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常仁愿离去,裴肃的目光转向一直静候在旁的衙役尤铭:“尤铭,你那边探查高唐两家旧事,可有进展?”
尤铭点头,脸色严肃:“是,卑职问了延寿、宣阳两坊的老街坊,又去户曹查过旧档,两家旧事与他们所说大致无差。当年两家共辟西域商路,后因分利不均散伙,后来唐家老爷子在西行途中死去,于是唐家不愿再赴西域,高家就独占了那条商路,这些年来获利巨多。两家因此结下深仇,摩擦不断,时有争端。”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脸色也变得更加严肃:“卑职在延寿坊寻访到当年的老坊正。据老坊正回忆,约是二十五六年前,高家三娘子,闺名似乎唤作宝珠或者明珠的,老坊正年事已高,记不真切了,与唐家二子也就是唐茂青结识,然两家长辈因商路之事早已反目成仇,对此事皆极力反对,二人只得被迫断绝往来。”
尤铭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上显出一丝犹豫和不自在。裴肃见状,温和道:“但说无妨,无论何言,据实以告即可。”
尤铭深吸一口气,压低了些声音,继续道:“是。老坊正说,就在两人被迫分开后不久,有一天,这位高三娘子突然就失踪了!高家派出大批人手四处搜寻,遍寻不着,便疑心是唐家派人掳走了自家女儿,两家险些为此闹上公堂。结果第二天,高三娘子却自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老坊正本以为此事就此平息,风波已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可万万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后,这位高三娘子竟自请除族!更令人费解的是,高家竟也答应了!”
尤铭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脸上带着明显的尴尬,艰难地补充道:“老坊正说,当年坊间一直有流言蜚语,说高三娘子是因与不知名的野男人私通,珠胎暗结,高家嫌其辱没门楣,才将其逐出家门。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后来在长安城郊见过挺着大肚子的高三娘子。但再往后,就彻底没了她的音讯。高家对外,也只宣称这个女儿已经病故了。”
厅中静默。徐镜与裴肃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凝重与思索。
窗外的樟树上,一只早蝉仿佛被这沉重的气氛所惊扰,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打破了满室寂静。
裴肃率先收回思绪,挥了挥手,示意尤铭退下。
他轻叹一声,转向徐镜:“徐少卿,旧事纷杂如麻,眼下线索亦是千头万绪。依少卿之见,我们下一步是继续深挖唐海山,还是……?”他话未说尽,将选择权交予徐镜。
徐镜略一沉吟,手指轻点了几下桌面,说:“方才小厮长顺说唐海山清晨出门是为了去赴平康坊妓子月奴——也就是唐海山那位红颜知己的约,”她微微一顿,语气清冷却不容置疑,“但平康坊接客,素来是不在晨起时分的。”
裴肃颔首:“确实。以唐海山出门的那个时辰,平康坊诸人莫说接客,怕是连晨妆都尚未梳理完毕。”他目光炯炯,已猜到徐镜所想。
徐镜神情锐利,眼睛亮的惊人:“那他那时匆匆出门,究竟所为何事?”
裴肃未再多言,心领神会,扬声向门外值守的衙差下令:“备马!即刻前往平康坊!”
平康坊,素来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与温柔乡。这里纸醉金迷,曼舞笙歌,汇聚着世间最动人的颜色与最醇香的美酒。
然而,对于掌管京畿治安的京兆府和执掌刑狱的大理寺而言,这片繁华锦绣之下,亦是藏污纳垢、易生事端之地。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风流韵事背后,往往伴随着鲜血与讼狱,成为两司官员案头挥之不去的负累。
当徐镜二人带着数名精干衙役策马赶到平康坊时,早有提前抵达的衙差协同管理平康妓子的教坊使在此恭候。
教坊使见两位身着绯红官服、气度不凡的官员翻身下马,连忙小跑上前,躬身行礼,脸上堆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徐镜抬手止住他的寒暄,单刀直入:“那个叫月奴的妓子在何处?”
教坊使忙不迭回道:“大人要找的那个月奴,住在中曲,平日里很得唐公子的喜爱,”他一边说,一边侧身引路,“大人这边请,小心脚下。”
踏入平康坊深处,方见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掩映在回廊曲水之间。越往里走,不断有客人的嬉笑声和着乐声传来。
要说教坊使平时也是听惯了这些声音的,不知为何在这位不苟言笑的徐少卿面前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局促不安,额角渗出细汗。他讪笑着,试图解释:“这……这个时辰正是各院宴客应酬最热闹的时候,席间动静难免就……喧闹了些,还请大人见谅。”
徐镜紧抿着薄唇,对周遭的靡靡之音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只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步履生风。裴肃只得落后半步,对着尴尬的教坊使投去一个带着歉意的安抚眼神。
月奴的居所不算太远。远远地,徐镜便看见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正倚门而立,似乎已得了通报,在此等候。
待众人走近,那女子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精心妆点过的姣好面容。她眼波流转,带着一股慵懒风情,对着众人盈盈一福,嗓音如出谷黄莺般动听:“月奴见过几位大人。”
月奴将众人引入她的房间。房间不甚大,布置得倒颇为雅致。
她亲自捧来一套青瓷茶具,利落地开始沏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美。
热水注入,茶香袅袅升起。
她一边将温热的茶盏一一奉到几人面前,一边开门见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哀婉:“奴家已知晓唐公子……不幸去了。也猜到几位大人此番前来,是想问今晨之约。”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眸,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今晨确是我约的唐公子,只是不知他为何未及赴约便……”她幽幽一叹,不胜唏嘘。
裴肃端起茶盏,并未饮用,温和地问道:“既如此,还请月奴姑娘明示,你与唐公子约在清晨见面,所为何事?”
月奴抬手指了指桌案上那几只精致的青瓷茶杯,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喏,就是为了这个。”她解释道,“本是与唐公子约好了今日来品我这杯清露茶的。这茶需取清晨竹叶之上最纯净的露水泡制,方得其清香怡人之韵。唐公子曾言,定要喝上我亲手泡的第一杯清露茶,故此才约了那般早的时辰。”她说着,又轻轻叹息一声。
竟只是为了品一杯清露茶?徐镜和裴肃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
那头月奴还在惋惜地絮叨:“这泡茶的法子,还是我从唐公子身边那位管家那里打听来的,花了我好些体己银子呢。本想讨公子欢心,谁知……”
“管家?!”徐镜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猝然出声打断月奴,“你说管家?哪个管家?唐海山平日来此,跟随的难道不是那个叫长顺的小厮吗?”
月奴一惊,再开口时带着些小心:“就……就是曾传曾管家。平日里唐公子来我这儿,确是他那个叫长顺的小厮跟着,寸步不离的。但上回他来,却是曾管家跟着,当时我还奇怪来着,问了一嘴,曾管家只说是长顺被少爷派了别的差事。”
裴肃看了一眼徐镜紧绷的侧脸,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转而用更温和的语气问月奴:“你为何要特意去向曾管家打听这清露茶的法子?”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听裴肃语气和缓,月奴稍稍放松,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边簪着的绢花,带着点自嘲说道:“唐公子是我最大的主顾,出手也大方。原本我们相处甚是融洽,每次他来,不论是饮酒听曲还是观舞谈情,总是宾主尽欢。可这两个月,唐公子越发显得不耐烦了,来了也坐不安稳,火气也大,”月奴默了默,又道,“我担心他是腻烦了我,这可不行,我还指望着他过日子呢。这段时日一直在绞尽脑汁想新法子留住他。那日遇见曾管家,便随口叹了一句,说公子近来兴致不高,不知如何是好。曾管家便提了这清露茶的法子,说是能清心降躁,别有意趣。”
她顿了顿,又撇了撇嘴,带着一丝风尘女子的通透,“男人嘛,都是这样的,新鲜劲儿过了,总会腻的。这种时候,就得看我们女人的手段够不够了。”
一旁的教坊使听得如坐针毡,额上冷汗都快下来了,见月奴越说越露骨,连忙重重咳嗽一声,狠狠瞪了她一眼。月奴不以为意,轻轻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
裴肃和徐镜则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二人不再多留,很快起身告辞。
教坊使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擦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一路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出平康坊。
徐镜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目光沉静地看向裴肃,冷静分析道:“唐海山的伯母孙氏、婢女红霞,还有方才的月奴,三人皆言唐海山近两个月脾气急躁易怒,这极可能是那毒药所致。需速派人告知常仁愿,或许能助其缩小毒物探查范围。”
裴肃点头,立刻示意身后一名衙差:“速去大理寺寻常仵作,将此情详告!”衙差领命,打马疾驰而去。
裴肃也纵马跟上徐镜,两人并辔而行,裴肃缓缓开口,梳理着思绪:“曾传颇有嫌疑,似乎是他在有意无意地引导月奴用清露茶吸引唐海山在清晨赴约,又推动唐海山去高家寻衅……桩桩件件,都太过巧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想来,那个婢子红霞对曾传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似乎很是信任依赖。”
徐镜神色肃然,颔首赞同:“不错。此间种种,曾传难脱干系。只是,”她眉宇间掠过一丝困惑,“若真是他所为,动机何在?他与唐海山主仆多年,又无深仇大恨……”
裴肃沉默不语,突然想到什么,勒住缰绳,转身问身后跟着的衙役:“对了,之前红霞提到唐海山还有一个贴身婢女叫翠枝的,告假归家了。你们可知她家住何处?”
一名曾随行去过唐家的衙差忙勒马靠近,拱手回话:“回少尹,卑职问过唐家人,那翠枝家住在通济坊东南角。”
裴肃转回身子,脸上带着温和却笃定的微笑,看向徐镜:“徐少卿,不如去问问这位翠枝姑娘如何?她与红霞同为唐海山的贴身婢女,朝夕相处,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事。”
徐镜眸光微亮,没有丝毫犹豫,果断点头:“好!就去通济坊!”一行人调转马头,在渐沉的暮色中,向通济坊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