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年离开后,餐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似乎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层无形的寒霜,覆盖在每一寸空间。
佣人无声而迅速地清理着狼藉的桌布,动作轻巧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苏婉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拭着程澄湿透的袖口,嘴里是絮絮叨叨的安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和焦虑。
“澄澄,真的没事的,一件衣服而已。以年他…唉,他就是那个性子,从小就冷冰冰的,对谁都这样,不是针对你。你别多想,啊?妈妈知道你委屈……”苏婉看着女儿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失去焦距、空洞望着前方的眼睛,心都揪紧了。
程振东也在一旁温声劝解:“是啊澄澄,以年工作压力太大,性子是闷了点,不善表达。你别往心里去。以后熟悉了就好了。快,听你妈妈的,上楼去换件干净衣服,别着凉了。”他语气里的关切是真诚的,但也带着一种对儿子性格的习以为常和无力改变。
程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由母亲半搂半扶地带着她离开那片狼藉的餐厅。
苏婉一路都在低声说着什么,试图用言语驱散女儿身上的寒气,但那些声音落在程澄耳中,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像个提线木偶,被苏婉带回二楼的房间。苏婉亲自打开衣帽间,里面挂满了当季崭新的、连吊牌都未剪的衣裙,从甜美的连衣裙到利落的套装,风格齐全,尺码精准。
“看看,喜欢哪件?都是妈妈和程叔叔给你准备的。”苏婉努力想调动起女儿的情绪。
程澄的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衣服,却只觉得一片刺目的虚无。她随手抽出一件最不起眼的米白色棉质家居服,声音干涩:“就这件吧,妈。”
“好,好。”苏婉连忙点头,又亲手帮她找出配套的内衣裤,“快换上,湿衣服穿着多难受。”她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忍不住红了眼眶,“澄澄,是妈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妈妈只是想…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妈,”程澄打断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真的。就是…有点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不想再听那些安慰,那些安慰只会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格格不入的处境,以及程以年那座无法撼动的冰山。
苏婉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心如刀绞,却也只能点点头:“好,那你好好休息。午饭我让张妈给你送上来。”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当门锁“咔哒”一声轻响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程澄强撑的伪装瞬间崩塌。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柔软的地毯上。
湿冷的袖口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不适感,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手臂,提醒着餐厅里那场让她无地自容的难堪。
她低下头,看着袖口那片深色的水渍,眼前却浮现出程以年那张冰冷无波的脸。
心口像是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空落落的,灌满了冰冷刺骨的寒风。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膝盖上的布料。
委屈、愤怒、屈辱、还有那灭顶的荒谬感……
所有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名为“程家”的深海里拼命挣扎,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麻木的钝痛。
窗外的阳光明媚依旧,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房间,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可这温暖,丝毫透不进她的心里。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窗边。巨大的玻璃窗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头发凌乱,袖口还带着狼狈的湿痕。像个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布娃娃。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不能这样。
程澄,你不能这样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
她转身,走向那个巨大的、几乎占据了一面墙的衣帽间。
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新衣,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孤零零的、贴着托运标签的旧行李箱上。那是她自己的箱子,从伦敦带回来的,里面装着她过往生活的痕迹。
她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打开了箱子。
熟悉的、属于她自己旧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伦敦雨季特有的、淡淡的潮湿味道和旧纸张的气息。
这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记忆的闸门。
她小心翼翼地翻找着。几件常穿但已洗得发软的旧T恤,几本厚重的设计专业书籍,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
她的指尖,最终触碰到了一个硬质的、小小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丝绒首饰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她颤抖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造型别致的银色胸针。
是一只抽象化的橙子形状,线条简洁流畅,在窗外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却异常刺眼的光芒。
这是程以年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伦敦,深秋的某个傍晚。
他们刚看完一场小众的设计展,走在回程的路上。
泰晤士河的风带着寒意,她缩了缩脖子。
他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这个小盒子,塞进她手里。
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有些别扭的声音:“路边看到的,觉得…挺像你。”
她打开盒子,看到这只小小的橙子胸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像…我?我哪里像橙子了?”
他耳根似乎有点红,别开脸,声音闷闷的:“圆圆的…笨笨的…酸酸甜甜的…” 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比喻有点傻,说不下去了。
她却觉得心里像被灌满了温热的蜜糖,甜得发胀。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微凉的侧脸上亲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谢谢!我很喜欢!Alex!”
他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回忆带着甜蜜的温度,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此刻冰冷的心脏。
程澄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胸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针尖锐的别针刺破了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猛地将胸针连同盒子一起扔回行李箱深处,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不行!不能想!
那些都是过去!是必须被埋葬的过去!
她胡乱地将箱子里的东西塞回去,用力合上箱盖,仿佛要将那段记忆彻底封存。
然而,伦敦的幽灵,一旦被唤醒,便无处不在。
她走到书桌前,想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目光扫过桌面,却定格在台灯下压着的一张便签纸上。
那是她随手记下的伦敦某个咖啡厅的地址,旁边画着一个潦草的、戴着眼镜看书的火柴人——那是她给程以年画的速写。
图书馆。
深夜。
她画图画得头昏脑涨,一抬头,发现旁边的程以年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侧着脸趴在摊开的金融书上,眼镜滑到了鼻梁中段,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冷峻的线条在睡梦中显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点孩子气。
她看得有些出神,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鬼使神差地,她拿起笔,在草稿纸的角落,飞快地勾勒下他睡着的样子。
刚画完,他就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她慌乱收起草稿纸的动作。
“画什么?”他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没…没什么!”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把草稿纸藏到身后。
他挑了挑眉,长臂一伸,轻易地就从她身后抽走了那张纸。
她窘迫得想钻地缝。
他看着纸上那个潦草却神似的火柴人,沉默了几秒,然后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画得真丑。”
她恼羞成怒地瞪他。
他却把那张纸仔细地折好,放进了自己的钱包夹层里。“没收了。”他说。
程澄猛地闭上眼睛,将那张便签纸揉成一团,狠狠扔进桌角的废纸篓里。动作太大,带倒了桌上的一个马克杯——那是她在伦敦跳蚤市场淘到的,上面印着大本钟的图案。
杯子没有碎,在地毯上滚了两圈,停在墙角。
大本钟…
泰晤士河…
摄政公园的樱花树下,他第一次笨拙而认真地告白…
他们挤在狭小的公寓厨房里,笨手笨脚地煮着半生不熟的意面,然后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冬夜里,他把她冰冷的手捂在自己温暖的大衣口袋里,一路走回宿舍…
无数个画面,无数个声音,无数个带着他气息的瞬间,如同挣脱牢笼的幽灵,从记忆的深渊里呼啸而出,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脑海。
甜蜜的、争吵的、温暖的、冰冷的……所有的细节都无比清晰,带着令人心碎的色彩和温度。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程澄痛苦地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无孔不入的声音。她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巨大的绝望感再次将她吞噬。
她以为回到海市是新的开始,却一脚踏入了最深的泥沼。
她以为程以年只是过去的一段插曲,却成了她未来生活里挥之不去的阴影,而且是以最荒谬、最残忍的方式。
她试图把他当成陌生人,当成冰冷的继兄,可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些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温暖和悸动,如同跗骨之蛆,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段无法磨灭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