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大吉,江家纳婿。
她,竟是真的成婚了。
江绥由着明乙为她换上金丝暗纹的婚服,心中一股子道不明的杂绪。
还记得第一次见陈硕,他还没有如今那么俊美。那时的他脏兮兮的,正将一位瘦弱的老妇人挡在身后,用一双强装凶恶的眼睛掩饰内心的无助与绝望,像一只被猛兽围困的小鹿。
是碰巧带着镖师押送货物返回的江绥,差人从土匪手中救下了这对祖孙。
获救的老夫人带着孙子要向江绥磕头道谢,她这才知道这是前朝大儒陈济苦的遗孀刘老夫人与唯一的后人。
江绥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应当是与自己相仿的年岁,却有着更老成的气质,透露出一股疲惫感。至于外形,很瘦,脸色也是黄的,瞧着很没精神。
说起这陈大儒,是个一生为国为民的官。他从不为金钱名利所动,心甘情愿做君王的一把刀,为鄢国付出了所有,更是在致仕后将那为几乎全数身家捐给了善堂。如此无私,世上谁人不知他陈济苦?
江绥对此事不置可否。
陈大儒所作所为确是善事,可他捐出钱财后自己是撒手人寰了,又要家中剩下的这对老小日后如何生存?
不久,陈大儒的独子与夫人遭了难,在外地就任遭了洪灾,双双去了。失去了家中唯一的劳力,全家只剩下祖母与尚且年幼的陈硕,还有一位照顾祖母的嬷嬷,再养不起旁的人了。
家中也没什么能够帮衬的亲眷,三人靠着祖母和冯嬷嬷做的绣活,还有祖母多年来偷偷藏下的银票生活。有时候手头紧了,还要变卖祖父那些视若珍宝的孤本。
陈硕便也无暇读书,他去求祖父的一位钻研典籍的老友,凭借一手好字寻了一份“钞书人”的活计。
每日去他那里誊抄珍稀书籍卖去富贵人家,他也能借机读些没看过的名典。那种每月大约得一两银,养一家人,聊胜于无。
从前都是道听途说的,真教自己亲眼看见了,江绥感觉心里不是滋味。世人只知陈大儒是个清官,称赞他赞颂他,却无人知道他身后的家人也承担着他无私奉献的结果。
可悲,可叹矣。
于是江绥拦下感激涕零要下跪的刘老夫人,从手上褪下一个镯子递过去。成色不算上佳,不过应当够他家好好过个几年了。
江绥只说敬佩陈大儒的为人,不愿看他的后人受此苦楚。刘老夫人推脱着不愿收下,倒是陈硕替祖母收下了。
“小姐今日恩情,陈硕终身不敢忘却。”他向她行礼道谢。
待到江绥骑上马离去,陈硕才想起来问她的名号。身后的手下替她答了:“我家小姐乃是江家少家主——”
“小姐,时辰差不多,该去门口迎姑爷了。”
江绥坐在镜前,抬眸看见自己一身红装,满头金银。“走吧。”
今日家中布置喜庆,一路从她的院子行至正门,房檐长廊通通悬挂着红绸,院中也提前移栽了红花。
不由得回想起第二次见陈硕。娘急着撇下家业和爹出去游山玩水,小妹江纾虽然对经商也很有心得,可身体却不太好。于是这操持家业的重担一下落在了江绥肩上。
娘亲担心江绥日后一心扑在生意上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照顾,张罗着为江绥招婿。
鄢国是女帝开国,五朝以来出过三位女帝,女卑男尊的旧思想消磨了不少,招婿也成了常事。
招婿的第一日,前来说媒的媒人便要踏破了门槛了。虽说商人位卑,可商人有钱啊。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赘个滋润的好人家呢。
瞧了一整日,来人不乏眉清目秀的俊美之流,倒是有几个合江绥的眼缘的,却并没有尤其中意的。
日暮时分,陈硕来了。同来的是刘老夫人,和一个笑的有些勉强的媒婆。媒婆扯着笑脸介绍着陈硕的家世:“这位公子啊可是陈济苦陈大儒的独孙,家风绝对清正......”
媒婆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看了一眼陈硕,又知道了。
“诶呦,您瞧瞧,陈公子不但满腹诗书,相貌也是不凡哪。这眉星剑目的,别看这皮肤黑了些,身上可硬朗了,还有一身腱子肉呢!”
媒婆说这话时,江绥正支着头饶有兴趣地瞧着陈硕。几年不见,他黑了,也壮了。气质儒雅,又不失武夫气质,身姿挺拔,也不知道是不是去习武了。
当年给的镯子大概帮了大忙了,刘老夫人看着也精神了,走路看着也有劲了,不用人搀扶。
江榕和夫君白鹏其实倒不是很在乎女婿家中清贫些,只要家世干净人品好会疼人,能打理家务照顾女儿就行。
这一个虽然家里穷了些,家世却很清白,况且这长相......女儿正是喜欢这种肤色黑一些,俊美的,还有肌肉的。
江榕扭头看女儿,见江绥看着人家发愣,心中暗暗发笑。这孩子和她一样,逃不过男人一张俊脸。
江绥其实也算不上多了解陈硕,不过她还挺喜欢他的。江绥很想文绉绉的说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那样的话,但她很清楚自己情从何起。
说好听点,一见钟情。说粗鲁点,见色起意。
既然她需要纳个男人进门,眼前放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不选他又去选谁呢?
于是,在那天泛紫的晚霞中,迎着穿堂而过的清风,两家交换了庚贴,定下了这桩婚事。
有点仓促,不过江绥挺满意的。
同样满意的还有陈硕。此时的陈硕刚拜别了祖母正襟危坐在花轿上,心中雀跃又紧张。
四年前,他与祖母为山匪所困,他永远记得江小姐逆光而来的影子,犹如真神降世,救他于水火,给了他体面和温暖。
他接下了她的镯子,祖母有病在身,要钱。
有了镯子,拿去当铺换回来二十两银子。家里很珍惜,用得很省。他叫祖母和冯嬷嬷别再做绣活了,他照旧去抄书。业余时间他拜了个师傅,意在学点功夫强健体魄,况且也能保护家人。
师傅肖觉倒是不收他的学费,只是要求他将来为自己收拾上坟,是个不明过去的飘摇客。
除了给祖母治病,剩下的钱都用来改善一家人的伙食。他劝祖母说,与其长久地每一顿都将就过去,倒不如乘着有钱吃几顿好的。至少每顿两菜一汤,有荤腥,三人能吃饱。
日子久了,他就成了招婿时江绥见到的那样。身材精壮,面上有了精神。
他是故意的。
他曾在常与江家合作是镖局那里打听到,江家少家主每次亲自押解货物都要挑那几个古铜色皮肤,身材结实的镖师。
想必是少家主喜欢罢。于是他特意在午日太阳底下练武,还很注意地穿着薄薄的里衣,好让身上也能晒均匀。
他从第一次见江绥就有了图谋这位少家主的胆子。陈硕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见过匆匆一面,从此他就打心底里依赖这位江小姐。
他每每走进江家的铺子总是觉得无比安心,只要听闻江小姐的事情总是忍不住追问;就连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仿佛都能看见江小姐骑着黑马向他飞奔而来……
他喜欢上了这个颖悟绝伦、救他于危难之际的江家少家主。
所以他在下工后听说江家招婿时,连忙带着祖母请了媒人前去江府。一路上他紧紧攥在手中的袖口都被手心的汗水浸潮了。
他怕江小姐瞧上了旁人,怕自己朴素的衣着进不了江家的大门,怕江绥不喜欢他,怕同去的人轻看他,怕自己在江绥面前丢人……
因为在意,才会畏首畏尾。
大概是与心意相通,大概是老天保佑,大概是他顺利投机取巧。总之,江小姐竟然当场选中了他。
他,就能成为江绥的郎君了。
念及此处,陈硕拢了拢身上的喜服。可要叫江绥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才好。
透过喜轿的纱帘,陈硕隐约看见外头热闹的很。夹道两侧是葛洲前来观礼的百姓。
前头开道的江家家丁一路撒着铜钱和碎银,百姓争相去拾,口中不断蹦出吉祥话。
“江小姐与陈公子喜结良缘,百年好合!”
“愿江小姐与陈公子今后和和美美,携手与共!”
……
随着百姓们的祝福,陈硕心里头美得不像话。
想到日后他能有资格站在江绥身侧,与她共进退、共白头,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低下头去努力平复心情,别在江小姐跟前儿失了礼数。
不知道今日江小姐该是如何靓丽,不知她是否明白自己一片痴心……花轿一颠一颠地慢慢行进着,这厮又胡思乱想起来。
真真儿是色令智昏。无论江小姐心里面如何看待自己,他也已经是江家的新婿了。
就算是江小姐只是出于别的考量纳了他,能为江小姐伺候枕席,他已然甘之如饴。
巧的是,江绥站在家门外等待着迎亲的队伍前来,站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喜轿的影子。
顶着一头金银,若是旁人怕是早就站累了。然江绥仍是面含微笑挺直腰杆立着,脚上重心也未曾换过。只不过思绪飞远,脑中忍不住浮想翩翩。
虽说这陈硕如今是家道中落了,到底也是宦官人家,竟自愿下赘于她。真真是她运道好,都说清贫人家的孩子当家早,想必日后家中琐事也不用发愁了。
这么想着,江绥突然觉得自己糊涂了。这么一个秀色可餐的郎君,落到她江家少家主的手里,怎么也不能只叫他打理宅院啊,那自己岂不亏了么?
正待江绥要细想下去,忽然听得有人唱道:
“新婿到——”
思绪间锣鼓声已至耳边,迎亲的队伍已然到了跟前。
正是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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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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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