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碎的便签纸躺在废纸篓角落,印着大本钟的马克杯孤零零地立在墙角地毯上,像两个被遗弃的、关于伦敦的印记。
程澄维持着趴在书桌上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臂传来麻木的刺痛感,才让她从那种被回忆反复凌迟的混沌中挣脱出来。
窗外的阳光已经爬升得更高,明晃晃地照进房间,将一切都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也照得她心头的荒芜无所遁形。
她缓缓抬起头,眼睛干涩发痛。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褪去了昨夜和清晨的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抹被逼出来的、冰冷的坚韧。
不能再这样了。
程澄,你必须振作起来。
她站起身,走向浴室。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脸颊。
为了妈妈。
也为了自己。
换下那件湿了袖口又被眼泪浸染的家居服,她选了一件款式最简洁的白色棉质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将长发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
镜中的女孩,眼神虽然还带着疲惫,但脊背挺直。
推开房门,走廊里依旧寂静无声。她刻意避开目光,不去看尽头那扇紧闭的深色木门,径直走下楼梯。
楼下客厅里,苏婉正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家居杂志,听到脚步声立刻抬起头,脸上堆满关切的笑容:“澄澄!休息好了?饿不饿?张妈给你留了早餐在厨房温着……”
“妈,我不饿。”程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我想…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她需要一个空间,一个没有程家气息、没有伦敦幽灵的空间,去透一口气。
“好啊好啊!”苏婉立刻放下杂志,“妈妈陪你去!正好附近有个湿地公园,环境特别好……”
“不用了妈,”程澄打断她,语气尽量放软,“我想自己走走,透透气,很快就回来。”她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来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苏婉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心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也好。你刚回来,是该熟悉熟悉。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手机带了吗?”
“带了。”程澄晃了晃手机。
走出那扇沉重的、象征财富与束缚的别墅大门,微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程澄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积压的、属于程家的冰冷和属于伦敦的潮湿一并呼出。
别墅区很大,绿树成荫,环境清幽得近乎奢侈。一栋栋风格各异的豪宅掩映在精心打理的花木之后,彼此保持着矜持的距离。
偶尔有穿着制服的园丁在修剪草坪,或是名贵的跑车悄无声息地滑过平整的柏油路。
程澄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心口那块被剜空的地方,依旧灌着冷风。
她努力放空大脑,不去想程以年那张冰冷的脸,不去想餐厅里难堪的一幕,不去想行李箱里那枚刺眼的橙子胸针。
她只是看着路旁盛开的、叫不出名字的花,看着修剪得如同绿色地毯般的草坪,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人工湖……
然而,无处不在的“程家”印记,却总是不经意地跳出来,提醒她身处何地。
路过的保安,看到她这个生面孔,会客气地询问:“小姐,请问您去哪一栋?”在得知她是新搬进程家别墅的“程小姐”后,态度立刻变得无比恭敬:“程小姐您好!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程小姐”……这个称呼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别墅区中心会所的巨大广告牌上,赫然印着“振东集团”的LOGO和“打造顶级生活圈”的标语。
程振东……她的继父。
甚至路过一家高档花店,橱窗里展示的插花卡片上,都印着“程太太专属花艺定制”的字样。
程太太……她的母亲。
这个精致、奢华、秩序井然的世界,处处都打着“程家”的烙印。
她像一颗被强行嵌入这个精密齿轮的外来石子,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窒息感并未因为走出那扇门而消失,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随着她对这个“家”的深入认知而越收越紧。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顶着“程小姐”名号的、小心翼翼的闯入者。
在外面游荡了近两个小时,程澄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回走。
临近中午,阳光变得有些灼热。她只想回到那个暂时属于她的房间,把自己藏起来。
推开别墅沉重的雕花大门,凉爽的中央空调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香氛再次将她包裹。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落地窗外投进的明亮光线。她暗自松了口气,换了鞋,快步走向楼梯。
就在她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一个低沉、平稳、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楼梯上方传来。
“苏姨在厨房。”
程澄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猛地抬头。
程以年不知何时站在了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质地柔软,却依旧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
他似乎刚洗过澡,额前的黑发还带着微微的湿气,有几缕随意地搭在冷白的额角。
手里端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水杯,指尖修长有力。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阳光从他身后的走廊窗户斜射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模糊的光晕,却丝毫软化不了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冰冷气场。
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俯视着台阶下僵硬的程澄。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或者一个需要被提醒位置的路标。
“苏姨在厨房。”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空旷的客厅里,也敲打在程澄紧绷的神经上。
这算什么?
提醒?告知?还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驱赶?提醒她这个“外人”不要在主宅区域随意走动?
程澄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屈辱感再次汹涌而上,烧得她脸颊滚烫。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声质问脱口而出。她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知道了。”
她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生怕在那片冰原里看到更深的漠然或嘲讽。
她迅速低下头,几乎是逃也似地加快脚步,想从他冰冷的视线下逃离。
就在她与他擦肩而过,踏上二楼平台的那一瞬间…
“以后出门,” 程以年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规则,“跟张妈说一声。或者,告诉苏姨。”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程澄的耳膜,也扎进了她刚刚勉强拼凑起来的自尊里。
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程澄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她,正走向他自己的房间方向。高大的背影挺拔而冷漠,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
他刚才说什么?
出门要报备?
跟佣人说?或者…告诉她的妈妈?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程澄的头顶。
他这是什么意思?把她当成什么了?需要被看管、被监视的犯人?还是寄人篱下、需要事事请示的可怜虫?
“程以年!” 愤怒让她第一次在这个空间里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程以年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双深邃的眼眸,终于不再是毫无波澜。里面翻涌着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如同审视猎物的光芒,牢牢锁定了她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的脸。
那目光极具压迫感,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程澄瞬间感到呼吸一窒。
他看着她,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清晰地砸在寂静的走廊里:
“在这个家里,我是你哥。”
“你该叫我什么?”
空气,瞬间冻结。
程澄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都被这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一句话,彻底堵死在了喉咙里。
我是你哥。
你该叫我什么?
那冰冷的眼神,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像一把巨大的冰锤,狠狠砸碎了她刚刚升起的、微弱的反抗火焰。
巨大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得如同隔着冰川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不容置喙的冰冷规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在这个华丽而冰冷的屋檐下,他不需要愤怒,不需要嘲讽,甚至不需要刻意刁难。
他只需要用一句陈述事实的冰冷话语,一个居高临下的眼神,就足以将她钉死在“妹妹”的位置上,让她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自我,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可笑可怜。
程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寒眸,最终,在那片冰冷的威压和巨大的屈辱感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那两个字:
“……哥。”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程以年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那点微澜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更深的、如同寒潭般的沉寂。
他不再看她,仿佛得到了一个早已预料之中的、无关紧要的答案。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推开自己那扇深色的房门,走了进去。
“咔哒。”
将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和程澄僵硬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程澄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