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学生会通知下午查板报,所以我留在教室赶工,没有陪阿诺一起回宿舍午休。
去他妈的学生会。
两点五分,我结束绘制,粉笔头掉了一地,颜料刷一片狼藉,我冲向洗手台清洗画具,没注意阿诺那时尚未到达教室。
直到五分钟后上课铃响,我气喘吁吁拎着画盒跑回教室,同桌的位置空空如也。
阿诺不太喜欢收拾桌面,她上午折好的一只天青色纸鹤仍立在英语课本上,被下午的太阳染了一层暖色调的光。
老秦进来,手上拿着一沓数学卷子,皱着眉问我:“岑梦依,你同桌呢?”阿诺偏科,最不擅长数学,老秦一直揪着她。
我正弯腰归置颜料盒,闻言立即起身,迅速将阿诺桌上的东西塞进她的抽屉,有点慌张的对老秦解释:“抱歉秦老师,我中午没回宿舍,她可能睡着了,我马上去叫她。”
但阿诺不可能睡过头的,我的心突然好慌。如果阿诺从楼梯上摔下去……如果阿诺晕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阿诺……我真的很担心阿诺出事。
老秦皱了皱眉,从讲台上抽张便签纸,草草写下一个批条。我低眉顺眼接过,轻手轻脚关上教室门,然后狂奔冲下楼梯,捏着那张纸条去找宿管阿姨开大门。
我们的宿舍在3楼。我从没跑得那样快过。推开宿舍门时,我喉头甚至泛着腥甜,马尾也有些散乱的贴在了后脖颈上。
桌上有一大堆拦腰切开的苹果。小时候,阿诺兴奋地向我展示过里面有五角星的苹果核,后来我们每次吃苹果都会横劈两半,苹果里的五角星在果肉上延展的纹路千变万化,阿诺的想象力出奇,每个苹果都有它自己的故事。阿诺,为什么突然把所有的苹果都切了?还有24个呢。桌上歪七扭八地放了24颗大大小小的五角星。
“阿诺?”我喊她。没有回音。
宿舍其实不大,双人间也仍是高低床,我住下床,阿诺住上床,挂了同色系的床帘。此刻,上床仍罩在床帘内。
我走向梯子,鼻尖嗅到一股铁锈味。
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冻住。我一把扯开床帘,阿诺安静地躺在那儿,换了一件酒红色的衬衣,短发服服帖帖地卧在眉间,像个睡美人,但嘴唇已经没什么血色了。
枕边有一把带血的水果刀。
我膝盖一软,从梯子上摔下去,却感觉不到有多疼,再次爬上上铺,小心地把她抱下来 。
阿诺的左手还在流血,口子很小,两厘米都不到,但她扎的是腕动脉,竖着拉的一条裂口里源源不断涌出猩红的液体,焦糖色的被褥已经一片褐色,是血的红色沁入了布料。
我一把从头上薅下发绳,在她手上的伤口上方绕了三圈。皮筋将她本来就白的手腕勒得发青,血流减少,停止。几滴余血落在了我的T恤上,晕开,成了一片妖异的花。我已抱着她在奔跑。一米六的阿诺原来这么轻。
阿诺的呼吸很平稳,轻轻的一阵鼻息喷在我颈侧,风把我的长发糊了她一脸,她仍旧没有醒来。
校医没上班,我猛地踹开了校医室的门去拨120急救电话。
接线的姐姐声音甜美,我用仅存的理智快速地告诉她,学校名称和伤者情况,脱力倒在椅子前,又撑起身,拨出老秦的手机号。
老秦和年级主任一同冲进校医室时,阿诺的左手已变得青紫。我用最粗暴的方法暂时帮她止住了血,但也造成伤口以下的部位因供血不足而缺氧。我跪在柜子前找止血绷带和药,听到年级主任吼出的一声“把头发扎起来!”
老秦一把捂住主任的嘴,让我帮他先通知阿诺的父母。
我庆幸我同阿诺一起长大。
然而,李叔叔把电话挂了,安阿姨听完我说的话后破口大骂。
我冲向教学楼,去一班找李允安。
忘了说了,阿诺全名李诺安,李允安是她的龙凤胎哥哥。
我扶着墙壁在一班教室门前已经喊出了那一句“李允安!你妹妹出事了!”才想起李允安上周就去燕城集训了,这周末才能回来。
李允安天之骄子,常年稳拿年段第一,竞赛奖项拿到手软。而阿诺和我,只是成绩中上、在一班二班所有尖子生中位居下游的所谓“好学生”
一班所有人惊诧地将目光投向我,如同见了鬼。
我转身下楼,在楼梯转角的观衣镜中看清自己此刻的模样。
齐腰的长发乱糟糟地垂在身侧,面色苍白,眼睛通红,衣服上还沾了血。
像极了从棺材里爬出的女鬼,也似刚杀完人的疯子。
衣服口袋里有一只阿诺叠的千纸鹤,我无意识将它捏紧。
我的阿诺,你一定不能有事,不然我真的会变成疯子。
救护车驶入校门,我用花坛里折的一根栀子盘了头发,帮着护士姐姐把阿诺抱到车上,看医生为她插上氧气管,连满各种仪器。
年级主任让我回去上课,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老头叹着气,摇摇头,自己走下救护车去骑他的小电驴。
“止血还算及时,等会缝四针,再输上两天液就好了,不会有大事的。”年轻的实习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仪器上弯曲曲的折线安慰我。
“那她为什么一直昏迷?”我的声音哑到把自己吓了一跳。
“血压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的确有点不对劲了。小唐,过来采管静脉血,待会儿一到医院就加急送去检验。”一到有些沉的女声响起,我看到主治医生放下听诊器,面色有些凝重。
“她平时有服用什么药物吗?”那位年长的医生看向老秦。
“这小丫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算真的有,我们老师也不可能知道。喏,这姑娘和她好的像亲姐妹似的,她也不清楚,否则一上来肯定会和你们说。”老秦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打字
估计在跟校领导汇报。
“那只能等结果出来了,最好是我多心,否则还要洗胃。”
不知怎么,那24颗藏在苹果里的五角星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阿诺为什么突然切苹果?试刀吗?可为什么要切那么多?
她的嘴唇仍是紫色,只不过在氧气面罩下蒙上一层雾。我的心口突然一滞。阿诺最擅长化学,其次是生物,她想学药学,她想做研究员,她买了一堆专业书……蔷薇属植物种子内含有□□。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决绝,但我不要失去我的阿诺。
“苹果核……她拦腰劈了24个苹果,我没看清种子还在不在里面。”我抓紧了护士姐姐的手,医生的脸倏然变色。
“叫急诊先备下洗胃的东西!一个自杀的姑娘切苹果,还是拦腰劈,除了生嚼苹果籽服毒自尽,还能是什么?”医生的声音拔高。
“可……她只是个高中生啊,”护士不解,“高中生应该不知道……”
“旁边那小丫头也高中,你问问她知不知道苹果籽里有什么?”
“氰苷。70个苹果的籽粒里的量能毒死一个成年男性。我们的宿舍里只剩24个,她全切了。”我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如果不是她又在手腕上划了一刀,我第一时间就会想到的。
我为什么要容许她一次性买两公斤的苹果来学?,我为什么中午不陪她回去?她一直阳光开朗,为什么连我都没有察觉到她的死意?
我痛恨那24颗致命的五角星,我更恨我自己。