舒缓,脚步轻快几分,去往温室殿途中,问道:“陛下可曾说过,为了何事?” “只是叙旧,这些年,陛下思念您备至,常欲出宫至皇陵边殿宇看望殿下。” 栾平嗓音放得轻缓,似有几分哽咽,“但殿下哪怕是祭祀,也避而不见。” 姜容婵眼睫微颤,紧握住云苓的手。 “中常侍,殿下并非不肯见,只是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 云苓说完喉咙发紧,撒谎的滋味不好受,还是在天子近侍面前撒谎。 “原来如此,竟是奴婢误解,”栾平语气轻快得像浮起来,“当年公主与陛下何等亲密,岂会一夕之间生疏?” 姜容婵呼吸有些不稳,她与姜云翊,可不就是一夕生分。 她也不想,但就是忘不掉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云苓扶着她下车,摸到公主掌心薄汗,一时惊愕。 姜容婵松开手,寒风拂面让她清醒许多,然而只寸步之遥便如入暖春。 温室殿内不知熏的什么,她很喜欢,隐隐有熟悉之感。 纯金博山炉上刻有仙山,一内侍正往里头添香,磨得细如齑粉,看不出原料。 姜容婵问道:“这是安息的香么?我先前从未见过。” 那内侍动也不动,无意瞥见缀珠锦履后,方才抬首。 美人面映入眼帘,他却如撞鬼般跌坐在地,连滚带爬与她拉开三丈距离。 “阿姐,这是我闲来无事亲自制的香,你若喜欢,带一份回去。” 清越嗓音响起,皇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姜容婵回眸,刹那面容僵滞。 少年不再着帝王服冠,而是如同做太子时,通身烈焰般的赤红,唯独袖口衣摆以金线绣上日月山河。 玉带束腰,身形修长,如天边悬日,灼目不可逼视。 恍惚间,姜容婵以为回到四年前。 “山君……”她骤然清醒,“见过陛下。” 大张后某夜梦一猛虎吞日,随后诊出喜脉,天子以为吉兆,大喜过望,故而姜云翊乳名山君。 大虎谓之山君,百兽之王。 姜容婵见过上林苑畜养的虎,瞧着呆笨似大虫,半点不似姜云翊,但不妨碍她曾一口一个“山君”唤他。 少年抬手让那内侍下去,温声解释:“阿姐,他听不见亦不能言,并非怠慢。” 那张脸逐渐靠近,竟令姜容婵有直视旭日的感觉,连忙后退。 “陛下,君臣之间不宜过近。” 姜云翊容色微淡,“可我们是姐弟,也需讲君臣么?” 不懂他当真这般觉得,还是有意试探,姜容婵默然。 “君君臣臣,自有纲常。” 呼吸刹那凌乱,皇帝闭了闭眼,喉咙干涩。 “儒生之言,何须在意?倘若阿姐顾虑,不若往后我们人前守礼,人后则……” 他目光微顿,停在殷红唇瓣上,若无其事继续道:“仍如寻常姐弟。” 姜容婵想说天家岂可如寻常人家?抬眸时却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化作一句。 “陛下的鬓角怎么有道血痕?” 她抬手指向那抹浅淡到近乎没有的绯色,少年却俯身,微偏过头,顺势将脸颊送到她掌心,肌肤相贴的刹那眉眼稍弯。 “与承恩侯世子切磋留下的伤口,阿姐放心,早已不痛。” 温热吐息拂过纤细手腕,姜容婵收回手。 “他是太后的侄子,亦是陛下表兄,怎会——” 她突然顿住,只因皇帝又靠近了些,近到能看清微颤的眼睫。 “阿姐在关心我么?” 姜容婵紧抿着唇,“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要爱惜身体。” 她微微蹙眉,想起姜云翊少时习武,总不知何为点到即止,没少被她叮嘱过。 “我怕胜之不武,便左手使剑。”少年声音清润,漫不经心,“那日太冷,一时没拿稳。” 姜容婵胸前玉蝉隐隐发烫,灼烧肌肤,那股热意逼得她心尖生疼。 六年前,父王给她的玉蝉落入水中,太子不顾沧池寒冷刺骨,跳下去帮她找,不慎被碎石划破左腕,就此落下病根。 否则,他自幼习武,怎会拿不稳剑。 “阿姐怎么哭了?” 姜云翊蹙眉,顺势上前几分,抬袖小心翼翼擦去她滚落脸颊的泪珠。 他喉咙忽地干渴,眼前晶莹似雪的肌肤泛红,慌张掏出袖中柔软巾帕,用没有绣纹的半张碰阿姐的脸。 “是我的错,逼阿姐过来相见,徒添伤怀。” 皇帝默不作声攥紧手指,垂眸盯着巾帕上绣的稚嫩虎纹。 “三年孝期过去,天大的恨也该消弭一二。” “可阿姐回京后,谁都愿见,独对我称病不见,今日平津侯究竟是醉酒胡言,还是受人之托?” 他呼吸急促,“阿姐真忍心留我在长安,做孤家寡人?” 姜容婵望着少年俊朗眉眼,无奈道:“怎会是孤家寡人,陛下往后会有皇后妃嫔,亦会有儿女绕膝。” 她神色理所应当,仿佛已看见那副景象,唇畔噙着的笑意再温柔不过。 姜云翊面色不变,五官僵硬如绢布面具覆于皮相,半晌眨了下眼。 “那阿姐呢?”他唇角微微提起,“关乎驸马,心中可有人选?可属意张家哪位公子?” 姜容婵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熟悉的怪异感再次涌上心头。 先帝一纸诏书,让她与皇帝有了姐弟之名,亲缘的复杂缠绕仿佛此生此世都解不开。 姜云翊不喜她与外人说话,总事事关切,甚至连长乐公主府初建时,床榻是否用的金丝楠木也要过问,他说姐弟之间都是如此。 她直觉不该应下皇帝的话。 “还未想好,倒也不急。” 殿内倏地松缓,袅袅烟雾自不远处博山炉散开,透过窗可见天色已泛淡紫,薄暮冥冥。 “阿姐,方才宴上都未吃几口,不若用过晚膳再走。” 话音未落,殿门洞开,几缕寒风顺着门扉钻进,还未碰着姜容婵便被暖意吞噬殆尽,内侍们鱼贯而入,将桌案摆满各色菜肴。 漆盘中无一是楚地风味,没有她幼时最爱的鱼脍。 姜容婵松口气,她这几年闻不得腥味,故而从不食鱼虾。 太后在宴上特意备一份鱼糕,她硬着头皮咽下去,现在还隐隐作呕,幸而皇帝朝事忙碌,没想起她曾经喜好,否则胃里当真要翻江倒海。 少年手执杯盏,只时不时饮一口茶缓解喉咙干渴,双眸盯着女子红润微动的唇,和腮边淡抹胭脂色。 食不言寝不语,可姜容婵眼皮越发重,臻首低垂。 “我怎么困得厉害……” “恐怕今日劳神。” 皇帝眼角眉梢皆是关切,衣摆窸窣上前,双臂恰巧接住软倒身躯,指尖拂过云鬓,声音如揉碎的天边轻云。 “阿姐?” 第3章 梦魇 大殿无一人回应。 姜云翊瞥了眼案上几道菜肴,挥手示意内侍将其悉数撤下,将怀中人抱起,径直进内殿。 他平素歇息的床榻颇为宽敞,锦被下微微隆起一块,似是硬物,可惜被蒙得严实,难以窥探。 少年脚步轻快,腰间玉佩发出轻响,将怀中人放在榻上,自己则半跪于冰冷金砖。 只需微微俯身,嘴唇便能触碰她额头。 姜云翊目光流连片刻,伸手勾住她颈上一缕五色丝线,慢慢向外拖拽。 一只玉蝉自她衣襟而出,雕工精巧到薄薄蝉翼上的纹路也纤毫毕现。 “喀”一声响,那枚玉蝉分作两半,里头竟有数个红豆大小的空槽。 昔日擅谋的苍夫人,送给女儿的周岁礼,是一枚能装毒药的玉蝉。 太平治世,姜容婵无须随身带什么毒药防身,索性在里头放些辟虫蛇的香丸。 皇帝微微抬手,哑奴便上前,手捧银匣举过头顶,深深埋首不敢抬头窥探。 银匣甫一打开便满室盈香,数十盒香粉香丸,自恒春香,到西域的干陀罗耶香,万金也难求。 少年手指修长,挑挑拣拣后,终于拿出一盒香丸,低喃:“这个最合适。” 他亲自用了数十种奇珍香料,碾作粉末掺蜜,滚作相思豆大小,名曰“万蕴香”。 趁着榻上人昏睡,皇帝将玉蝉内一粒香丸换作万蕴香,随后合拢蝉身,小心翼翼塞进她衣襟。 动作间,手指碰到她温软肌肤,僵住片刻后才缓缓收回。 寂寂长夜,殿内唯有几名内侍跪地,石像般动也不动,于榻边举着笔墨纸砚。 姜云翊长腿盘起,随意坐在地上,一手执笔迟迟不语。 面前绢布上的美人,怎么都不像身侧沉睡的阿姐,形似神不似。 他突然暴躁起来,抓起绢布仍在地上,垂眸深吸口气,一缕幽香顺着鼻息填满五脏六腑,抚平翻涌的怒意。 白日细雪的绢布飘落满地,内侍被愈发压抑冷寂的氛围冻得发颤,却不能出一言劝解。 能进内殿侍奉的,皆是听不见动静的哑奴。 哪怕栾平这种在东宫便伺候陛下的老人,也不能踏足半步。 一缕游丝般的嘤咛响起,姜云翊撂下笔,跪坐于榻边,入目一双紧拧的眉。 “阿姐?”他试探着问。 没有半点回应,只有越发急促的喘息,一见便是魇着了。 含糊不清的呜咽灌进他耳朵。 “山君……” 少年眸色顿时亮如星子,握着阿姐的手,额头抵上她掌心,清晰听见后一句话。 “齐王兄……” 满殿寂静,如烧到尽头的灰烬。 内侍听不见,只看见玉冠在地上摔个粉碎,皇帝起身在殿内逡巡,脸终于彻底沉下。 姜云翊深吸口气,站在一内侍面前,让他抬头。 哑奴能通过皇帝唇形,看清他命令。 他说:“滚出去,召太医来。” * “殿下是郁结于心,故而常梦魇。” 太医在侧殿,望着榻上熟睡身影,心道陛下果真待长乐公主不同。 皇帝神色温和,极易迷惑旁人,饶是知晓陛下雷霆手段,太医也不至于战战兢兢,沉声道:“陛下无须多虑,臣方才把脉,又看过公主府的脉案,以为殿下并非郁结于心,而是惊惧导致的梦魇。” 太医也有些犹豫,长乐公主权势赫赫,朝臣形容其吐息化朝露,世上有什么值得她畏惧的? 姜云翊面上阴云密布,阿姐恐怕是梦见宫变那夜满地横尸,才惊惧不已。 他闭了闭眼,让太医退下,转身回到榻边,却见姜容婵已坐起身。 “陛下,我方才似乎听见太医说话了。” 她脑袋昏沉,还未完全清醒。 “阿姐,昨日膳房疏忽,羹汤里放了磨碎的胡桃增香,竟忘记你吃了胡桃后会昏沉嗜睡。” 姜云翊在榻边坐下,面上几分愧疚,低声道:“栾平已罚过他们,就是委屈阿姐在侧殿将就一夜。” “几时了?”姜容婵看了眼皇帝身上朝服,“陛下不必管我,莫要耽搁上朝。” “才寅时,我要去长信殿请安,阿姐与我同去么?” 姜容婵想应下,却仍一阵困倦,想着现下脸色恐怕不佳,去请安倒令母后担忧。 “陛下,我想回府歇息。” “也好,”皇帝颔首,召内侍进来,“让黄门令备车。” “何须用御辇相送,我昨日来——” “阿姐的马车坏了,”少年容色温和,同她解释,“昨日雪天路滑,平津侯的马车撞上公主府停在一边的车驾,车辕断了一根。” 姜容婵怔住,忍不住想倘若是这样,昨夜哪怕没有晕过去,陛下也会劝她留宫。 她抬眸,面前少年的神色毫无可指摘之处,微笑如严丝合缝贴上去的。 知道自己有梦魇的毛病,姜容婵直接问道:“我昨夜可曾叨扰陛下?” “不曾。” 少年毫不犹豫,眼也未眨一下。 姜容婵肩膀放松,心底长舒口气,一块石头放下,回府路上靠着云苓便睡着。 云苓垂眼,昨日皇帝不允随行女使入内伺候,真不知怎么想的。 分明……温室殿一个宫女也无,那究竟是谁伺候殿下安寝? 云苓心里猛地一颤,不敢再想下去。 辇车刚入府门,便听见钟媪抱怨:“殿下留宫一夜,竟无人报个信回来。” 钟媪是殿下乳母,云苓平素最烦她唠叨,此刻却如听仙乐,只想快些让她拿个主意。 伺候姜容婵歇息后,云苓将钟媪拉至角落,惴惴不安道:“陛下会不会……看中咱们殿下了?” “胡说!” 素来只是爱念叨的钟媪脸色大变,抬手想打,但终究没舍得。 她气得楚地方言一股脑往外冒,骂道:“这是什么话?殿下称呼先帝为父,太后为母,岂有姐弟做夫妻?简直乱了伦理纲常。” “就算陛下有这个心,朝臣还要劝谏呢,我们做奴婢的倒是妄议天子,还造起这种谣言?再听见你胡诌,我头一个打发你出府。” 云苓连连告饶:“好钟媪,我错了,往后再也不提,千万别告诉殿下。” * 生辰宴才过去三日,姜容婵一觉醒来,便能收拜帖收到手软。 辰时。 “殿下,臣奉陛下命,前来请脉。” 苍老年迈的声音,放在医者身上格外可靠。 帘外求见的是姜云翊送给她的蒋太医,擅长治梦魇,在府上待了快一年后,仅剩的头发也差不多掉光。 姜容婵让他进来,听着熟悉的宽慰之语,颔首笑道:“我明白。” “殿下又明白什么了?”蒋太医痛心疾首,“回回嘴上说不多虑,但分明做不到。” 云苓连忙拉着他往外走。 博山炉内安神的香还未焚尽,姜容婵叹息,这东西对她无用。 她面色苍白,昨夜又梦见齐王兄了。 姜云翊虽为嫡子,却非长子,上面有足足六个兄长,母家皆显赫,多为随先帝打天下的功臣姊妹。 除了齐王,他生母是俘虏来的姬妾。 姜容婵入宫后,养在皇后膝下,同其余皇子公主亦颇为熟悉,那时东宫稳固,兄友弟恭。 直到先帝大病一场后,公然对诸位皇子道:“太子年幼,汝等勉之。” 一夜之间,她便察觉到皇兄们心思各异,不似从前和睦。 实在难以理解先帝决策,姜容婵索性直接去问,先帝却道:“阿婵,朕年纪越大,越是心软,太子心思太深,奉法家为座上宾,恐怕不能容其兄长,反倒是齐王温良避世。” “山君心思不深,他只是不善言辞而已。” 先帝笑了几声,“你同太子情谊甚笃,自然向着他。” 姜容婵急得在椒房殿终日踱步,闭门不出,却忽然听宫人议论齐王心悦她已久。 “齐王一年后就藩,我们殿下还没有开窍,把他急得整日在宫道边傻等,哈哈像呆头鹅。” 姜容婵紧抿着唇听完,而后与齐王兄越走越近,连先帝都听闻此事,问她:“依你看,齐王与太子,孰优孰劣。” “齐王。” 先帝闭眼,悠悠叹息:“你与太子多年情谊,竟比不过齐王月余,可见齐王擅长蛊惑人心,不似表面无欲无求。” 姜容婵心底长舒口气,在齐王就藩后与他慢慢疏远,他明白什么,不再寄信。 再相见,便是先帝驾临行宫,召诸王归京贺寿,她见齐王一家和睦,曾经利用他情意的愧疚终于消减许多。 然后……便是宫变那夜。 隔着殿门,齐王兄高声喊道:“我何罪之有!” “太子,你残害手足,他年史书青笔,必要记你暴虐无道。” 浓重腥气透过门扉,有人用头拼命撞着殿门,声音嘶哑。 “阿婵,阿婵,我妻刚有身孕,我求你保她一命——” 姜云翊捂住她耳朵,命人把渗进殿内的血迹清理干净。 齐王死后,他妻子一根白绫自缢。 整整四年,一千多个长夜,姜容婵总会梦见齐王兄满头满脸的鲜血。 “阿婵,你害了我。” 齐王兄像索命的厉鬼,一遍遍质问她。 姜容婵闭上眼,仿佛能闻见血气。 宫变前一夜,她都以为,姜云翊不至于半点情分都不念。 她想错了,她对不住齐王兄,她有私心。 诸王只是她名义上的兄弟,只有山君是她的亲人。 云苓刚送走太医,回来便见殿下发怔,似是忘记今日要出门。 “殿下,方才奴婢已令仆役套车,等会还要去大长公主府。” 姜容婵想起来,她推了那么多帖子,唯独应下寿安大长公主的邀约。 没办法,这是皇帝的姑母,亦是她长辈。 皇帝说要给她择婿,所有人都心思活泛起来,想推荐自己看中的人,寿安恐怕也不例外。 去相看一眼,倒也没什么。 为着见长辈,姜容婵今日打扮端庄,比寻常显得隆重许多,一见便知颇为重视对方。 刚出内院,便见一人身披大氅,静若冰雪塑成,面上浮着似有若无的笑。 “阿姐,这是要去何处?” 姜容婵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陛下驾临,竟无一人通传? “是我未让他们禀告,”皇帝含着笑,步步走近,“先前我去椒房殿寻阿姐,不也无需通传么?” 姜云翊随意掸落她肩头一朵近乎透明的梅花瓣。 “方才下朝,治粟内史同我说,他母亲请动了长乐,恐怕今日府上颇为热闹。” 皇帝笑意不变,“刚巧,我亦有事需同治粟内史商议,便顺道接阿姐一起。” 治粟内史是寿安长子,姜容婵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 寿安的丈夫早死,平生最爱蓄养面首,府中貌美少年能踢蹴鞠。 姜容婵甫一下车,便听见寿安的声音。 “长乐,府上新排了鼓上舞,今日定要你好生瞧瞧。” 皇帝微服出行,马车也颇为朴素,甚至未带羽林卫随行。 故而,寿安在看见姜容婵身后下来的少年时,脸上笑意僵滞许久。 “朕有事与郑化商议。” 寿安连忙命人唤长子过来,郑化瞧见皇帝时,眸中划过茫然,行礼时听见头顶传来声音。 “你不是说,事涉农桑,需与朕朝后一叙?” “啊——”郑化瞥见皇帝神色,连连点头,“确有此事,瞧臣都忘了。” 姜容婵已随寿安走远,径直去暖和的室内赏舞。 一扇屏风之隔,郑化额头冒汗,只觉母亲何必烧这么足的炭火? 再看一眼陛下阴沉似水的脸,陡然凉快不少。 郑化心里直犯嘀咕,不是说商议朝事?怎的在这里。 如此喧闹,说话恐怕都听不清。 皇帝半张脸隐于阴翳,突然出声:“郑化,你母亲邀朕的阿姐来,是为了送面首?” 郑化一直没听外头动静,闻言一个激灵,随即放松下来。 大胤的公主,养面首是寻常事,像舞阴那般为亡夫守节才是异类,长乐久不成亲,母亲也是好意,陛下怎么着也管不到姐姐的房中事。 郑化抬眸,刚欲说什么,喉咙如被人掐住。 陛下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梦魇 第4章 面首 那抹阴鸷转瞬即逝,皇帝面色平缓,让郑化刹那以为自己未老先衰,眼睛不行了。 “郑卿,朕许久不曾与姑母把酒言欢,不知姑母身体可还好?” 身侧十二画屏极尽奢靡,上绘美人起舞,姿态柔媚,衣袖翻卷。 比之更为柔媚靡丽的,是那伴随丝竹鼓磬的踏歌声,少年们嗓音不似成年男子浑厚,低而婉转,清和悦耳。 郑化又要流汗了,母亲身体好得不能再好了,府中家令又买了几个貌美奴隶。 陛下究竟何意?郑化索性把烫手山芋丢给母亲,邀道:“近来府中得几坛好酒,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赏光,品鉴一番?” “皇姐与姑母相谈正欢,”皇帝笑了笑,“朕现下入席,恐怕突兀。” “不突兀,不突兀,”郑化连连否认,“陛下驾临,臣家中蓬荜生辉。” “郑卿这般说,朕倒是不好推辞。” 言罢,郑化眼底露出喜色,连忙引着皇帝绕过屏风至正厅。 丝竹声骤然停下,唯独角落拍鼓的少年最后才看见皇帝,手上动作一时忘了停。 “砰”一声后,满室寂静。 寿安惊愕地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心虚的儿子,便知是何缘由,只顿住刹那便引皇帝上座。 她乃先帝胞妹,姜云翊怎么样也得给她几分面子,故而不过片刻便自然地谈笑起来。 寿安与太后关系一般,有心给长乐推荐驸马人选,也过不了太后那关,不若送面首给她,若得宠指不定能在陛下那讨个官做。 前朝晋阳长公主与皇帝情谊深厚,便推荐过自己的男宠做郎官。 寿安也想依葫芦画瓢,插个自己人在皇帝身边,谁知道这十几个人上来,姜容婵只是含糊其辞道:“都不错,容我再看看。” 见皇帝坐下后,抬眸扫了眼姿容各异的少年,寿安连忙开口。 “这一水儿的俊俏郎君,长乐都快挑花了眼,到现在也没定下来带谁走,不若陛下瞧瞧哪个有贵相,堪配长乐?” 姜云翊沉默片刻,胸口起伏,缓声问:“挑花了眼?” 他闭了闭眼,蓦地笑了一声。 “看来姑母颇会投阿姐喜好。”他眉目平静,转头看向姜容婵,“阿姐最喜欢哪些,不若都带回去。” 都带走,路上杀起来方便。 姜容婵还未开口,寿安便推了推愣在原地的蓝衣少年,转头笑吟吟道:“阿婵,我方才见你似乎多看了卫七几眼,不若带他回去伺候。” “姑母,我——” 姜容婵望着膝行上前,跪在脚边的蓝衣少年,半晌说不出话。 那一袭蓝衣宽大到不合身的地步,腰带束紧后,细腰宽肩格外惹眼,兼之特意做旧泛白的布料,不似面首,倒似落魄读书人家的小公子。 寿安当初买下他,就是看中这带着书卷气的可怜。 卫七伏于地面,额头触碰公主鞋尖,哪怕看不见,也知抵着额头的冰冷物什乃蓝田美玉。 他哽咽着。 “奴自从来长安,便日夜思念楚地风光,今日见殿下,一时思乡,竟泣涕不已。” 姜容婵眼神微动,“你起来说话,你是哪里人?” “回殿下,是南郡人。” 寿安闻到一丝动摇的味道,笑道:“啊呀那不就在高阳国治下,真是颇有缘分。” 话音落下,皇帝牙关紧咬,忍不住想摸腰间佩剑。 曲意逢迎的卑鄙小人,配不上他阿姐。 姜云翊倾身,死死盯着那只碰到女人裙摆的手,眼底冷然,淡声道:“抬头。” 卫七心底一喜,口中恭维之语还未出口,便听见皇帝道:“你读过书?” 闻言,卫七忍不住瞥向姜容婵,低低道:“承蒙先高阳王心慈,给回乡的士卒不少银钱,家父便让奴读些书,可后来家父病重,辗转来长安求医,就……” 他说着说着便要落泪,一滴泪珠落在女人裙摆上。 姜云翊眼皮一跳,终于控制不住呼吸。 什么脏东西也往她身上抹?装模作样的贱人,南郡的少年千千万,难不成都要进他阿姐府上。 是了是了,姜容婵最吃这一套,她可怜路边的猫儿狗儿,见着了便摸一把,然后带回家。 那些杂毛畜生带回去就罢,眼前这个……可是要爬床的。 耳畔却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倒也是命途多舛。” 姜容婵垂眸,想着府中是否缺人手,或者高阳的王宫是否还缺人。 她默默思索,却听见皇帝笑道:“此人眉眼有几分像齐王兄,姑母费心了。” 寿安脸上笑意被冻住,满殿炭火也捂不化。 谁不知道姜容婵当年与齐王走得近,京中一度传闻长乐公主与其父旧部,更属意母家羸弱的齐王。 涉及夺嫡,其后弯弯绕绕复杂,寿安心知这是不能碰的事。 偏皇帝陡然提及,还是云淡风轻地提。 寿安头皮发麻,唯恐皇帝误以为自己刻意去寻像齐王的少年,过来碍眼,眼皮一跳,轻叹一声。 真是可惜了好皮相,陛下如此说,自己只能忍痛送他去死了。 卫七曾听寿安赞叹:“不愧南国水乡来的,齐王肖似其母,也是这般温温柔柔的眉眼。” 像诸侯王本是好事,说明有贵人相,可见殿内氛围,卫七本能觉得危险。 尤其是皇帝,那双眼眸一错不错盯着自己,叫人后背发凉。 像是起了杀心。 姜容婵瞥了眼皇帝,“哪里像齐王兄?” 她蹙眉,紧抿着唇不欲再多言。 当年齐王惨死,姜容婵反复宽慰过自己,夺嫡本就惨烈无比,或许他有苦衷,事后想到年少兄友弟恭,也会如她一般,因物是人非而伤心。 可听他方才语气,分明无一丝伤怀。 姜云翊抬眸,望见她眼底失望之色,嘴唇微颤,无暇顾及跪着的卫七,那股杀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阿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容婵知道自己不该流露太多情绪,起身道:“多谢姑母招待,今日天色已晚,我需得回府歇息了。” 寿安心里慌乱,连忙让郑化亲自送客,又招手示意茫然的卫七趁皇帝还没回过神,赶快躲着。 眼见阿姐真走了,姜云翊怔愣一瞬,快步跟上前去,紧随她上了马车。 将近傍晚,车内昏蒙,姜容婵看了眼皇帝,转过脸撩开车帘,像是看路边风景。 寒风顺着那道缝灌进来,她突然感觉身边人挪近了些。 一只手伸到眼前,将车帘放下,指尖无意碰到她手背。 “莫要被寒风吹着。” “多谢陛下关怀。” 姜容婵垂眸,她从未对山君说过重话,以至于现在恼怒,也不知该怎么说。 客套的谢恩像团柳絮堵在皇帝喉咙,一路到心口。 “阿姐,我只是不喜那个面首罢了。” 姜云翊呼吸急促,伸手捉住她袖口,却陡然意识到不妥,慢慢松开。 姜容婵反问:“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不喜他?” “自然是因为,他贪慕荣华富贵,对阿姐只有攀附之意。” 少年嗓音如敲金击玉,借夜色昏蒙她未曾抬眼看自己,便肆无忌惮盯着那张脸,从眉眼流连到唇角。 “阿姐若想择夫婿,岂能要这种心有所图之人?” 姜容婵没想过皇帝会说这番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权势在手,身边人难免有所图。 倒也不奇怪,更不值得皇帝恼怒。 “那依陛下所言,我该找何人?”姜容婵摇头,“难道那些权贵之子便无所图?无非贪图容色与权势。” “寻一个,真心喜欢你的。” 姜容婵沉默,她不甚与那些郎君们交游,既然不曾了解,谈何彼此真心喜欢。 她叹息,“这倒是比万贯家财貌比宋玉还要难寻。” “不难。” 少年声音幽幽,轻得像是梦呓,温声道:“会有的。” 马车在公主府前缓慢停下,他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隐没于重门之后。 长安四年前的风把她吹得越来越远,姜云翊喉咙一阵发紧,忍耐整日的怒意克制不住,翻涌至喉口。 一股股腥甜气息蔓延到舌根。 寿安府上那群为奴为婢的贱种,都想爬他阿姐的榻,借此一飞冲天,从身到心都污秽不堪。 他面无表情,轻轻叩了叩案几,吩咐随行的暗卫。 “告诉寿安,冷宫缺些做苦活的阉人。” 皇帝顿了下,似在斟酌。 “召张相今夜进宫。” * 深夜。 温室殿内,皇帝一身常服,靠着凭几随意地捻着几粒香丸。 封蜡破后,异香浓郁充盈满殿。 “陛下,张相已至殿外。” “让他进来。” 姜云翊垂下眼睫,居高临下望着那道战战兢兢的身影,心底轻嗤。 比不上外祖半分胆魄。 唯一的好处,便是比外祖听话。 少年面上含笑,指尖漫不经心敲了敲桌案,示意张相上前说话。 “张相,舅甥之间,何必总这副模样。” 张相颤颤抬头,仰视高处的皇帝,分明少年唇角翘起,可只观上半张脸无半点温和。 他俯身再拜,“臣不敢。” “朕有要事。”姜云翊语气微顿,显出几分不耐,“不必再客套。” “是。” 张相扶着桌案坐直了身子,小心腾挪臀腿,寻个舒服的姿势免得腿脚酸麻。 “陛下有何吩咐?” “朕只是有一事不解,耳闻丞相博览群书,故而召卿解惑而已。” 张相舒了口气,垂首倾身:“陛下但问无妨。” 少年亦正色,将指尖残余香粉擦净,双手交叠,眼帘微抬。 君王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不问鬼神,却问—— “若朕迎皇姐为后,朝野之中可有人阻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面首 第5章 少傅 张相骇然不已,眼前阵阵发黑,脱口而出:“陛下不可!” 他抬首,猝不及防直视皇帝,烛光掩映下,半张脸似笑非笑。 “连张相都反对,看来阻力颇大。” 姜云翊语气平淡,仿佛方才只是心血来潮,偶然提及,瞥了眼丞相额角冷汗,示意他喝口水再谈。 皇帝面上神色松缓,却教张相眼前闪过一张苍老的威严的脸。 僵硬扭曲发青……死不瞑目的脸。 始作俑者,正笑吟吟高坐龙椅之上,望着他。 张相心里一紧,连忙道:“倘若立后,太后多年来视殿下如亲女。” “女儿成儿媳,太后恐怕认为不合人伦,难以接受。” “原来并非张相有异议,”皇帝垂下眼睫,“而是太后不肯。” 张相想起太后冷淡的脸,又想起家中妻儿,斟酌再三,再拜道:“兹事体大,臣以为还需请示太后,倘若太后答允,臣无异议。” 闻言,皇帝面孔温和,微叹口气。 “朕孝顺母后,故而任命的丞相唯太后马首是瞻,也是常理。” 张相耳畔嗡鸣,听见心口声音鼓噪,皇帝的每个字都像巨锤敲着脑门。 一下两下,骨头粉碎。 他本就有些佝偻,此刻脊背柔顺弯下。 “陛下折煞老臣,陛下家事,臣岂敢有置喙,想必朝中但凡忠臣,便不会阻拦。” 姜云翊垂眸看着舅舅臣服惶恐的姿态,随手拿起案上一卷竹简。 “张相,朕记得你家中长子颇有才学,一篇《长安赋》使得人人传诵。” 不明白皇帝为何陡然转变话题,张相不敢抬头。 淡黄简牍悬于半空,握住它的手指一松,它便会直直坠落于丞相头顶。 “有人弹劾他讽刺殿宇劳民伤财,朕倒是以为,意在颂扬天家威仪,你以为呢?” 张相眼皮直抖,腮边下巴阵阵瘙痒,半晌才明白,是因汗珠不住流过。 他双手接过竹简,第一句便是说先帝政由己出,乾纲独断。 终于明白皇帝的意思,张相连忙道:“臣明日便求见太后。” * 巳时,长信殿内宫人无声走过,将茶水点心布置得一应俱全,随后侍立于角落。 姜容婵坐在殿内,倒也不觉幽魂般的宫人有何奇怪。 太后素来喜静,一丝一毫的吵闹都能使其大发雷霆,还在椒房殿时,便让身边伺候的宫人调整走姿,以求无声无息。 “儿臣许久未进宫看望母后,今日终于得闲,”姜容婵望着太后,“这些是楚地送来的香料,还有绣品,想着母后或许喜欢,便进宫亲自送一趟。” 楚地山林湖泊众多,琪花瑶草数不胜数,香料繁多,楚地贵族皆爱佩香囊,着绮绣。 “阿婵费心了,只是一把老骨头,也用不上这些东西,只待你早日成亲,哀家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女官闻言上前,奉上几幅男子画像,五官身形纤毫毕现,皆是如珠玉般的样貌。 “阿婵,过来看看可有中意的?” 姜容婵上前,垂眸扫了一眼,发现除却三名张氏子弟外,还有四个与张家沾亲带故的。 最终,她凝神望向压在底下那幅。 “怎么还有少傅?” 太后也觉得自己太过心急,显得急功近利,因此语气格外柔和,原谅那声刺耳的疑惑。 “玄祈还未娶妻,为何不可做驸马?” 姜容婵眉头紧拧,饶是感念太后当初抚养照料之恩,也不免多几分不满。 她的婚事,不是拿来给张家添光彩的匾额。 昨日皇帝的话于脑中响起,姜容婵突然意动,或许她的确该沉住气,慢慢留在京城选个情投意合的男人。 太后见她不语,脸皮一烫,开始为自己辩解:“阿婵,哀家也是尽心挑拣。” 姜容婵抬眸,太后脸上擦了珍珠粉,白得像蒙层假面,轻轻一捏,面上笑意歉疚便悉数剥落。 “少傅说过,他此生不娶妻,恐怕不算良配吧。” 公主哪怕不快,也不曾出凌厉之语,但熟悉她的人皆能听出隐隐埋怨。 殿内骤然静谧,比画幅中男人的神色还要冷。 少傅玄祈,乃仅剩的辅政大臣。 先帝起于微末,十年灭四国,一统天下,为表仁慈之意,以高官厚禄召遗民入朝,尤其是德高望重,曾佩三国相印的公仪甫。 公仪甫以年迈隐居为由拒绝,之后却推荐座下弟子,年仅十六岁的浮玉公子玄祈。 姜容婵还记得初次于东宫见到玄祈的情形,少年满头白发,眉目疏冷如用冰雪濯洗过。 后面再见,便是万国来朝的盛宴上。 她客气道:“少傅,许久未见。” 他未着官服,仙风道骨,白发素衣,脖颈蜿蜒狰狞的疤痕如美玉有瑕,他却半点不遮掩,冷寂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连眉心一点红痣也寒得彻骨。 他抬手,举起金樽,饮下当日第一口酒,亦吐出当日第一句话。 “殿下,别来无恙。” 此后,二人再没有过半句对话。 姜容婵听闻,少傅亲口说愿此生孤身泛舟湖上,巫山为妻苍云为子。 太后摆明知道玄祈不可能做驸马,才讲他放进画幅中充数。 自知理亏,太后道:“阿婵来的匆忙,哀家还未将人选悉数挑出,不若——” 宫人慌乱急切之下,有轻微脚步声,打断太后所言。 “太后,张相求见。” “让他进来。” 太后冷笑,这个弟弟窝囊不堪,皇帝敲打他一回,昨日让他进宫,他死都不肯,今日倒是殷勤,刚下朝便至长信殿。 张相在殿外,便知道姜容婵也在,进来行过礼后,半点目光不敢碰着她。 只怕控制不住想起陛下昨夜所言,一时失态露马脚。 见太后正给姜容婵看画像,张相忙不迭指着自家子侄。 “殿下,臣不但是张家家主,也是大胤忠臣,岂能放任殿下选此等男子为驸马。 这第一幅是臣长子,自幼好色,第二幅是次子,幼时遇庸医,伤了肾,恐怕已落隐疾,第三幅是臣侄儿,他母亲先前给他塞的通房有孕,家中嫌丢人瞒着外人,太后久居深宫不知此事。” 张相还想说,太后却面色铁青,呵斥道:“够了!一派胡言。” 太后额角跳得头疼,这些事她的确不甚了解。 可哪怕是亲弟弟,也没有这样拆台的,叫她往后有何面目见阿婵。 张相也不想贬低自家子弟,然而昨夜皇帝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后背阵阵冷汗。 姜容婵面上神色也淡下来,不想再多看一眼画像,轻声道:“母后,张相来访想必有要事,儿臣先告退了。” 待姜容婵离去,张相方才松缓不少,想到要说什么,喉头不住滚动。 “太后,大胤封国诸多,皆为皇族血脉,唯独高阳之主,长乐长公主乃异姓王之后,为消隐患,为何不令陛下迎她为后,顺理成章撤去高阳?” 太后听完,走到张相面前,垂眼似是思索,而后陡然抬手。 一声脆响,斥骂随之而起。 “混账东西,说出这种话也配食大胤俸禄?你敢把这话说与陛下听?” 张相一时默然,太后缓缓拧眉,目光游移不定打量他。 “这话,难不成是陛下的意思?” 太后眯着眼,想起多年前,每逢休息,长乐走到哪,太子便跟到哪。 与其说姜容婵与姜云翊亲厚,不若说是他趁着她孤身离乡,死缠烂打填补她身边每一处缝隙。 曾经,太后不觉稀奇,皇帝幼时便压力甚重,依赖给予他关怀的姜容婵也是正常。 如今,太后终于品出一丝不同寻常。 张相冷汗涔涔,算是默认,待宫人被摒退后,方才将昨夜事说出口。 “皇帝未曾封你的口,便是故意想让哀家知晓。” 太后不觉皇帝有什么真情可言,眉毛拧成川字,唇角两道深纹。 “对皇帝而言,长乐身上,有可利用之处么?” “自然有。”张相毫不犹豫,“臣方才所言只是其中之一。” 太后稍稍放下心,宁愿相信皇帝是起利用之心,也不欲相信皇帝真起那种心思。 “你告诉皇帝歇了这份心,哀家活一日,便绝不允此事发生。” “太后,何必呢?”张相心有戚戚,舔了下唇角,紧张道,“陛下想做什么,由着他便是。” 他将后半句“何况又不是真姐弟”咽下去。 太后脸色幽暗,嘴唇微动,像是难以启齿,跌坐回案边才缓声低语。 “你就没有想过,先帝为何待长乐那般好?” 众人皆道,是因高阳王作为先帝结拜兄弟,平乱时自愿为朝廷军断后,才遭埋伏尸骨无存,先帝心中有愧。 唯独太后觉得蹊跷,始终怀疑其中有什么秘辛。 一个正常男人,会待故人之女胜过亲生女儿百倍么?姜容婵位比诸侯王时,舞阴公主连封号也没有。 “长乐生得肖似其母,不像高阳王。” 太后语气幽幽,张相反应过来后,喉咙发出“呃呃”,半晌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倘若她真是先帝血脉,你我放任皇帝胡闹,便是大胤的罪人。” 张相从惊愕中回过神,终于找回了舌头,“这……这只是娘娘的揣测,并无根据。” “谁说并无依据?” 太后轻嗤,“先帝修建陵寝时,黄肠题凑内有两口棺,矮些的那个,里头放了张苍夫人的画像。” 虽说没有名字,但的确是她无疑。 张相如遭雷劈,一阵恍惚后,听见太后一字一句如斧钺劈下。 “往后你再贪生怕死,顺着皇帝做此事,哀家便让你做个田舍翁了此残生。” * 寂静宫道上,一辆马车径直向温室殿行进。 “殿下当真想好了?”云苓轻声问,“倘若无需旁人插手,奴婢便接下文会的帖子。” 姜容婵颔首,“还有其余几家递的赏梅品香的帖子,一律接下”。 那日自长信殿回府,她遣人仔细查过一番张家公子们,与张相所言并无二致。 太后闺名张寒月,人如其名,对宫中所有子嗣一视同仁的冷淡,反倒让初入长安的姜容婵觉得安慰。 后来,太后难免对同一屋檐下的孩子多上心几分,椒房殿有什么好东西都送去她那里。 思及连太后也难免将她婚事当作筹码,明晃晃夹杂私心,姜容婵愈发觉得皇帝所言甚是正确。 马车停下,姜容婵迎面碰见栾平。 “诶唷殿下今日来得巧,”栾平笑得眼角挤出细纹,“陛下整日没用膳,膳房刚送来些玉露糍,正好是殿下喜欢的。” 姜容婵蹙眉,“陛下一整日不曾用膳?” “忙着召见朝臣,实在没这个空,”栾平笑着替皇帝开脱,如当年一般,“殿下不若进去劝一劝。” 说着话,姜容婵随栾平进殿。 皇帝眼神欣喜,匆匆步下丹陛,腰间玉佩晃动间与剑鞘相击,声音间隔愈发短,最后骤然停止。 “阿姐怎么来了?” “我有私事同陛下说,”姜容婵犹豫,发现殿内还有个人,“现在似乎不大方便。” 闻言,满头白发的青年转头,目光在她碧玉发钗上停滞一瞬,后知后觉地行礼。 “臣见过殿下,”玄祈声音沉稳,“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少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